三 窃贼和逮捕
我犹犹豫豫地踏进主舱。要是连飞船都在担忧,那米耶里很可能心情极度恶劣。我可不想在累得要死的时候被奥尔特武士痛扁一顿。
不用找,她就飘浮在舱室正中。米耶里闭着眼,深色的杏仁形脸蛋被柔和的烛光照亮。她裹在常穿的深色托加(1)袍式的衣衫里,就像裹在茧里的毛毛虫。
“米耶里,我们得谈谈。”我开口。她没回应。
我拉着舱室中轴飘上去,让自己面对着米耶里。她没睁眼,连呼吸也若有若无。好极了。她肯定正处于某种奥尔特催眠当中。想想看:住在一颗中空彗星上,房子只有莓子大小,唯一的光源是人造太阳——时间一长,你肯定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得到了神启。
“这事很重要。我有话跟你老板说。”也许她正处于驾驶催眠状态中。有一次,我全靠连接我俩的生物信号链接才把她叫醒——用的是一把蓝宝石匕首,生生穿过自己的手掌。我一点也不想再重复这段经历。再说生物链接也没了。我冲着她的脸打了个响指,又碰了碰她的肩膀。
“培蝴宁,她没事吧?”我问飞船。没有回应。
“米耶里,这不好玩。”
她笑了,笑声轻柔,就像音乐。她睁开眼睛,露出毒蛇般的微笑。
“哎呀,这可好玩了。”她回答。在我脑中,一扇监狱的门打开,又关上。不是困境监狱,而是很久之前的另一所。
也许我还是待在那儿别出来的好。“你好,约瑟芬。”
“你没给我打电话。”她说,“我好难过。”
“嗯,在火星那时候,你的时间不太够用嘛。”我回答。她的眼睛危险地眯缝起来。提醒她上次跟我过夜落得个什么结果,似乎不是步好棋——那一次,她被忘川当局扔出了火星(2)。
再想想,这步棋也许还不坏。
“约瑟芬·佩莱格莉妮。”我重复她的名字。这名字本该唤起我的记忆,但那些记忆也被关在监狱门后。这不奇怪。她八成仔细修改过我的记忆。作为索伯诺斯特始祖之一,她有这能力。
“看来,你想起来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哎呀,甜心,这是为你好。”她回答,“曾经,有几百年时间,你一直躲着我。所以我现在把你的部分记忆藏了起来,免得你分心。”她摸摸左手中指,就像调整一枚戒指,“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只顾躲着命运,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她凑近一点。
“你会失去自我,变成可悲的小贼,一只贼喜鹊,只会追逐闪亮的东西。只有我才能帮你变得更强大。”她摸摸我的脸。她的手光滑冰冷。
“我给了你机会,去把从前的自己偷回来。你失败了。你现在仍旧是困境监狱里那个可悲的小东西,一无是处,只知道枪和游戏。我以为你有潜力变成更了不起的人。我错了。”她的眼神严厉,“你不是赌王若昂。”
这话很刺耳,但我忍了。她说话的声调柔和,但眼中有一丝真实的愤怒。好。
我拂开她的手。
“那我们正好一对儿。”我回答,“因为在我看来,你也不是约瑟芬·佩莱格莉妮。你只是个魂灵儿罢了,顶多来自比较早的分支,肯定不是原型。你不过是个低级始祖幽灵,跟我这个小流氓打交道。我要跟原型说话。”
“你凭什么配得到这种待遇?”她问。
“因为你需要我去马特杰克·陈那儿偷一段木星爆发的片段。我知道该怎么办。但你得开个更优厚的条件。”
她大笑,“噢,若昂。上一次你就失败了。而且那时候的你有从佐酷人和我们那儿偷来的认知建筑,还有太阳挖掘厂生产的机器,以及完美的伪装。即便如此,你跟他——众龙之父——比起来,仍然像个孩子。就凭现在的你,居然告诉我你知道该怎么办?哎呀呀,我的甜心,我的小王子,你真是太滑稽了。”
“眼睁睁看着其他始祖吞掉你肯定更滑稽。瓦西列夫和赫辛库都是你的对头,对不对?他们向来不喜欢你。你需要武器对付他们,所以才把我弄出来。”
她的眼睛就像两颗碧绿的珍珠,冰冷严厉。我深深呼吸。差不多了。我必须记住,她能读我的思想,至少是表层意识。有办法把表层意识搞乱。联想画面:珍珠、行星、眼睛、老虎。她皱皱眉。得让她分心。
“我真想知道,要是我那时候真像你说的这么厉害,他们是怎么抓住我的。”我开口,“你会不会在其中掺了一脚,亲爱的?”
她从我面前站起来,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胸膛起伏。她展开米耶里的翅膀。翅膀在烛光下颤抖,就像巨大的火焰。
“也许我是一直躲着你。”我说,“但每当你绝望的时候,总有办法抓住我。”
“绝望?”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你这小王八蛋。”
她抓住我的头用力挤压。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寄木细工盒子,马上就要爆开。她把我拉起来,让我的脸贴近她的脸。她的呼吸温暖,有股甘草味。“我这就让你瞧瞧什么叫绝望。”
“别。”太好了。
她的眼睛从浅绿色慢慢变亮,最后亮得就像直视着太阳。世界褪成白色,我的脸夹在她的指间,就像蜡慢慢融化流动。
“他们就是这样抓住你的。”她说。
督察和赌王若昂的故事
督察在太阳的光球层抓住了兔崽子赌王若昂。
抓捕开始前,他好整以暇地仔细看了看他们——“永生号”上的始祖乘客。长着大胡子的灵魂工程师在座椅上缓缓前后摇动。佩莱格莉妮穿着白金海军服,紧紧盯着他,等待着。瓦西列夫朝后靠在椅背上,晃着玻璃杯中金色的酒。两位赫辛库莫测高深。陈安安静静地望着海。契特拉古波塔用手指在拟境结构上戳出一个个小洞,随着手指的动作,小小的闪光奇点啪的一声出现又消失。
督察对契特拉古波塔皱皱眉。“永生号”是一群电磁场的聚合体,围绕着只有针尖大小的核心智能物质块。飞船飘浮在太阳北极上空五百公里处,位于光球层温度最低处。督察花了很大力气才让拟境在飞船上运行起来。
这一次,拟境模拟的是个小餐馆。餐馆坐落于一条礁岩林立的海湾延长线上,某个小湾口内。餐桌设在高低不平的岩石上,众人四周阳光明媚,微风凉爽。玻璃杯里装着白葡萄酒,面前摆着一盘盘海鲜,香味浓郁。海面上来往的帆船索具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即兴演奏的音乐。太阳系仪横亘于天空,提示他们身在何处。太阳系仪镶嵌着珠宝,体积比云团甚至世界更大,背景便是太阳白炽的边缘轮廓。这地方是许多现实拼凑起来的,取材于各位始祖的记忆。这是恰如其分的礼仪,向始祖们表示尊敬,也能让始祖们达成一致意见。至少理论上如此。
瓦西列夫第一个开口。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他问,“我们已经回答了你所有的问题。”
督察的手指摸索着脸颊上沟沟坎坎的疤痕组织。手指的触碰唤醒了始终潜伏在身体里的钝痛。痛,不是因为疤痕尚未愈合,而是因为这种疼痛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对原型的尊敬。
好。他心想。能在有痛感的拟境里跟他们面谈是好事。他们是固伯尼亚(3)深处分支上的魂灵儿,已经习惯了抽象,常会忘记外头还有物质世界——生猛、疼痛、曲折、混乱的世界,就像苹果里藏着剃刀片。
“你们中有一个是赌王若昂。”他告诉他们,“你们中有一个是来偷东西的。”
始祖们惊呆了,默默望着他。契特拉古波塔咯咯笑起来。工程师盯着盘子里紫色的章鱼。佩莱格莉妮抛给督察一个微笑。他感到胸中一阵奇怪的暖意。这是他事先没料到的。高仿真度拟境和附身既有优点也有缺点。他忍着没回她微笑。
“那些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他朝上指指。
天空中满是“永生号”这样的区船(4)发出的中微子闪光,足足有几百万艘,各自沿着精密的轨道行驶。轨迹相互交织,就像挂毯上的丝线。更远的地方,固伯尼亚的歌声隆隆作响。这个固伯尼亚是一颗行星大小的人造大脑,在水星的阴影里看护着自己的孩子们,不断进行协调、引导、筹划。
太阳仿佛系着一条光点组成的腰带——那是挖掘太阳的机器泵出聚变深处的重元素,喂给静止轨道上的智能物质工厂。无数等离子态的建筑魂灵儿搅拌着日冕,从无序之中制造出一个个有序的区块,作为太阳激光的发射媒介。
“但我知道这是为了共同盛业。我们的兄弟,工程师(5),向我解释过线性理论、量子引力散逸、普朗克锁,以及上帝不是赌徒而是解码员。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对付的是更简单的东西。你们都知道是什么。”
这话有些不实。他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让他们把他看作没文化的粗人,对他有好处。太阳激光会聚焦在一个聚合点上,直到集中的能量撕开时空结构,产生奇点。奇点会吃掉太阳挖掘系统在太阳极点上搅起的粒子流,还有无数魂灵儿。这些魂灵儿的思维会编码成线性状态,进入黑洞的事件视界(6)。十七个黑洞会抓住太阳长长的等离子尾巴,把这些尾巴像橘子皮一样合拢。上帝多指的手攥成拳头。剧烈的霍金衰变会把相当于几个地球的质量变成能量。
还有,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会有答案。有人想偷这个答案。
“那么,那个传说中的生物在哪儿?”瓦西列夫问,“这简直是发疯。我们已经在这个实验框架里待了整整九秒了。这么华丽的拟境,真是浪费循环。在外头,我们的兄弟姐妹(7)正为最盛大的伟业做准备。而我们在干什么?捕捉并不存在的影子。”他看看佩莱格莉妮,“但这位佩莱格莉妮姐妹却说,我们应该为那只猴子付出这份精力,跟着它折腾。”
督察把大手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太快,块头太大,弄得桌上的玻璃杯叮当作响。
“瓦西列夫兄弟该好好想想自己说的话。”他轻声道。很快,他就得想办法对付瓦西列夫,说不定还有赫辛库。赫辛库有两个,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一个用的是来自深时(8)的复杂难懂的化身——蓝色多角身体,树林一样的肢体,嵌着一张赫辛库的脸。另一个是不起眼的年轻女人,穿着朴素的灰制服。督察几乎敢肯定,派核心吸血鬼到飞船图书馆来杀他的,就是这两个赫辛库。
“佩莱格莉妮姐妹在数学魂灵儿当中发现了异常。”督察说,“所以她把我从图书馆里叫来调查,同时切断跟舰队的联络。这么做是对的。我在拟境和魂灵儿记忆里发现了蛛丝马迹。赌王若昂就在这儿。”
他用眼角瞟瞟陈,想看看他作何反应。这位灰发的始祖是唯一一个没望着督察的人。他的眼睛盯着天空,嘴唇上带着顽皮的微笑。
年老的赫辛库站了起来。
“你说的生物只是个传说。”她开口,“在我们的祖先模拟中,他不过是个故事,一个吓唬小孩的怪物。”
她非常古老。本能的“晓”让督察一时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这种“晓”是一种内置的本能,让他对比自己更接近原型的魂灵儿生出敬意。但督察是索伯诺斯特之剑,他的超我迅速改写了他的思想。他仍然坚定不移。他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正义的。
“这位姐妹的意思是,原型的记忆有缺陷?”他咬紧牙,用超我镇定自若的语气说道。
“不是有缺陷,”她回答,“而是……太遥远。”
“我们这是浪费时间。”瓦西列夫说,“如果有异常,如果飞船被感染,佩莱格莉妮姐妹就该自毁,让我们的死亡为盛业做出贡献。不过嘛,她一直过分喜爱自身的连续性,不愿意做该做的事。”
督察微笑,“我的调查很彻底。看起来,瓦西列夫兄弟和赫辛库姐妹对实验中测试用的魂灵儿的平衡动了手脚。不过,我并不想对他们提出指控。我只是来抓捕赌王若昂的。”
瓦西列夫瞪着他,“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指控……”
“够了。”陈开腔。四周忽然静了下来。陈是船上唯一不是专为这次实验而分支出来的魂灵儿。他是第四代魂灵儿,与康威天使战斗的那个分支。这样的人物说话时,就连超我也无法平息督察体内汹涌的晓。
“我们的兄弟尽忠职守。要是有人对他的建议抱有疑问,那必定只是出于希望共同盛业顺利进行的愿望,而不是其他动机。我说得对吗?如果只是身份问题,那么答案很简单。原型们,凭着他们的智慧,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向世界表明身份的办法。”
陈朝众人转过脸来,脸上洋溢着幸福圣洁的微笑,“让我们拿出自己的始祖代码,然后祈祷。”
督察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一步迟早要来,但仍然十分不愿拿出自己的代码。代码会让始祖获得根权限,让他们有权更改天穹——凌驾于所有拟境之上的管理层——内部的超律。代码源自密码,没错——就像核武器源自燧石斧一样。代码不仅仅是一串字符,而是一个意识状态,一个决定性的时刻,是最本质的自我。督察的代码并不体面。
尽管如此,众人站起身的时候,他仍然朝瓦西列夫咧嘴一笑。那位金发的魂灵儿从玻璃杯中喝了一口酒,接着把酒杯放回桌上。有几滴酒液洒了出来。他的手在抖。我可真希望这家伙就是窃贼。
“来吧,”陈说,“我们一同开始,就像兄弟姐妹一样。”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受福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无法言喻的美丽。众人四周,拟境开始消散,被天穹吸收进白茫茫的虚无,就像瓦西列夫的酒渗入白棉桌布。
其余始祖一个个照办。契特拉古波塔一脸圣洁;佩莱格莉妮一脸恐惧;工程师的眉头因为奋力集中注意力而皱起;赫辛库平淡无奇的面容上显出惊异与敬畏,变得美丽起来;瓦西列夫一脸苍白,满头大汗,他给了督察最后一个充满憎恨的眼神,接着闭上了眼睛。
轮到督察了。
在天穹中,闭上眼睛看到的不是黑暗,而是雪白。雪白的背景之上,始祖们变成了鲜明的剪影。督察不情愿地碰了碰自己的代码。被碰到的代码疼痛起来,就像脸上的疤痕,只不过厉害一百倍,就像尚未愈合的深深伤口,就像发臭流脓的褥疮——
——枪声让他惊起,褥疮绽裂开来。他姐姐躺在他身边,双眼圆睁,苍蝇在眼睛四周爬动。他扯掉头皮里的电线。刺啦一声,电击般的剧疼。血从他脸上流下。他碰碰她的前额。她的皮肤很软,黏糊糊的。
他把代码扔给天穹,巴不得马上摆脱它。贪婪的雪白马上接了过去,一口吞下。突然间,白色变成了镜子,映出他的六个倒影。
他碰碰脸上的伤疤,发现其余六个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脸上的伤疤已经消失,脸颊平滑。他在镜中的形象是个年轻人,头发像煤一样黑,眉毛就像铅笔勾画。下陷的太阳穴,厚厚的眼皮。他们穿着白衬衫和天鹅绒外套,打扮得就像要去赴宴。六人掸掸外套翻领上看不见的灰尘,互相望望,眨眨眼睛,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
督察望着镜中倒影的时候,体内响起清脆的咔嚓声。另一个自我出现,就像蛋中孵出小鸟。我看着镜中其余六个自己眼中的迷惑,微微一笑。我们一同甩掉了披挂在身上的那套沉重的督察外壳。(9)
在我身边,陈开始鼓掌。
“妙极了!”他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大笑着,“妙极了!”
我们一同转头看着他。只有他毫无变化,还是天穹白色背景上的小小灰色人影。有点不对。在这个我们设下的拟境圈套中,我没找到他的代码。
陈擦擦眼睛,脸又变成了严肃的面具。这时候,我已经摆脱了索伯诺斯特伪装,不再受到晓的影响,直视他变得容易起来。他是个结实的矮个子亚洲人,一头灰发参差不齐,赤着脚,穿着僧人似的长袍。脸虽然年轻,眼睛却是老人。
“模仿天穹的拟境,”他说,“我本以为这不可能。你这么大费周折,只为我——只为偷我的代码。这比演戏还要好看,太有意思了。”
我们六个同时鞠了一躬。“您肯定能明白我是怎么干的。”我们齐声道。我从其余自己的眼睛中读到:得找个办法逃出去。但四周的拟境封得紧紧的,就像个瓶子。
“当然。”他上下打量着我们,手背在背后,“我还记得你一百年前首次闯进太阳挖掘工厂的事。这回你玩的也是老一套:利用编译器后门。这是基础无意识窃密术。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从哪儿弄来我这位老朋友的代码。是约瑟芬给你的?那我可得跟她谈谈。”
我的确为此自豪:切入受到最高信任的计算平台,在太阳工厂编译“永生”和其姐妹飞船约四分钟(实验参考框架时间)之前,往它们的硬件里加了几样精心选择的东西。
自然,我也留了一条后路。
“绅士从不出卖别人。经典之所以为经典,自有道理。”我们回答。这时,我们已开始分开行动,和声中出现了一丝不和谐。
有了。拟境像瓶子一样封得紧紧的,但他遗漏了我在天穹留下的一个后门。只要他继续分心说话就行。
“一点不错。背叛就是其中的经典之一,对不对?而且是最古老的经典。”他撇了撇嘴角,“你本不该信任她。”
我没信任她。但我们只是耸了耸肩。
“干我这行就是赌博。”我们朝白色虚空指了指,“不过,你也在赌博。这一切,这个实验,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对不对?你根本不需要。你已经得到了卡米纳里珠宝,那是打开普朗克锁的钥匙。”
他扬起眉毛,“难道你觉得,还有人比我更配拥有这样的宝物?”
我们大笑。“恕我冒昧,马特杰克,”我们说,“你真该把珠宝啊、锁啊、钥匙啊这些东西留给专业人士。”
“冒昧。明白了。”他双手抱臂,“你把这一切都看作游戏。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对我来讲,这不是游戏。”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幸好你不记得了。
“那为什么,”我们问,“赢的总是我?”
我们其中一个——我分不清是哪个——激活了逃跑协定。其余的我开始自毁。白色拟境中响起一大片噪音。容纳我意识的软件外壳把意识吐出来,变成思想束,从“永生号”发射到其他区船上。
在索伯诺斯特通信网中,我从一个节点跳到另一个节点,分裂,融合,派出部分分身敢死队。陈无情地追逐着我,紧咬不放。不过不要紧,只要再过几毫秒,我就能到达逃生船——由佐酷大炮族人建造的美丽的“勒布朗号”。船上有温暖的霍金驱动,可以立即以光速逃生——
就在这时,区船开始自毁。他们炸毁了我逃生路上的桥,牺牲了百千亿魂灵儿,只为把我像个病毒一样困住。光球层充满了反物质爆炸的声音。自毁像野火般蔓延。最后,只剩下我一个。
我想躲到天穹的处理程序中,变成一个缓慢的可逆计算。没用。他们已经找到了我。陈和工程师把我围在中间,就像小人国的人民围着格列佛,困住了我。
然后,灼热的隐形思维尖刀降临。
他们把我层层剥开。最先剥离的是超脑皮层:这一层专管变形,能把我的神经物质雕塑成不同形状。这下我僵了、死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改变人格。我被囚禁了。就算这样,有件事他们仍旧放不下:有东西不见了。
有声音向我逼问。
我没回答,然后死了。
有声音向我逼问。
我没回答,然后死了。
有声音向我逼问。
我没回答,然后死了。
最后,尖刀碰到了我很久之前在体内设下的陷阱。我所有的秘密都着了火,在我脑中燃尽。(10)
最后,我赤裸裸地躺在玻璃做的牢笼里。意识中被切走的神性还在我脑中留着疼痛幻觉。我手中有一把枪。牢笼四面墙后,各有一个人等着我。
合作还是背叛?(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