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谁当后妈?
沈舒微坐在她身旁,从箱子里拎出一张落满灰的照片,捏着角问:“这个人,你认识吗?”
顾盼分神瞥一眼,手中仍然翻找着,“当然认识啊,我高中同学,跟我玩得最好。可惜大学的时候我去了外地,后来时间长了就慢慢断了联系。”
“看来你的记忆力没出问题。”沈舒微想了想,“你知道自己失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记得,以前你也不怎么上心。”
眼前闪过一个落寞的背影,携着淡淡的烟草味,在她脑中汇成一幅灰白的画面。
顾盼合上记满儿童心理学的笔记本,歪头抱上膝盖,“我以为丢掉的记忆不大重要,毕竟我该记着的人都记着,喜怒哀乐的事情也一件没落下。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她不甘心地又拿出一个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细细翻阅,“但你说,如果我真的结婚了,应该多多少少应该留下点什么吧?”
“你就没考虑过,黎念真的是你的孩子?”
“怎么可能,黎恕说,黎念的母亲过世了。”
“那也许是他对外的说法呢?可能有什么隐情,说出来会影响形象什么的。”沈舒微斜睨她一眼,“比如说,你们两个是先上了船,没买票呢?”
“啪”的一声,笔记本掉回箱子里,顾盼瞪大了眼睛,“你说我未婚先孕?”又想了想,“不对啊,那我已婚的身份……”
沈舒微答得顺口:“那也许是你跟黎恕是婚外情?”
“……”
“我只是猜测。”沈舒微安抚一般拍拍她的肩膀,又上下打量她一眼,“别看你平时嘴毒,可心里保守得跟什么似得,简直适合活在阿拉伯国家。应该……应该不会。”
见顾盼已经在认真思考这话的可能性,知道她从来对别人的话深信不疑,沈舒微扶额笑了笑,阻止她继续乱想:“要不你再问问家里?如果真有什么,家里人肯定会知道吧。”
顾盼摇摇头,“根本没用。照我妈的说法,自从我上大学之后就很少跟家里联系,再加上他们二老又出了国,对我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黎恕的出现,简直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对她了如指掌,算好她生活的空白,再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她知道,黎恕不会对她不利,可并不代表他是无害的。
沈舒微偏头想了想,“不如你再跟黎恕好好谈一谈。”
想到下午时黎恕愠怒的脸,顾盼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不是生气,也不是不满,就像把十几种化学试剂混在一起,一时难以分清到底发什么了什么反应。她有些烦躁地捡起摊了一地的书本,“去谈什么?当后妈?我可没兴趣,就算真是后妈,也要当一个明明白白的后妈。”
失忆后唯一的记忆,是她睁开眼,满眼的纯白,鼻尖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完全不记得是如何进到医院的,努力去想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总有大段大段的空白。术后应激创伤,在短期内确实会让人忘记一些东西,所以她也没着急。可没想到这记忆就像剪短的头发,剥离了她的身体,再也没法找回来。
她如果真的已婚,老公是谁?
黎恕在这个当口儿突然出现,是他真的认识自己?
黎念,又为什么会叫自己妈妈?
顾盼这种人典型不到黄河心不死,就好比手中握着线尾,哪怕线团再乱,都一定要揪出线头。
沈舒微随手燃了一支烟,缭绕烟雾中,顾盼仍在翻找着什么,一枚亮晶晶的东西从她未合拢的衣领掉出来,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
这枚袖扣从她在医院初见顾盼的那一天,就见她戴着。六角形,旁边镶着碎钻,中间是一颗同形状的黑色玛瑙,吊在皮绳上,低调又精致。
Catier限量版,眼光不错。
指尖夹着烟,沈舒微点点她的胸口,“那这个东西呢?”
顾盼垂头一看,“哦”了一声,“我爸妈把旧房子卖掉之前打扫家,从我卧室床下找到的。”
“然后呢?”沈舒微饶有兴趣,挑眉等着下文。
“然后他们二老让我好好收着,说等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可以卖了换钱。”
“……”
顾盼嘴上倔强,可心里还是好奇,在沈舒微睡下后,又摸黑到客厅打开电脑,新建了一封邮件。
顾盼的父亲顾绍年常年驻在国外,母亲薛微跟他伉俪情深,几乎没有考虑顾盼在国内独身一人,签证才办好就追夫而去,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回来一趟。甚至顾盼想打一个越洋电话,她都说有时差通话不方便,平时只用邮件联系。
她利落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妈,我失忆以前有没有……”写到这里,她仔细想了想用哪种说法合适,譬如问“有没有结婚”,或是“有没有孩子”,一定会被说是脑子又出了问题。只好婉转询问:“有没有男朋友什么的?”
隔了很久都没有回音,她等得不耐,又在网上搜了黎恕的资料。一张照片排在第一条,屏幕上的黎恕跟今天一样,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明明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她又随手翻了翻,网上关于他的新闻大多都是学术领域的,私生活方面几乎是空白。
心里想了无数种可能,最靠谱的一种,只能是小豆丁缺少一个后妈,黎恕又缺一个老婆。而她的八字跟他们两个人恰好十分合适,所以他才找上了门。可这又多出一个“从哪里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的问题,但想了想办法应该很多,于是没有继续纠结下去。
看了几篇冗长的学术论文,她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叮”的一声,顾盼手一动,屏幕发出刺眼的白光。她眯着眼睛看到,现在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四,收到一封最新邮件,是她那个心理年龄最多十八岁的妈妈。
“吧嗒”一声,点开邮件。隔着太平洋,她甚至能脑补出薛微温软的声音:“傻孩子,你连条陪你的宠物狗都没用,还想要什么男朋友。”
她有时候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不,说捡来的都不妥当,必须是捡来之后又反悔,再次把她扔掉,她自己又厚着脸皮爬了回来。而薛微,实在不好意思再扔第二次。
可是如果她真的是已婚,那爸妈不可能不知情。
所以,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还是他们故意瞒着她?
……
一夜不能安睡,直接导致第二天闹铃响了半个小时顾盼才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忙忙到了幼儿园,正赶上上课前的最后一分钟。
顾盼对着广角镜略略整理仪容时,路旁停下一辆灰色轿车。右侧车门打开,黎念背着双肩书包,慢吞吞地跨下车,看了看自己,又抬手看了看黑色的iWatch,声音稚嫩,表情却正经,“顾老师,你迟到了。”
顾盼投湖的心都有了。
之后几天的接触,让她不得不对黎念另眼相待。
首先,他做事井井有条,吃过饭会自己收拾碗筷,玩过的玩具能分门别类。其次,从不哭闹,也不喊想爸爸妈妈,没人跟他玩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搭积木。
只是搭积木,也不是普通的搭积木。有次顾盼无意间路过,差点以为他搭了一个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她都怀疑他是不是从哪里穿越来的,或者,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的。
可正是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却不讨人爱。原因很简单,傲娇,很傲娇,特别傲娇。很难融入同龄小孩的朋友圈,甚至对老师,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颐指气使。
幼儿园每天都会准备饭后甜点,基本都是一些时令果蔬。通过观察,她发现黎念似乎从来不吃带壳的水果。在一连吃了三四天山竹荔枝之后,他在顾盼发完水果后,跟着她来到休息区,面无表情地说:“顾老师,我要吃苹果。”
黎少爷难得提出吃这么亲民的东西,顾盼很欣慰。
刚好她带了两个苹果,就洗了一个给他。他看了看挂着水珠的红彤彤的苹果,仍然面无表情,“苹果没有削皮我不吃。”
顾盼手里捧着的苹果差点掉在地上,刚才那句夸奖,可能说得太早了。想了想,她把苹果从左手扔到右手,又扔回来,像表演杂技来来回回扔了三四遍,才清脆地“咔嚓”一声咬下一口,“好甜。”
嚼了两下,又“咔嚓”咬下一口,“真的好甜。”
黎念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老师竟然跟自己抢苹果吃?顾盼三下两下啃完一个苹果,拍了拍手,“你爸爸没有告诉过你,苹果不削皮才有营养吗?”
黎念憋了憋,又憋了憋,“我家的苹果全都削好皮的。”
看着他涨红的小脸,顾盼笑了笑,又重新洗好一个,削好皮,递到他面前,“黎小念,你怎么不跟小朋友一起玩?”
黎念耳朵又红了,“不想跟他们玩。”顿了顿,“他们好幼稚。”
顾盼失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告诉老师知道吗?”
黎念犹豫地拿过苹果,点了点头。
这个黎小念,平时面无表情,被老师夸奖也只会耳朵红一红,可一见到他爸爸,就眉开眼笑,同时又小心翼翼,像个小大人。
她曾经跟同组的老师讨论过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父亲太严厉,导致父爱匮乏。至于母爱……
她确实不大清楚。
总而言之,还是早熟。
不知道孩子早熟是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会得到很多大人的喜欢,但却失去本来最该拥有的纯真。顾盼想,如果是她的孩子,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最最温暖幸福的童年。
意识到自己有如此超前的想法时,她自己也愣了愣。
黎恕来接小豆丁时,总是礼貌地跟她点点头,仿佛之前的那些话都没有说过一样。顾盼存着的那点小心思也渐渐平息,也许,这一切都是误会呢。
七月的雨时下时停,这天黎恕的车难得没有按时到来,她收拾好东西,打着伞牵着小豆丁在门口等人。
“这是黎小念吧,长得可真好看。”
隔壁有道声音响起,她抬了抬伞,是学生媛媛的家长。
媛媛妈妈蹲下捏了捏黎念的脸,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倒也不尴尬,反而笑了笑站起身对顾盼说:“顾老师,你见过他爸爸吗?”
她不明所以,仍然点头表示见过。
媛媛妈妈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岁,一副熟女的打扮,背着名牌包包,笑吟吟同她寒暄:“顾老师啊,平时工作辛苦吧?”
顾盼微笑摇头,“不辛苦。”
她反复看着精致的水晶指甲,叹了口气,“可是我辛苦。”
顾盼愣了愣。
“顾老师啊,你是不知道,单亲妈妈究竟有多苦。白天要赚钱养家,晚上要照顾孩子。没有假期,也没有周末……”媛媛仰着稚嫩的小脸拽了拽她的手,才让她停下诉苦。
她转而贴近顾盼,压低了声音:“你看,黎念爸爸呢,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我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这就是缘分啊,要是不抓住缘分,老天都不高兴呢。”
说到这里天上正好劈下一个惊雷,她抖了一下,干笑着,“顾老师你看我说得对吧?不如你帮我引荐引荐,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概不知道,牵红线最给自己积德了。”
这话让她有点骑虎难下,之前黎恕那句算不上狠话的狠话,让顾盼对他多少有些恐惧。而且黎恕人长得帅又多金,不知道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想做黎念的后妈。虽然并不歧视离异带拖油瓶的,可顾盼真心觉得,媛媛妈妈的希望不大。
更何况,她不知道该如何跟黎恕开口。在他三番两次意有所指之后,她再做这种事,怎么看怎么像别有预谋。
“顾老师?”
顾盼回过神,把伞往黎念那边移了移,微笑点头,“行啊,没问题。”
自此之后,顾盼从来都是提前上班,拖后下班,能见到家长的场合,一律能避则避。有好几次,她都看见媛媛妈妈从教室的窗户向里张望。而她,都会主动到后面的休息区整理玩具打扫卫生,陪落单的孩子一起等迟到很久的家长。
结果歪打正着,赢得了同组的老师们一众好评。
有句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有句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在园长把她叫去办公室,话里话外透露出媛媛妈妈为学校老师投资了一栋办公楼的时候,顾盼就明白过来,有些事情,她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园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副语重心长教育自家姑娘的表情,“顾老师,你也知道,没有他们这些家长,就没有园区现在最先进的设备。你读研究生也不容易吧?白天要实习,晚上回家赶论文,时不时还要回学校上课。”
顾盼面带微笑答了声“是”,园长笑得更加温柔,意有所指,“这实习的期末评分,还不是要靠着这些家长嘛。”
顾盼最初来光明私立幼儿园实习时,主要负责小朋友们心理问题的疏通。作为儿童心理学研究生,她心知这里的孩子,心理问题通常比较多。本来只是做做心理辅导,可有一个生活老师回家待产,一时人手不足,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顶班。
看着园长喋喋不休上下翻飞的嘴唇,她脑海中飘过八个大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天下班的时候,沈舒微刚好顺路来探班。顾盼送走最后一个小朋友,翻了学生花名册,找到作为黎念家长的、黎恕的联系方式。她把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一个座机。
黎恕不用手机吗?
电话接通,果不其然转到了接待处,在顾盼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自我介绍之后,接线员小姐的态度变得不大友善,告诉顾盼黎先生正在开会,就挂断电话。
“什么情况?”沈舒微问,“出师未捷身先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顾盼的心思是弯的,此路不通,就再想其他的出路。沈舒微的心思却是直的,哪怕面前是座大山,也要费尽心思给它移开。
她挑挑眉,抢过顾盼手里花名册,“接线员小姐一定觉得你是个女人,才不愿意转给她们的黎大校长。”
顾盼想说她是不是把人心想得太险恶了,沈舒微已经从容拿起手机,拨出号码:“喂,您好,我是教育局的风行监督员,听说你们学校有乱收费的现象……不行不行,必须跟你们领导直接联系……在开会不方便?没关系,我可以打他手机,他电话多少?哦,您稍等,我记一下……”
写着十一位数字的便利贴送到顾盼眼前,她颇有些无奈地瞥了沈舒微一眼,揉了揉额头,重新拨号。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很清晰地感觉到,胸腔下面的位置,有东西漏跳了一拍。
“喂,我是黎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