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布斯堡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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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圣罗马帝国与波希米亚黄金王

1184年,为了加强对莱茵河上航运交通的征税力度,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一世(1155—1190年在位)下令在凯泽斯维特(Kaiserswerth)新建了一座关税塔楼,并亲自题词“腓特烈大帝之杰作,献给公理与和平之传播事业”。当年如此冠冕堂皇的征税说辞,如今看来恐怕只会徒增笑柄,然而皇帝的这段题词恰恰正是神圣罗马帝国彼时尴尬境遇的真实写照。比起一个领土统一、政令畅通的王国,神圣罗马帝国更像是由众多日益独立的领地和城市拼凑而成的松散政治联盟,众多领主在各自领地中享有充分的“权利与自由”。在这种特殊行政体制下孕育出的帝国生态中,封建领主对权利和自由的主张如愿得到了充分的保障和维护,从而实现了——依照当代社会对公理的生动阐释——“普天之下,各得其所”的终极目标。体察民情的统治者在将取之于民的税费用之于民的同时,也愈加促进了公序良俗的推广,他们注定会赢得人民的拥护和爱戴,反之,只知一味地巧取豪夺的暴君则必然因贪得无厌而遭到历史的唾弃。

一直以来,神圣罗马帝国的痼疾在于缺乏一个中央政府代表众多诸侯统一行使权利与维护自由。帝国没有中央行政机关,没有稳定的财政收入,甚至连首都也没有,更遑论代表皇帝维持社会公平正义的各级司法系统。帝国权力被封建领主和王公贵族所把持,只有他们有权选举“罗马人的国王”——国王经教皇加冕后方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定期召开的“帝国会议”或称“帝国议会”中,封建领主、教会人员以及城市代表齐聚一堂,各持己见,难以达成共识。此刻,庞大的帝国亟须一位统治者维持国体,而这位国王人选又不宜过于强势,为了协调各方利益,他还要甘愿忍辱负重,在日复一日的逆来顺受中亲眼目睹自己本就微不足道的可怜威严被蚕食殆尽。在13世纪晚期留存下来的历史记载中,皇帝常常被形象地描述为枯树上唯唯诺诺的啄木鸟,与皇家徽章上威风凛凛的雄鹰相差甚远。

彼时,皇帝不得不通过设法聚敛私财换取执掌公器的资本。历任皇帝一心培植党羽牟取私利而置社稷苍生于不顾的荒唐行径,引来历史学家们的一致口诛笔伐。而事实上,正是凭借在士瓦本公国累积的雄厚财力,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统治者们才能得心应手地施展雄才伟略,实现政治抱负,其中就包括家族第一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红胡子腓特烈一世。而斯陶芬家族的皇帝们仿佛都鬼使神差般对在意大利建功立业情有独钟,为了在亚平宁半岛站稳脚跟,他们不惜与数任教皇交恶,并毫不犹豫地卷入对意大利富庶资源的激烈争夺。在位的最后12年中,红胡子腓特烈的孙子,腓特烈二世先是被教皇处以破门律革除教籍,紧接着又遭到罢黜,失去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1250年,腓特烈二世去世,在其后的20年间,他的儿子、私生子以及长孙先后殒命意大利——其中,他的长孙更是在那不勒斯广场的断头台上被砍掉了脑袋。

在1250年至1273年的大空位时期,帝国政府已经名存实亡。各方势力在腓特烈二世的继承人问题上争论不休,隔岸观火的外族势力也伺机蠢蠢欲动。就连他的最新传记的作者也深感困惑,为何数千里之外的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十世也执意将自己列为皇位的合法继承人,尽管他的双脚从未踏上过神圣罗马帝国的土地。另一位皇位争夺者是康沃尔的理查——英格兰国王约翰的小儿子,他获得了三位大主教以及十多位封建领主的广泛支持,并于1257年被推选为罗马人的国王。然而康沃尔伯爵一心只想操纵行将就木的霍亨斯陶芬家族,以帮助英国王室实现他们对西西里主权一厢情愿的幻想。在他仅有的四次对神圣罗马帝国的访问中均有收获,但他停留的时间太短,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1250年,伴随着腓特烈二世的离世,霍亨斯陶芬家族位于士瓦本公国的领土地产、行政机构以及财政体系顷刻间分崩离析。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私产更是在劫难逃,就连家族地产之外那些历任皇帝名下的帝国土地也遭到强占。最后幸免于难的财产也被腓特烈二世走投无路的子孙们葬送殆尽。参与掠夺的各方有时甚至不得不停下来处理因分赃不均而引发的争执。兵荒马乱之中,与霍亨斯陶芬家族无关的财产也被不幸殃及,土匪路霸横行无忌,广大小地主阶层在这场中世纪浩劫中倾家荡产。“这是一个邪恶的时代,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罪恶的气息。”1270年,一位编年史家这样写道。在满目疮痍的农村地区,行进着忏悔者的队伍,他们像旧日的异教徒那样鞭笞自己的身体,试图借此平息上帝的暴怒。

从霍亨斯陶芬家族的覆灭中受益最多的当属哈布斯堡的鲁道夫伯爵(1218—1291)。1239年,其父“智者”阿尔布雷希特去世后,“老人”鲁道夫的孙子鲁道夫伯爵,继承了大部分的哈布斯堡家族领地。作为皇室后代,鲁道夫名正言顺地从腓特烈二世的子孙手中接管了帝国领地、国库及各种皇室特权。即便如此,在权力更迭引发的混乱中,鲁道夫依旧没有放过基堡家族的最后一位寡妇,将她作为嫁妆的领地占为己有。鲁道夫的贪婪为自己四面树敌,并因此至少卷入了八场宿仇纷争。中世纪的欧洲,宿敌间的争斗也要体面地进行,需要定期休战且不能殃及无辜百姓,然而就连鲁道夫本人也并不讳言自己冷血嗜杀的本性。关于鲁道夫其人,同时期的《巴塞尔年鉴》中有如下记载:1269年,在斯特拉斯堡屠杀了众多骑士;1270年,率部围困巴塞尔长达三天;1271年,开征新税,焚毁修道院一座,并围困数座村庄;1272年,摧毁蒂芬施泰因城堡并向弗莱堡进军,沿途滥杀无辜,焚烧庄稼;1273年,洗劫克林根村;等等。

1272年,康沃尔的理查去世了。手握选举权的德意志诸侯们迎来了推选新王,重整朝纲的良机。1257年,理查当选国王时乌烟瘴气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此次诸侯们一致同意推举七位选帝侯行使选举权,然而关于选帝侯的具体人选却迟迟无法确定。在教皇格里高利五世的高压下,大领主们一致同意皇位候选人必须全票通过才能当选,因为任何分歧都可能将帝国拖入内战的泥潭。尘埃即将落定,皇位候选人却仍未浮出水面。

彼时的神圣罗马帝国境内,最有力的皇位竞争者非波希米亚国王奥托卡二世莫属。鉴于波希米亚属于帝国的重要部分,作为国王的奥托卡认为自己有资格作为七位选帝侯之一参与选举下一任罗马人的国王,他本人对帝国皇位也是志在必得。然而奥托卡二世的斯拉夫血统令他在帝国内部备受排挤,此时巴伐利亚公爵乘虚而入,坐上了选帝侯的位置。其余各大诸侯皆对皇位兴味索然。近两个世纪以来,帝国主权政务一直由士瓦本和邻近的法兰克尼亚公国共同掌管,以至于它们已经成了帝国事务的化身。勃兰登堡和萨克森公国地处偏远,他们的国王只关心本国事务和领土东扩问题。巴伐利亚和普法尔茨的维特尔斯巴赫公爵们则忙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根本无暇他顾。

因此,当时的七位选帝侯即便有心也无力推举一位有望全票通过的帝位候选人。哈布斯堡公爵鲁道夫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负担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夙愿:在帝国的行政中枢与位于西南部的哈布斯堡家族领地之间搭起一座桥梁。但是,鲁道夫的野心远不止领土政治这么简单。腓特烈二世皇帝的直系子嗣均已不在人世,作为皇帝的教子,鲁道夫自视为神圣罗马帝国皇位当仁不让的继承人。此外,士瓦本公国曾是霍亨斯陶芬家族大本营,而鲁道夫作为士瓦本公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领主,他也名正言顺地拥有争夺继承权的资格。因而,相较于毫不相干的外族势力,鲁道夫伯爵堪称皇位无可争议的“顺位继承人”。

选帝侯们经过反复权衡,鲁道夫成了各方均可接受的人选。即便当选,年届55岁高龄的鲁道夫也注定难以在皇位上有所作为。况且在自己鲸吞了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大片领地之后,鲁道夫也不太可能要求其他大领主们将各自强占的土地物归原主。抛开世俗偏见,彼时鲁道夫已颇具王者之风。他身材魁梧、仪表不凡——据史料记载身高七尺,而德尺比今天的英尺(30.48厘米)略长。当时的人们戏称,他的鼻子长到足以堵住面前的街道。更为重要的是,在那个王公贵族言必谈宗教的狂热年代,鲁道夫已经有了跟随十字军远征的耀眼履历,13世纪50年代,他随军参加了在波罗的海沿岸扫荡异教徒普鲁士人要塞的战斗(尽管此行是作为对他焚毁一座女修道院的惩罚)。1273年9月29日,鲁道夫在亚琛大教堂当选为罗马人的国王,并于次月获得加冕。

当代史料中记载了很多颂扬鲁道夫虔诚勇敢和聪明才智的奇闻逸事,其中许多内容显然出自鲁道夫的宫廷宣传机器,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窥见一个精力丰沛、活力四射的男性形象,而非像唯唯诺诺的皇家史官描述中的那样——“陛下是一位在日常生活起居中温文尔雅的人”。他在长年南征北战、风餐露宿的军旅生涯中养成了善于忍耐的性格和工于心计的习惯,这些特质也与他象棋高手的身份不谋而合。鲁道夫在亚琛大教堂加冕礼上发表的演说中,故作谦卑的傲慢之气更是溢于言表,“今日,朕宽恕所有不敬之举,赦免天下有罪之身,自今日起,朕不再是穷兵黩武之一介莽夫,而要做安民守土之一代圣君”。

此时的鲁道夫还只是罗马人的国王。想成为皇帝,他还需要在罗马获得教皇的加冕。即便如此,对皇位志在必得的鲁道夫已经无时无刻不将“朕与帝国”挂在嘴边,并为自己的头衔加上了长长的后缀——“帝国永远的开拓者”,他的这一创举也被后世统治者一直沿袭至19世纪。鲁道夫完美地践行了自己在加冕礼演说中许下的诺言。他首先招抚宿敌,并迫使他们签下不平等条约,继而联合莱茵兰地区的城镇清剿盘踞在莱茵河谷中的匪帮。吕德斯海姆附近的苏内克城堡废墟,改建后虽处处散发着19世纪的新哥特风格,却依然可以从中依稀看出当年鲁道夫铁骑遗留的秩序;一如传说中那样,鲁道夫抓住流窜在雷切斯坦附近的马贼,将他们无情地吊死在绞刑架上,然后用绞刑架的木头建起一座小教堂,用来举行弥撒超度马贼罪恶的灵魂。

鲁道夫在重整政务,恢复法纪方面的努力同样成效斐然。在他之前,不乏君主三令五申禁止暴力活动之蔓延,宣扬“自由开化”之风尚,并颁布严刑峻法震慑不法之徒。然而,却鲜少有人建立适当的行政机构确保政令律法得以贯彻执行,以至于领主间的好勇斗狠之风死灰复燃,世仇夙愿愈演愈烈。鲁道夫通过任命“总督”(landvogt)维持领地治安,总督被授予使用武力手段维持秩序的特权。为了支付总督的开支,鲁道夫于1274年对帝国境内所有城市开征新税,八年后他又故技重施。这种将全国划分为不同的行政区域,各自负责本区治安的治国方略正是16世纪初“帝国圈”体系的雏形,并逐渐发展形成一套延续至19世纪的完备执法体系。

总督的职责不仅包括维持治安,他们还肩负着恢复1245年之后被占帝国领土的任务。在军队的支持下,这一政令在士瓦本公国和邻近的法兰克尼亚公国初见成效。收回的财产被直接归入鲁道夫名下,作为国王,只有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至于鲁道夫本人,既无意放弃被他占为己有的帝国土地,也不愿交出非法侵占的其他领主的领地。甚至为了避免与巴伐利亚和普法尔茨的维特尔斯巴赫公爵兄弟公开交恶,鲁道夫对他们之前的非法侵占所得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收复帝国领地的过程中,领地归属权遭到非法侵犯的情况渐渐浮出水面。其中程度最甚者当属波希米亚国王奥托卡(1232—1278)。身为波希米亚王位的公开继承人,奥托卡强行吞并了奥地利公国,自1246年巴本贝格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腓特烈二世公爵去世后,奥地利公国就陷入了权力真空。自恃受到奥地利国内贵族阶层邀请,奥托卡伺机染指奥地利王冠,彼时奥地利国内奥托卡的支持者似乎为数众多。为了稳固统治,奥托卡选择迎娶腓特烈公爵的妹妹玛格丽特为妻。玛格丽特夫人的私生活颇为多姿多彩。她曾嫁给皇帝腓特烈二世之子“麻风病者”亨利,守寡后成为一名修女,随后为了获得奥地利公爵爵位继承权又毅然放弃了修女身份。彼时年近五旬的玛格丽特,几乎比奥托卡年长30岁。与自己的妻子无法生育这种难言之隐相比,奥托卡显然还有更大的烦恼。作为帝国采邑,在巴本贝格家族绝嗣后,奥地利公国理应自动收归皇室,并由皇帝本人另行封赏。即便身后有奥地利贵族的支持和与巴本贝格家族的皇室联姻关系作为加持,奥地利公国对于奥托卡来说依旧如海市蜃楼般可望而不可即。

随后数十年间,奥托卡先是吞并了原匈牙利国王的领地施蒂利亚,随后又依据模棱两可的可疑继承权接管了邻近的卡林西亚和卡尼奥拉两个公国。1253年,在父亲去世后,奥托卡终于继承了波希米亚王位。然而,巴本贝格家族的继承人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尽管康沃尔的理查在1262年曾经承认了奥托卡作为法定继承人的身份,然而当时的理查已经自顾不暇,他本就微乎其微的政治影响力更是在其1269年返回英格兰后立刻烟消云散了。奥托卡经过数年忍耐之后最终选择抛弃玛格丽特,另娶一位匈牙利公主为妻。这位美丽的异族少女为奥托卡带来了他盼望已久的子嗣,却对推进奥地利的事业毫无价值。

奥托卡不仅擅长阴谋篡位而且生性阴险狡诈。他控制下的领地面积在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中首屈一指,一直延伸到帝国的东部边陲。奥托卡数量惊人的财富,主要来自他掌控下的波希米亚矿山和利润丰厚的铸币厂。据同时代史料记载,他的财产堆满了整整四座城堡,共计超过20万银马克和800金马克,并与各种钱币、碟子和镶嵌着珠宝的高脚杯堆放在一起。奥托卡每年从波希米亚获得的收入约为10万银马克,此外奥地利领地还可以为他带来另一笔数额相等的收入。对比之下,当时科隆大主教的收入只有五万银马克,巴伐利亚公爵则为两万银马克。鲁道夫一世曾称他不需要财政官,因为整个国库只有可怜的五先令劣币,这一戏谑之辞可能并非空穴来风,同样货真价实的或许还有同时代学者赠予奥托卡二世的“黄金王”称号。

无独有偶,作为一名十字军老兵,奥托卡曾先后两次领导过十字军,而鲁道夫只参加过一次。为了纪念奥托卡,北方十字军的条顿骑士团将他在波罗的海沿岸建立的城市命名为柯尼斯堡(意为“国王之山”,即今天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市)。奥托卡一直认为,鲁道夫这种无名之辈根本配不上尊贵的皇室头衔——他总是在教皇面前不遗余力地抹黑鲁道夫。奥托卡坚决反对鲁道夫当选罗马人的国王,并曾傲慢地声称离了他的选票,任何选举结果都是非法的。在公开场合中,奥托卡对自己称帝的野心丝毫不加掩饰,他在私人通信中公然仿效皇室宪章的行文风格,还随意擅自使用象征皇室的鹰徽。尽管波希米亚和奥地利同是帝国下属的公国,奥托卡却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他狂妄地宣称自己的权力并非来自皇帝,而是“来自作为万王之王的上帝的恩赐”。

鲁道夫在智谋上更胜奥托卡一筹。他与自己的敌人议和,并将六个女儿分别许配给对方家族,从而将他们牢牢团结在自己周围。他公开宣称,奥托卡嚣张跋扈的行径,表面上是对自己不敬,实则是对神圣罗马帝国皇权的辱没与怠慢。当选罗马人的国王后不久,鲁道夫便授意帝国议会通过决议对奥托卡非法占据帝国领地的行为予以谴责。奥托卡拒绝执行帝国议会的决议,这导致他随即被剥夺了一切特权,据同时代史料记载,奥托卡沦为一只孤立无援的野鸟——无人关心,无家可归,可以被随意捕杀。为了斩草除根,美因茨大主教宣布将奥托卡革除教籍,撤销其属地子民对他效忠的宣誓,禁止波希米亚境内一切圣礼圣事活动。奥托卡的王国内,一切宗教活动从此销声匿迹了。

决战的时刻到了,鲁道夫一边扩大盟友阵营一边广布谣言——教皇已经宣布将波希米亚黄金王革除教籍;为了阻止自己的女儿与鲁道夫儿子的婚事,奥托卡不惜粗暴地将年仅10岁的女儿囚禁在女修道院中;一位隐士在梦中见到了斯芬克斯(狮身人面像),这是奥托卡气数已尽的天兆,等等不一而足。1276年夏末,鲁道夫发起了总攻,大军沿多瑙河一路南下,并没有像奥托卡预想的那样直接攻入波希米亚王国。在国内的叛乱与盘踞在维也纳的强敌的内外夹击之下,奥托卡屈服了。在一位同时代编年史家的描述中,奥托卡身着盛装向鲁道夫归降。受降的鲁道夫衣着简朴,口中念念有词:“他最爱嘲笑朕的灰斗篷,朕今日就让他笑个够!”奥托卡匍匐在地,面前的凳子上端坐着鲁道夫,他被允许继续拥有波希米亚王国,却永远失去了被鲁道夫占为己有的奥地利公国。

威风凛凛、衣着华丽的波希米亚黄金王毕恭毕敬地匍匐于穿着简朴的对手面前,这幅画面被中世纪史官用来渲染鲁道夫平易近人的谦卑形象。但显然,奥托卡无意信守对鲁道夫做出的承诺。回到波希米亚后,他一面不惜重金收买拉拢鲁道夫的盟友,一面派人在奥地利境内煽动对鲁道夫统治的不满情绪。1278年夏天,决定命运的战役打响了,鲁道夫的部队主力来自匈牙利。交战双方在维也纳东北40千米处的迪恩克鲁特相遇。鲁道夫麾下的一万大军占据了数量优势,但他的部队主要由轻骑兵和步兵组成。鲁道夫只能出奇制胜。在传统的骑兵作战模式中,在战场上玩弄阴谋诡计为人所不齿,而鲁道夫却反其道而行,他调派数百名重甲骑士隐藏待命。在战斗进入胶着时,这支骑兵如神兵天降冲入敌军阵地,一举撕开了对手的侧翼防线,奥托卡二世横尸沙场。鲁道夫的部下们剥去黄金王身上造价不菲的铠甲后,仍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的尸体。

为了防止有人借尸还魂,假冒奥托卡之名煽动叛乱,鲁道夫下令掏空黄金王的尸体进行防腐处理,然后在维也纳城中曝尸示众超过六个月之久。翌年,黄金王的尸体被运回波希米亚,安葬于布拉格圣维图斯大教堂,并一直保存至今。墓穴上方矗立着一座奥托卡二世国王制作于14世纪的雕像,德国艺术史学家用暗语对它的描述为“dumpf-erregt”,大致意思为“阴郁而疯狂”。鲁道夫并未将被其视为“无妄之地”的波希米亚王国据为己有,而是把自己最后一个女儿嫁给了奥托卡的儿子兼继承人,生性放荡的瓦茨拉夫二世。

自此之后直到1291年去世,鲁道夫的统治一直波澜不惊,再未显露峥嵘。他始终未能获得教皇加冕,登上帝国的皇位,只能与国王的头衔相伴终生。与先辈同病相怜的是,鲁道夫也未能在神圣罗马帝国内部创立一个世代相承的世袭王国,只能自欺欺人地沉浸在通过家族联姻将身为选帝侯的诸位王侯公卿们笼络在身边的幻觉中。最后,鲁道夫连重建士瓦本公国并将其传给子孙后代的希望也破灭了,雪上加霜的是,四位王子中的三位都先于他离开了人世。

著名诗人但丁的传世之作《神曲》创作于14世纪早期,其中的《炼狱篇》中有一处“被遗忘的国王山谷”,这里是俗世中为了追逐浮华虚荣,而不惜出卖灵魂的国王们最终的归宿。山谷中,奥托卡二世正在语重心长地安慰着愁眉不展的鲁道夫一世。鲁道夫与黄金王之间的史诗对决所改变的不仅仅是他们的个人命运。获得奥地利公国的领土,让鲁道夫控制了中欧大片的领地,并借此重塑了哈布斯堡家族的财富版图。坐拥士瓦本公国传统领地以及新纳入的帝国东部领土,哈布斯堡家族仿佛突然间被注入了为神圣罗马帝国逆天改命的胆识和魄力,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用私人财富去兑现自己在崭新帝国中的权力和统治了。然而晚霞之后,没有朝阳,神圣罗马帝国和哈布斯堡家族还将继续在中世纪欧洲的无尽暗夜中步履蹒跚,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