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布斯堡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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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查理五世:世界之王

1519年,马克西米利安驾崩。死因至今依然成谜,据当时的御医透露,皇帝身患黄疸、结肠炎或腹膜炎、胆结石、肋膜炎、痢疾等多种疾病(而事实上,他的死很可能与梅毒有关)。马克西米利安没能如愿以偿躺入他亲自下令在因斯布鲁克修建的奢华陵墓,而是被安放在维也纳新城圣乔治教堂里一个普通大理石棺椁中,他的棺椁同时被作为圣坛使用。为了表明自己向上帝忏悔的虔诚决心,他在遗嘱中命人在入殓前鞭打自己的尸体,剃光自己的头发并打碎自己的牙齿。由此可见,即便死神降临,也无法治愈马克西米利安故弄玄虚的顽固嗜好。

在临终前的几年里,马克西米利安授意艺术家伯恩哈德·施特里格尔(Bernhard Strigel)为自己创作一张全家福,画像上包括皇帝本人与第一任妻子以及他的儿孙们。这幅画作散发着浓郁的哈布斯堡传统风格,然而其中情境却经过了天马行空的艺术加工。画面中的皇帝容光焕发,正值壮年,而在现实中,马克西米利安却因疾病缠身,而不得不在旅途中随时携带棺木以备不测。此时,他已不像早年间一样勤于剃须,下巴总是罩着一丛稀疏的灰白胡须。画面中立于身旁的妻儿,很久以前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的确如此,画像中勃艮第的玛丽凝望天堂的双眸寓示着她早已香消玉殒。更有甚者,同时出现在画像中的三个孩子在现实中却从未与彼此碰面,其中搂着祖父胳膊的皇孙斐迪南在西班牙长大,而位于正中的根特的查理则出生在低地国家。画中满头金发的第三个孩子则压根就不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作为雅盖洛家族王储,匈牙利的拉约什,1515年因与马克西米利安的孙女玛丽订婚而成了哈布斯堡家族的一员。次年,其父弗拉迪斯拉斯死后,马克西米利安就成了拉约什的合法监护人——这也是他得以出现在画像中的原因。

施特里格尔在创作画像时,不得不对根特的查理,神圣罗马帝国未来的皇帝查理五世,进行美化处理,当时,畸形的下巴导致查理的上下颌无法闭合,祸不单行的是,他还在一次马车事故中失去了门牙。据说,此后查理一直佩戴假牙,正如他之后一直依赖眼镜辨别物体一样。一位口无遮拦的西班牙朝臣甚至提醒查理,让他小心苍蝇飞进自己门户大开的嘴巴,并在喉咙里产卵,毕竟卡斯蒂利亚无孔不入的绿头苍蝇可谓臭名昭著。历史学家充分展现了他们的尖酸刻薄,将查理描述为一件陈腐愚笨的中世纪老古董。而“刻板乏味”,则是18世纪苏格兰哲学家大卫·休谟对查理五世的直率评价。中世纪的欧洲社会,人们对抑郁症缺乏了解和同情,查理五世16世纪50年代中期的精神崩溃和随后的黯然退位逐渐成为人们口中对失败者的特别暗喻。

1516年,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去世,身为外孙,年轻的查理五世继承了他庞大的西班牙帝国,其疆域还包括了西西里岛、意大利南部地区和撒丁岛,以及1510—1520年获得的北非海岸飞地——至今仍为西班牙领土——以及之后占领的突尼斯。正是在查理五世统治之下,广袤无垠的南美新大陆开始不断拼接成西班牙帝国的日不落版图——1519年,墨西哥;1529年后,以秘鲁为中心的原印加帝国领土;以及16世纪30年代,后来成为智利的大片土地。在遥远的太平洋上,1521年,探险家麦哲伦宣布菲律宾群岛为西班牙领土,而菲律宾就是后来为纪念查理五世的儿子腓力而得名。查理五世遍布全球的广阔疆土使他成了彼时当之无愧的“世界之王”,抑或如墨西哥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的溢美之词所说,陛下就是“万王之王”和“宇宙主宰”。对于帝国的墨西哥子民来说,查理五世还是神秘的“地震之神”,传说中他控制着成群巨大的地下犰狳,它们的活动可以带来地动山摇的灾难。

1517年,查理五世第一次到访西班牙后不久,当地就爆发了一场反抗他统治的叛乱,起因是宫廷中贪得无厌的弗莱芒弄臣妄图染指西班牙的国库收入。叛乱很快得到平息,查理五世却从中深受启发。此后,无论在西班牙本土还是帝国的其他角落,查理五世开始大肆笼络当地权贵和政治精英参与国家治理,承认他们享有的各种特权,为双方合作寻求共识。尽管查理五世授予他们海外领地总督职位及军事指挥权,但西班牙权贵依然无法获得到皇帝的信任,更无法获准插手政府具体管理事务。他还允许大贵族阶层加入金羊毛骑士团——一个发源于勃艮第的古老骑士团体,其成员在会议中甚至可以获得与国王平起平坐的待遇。每逢骑士团会议,皇帝的优柔寡断、吹毛求疵和巨额负债无一不成为骑士抱怨的焦点,查理五世总是不厌其烦地听取骑士们的满腹牢骚,并装模作样地承诺改进,而后敷衍了事。

在与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议会的交涉过程中,查理五世的谈判技巧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每隔大约三年和五年,查理五世会与卡斯蒂利亚议会和阿拉贡总议会各举行一次会晤。尽管他从未承认,国王必须满足议会的要求以换取开征新税的权力。然而,通过不断聆听议会请愿,并颁布法律将它们付诸实施,查理五世想要传达这样一种信息,在国王和他的子民间存在一份无形的契约,即便是象征最高权威的国王也不能为所欲为,其本质上需要接受相应的监督和约束。

如影随形的财政困境反而激发了查理五世蕴藏的政治智慧。没有人比他更需要钱。在卡斯蒂利亚,作为国王,他有权不经议会批准直接征收多种赋税,并将这些收入直接投入自己的军事冒险活动中或作为抵押担保换取贷款。除此之外,查理五世只能召开议会,寄希望于自己的筹款请求获得批准。到了16世纪30年代,查理五世的海外冒险活动导致国库日益空虚,西班牙民众早已怨声载道,卡斯蒂利亚议会也断然拒绝了他开征新税的请求。此时,来自南美新大陆的财政收入成了查理五世的救命稻草,很快其中又加入了玻利维亚银矿的丰厚利润。即便如此,西班牙和新大陆的全部收入也只是杯水车薪,查理五世同时从来自德国和意大利的银行家们手中获取贷款,16世纪50年代早期,贷款利率曾一度高达骇人听闻的百分之百。即便账面对比通常不具备可靠的现实意义,但与他当时的主要对手相比,查理五世来自西班牙本土和海外殖民地的可怜收入只能勉强达到法兰西国王年收入的半数,尚不足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拮据的财政状况丝毫没有动摇查理五世的雄心壮志。在他长达40年的漫长统治中,近半数时间是在南征北战中度过的。在与宿敌法兰西的战争中,查理五世的战斗足迹遍布意大利、比利牛斯山脉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西部边陲。他还率军在多瑙河流域抵抗奥斯曼土耳其的入侵,并指挥舰队在地中海上阻击土耳其人的北非盟军。与此同时,查理五世在神圣罗马帝国内部发起各种反对新教势力的运动。常年征战,互有胜负;回首往事,喜忧参半。查理五世并没有如愿收复1477年被法兰西占领的勃艮第领地,但他成功将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逐出亚平宁半岛,完成了对意大利的控制。在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由他发起的针对新教诸侯的战争以失败告终。他于1535年占领了北非的突尼斯,其后40年间,突尼斯旧城(Kasbah)一直被作为西班牙军营使用,但是1541年,查理五世的舰队在进攻阿尔及尔的战役中损失殆尽,大败而归。

在他退位时,回忆起自己的戎马半生,查理五世向布鲁塞尔的一位密友这样说道:

德意志我去过九次、西班牙六次、意大利七次;而这里,佛兰德斯,我来过十次,法兰西四次,有时为了打仗,有时只是路过,英格兰两次、非洲两次……此外还有数不胜数的各种短途旅行。我还曾八次探访地中海,三次巡视西班牙的广阔海域。

(查理五世曾分别于1520年和1522年到访英格兰与国王亨利八世商讨结盟事宜。他也是唯一在位时横渡英吉利海峡的哈布斯堡皇帝。)查理五世的私人徽章上印有赫拉克勒斯之柱的图案和一句格言“Plus Ultra”(“永无止境”),这完美诠释了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戎马倥偬的统治生涯,尽管由于痔疮和痛风的困扰,查理五世不得不躺在御轿上度过他的征战岁月。赫拉克勒斯之柱渐渐变成了哈布斯堡王朝家喻户晓的标志,象征着它遍布全球的势力范围。西班牙的国旗上至今还保留着赫拉克勒斯之柱的图案与“永无止境”的格言。

据说,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在创作荒诞人物堂·吉诃德时,就或多或少借鉴了查理五世异想天开的浪漫主义情怀,然而,查理五世的所作所为显示出他并非抱残守缺的守成之君。在西班牙,查理五世大力推行皇家机构改革,在继承先辈功业的同时,大胆引入勃艮第先进的财政制度。从各城镇和底层贵族中选拔律师和业务熟练的书记员进入皇家机构,负责管理政府事务、整理会谈纪要并向他本人建言献策。政府的威信依然有待加强。在城镇和乡村地区,政府法令尚可勉强执行,而在常年局势动荡的阿拉贡王国,皇室诏书无异于一张废纸。通常从遥远的美洲殖民地往返西班牙加的斯港的旅程耗时长达四到五个月,这就意味着,当国王的诏书千里迢迢到达新大陆时,那里的情况早已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殖民地政府中流传着一句生动的格言:“如果死神从西班牙出发,那么大家都可以长生不死。”

1519年,查理五世在缺席的情况下被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正式成为其父马克西米利安的皇位继承人。然而此时的查理五世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依然对神圣罗马帝国皇位虎视眈眈(而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为人并不可信)。所幸查理五世获得了德国南部金融巨头的鼎力支持。为了收买选帝侯,他们开出空头支票,只有在查理五世当选后才能获得兑现,事实证明这一伎俩对选举结果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查理五世马不停蹄地赶往亚琛接受加冕,成了罗马人的国王。很快,在他的主持下,帝国议会在沃尔姆斯召开。正是在那里,查理五世第一次见到了因宣扬异端学说被革除教籍的马丁·路德。路德在议会中为自己的信仰慷慨陈词,而在查理五世眼中这无异于在为异端学说进行狡辩,因此他宣布通缉马丁·路德,并禁止他继续传播邪教思想。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年轻的查理五世释放出妥协的信号。路德不仅是一名普通修士,他还在德国威登堡大学兼任讲师一职,而威登堡大学的创始人正是权倾朝野的萨克森选侯,“智者”腓特烈。作为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腓特烈收藏了多达2万块圣骨以及其他各种圣物。据当时记载,面对这些圣物进行忏悔的信徒,总共被免除了长达1902202年又270天的炼狱之苦。尽管如此,腓特烈依然坚定地选择与自己的讲师站在一起,而查理五世也无意因马丁·路德之事冒犯他。故而查理五世并未向腓特烈通报自己对查禁路德的判决,希望借此暗示他保护这位宗教改革先驱免遭迫害,腓特烈对查理五世的用意自然心领神会。

议会解散后,查理五世返回西班牙。他任命自己的兄弟斐迪南为神圣罗马帝国摄政王,还将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领地赐予斐迪南。然而,马丁·路德发起的新教改革运动在中欧大地迅速蔓延,斐迪南对此也束手无策。那些几十年后坚定地支持新教改革的国王和诸侯,此时大部分采取了温和姑息的纵容态度,他们不希望因此与各地诸侯交恶,新教势力趁机在城市中站稳了脚跟。由新教派生的各种极端思想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他们通常借助末日学说,大肆宣扬社会变革,间接为1525年发生在德意志的大规模农民起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与此同时,奥斯曼土耳其在神圣罗马帝国的东部边疆发起了进攻,甚至还于1529年秋天短暂包围了维也纳。整整10年间,孤立无援的斐迪南不得不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内忧外患中疲于奔命。

此时在西班牙,查理五世已经迎娶了葡萄牙的伊莎贝拉,一位美丽且柔弱的公主。这本就是一桩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无怪乎这对新人直到婚礼当天才第一次见面。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查理五世对伊莎贝拉一见倾心,宠爱有加,甚至在自己出访时,将西班牙王国的摄政大权托付给伊莎贝拉掌管。1539年,伊莎贝拉在一次流产事故中意外丧生,此前她已为查理五世诞下五位皇子。尽管查理五世很快便从丧妻之痛中恢复,并继续沉迷女色之中,但他始终没有停止对伊莎贝拉的缅怀,他曾命提香(1488—1576)为她创作遗像,还时常指示宫廷乐师演奏曲调凄婉的法国歌曲《千般遗憾》(Mille Regretz),以寄托自己对伊莎贝拉的绵绵哀思。

1529年,查理五世告别伊莎贝拉离开了西班牙,他从巴塞罗那出发,途经热那亚,辗转回到神圣罗马帝国。就在两年前,他的军队刚刚击溃了法兰西国王和教皇组成的同盟,并血洗了罗马城。查理五世一边抱怨部下的野蛮行径,一边为战果暗自窃喜,作为最有价值的战俘,教皇克雷芒七世被迫同意加冕查理五世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斐迪南的再三催促下,查理五世缩短了自己的行程,并于1530年2月将本应在罗马举行的加冕仪式移至博洛尼亚进行。加冕礼当天还举行了盛大的节日庆典活动,庞大的游行队伍从凯旋的拱门下鱼贯而过,工匠们使用木材和石膏制作的拱门展现出大理石般的雄伟外观,拱门上刻有历代罗马皇帝的雕像以及象征世界和天堂的圆球仪。查理五世被尊为当代奥古斯都,他的统治开创了一个伟大的黄金时代,正如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笔下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所描绘的那样。而一尊被人鱼、塞壬女妖和海马环绕的海神雕像则使人们的脑海中浮现出查理五世广袤无垠的海外领地以及无与伦比的海上霸权。

查理五世的列祖列宗一贯热衷于借助经典传说,解读魔幻家谱,宣扬丰功伟业,对一切国运吉兆照单全收。查理五世的谋臣为了迎合圣意,甚至不惜照搬伊拉斯谟和但丁作品的内容,宣扬和平统一的基督国度以及君临天下的圣主明君。查理五世的一位宫廷近臣,西班牙人文学者阿方索·德·巴尔德斯,就曾露骨地写道:“世界将在这位基督国王脚下俯首称臣,并接受我们的信仰。耶稣基督的神圣预言终将实现——愿世上只有一群羊,也只有一个牧人。”他还建议查理五世博览群书,以期成为像所罗门王一样伟大的新时代哲学家国王。

还有人提议,查理五世作为“世界之王”,义不容辞肩负着收复耶路撒冷,重建圣地的责任,并应该遵从“上天的神谕、先知的预言、使徒的教义以及上帝本人的意愿”中隐含的命运,坦然面对生老病死的宿命。在综合了中世纪预言、《圣经·新约》以及意大利司法理论后,查理五世的总理大臣,墨丘利诺·迪·盖蒂纳拉将他描绘成一位生性温和的“世界统治者”——在他的霸权统治下,拥有封建特权的王公诸侯势力蓬勃发展,世风民俗欣欣向荣。他还精心为自己虚幻的作品披上了寓言的外衣,面对“灌木丛”“大祭司”以及长着蛇一样四肢的“蜂王”的挑战,愤怒的查理五世则“化身当代大卫王君临圣城耶路撒冷,重建锡安山祭坛”。人文学者伊拉斯谟还特别建议查理五世“根据永恒权力法则建立一套政府机构”。

查理五世青年时期曾经师从著名人文学者,乌得勒支的阿德里安,亦即未来的教皇阿德里安六世。然而比起用枯燥的拉丁文写作优雅的散文,不思进取的查理五世显然对活色生香的宫闱秘辛更感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步入成年的查理五世对周围装模作样、傲慢自大的宫廷做派和夸夸其谈的官僚习气不屑一顾。尽管周围的谋臣喋喋不休地向他灌输空洞乏味的政治理论,查理五世对自己的皇室职责依然有着清晰务实的认知。他深切地感受到植根于自己皇室血统中的神圣责任,乃是通过宣扬天主教义将上帝的恩泽传遍世界。1521年,沃尔姆斯议会上对马丁·路德的宣判书或许就是第一份出自查理五世之手的(法语)宣言。在判决书中,查理五世深切缅怀了他来自德意志、奥地利、西班牙以及勃艮第的先祖们,他宣称:“他们,终其一生,都是罗马教廷的忠诚子民……基督信仰,圣礼、圣法、圣令以及圣迹的坚定守护者……他们无时无刻不心系教义的传播与灵魂的救赎。”作为“列祖列宗的忠实追随者”,正如他自己所称,查理五世除了对异端邪说赶尽杀绝之外别无选择。

血统传承了责任,哈布斯堡家族的世界霸权赋予查理五世维护世界和平的使命。他深信,一个伟大的基督领袖肩负维护“基督世界和平”的神圣职责,并再次将这一构想付诸实践。查理五世希望通过联姻将基督世界的国王紧密团结起来。他将自己的妹妹嫁给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儿子腓力,先娶了一位葡萄牙公主,之后又与英格兰女王喜结良缘;而他的另一位妹妹则嫁入葡萄牙皇室以巩固两国之间的同盟。他还将自己的众多侄女许配给意大利公爵们,以期将亚平宁半岛牢牢控制在哈布斯堡家手中。在查理五世统治末期,他精心编织的联姻网络北起波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经由英格兰与巴伐利亚,最终抵达地中海沿岸。与他的祖父截然不同,在查理五世的时代里,政治联姻不再是一场以皇室血脉为筹码的疯狂冒险,而成了他以和平的名义“建立世界新秩序”的基本国策。当查理五世发现这样依然无法换来与法兰西的和平时,他选择诉诸更为简单直接的行动,但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回绝了查理五世的个人决斗挑战。

“和平的基督世界”并不能为世界带来和平。中世纪的欧洲,只有收复君士坦丁堡和圣地耶路撒冷的宗教战争可以号召各基督国家放下分歧,团结一心对抗实力强大的奥斯曼土耳其大军,正如阿方索·德·巴尔德斯所言,“就是为了惩罚我们愚蠢的罪孽,上帝才使圣地陷入异教徒之手”。对浪漫主义骑士文学和十字军东征的英雄主义幻想,唤醒了查理五世的宗教冲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西班牙先祖未竟的事业和祖父马克西米利安在《白色国王》中的神圣使命。在狂热的宗教精神感召下,1535年,查理五世率部奔袭突尼斯,并大获全胜,继而重新接管了这个不久前被土耳其海军司令巴巴罗萨占领的西班牙附属国。此次战役集结了来自西班牙、葡萄牙、热那亚以及马耳他等国的基督教军队,查理五世控制下的意大利领地也派出了援军,这次成功的十字军运动还得到教皇降福,所有参与者的罪孽都将获得上帝赦免。

为了纪念自己伟大的胜利,查理五世下令制作哈布斯堡家族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挂毯装饰。整幅作品由12个版块组成,占地600平方米(6500平方英尺),从查理五世在巴塞罗那检阅部队开始,直到联军占领突尼斯后凯旋,详细记录了战役的全过程。对查理五世而言,突尼斯远征的成功完美实现了他团结并率领基督教国王讨伐异教徒的雄心壮志。这幅规模空前的挂毯作品在布鲁塞尔和马德里的皇宫主觐见厅中巡回展览,其复制品还被赠予查理五世的妹妹,时任尼德兰总督的玛丽,并运往里斯本皇宫进行展示。

出于睦邻友好的考虑,查理五世在与欧洲基督教国王的交往中一直秉持开诚布公,友好协商的外交准则,并试图在此基础上探寻一种宗教模式以弥合天主教势力与新教徒之间的信仰鸿沟。初步尝试失败后,他又寄希望于通过游说历任教皇进行教会改革,来为古老的天主教会注入生机与活力,同时缓解令新教徒苦不堪言的宗教迫害。查理五世相信,成立宗教委员会是推动改革的最佳选择,然而敝帚自珍的教皇们断然无法容忍自己的特权遭到宗教委员会的掣肘。1545年宗教委员会在特伦特仓促召开,并迅速通过了对新教徒充满敌意的天主教教条。

1545年,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军事冲突,查理五世命人绘制了详细的“作战地图”,根据当时的描述,地图中“包括城镇的位置和相互之间的距离信息,以及河流与山脉的分布区域”。尽管早已无迹可寻,这些地图却在历史上首次全面记录了德意志的地貌信息。在进行军事准备的同时,查理五世也加强了政治攻势。他刻意淡化冲突的宗教背景,而是以新教势力非法侵占帝国领地为借口向他们发起攻击。查理五世的这一战略成功造成了敌军内部的分化瓦解,并为1547年在米尔贝格战役(Battle of M䀁hlberg)中大败新教主力部队埋下了伏笔。

即便作为战胜方,查理五世也并未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没有选择强行推广天主教,而是颁布了一份过渡时期宗教协议,试图通过放松对新教的宗教管制换取他们对教皇权威的认可,从而实现天主教徒与新教徒间的和平共处。实质上,查理五世准备在神圣罗马帝国内部建立两套截然不同的信仰体系,而他们在名义上依然接受罗马教皇的领导。然而双方都不愿做出让步,而且均对携胜利之势居中调停的查理五世心存顾虑。不出所料,过渡协议只有在被查理五世军队占领的领地上才能得以执行。1552年,一支新教联军打着“自治与自由”的旗号,在天主教法兰西国王的暗中怂恿下击败了查理五世的军队,面对出尔反尔的对手,被天主教盟友无情抛弃的查理五世为了自保,不得不躺在御轿上仓皇逃往遥远的卡林西亚。

查理五世委托他的弟弟斐迪南进行和平谈判。1555年,经过讨论达成的《奥格斯堡和约》授予德意志领主和国王选择天主教和路德宗的信仰自由。此时的查理五世已步入风烛残年。在身为皇帝的最后岁月里,他时而黯然神伤,时而独自垂泪,不停拆卸钟表,而后命人重新组装来打发空虚的时间。1555年,查理五世黯然退位,隐居在卡斯蒂利亚的尤思特修道院附近。在这里,他的身份不是一位修士,据说,在50位随从的簇拥下,查理五世不是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辉煌的政治生涯和虔诚的宗教信仰,就是大快朵颐地进食美味的牡蛎、鳗鱼和凤尾鱼,并痛饮当地盛产的啤酒。据查理五世的医生透露,暴饮暴食是导致他1558年去世的主要原因,也有传说煞有介事地宣称皇帝是死于疟疾。

查理五世在位期间,时刻关注着海外远征活动的最新进展。他与墨西哥远征军保持书信往来,向众人展示运回西班牙的各种战利品,在地图上密切跟踪探险活动的进展情况。查理五世还对首位定居海外殖民地的哈布斯堡家族成员——他的兄弟,根特的皮特(佩德罗·德·甘提)——格外关注。作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私生子,根特的皮特在墨西哥兴建了上百所圣方济各学校和教堂。1520年,查理五世在布鲁塞尔平生第一次见到了美洲土著居民——见他浑身发抖,查理五世命人赐他一件斗篷。此后,查理五世对土著居民群体关爱有加,下令对他们一视同仁,不得当作苦力粗暴对待,并命人耐心向他们传授宗教知识。

查理五世对美洲新大陆的向往与它为西班牙帝国带来的财富无关。就像他对儿子腓力所说,作为自己世界帝国的子民,“遥远的卡利卡特人民”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所在,正所谓,“以上帝之名,行公正之责”。尽管查理五世辽阔的疆土已经跨越重洋抵达遥远的太平洋沿岸,然而愈演愈烈的宗教纷争正使他的世界帝国面临一分为二的危险。此时一直致力于基督世界和平的查理五世再也无力将四分五裂的基督教势力团结在自己周围。随着《奥格斯堡和约》的签署,神圣罗马帝国正式宣告分裂,绝大部分领土被控制在支持路德宗新教思想的王公手中,坚决拥护天主教的王公仅仅占有少量领土。

1555年,查理五世在布鲁塞尔举行的退位演讲中,面对大臣痛哭流涕地进行忏悔。他自责地宣布,自己已经竭尽全力然而终究无力回天。就在演说进行的同时,查理五世庞大的领土也难逃惨遭瓜分的命运。他的兄弟,贪权恋栈的斐迪南拒绝将手中的权力移交给查理五世的儿子腓力。斐迪南已经于1531年当选为罗马人的国王,极为有望接任查理五世成为皇帝。因此,他拒绝了将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合二为一的提议,即便按照查理五世承诺的轮流执政模式,斐迪南的儿子,马克西米利安(后来的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未来可以接替腓力成为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双料国王。就这样如日中天的哈布斯堡帝国被拦腰截断,其中哈布斯堡西班牙部分由查理五世的儿子,腓力统治;哈布斯堡中欧部分则属于查理五世的兄弟,斐迪南。

查理五世的显赫功勋足以彪炳史册。在他退位后,哈布斯堡王朝的传奇仍将在一座座宏伟的皇室陵墓和一幕幕颂扬胜利的罗马舞台剧中不断传承,与以往虚张声势的空洞表演截然不同。正如查理五世在沃尔姆斯议会上宣称的那样,守护信仰的神圣使命将逐渐融入哈布斯堡王朝的血脉,成为这个朝代伟大命运中不可分割的部分。面对历史剧变,相较于传统保守的中欧王国,西班牙王国则更快适应了时代的脉搏。与腓力的朝气蓬勃和满腔热情相比,斐迪南和他的后代则继承了查理五世善于妥协的传统,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违背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当尘埃落定,历史终将见证,查理五世将哈布斯堡王朝命运与天主教完美融合,为古老的“AEIOU”五字箴言赋予了全新的宗教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