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者 1750年8月28日 第47期
关于悲哀
尽管精神沮丧,受到同样的动机影响而导致精神失常,陷入这样的任性放纵中,可这个悲伤行为还是给予忧郁中的我一些安慰。无论如何,我绝不希望自己铁石心肠,失去温柔和关爱。我知道,有人认为这类不幸是很正常的损失。在这种感觉中,人们才能表明自己的伟大和聪明。我虽不能确定他们这类感觉是伟大还是聪明,我却敢断言,他们毫无仁慈。悲痛是人的本能之一。感觉痛苦的同时,也是在抵制痛苦并接受安慰。
——小普林尼
据观察,人类激发起来的思想热情,经一番煽动和鼓舞之后,很快就会在接近自己所达到的目的时平息下来。于是,恐惧促使人们逃亡,欲望鼓励人们冒险。有些人也许受到过分的纵容,便使自己不再对平静的生活感到满足。正如我们经常看到的贪婪和充满野心的人,他们的直接愿望,是要获得某种经过期望后才得到并真实存在的幸福。守财奴总是想,世上肯定还有一定数量的钱财,能使他的野心填满;每个胸怀大志的人,如皮洛士①国王,他想获取一切,确保他永不操劳,之后,便能以轻松或快乐、安静或虔诚的方式度过余生。
“悲哀”这种情绪也许不应以一般的看法来对待。有人假定,保持心智平衡是最困难的领域。对这个说法,我们应给予特别重视。其他情绪确实也是一种疾病,可我们有适当的方法去治疗它。如一个人一旦感到疼痛,就会想到用药。当受病痛严重折磨后,他会尽力最快地寻医求药,靠自然的本能,不失时机地治疗自己。如艾利斯②提到的,克利特岛受伤的牡鹿也会自己去寻找治伤口的草药。可是,“悲哀”很特别,大自然没有提供治疗它的药方。它经常是由一个不可避免的事故引起的。它存在于一件失去或改变了本来面目的事情上。它想要实现那根本无法兑现的希望:宇宙法则要废除,死者要复生,或者过去的事能召回到眼前,等等。
悲哀不是一种为自己的疏忽或错误而产生的后悔,因为这些疏忽或后悔能提醒人们今后小心谨慎或积极行动;悲哀也不是一种罪恶的惭愧,因为无论罪恶如何不可避免,我们的造物主已许诺接受它作为赎罪。因赎罪引起的悲哀和痛苦,自有它的益处,它每时每刻都得到弥补这些过失的原谅。恰当地说,悲哀是一种不考虑将来而渴望死守过去的思想状态;悲哀是一种持久的愿望,希望发生的事是其他而非它现在的状态;悲哀是在因为缺少欢乐或缺少占有已经失去的东西时,人们用尽所有努力也不可能得到它们的痛苦和折磨的情绪。每当个人财产突然减少,无法预料到的个人名誉受到抨击,或者失去孩子和朋友时,许多人都会使自己沉溺于这样的悲哀苦恼之中。他们愉快的心情在一次打击后变得失落,导致抑郁不安;他们在悲伤的房间中情绪失控,放弃可用其他东西替代倾诉痛苦的任何希望;他们让生活听任抑郁沮丧的支配,让自己颓废于徒劳无益的不幸和痛苦中。
然而,悲哀也是一种从自然的爱和自然的亲密中产生的情绪。无论多么痛苦和无用,它在有些场合若不流露出来,便会受到人们的责备。有些国家通过立法,有些民族形成惯例,规定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友好联盟的解散或国内组织的消亡表示哀悼。这类哀悼总是一种广泛和常见的流行做法。
人类的共识似乎决定了悲哀在一定程度上的表达是值得称赞的,如对孩子的爱,或者至少对弱者的这种行为,是值得原谅的,但绝不应该承受沉湎其中而增加的痛苦,在过了特定的时间后,就要为社会责任和一般个人的业余生活放弃它。悲哀开始时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我们是否做出选择,都只能顺从。到后来,就应作为一种表现美好和真挚的仁慈与自尊而被人们所承认。世上有些事被“自然”强取,有些事要归还给世界。可所有过分爆发的情绪,或者过分严肃的方式,不仅无用,而且有害,因为人们没有理由,为求得虚荣的友爱而牺牲上帝给我们的任务和让我们去完成自己使命的时间。
然而,人们经常看到,悲伤以合理的面目出现,如此牢牢地占据人们的思想,以致后来它在人们心中很长时间都无法被消除。悲伤的观念起初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记,后来被人乐意接受。当它支配着人们的每个思想,使欢乐变得阴郁暗淡,使逻辑推理陷入困惑时,它便会如此独占人们的注意力。只要习惯性的悲伤抓住灵魂,只要我们的能力被束缚在单一的问题上,就只能处在无望的不安之中而不能做其他的思考。
在摆脱不了这种悲伤的状态下,人们很难有欢快和活跃的情趣,因此,许多提倡心智健全原则的人,认为预防要比治疗容易,规劝我们不要任由自己倾情于所爱之事,不要陶醉于溺爱,而尽力使我们的思想总是处在“冷漠”的怀疑中。如此,我们也许可以冷静地改变悲伤的情绪。
确切地按这个冷漠无情的原则去做,也许能让悲伤的人安静下来,可肯定不会让他们幸福快乐。那种即使失去亲人也不在乎的人,必定是生活在一种没有同情和信任的友好幸福的环境中。他肯定感觉不到热诚的慈爱、仁爱的温暖,也感觉不到任何真诚友谊的乐趣―这些都是自然赋予我们的欢乐的能力。当没有人愿意比他付出更多仁爱时,他的冷漠便会放弃分享那唯有从爱中才能表现出的关心和值得羡慕的友情,放弃那些只有爱才能让生活轻松的想法。此时,他又会被那些心里有更多热情的人轻视。对那些曾是他朋友的人,无论他如何苦苦地求助他们,无论他们又是如何尽力地为他服务,他的原则是绝不让自己为平等互利的回报而忍受痛苦。当你尽力表现出所有的善良意愿后,谁能在这样一个并非自己敌人的人面前逞强呢?
企图把生活维持在中立和冷漠中,既不合理,也是徒劳的。如果排斥快乐的方法,也能解除忧虑,那么,这种做法倒是值得我们重视。然而,尽管我们能堵住自己接近快乐幸福的路,却堵不住从各方面来的悲痛;尽管我们也许能在愉快时忍受悲伤,我们还是必须考虑痛苦的突然袭击。因此,我们有时应尽力把生活从冷漠这个中间点上加以提高,因为这个中间点在其他时候会不可避免地降到更低的位置。
尽管“怕失去幸福而不去争取它”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可是,我们要承认,根据拥有幸福的比例,我们有时为失去它而悲伤的程度是相同的。为此,道德家的任务,是探讨这类痛苦是否有必要尽快舒缓。有人认为,排除悲哀最可靠的方式就是强迫人进入一个快乐的环境中;有人认为,这样的转变过程太强烈,建议不如让心灵放松进而达到宁静的状态,让意识熟悉那些更为可怕和更折磨人的悲伤,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灾难上,因为人们都有意愿去结束自己身边的不幸。
有两类处理悲哀的药方是否有效,值得人们怀疑。一是“以乐去悲”,这不容易达到效果;一是“以悲去悲”,任忧伤放纵,但如果它未能起到化解悲哀的作用,便摧毁了精神意志。
“工作是战胜悲伤的安全和有效的方法。”据普遍的观察,战士和海员往往彼此十分友好,很少会有悲伤的情绪。他们看到自己的朋友倒下,也没有任何让自己纵情于对个人安危和无所事事的哀叹,因为他们为顾全自己而分不出多余的时间。如果谁能保持他自己的思想一刻不闲,他会同样地对那些无法挽回的损失保持情绪冷静。
一般说来,时间能消除悲哀。它的疗效无疑会因快速的更替和各种注意力的扩展而得到加强。
悲伤是灵魂的铁锈,每个新思想都有助于将它冲洗干净。悲伤是堵塞生活前进的废物,要靠工作和行动来清除。
①皮洛士(Pyrrhus),古希腊伊庇鲁斯国王。
②艾利斯(C. Aelianus),杂文作家。
③格劳修斯(Grotius),荷兰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