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佳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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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佳辞明白,江岷这类人最怕和她染上关系。

带着嘲讽的笑意在她嘴角扩散,她笑时,嘴角有两只浅浅湾湾的漩涡。

傅佳辞能感觉到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只能用毫米来衡量。她等江岷叫停,可他迟迟没有,傅佳辞的心开始悬在半空,越来越没底。

第一次亲他,是在青溪县那夜,当时糊里糊涂,理智并不在线。

好女人绝不能两次亲同一个男人。

“我对香水过敏。”江岷说,“你身上香水味太重了。”

傅佳辞推开江岷:“臭直男,不懂欣赏。”

江岷被她推来推去,脑袋里似被一群蚂蚁啃噬。他扶住太阳穴,缓解头晕。

“你再动我,病情加剧得你出医药费。”

显然傅佳辞没钱出医药费。

江岷睇她一眼,说:“你保证不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告诉你陈维筝的事。”

傅佳辞走回对面的病床坐下,“行,你说吧。”

那个害陈维筝自残、辍学、远离故乡的凶手,不只有江岷一个。

在闭环的圈子里,每一个人都是残忍的加害者。

三年前,不,更早的时候,这场加害就开始了。

小学时候,江岷和陈维筝曾住在同一片区,一人家在街头,一人家在巷尾。在一开始的时候,陈维筝是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内敛、踏实、聪明、勤奋。

陈维筝的父亲有酗酒家暴的陋习,一个冬天夜里,他的父亲喝醉后家暴他母亲,他母亲担心陈维筝害怕,就让他去邻居家躲起来。

在陈维筝被母亲推出门后,他遭到了街区疯女人的性侵。

那件事对陈维筝家庭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因为那天是陈维筝的母亲亲自推他出门的,他母亲将所有罪责都怪在自己头上,后来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失常,离家出走。

男童性侵一直是社会死角问题,陈维筝的父亲求遍了所有人,用了所有手段,仍然没能为陈维筝讨回公道。在自责之中,他父亲只能酗酒度日。

那件事改变了陈维筝的一生。

他母亲是在他六年级时候离家出走的,他母亲走后,陈维筝开始留长头发,穿女性的服装,他父亲不是在酒馆喝酒,就是醉倒在路边,压根没有发现陈维筝的变化。

江岷和陈维筝在初中时在同一个班级,因为班里还有其它知道陈维筝经历的同学,关于陈维筝的过去,渐渐在校园里流传开,在流言蜚语的压力之下,陈维筝破罐子破摔,他开始在学校穿奇装异服,小小年纪跟人家去混吧,而不论学校的同学怎么议论他,他都一言不发。

陈维筝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强行剪掉他留了很久的长发,陈维筝哭得很伤心,可没有人站出来为他发声。在那个圈子里,所有人,都认为陈维筝是错的。

傅佳辞听完陈维筝的故事,眉头忽然下沉,她难得露出深沉的表情。空气里有一粒白色的尘埃落在了她脸颊旁的头发上,她的头发乌黑,那一点白落在她头发上,格格不入。

傅佳辞正在沉思想要怎么说服陈维筝,忽然一只手落在她脸颊边的头发丝上。

那只手,无比精准地挥走那一粒尘埃,又无比精准地没有碰到傅佳辞的脸颊。

明明没有肌肤接触,傅佳辞却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意。

她警戒道:“做什么?”

江岷说:“有东西在你头发上,我有强迫症。”

“这年头谁还没有强迫症呢。”

“是临床诊断的精神疾病,你有吗?”

傅佳辞腹诽,还是不要和别人争当精神病了。

江岷忽然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占你便宜?”

傅佳辞一双黑黢黢的眼珠上下打量着他,心说:就你现在这样?

他现在这一副病躯,整一朵病恹恹的娇花,有什么能力占她便宜呢?

可是,她的脸颊为什么在发烫呢?

傅佳辞在医院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她意识到待得过于长久,恶狠狠瞪江岷一眼,“你好自为之,自求多福,有缘再见。”

江岷脑袋微向左倾,对她说:“不会再见的。”

傅佳辞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她回头摆出一个潇洒的笑容:“是啊,后会无期,江岷。”

她特地加重了“江岷”二字,这两个字被她念得咬牙切齿。

傅佳辞身影一消失,江岷的强迫症忽然又一次发作。

这女的,她到底是叫什么名字呢?

她到底叫傅什么辞?

傅什么辞呢?

傅佳辞在乘坐公交的过程中接到陈维筝的电话。

公交上人熙熙攘攘,吵得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在下一站下车,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和陈维筝通话。

傅佳辞严厉地质问道:“你躲去哪里了?”

陈维筝说:“你放心,我在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傅佳辞问他:“别人找不到你,你就真的逃得掉吗?”

“你什么意思?”

“陈维筝,有些事情你不去亲自面对,永远逃不出去。你以为你逃离的是别人的欺辱吗?不,你想要逃离的、不敢面对的,是你内心的怯懦。”

电话另一端,陈维筝咬紧牙关,恨到声音战栗:“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傅佳辞:“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每个人最在乎的都是自己,没人在乎你身上发生过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那种被当做异类怪物的痛苦,那些人的眼光像刀子,你没有尝试过每天都要经历千刀万剐,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回换傅佳辞沉默良久。

陈维筝:“你没经历过,所以无话可说是吗?”

傅佳辞:“我刚刚在点烟。”

陈维筝:“……”

傅佳辞狠狠吸了口烟,她的眼角被烟气熏红。

她没有烟瘾,甚至至今都不习惯抽烟,偶尔烦心的时候吸一口,被烟呛到以后,让肺腑的痛苦代替心灵上的烦闷。

“陈维筝,我有跟你讲过我小时候吗?”

“没有。”

“我小时候很漂亮的,比现在还要漂亮。可我爸是个控制狂,他心理有病的,不准我穿裙子,不准我留长头发,小时候他要带我理发我不愿意,于是头发被他用剪刀剪得稀巴烂,直到高中,我都没有留过长头发,没有光明正大穿过裙子。上学的时候,男生喊我男人婆,女生都背地里议论我的性取向。可我只是因为家教的缘故,没有长头发,也没有裙子而已。那些议论你,当你是异类的人,他们分不清对错,难道你自己也分不清吗?明明是他们错了,他们的声音很大,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错误的,没有底气,是他们对自己的价值观没有自信,所以他们才要抱成一团,壮大声势,去维护他们那薄弱可怜的价值观。”

这是陈维筝第一次听傅佳辞的故事,也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没错。

傅佳辞接着说:“虽然小时候我没有长头发,也没有裙子,可幼儿园的时候我是全幼儿园的短跑冠军,因为我经常替班里拿第一,所以老师总是分给我更多糖。陈维筝,你也收到过糖果的,只是你没有珍惜。”

陈维筝开始回忆,他的糖是什么呢?

他的记忆回到被班主任当众剪掉头发的那一天,随着他的头发落地,他的自尊心也只剩稀碎了。

那天他的打算,是要在学校人流最多的时候,从顶楼跳下去。

可江岷问他,放学要去理发店吗?

江岷无疑是许多人都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人,是老师眼中最可靠放心的学生,江岷接近他的日子里,他的处境好了许多。

可是为什么后来上天偏要收走这颗糖?

傅佳辞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陈维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们初中毕业后,江岷不是故意躲着你,而是当时,他也正在失去着什么?”

陈维筝从来没想过。

自妈妈离开后,他的世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傅佳辞:“他不是给了你五万块钱,让你去找你妈妈吗?他如果真的想要伤害你,为什么三年过去了还要送钱给你?”

陈维筝初中听说他妈妈去了南美,五万块,是带她妈妈回来的机票钱。

这是他的秘密,他只告诉了江岷。

其实回忆并不都是痛苦的,正当陈维筝回味那一丝一缕的甘甜时,傅佳辞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

她说——

“江岷只不过是个直男而已。”

陈维筝不服气:“他没谈过女朋友,你怎么知道?”

傅佳辞差些脱口而出:我跟他睡过啊。

她故作老态地跟陈维筝说:“这次是你做的太过分了,你让人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去对付威哥那群人,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陈维筝:“他是初中就拿过轻量级拳击赛的全国冠军……”

听罢,傅佳辞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哇哦,真是大跌眼镜。”

陈维筝:“不是有跟你讲过的吗?他什么都要拿第一,为了拿第一,他什么都能付出。”

傅佳辞:“果然是强迫症,病得不轻。”

说起江岷的强迫症,陈维筝有道不完的故事。

“你以为他一直这么优秀吗?小学三年级以前,他每天都跟人打架,弄得浑身脏兮兮,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迷恋上了穿白衬衣,结果每天只穿白衬衣,白衬衣必须一尘不染,他爸妈当时才意识到他有强迫行为,带他去医院检查,果然是强迫症,后来他又迷上考第一了,只要是第一名,他都拼命去拿。”

傅佳辞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小学生穿白衬衣、梳油头、戴黑框眼镜去出席拳击场的画面。

她忍俊不禁,在大街上笑了起来。

陈维筝:“这不是能笑出来的事……你知道么……他那个人,能看透所有人,狠起来,连他自己都利用。”

傅佳辞:“怎么会有人利用自己?”

陈维筝:“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他。你知道黑洞吗?星体自体坍塌之后,才会成为黑洞,想要看清他的、靠近他的,最终都会被吞噬。”

傅佳辞打了个寒颤:这是什么青春疼痛故事?

可陈维筝的话里有个漏洞。

总是越神秘、危险的事物,才越让人抓心挠肺,不得忘怀。

傅佳辞已经把陈维筝的事望到九霄云外之后,她脑海里剩一个问题——那位江同学,为什么这么迷恋白衬衣,又这么迷恋做第一呢?

陈维筝知道威哥这件事,不止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傅佳辞的前程,他对傅佳辞有愧。

他酝酿了很久,迟疑着问:“傅佳辞,你为什么要帮我?”

傅佳辞说:“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请我吃过饭,我傅佳辞不喜欢亏欠别人。”

那天早晨,她其实不是为了拍摄而空腹。

而是因为她身上只剩坐地铁的钱,那一丁点的钱,如果她拿去买早餐了,就买不了地铁票,只能步行三个小时回市区。

没有穷途末路过的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上的每一分善意,都需要付出带高昂的代价。

她要及时还清,才能没有拖欠,没有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