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色国王”马克西米利安
1486年,腓特烈的儿子,马克西米利安当选罗马人的国王。七年后,腓特烈去世,马克西米利安顺利继承王位。与腓特烈三世的做派截然相反,马克西米利安鲜少在某处停留超过数周,他总是不知疲倦地巡视在帝国广阔的领地上。当然,与之前的国王和皇帝一样,马克西米利安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士瓦本、法兰克尼亚以及莱茵兰等传统核心区域,之后位于低地国家的新行省也纳入了皇帝的行程。终其一生,他也从未到访过萨克森、布伦瑞克、勃兰登堡以及波罗的海南部沿岸的领地。对祖国未能像法兰西或西班牙那样成为统一主权国家的冥思,萦绕在一代代德国历史学家心头。其中原因纷繁复杂,扑朔迷离,但确信无疑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大部分领地从未获得皇帝的巡视。直到1712年,德国东北部的波美拉尼亚才首次迎来皇帝的驾临,那却是一位俄国皇帝。
马克西米利安的统治散发着强烈的个人魅力与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在他无法抵达的角落,肖像画就承载了帝国子民对皇帝的想象。数千幅保存至今的肖像画,让面容坚毅的马克西米利安成了欧洲家喻户晓的统治者。被皇室征召的艺术家们使用夸张的笔触描绘他的容貌与成就。在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和阿尔布雷希特·阿尔特多费尔(Albrecht Altdorfer)带领下,雕刻工匠们为马克西米利安创造了两幅系列大型木刻版画,分别命名为《凯旋的队伍》(The Triumphal Procession)与《凯旋的拱门》(The Triumphal Arch),以颂扬他的高贵血统和光辉事迹。这两幅版画被印刷在首尾相衔的壁纸上运往数百个领地和城市,用来装饰封建领主的宫殿和议会大厅。
马克西米利安还豢养了大批御用文人赋诗作词为自己歌功颂德。他赐予文艺复兴学者康拉德·策尔蒂斯(Conrad Celtis)诗人桂冠,并任命其为维也纳大学诗歌与数学学院院长。策尔蒂斯随后投桃报李,称颂马克西米利安为伟大的猎人和勇士,并将其与德国历史中古老的英雄人物相媲美。除策尔蒂斯外,马克西米利安还为近40位诗人颁发了桂冠,使得一时间众人争先恐后地为他的统治大唱赞歌。马克西米利安不仅将他的个人赞歌结集出版,而且在历史上首次授予著作权以保护作者权益。更有甚者,塔西佗创作于1世纪的史学名著《日耳曼尼亚》中也被策尔蒂斯加入了马克西米利安的丰功伟绩,一经再版就遭到大量复制,进一步扩大了皇帝的声望。
为了美化自己的光辉形象,马克西米利安可谓不遗余力。他组织编写了三部自传体寓言故事,自己在其中扮演一位英勇无畏,风度翩翩的中世纪骑士。在《赛尔丹克》[1](Theuerdank)中,马克西米利安则化身侠肝义胆的神话英雄赛尔丹克,为了迎娶圣洁的埃伦莱希夫人不畏艰辛,远赴异国他乡,埃伦莱希的原型正是马克西米利安现实中的妻子,勃艮第的玛丽。途中,赛尔丹克与狡猾的敌人斗智斗勇,识破了无数阴谋诡计——诸如动了手脚的楼梯、致命的雪崩、下毒的食物等不一而足。在与埃伦莱希携手归来后,赛尔丹克又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十字军的圣战征途。事实上,马克西米利安从维也纳出发前往根特的迎亲旅程,因所到之处盛大的欢迎仪式以及宴请招待足足耗时三个月之久,但在现实中的婚礼上他确实如书中所述,身披炫目的银色盔甲。
《赛尔丹克》共包含118块木刻版画,其正文使用的黑色字体日后逐渐演化成日耳曼哥特字体或称德文活字(German Gothicscript or Fraktur)。1517年,马克西米利安下令印刷《赛尔丹克》用于私人发行,并于两年后进行公开销售。作为《赛尔丹克》的姊妹篇,《弗雷达尔》(Freydal)(公正与礼节),却一直未能面世,仅保留了全文手稿和5幅插图。《弗雷达尔》记录了马克西米利安与200多位所谓的对手进行比武争斗的英勇事迹,日后逐渐演变成观众喜闻乐见的艺术表演和化装舞会的时髦主题。
《白色国王》(Weisskunig)是马克西米利安最广为人知的浪漫主义自传。这部死后出版的自传,记述了他的成长历程以及众多军事战役,马克西米利安在其中化身一位白色国王。自传中还讲述了白色国王的教育经历——早在幼年时期,他就掌握了七门学科(语法、修辞、逻辑学、算术、几何学、音乐与天文学),并谙熟谱系学、采矿学、吟游技艺、绘画技巧,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白色国王拥有快速掌握任何学科知识的非凡天赋,甚至可以轻松破解鸟鸣的含义。而在现实中,马克西米利安却是一位蹩脚的学生,一直到九岁以前都受到“选择性缄默症”(elective mute)的困扰。即便如此,作为马克西米利安的第二自我,白色国王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掌握各种新语言,据说他可以流利使用七门外语。马克西米利安甚至对黑魔法也有所涉猎,不过从未使自己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作为统治者,白色国王一心向往和平,却又不得不与各种阴险狡诈的叛徒苦苦周旋。他的对手被用颜色或器物进行分类——绿色(匈牙利)国王、蓝色(法兰西)国王、红白色(英格兰)国王、鱼王(威尼斯总督)、皇冠之王(罗马教皇)、黑色(阿拉贡)国王以及铸铁(勃艮第)之王等。在进行文学创作时,马克西米利安常因过于热情的投入而混淆代表各位国王的颜色。在与各色国王相安无事的日子里,白色国王又向低地国家的城市发起了进攻,在那里,他的权威长期受到挑战——为了对抗棕色、灰色和苹果灰色所代表的抵抗力量,他发起了白色联盟,而在现实中他麾下的军队则由杀人不眨眼的雇佣军组成。在某些章节,马克西米利安显然不愿记起代表不同人物的颜色或器物,于是瑞士人变成了“下贱的泥腿子”,而白色国王的儿子(现实中马克西米利安的儿子)腓力,就成了“漂亮国王”,马克西米利安的情敌,与他争夺勃艮第的玛丽的法国皇太子则成了“狗脸人”。从1509年节选的章节标题中足以看出文中人物情节的空洞乏味:
白色国王联合盟友抗击鱼王始末
皇冠之王与蓝色国王讨伐鱼王始末
蓝色国王进攻鱼王首战大捷始末
白色国王征讨鱼王攻城略地始末
《白色国王》中五颜六色的英雄与敌人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当代作家托马斯·马洛礼爵士的《亚瑟王之死》中就包含了对蓝色、红色、绿色、黑色以及橙色骑士的丰富想象。15世纪末,在最负盛名的瓦伦西亚浪漫主义骑士文学《骑士蒂朗》中,主人公也是一位白衣翩翩的骑士。然而,《白色国王》既没有表现《亚瑟王之死》着力渲染的道义困境、黑暗魔咒以及悲惨结局,又缺乏《骑士蒂朗》复杂的叙事结构与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马克西米利安的《白色国王》充其量不过是一部附庸风雅的通俗大众读物,唯一值得称道之处或许就是其为正文所配的250块精美木刻版画。
在马克西米利安的设想中,三部自传体寓言故事只是未来庞大出版计划的开始,他的最终目的是完成一部多卷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式巨著,其中章节将分门别类对厨艺、马术、驯鹰术、园艺、炮术、剑术、品行、城堡与城市、魔术(甚至黑魔法)、情爱之术等各式主题进行概括总结。在计划编写的130多个主题中,最终仅有两个得以完成,其中详细列举了戈里齐亚和蒂罗尔地区适宜围猎与垂钓的地点,并记录了马克西米利安亲自撒网捕鱼、巡视河岸以及与猎手之间的对话内容。由此不难看出,这个宏大出版计划的幕后主使只有一个:马克西米利安本人。这部百科全书的方方面面都是为了宣扬马克西米利安皇帝集人类文明精华于一身的文治武功、卓绝成就以及艺术天赋。
马克西米利安的家世族谱中同样充斥着自命不凡的疯狂幻想与移花接木的做作伎俩。彼时的统治者大多满足于从古老的希腊城邦特洛伊寻根溯源,马克西米利安走得更远,他选择了遥远的神话人物诺亚,并胁迫维也纳大学神学院承认自己的祖先来自古老的《圣经·旧约》。面对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要求,神学院的教授们只得闪烁其词,将皇帝古老的血统留给后世学者进行“考证”。通过捏造的婚约与虚构的血统,马克西米利安将《旧约》中的先知、古希腊和埃及的神灵、100位教皇,近200位先贤(123位被封为圣徒,47位接受教皇宣福礼)以及所有欧洲统治家族尽数纳入自己神奇的家谱。其中一些先祖的雕像矗立在马克西米利安精美的黑色大理石棺椁周围,这项庞大的工程开始于1502年。皇家陵墓最初选址位于维也纳新城的皇宫礼拜堂,很快便因建造规模过于庞大而移址因斯布鲁克的宫廷教堂。墓碑四周环绕的28座大型铜铸雕像均出自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和法伊特·斯托斯(Veit Stoss)等当代艺术大师之手。雕像不仅包括马克西米利安的哈布斯堡家族诸位先祖,还有法兰克国王、首位耶路撒冷国王以及英格兰亚瑟王。除此之外,规划中所包含的其余12座铜像、34座罗马皇帝半身像以及100位圣贤雕像至今未能开工建造。
在丢勒创作的著名木版组画《凯旋的拱门》中,马克西米利安时空错乱的家族幻象在现实中浮现汇聚,呈现出一组令人匪夷所思的魔幻现实主义画面。位于拱门的顶端,在所谓的圣所中端坐着皇帝马克西米利安,装饰用的象形文字符号暗示着他承自古埃及冥王欧西里斯的神秘血统。下方的三位女官分别代表了哈布斯堡家族对特洛伊、早期法兰克王国以及斯坎布里亚(Sicambria)历史的传承,其寓意为奥地利与匈牙利的领地最初皆由特洛伊的赫克托尔所平定。相邻的尖塔上安放着帝国与公爵王冠,代表了恺撒和尼禄对奥地利的恩赐。侧面的木板上分别刻有现实存在与纯属虚构的各位先祖以及马克西米利安统治期间的显赫功绩,并配有歌功颂德的诗作及各位先祖的生平。两位身披古老铠甲的骑士高举雄鹰和巨龙的徽章,代表了古罗马的战旗和历任罗马皇帝,据旁白文字所述,彰显了马克西米利安比肩各位帝国先皇,当选新任罗马皇帝的实至名归。
如果说《凯旋的拱门》将帝国的使命与历史的召唤进行了完美融合,体现了哈布斯堡王朝对古罗马帝国遗产的传承与坚守,那《凯旋的队伍》则为上述幻想赋予了领土概念。《凯旋的队伍》共由130多块木刻板块组成,全长超过54米(180英尺)。与前两幅作品属于同一系列的《凯旋的马车》(Triumphal Carriage)(长2.4米,即8英尺)被单独出版,同样由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创作。这幅木刻版画作品描绘了古罗马军队大胜而归的梦幻场景,鼓乐手、街头艺人与骑士行进在队伍的前列,身后紧跟旌旗飞舞的马车方阵,代表了马克西米利安的众多领地,作品着力刻画了皇帝的伟大征服活动,同时也对哈布斯堡家族的先祖进行了追忆和缅怀。
整部作品中,游行队伍呈现出一幅中规中矩的画面,然而队尾却画风突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在一头大象的带领下,几组人员方阵紧随辎重车队之后,队伍中的人或身着亚洲服饰,头裹方巾,或头戴北美土著居民的传统羽冠。从铭文中得知,这些“遥远的卡利卡特人”(“distant Calicuttish folk”)来自印度南部,刚刚被纳入马克西米利安的帝国管辖之下。作为创作相关内容的艺术家,汉斯·布克迈尔(Hans Burgkmair)从未到过新大陆或印度洋地区,因而他的创作完全是在前人作品基础之上的艺术再加工。即便当时,马克西米利安的帝国仍未包括任何遥远的属地或蒙昧的蛮夷。然而对于马克西米利安来说,相较于《凯旋的队伍》本身蕴含的意义,这些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在他的宏伟构思中,自己的帝国不应囿于哈布斯堡和古罗马的历史范畴,而应成为一个无边无际、睥睨四海的日不落帝国。马克西米利安吸收和继承了父亲的五字箴言“AEIOU”,并对其做出全新的展望,勾勒出一幅四方归附、万国来朝的世界帝国景象。
然而,马克西米利安对未来天马行空的艺术构想在现实的映衬下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在他治下,窘迫的财政收入始终无法支撑起他的雄心壮志。与当时法兰西国王们每年动辄数百万杜卡特[2](ducats)的收入相比,哈布斯堡的中欧帝国为马克西米利安带来的区区60万杜卡特进项堪称惨不忍睹。低地国家的行省议会和城镇拒不执行他的征税命令,整个15世纪80年代(公认萧条的10年),马克西米利安不得不依靠约20万杜卡特铸币收入,勉力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而神圣罗马帝国的平均年贡仅有可怜的2万杜卡特,马克西米利安死后留下的债务更是高达500万杜卡特之巨。
马克西米利安竭尽所能试图弥补财政亏空。他将低地国家开创的财政与政府模式引入奥地利、施蒂利亚与蒂罗尔。他还在各个领地上推广行政、财政与总理府三司并立,共同管理公共事务的模式——这一基本行政制度也被哈布斯堡王朝一直沿用至18世纪。然而,他试图使财政机构摆脱议会桎梏的努力,最终依旧难逃雷声大雨点小的宿命。彼时,议会通过投票决定税收政策,并对其所收税款负责,因而议会代表同时兼任地方财政委员会成员。即便如此,马克西米利安仍试图强行推进机构改革,迫使所有地方财政机构直接隶属并听命于蒂罗尔,因斯布鲁克的奥地利国库。
马克西米利安选择因斯布鲁克作为国库所在地的意图不言而喻。有了蒂罗尔丰富的金银矿藏作为依托,中央国库可以用未来的铸币收入作为抵押,向奥格斯堡富格尔和威尔斯的银行家们(Fugger and Welser bankers of Augsburg)兑取现金,这些高息贷款能够暂时缓解马克西米利安面临的财政压力。鉴于当时因斯布鲁克举足轻重的政治影响力,马克西米利安下令在此增建一所皇宫。一方面,他下令竖起一座“纹章高塔”,上面布满各式纹章,代表帝国等级分明、井然有序的众多领地;另一方面,他还监造了一座可以俯瞰因斯布鲁克主广场的敞廊,置身其中,马克西米利安能够惬意地观赏各种体育比赛和马术表演。今天,敞廊顶部著名的“黄金屋顶”,连同其上雍容华贵的镀金铜瓦,穿越历史的长河,依然骄傲地守望着面前的因斯布鲁克主广场。
整个15世纪80年代,马克西米利安都忙于在低地国家巩固自己的统治。1482年,随着勃艮第的玛丽去世,在低地国家的佛兰德斯省和多个城市爆发了反抗马克西米利安的叛乱,叛军宣称马克西米利安对低地国家的统治在他妻子死后就结束了。1488年,根特的暴民扣押了马克西米利安,并将其软禁长达数月之久,最后还是他的父亲亲自率军平息叛乱才将他解救出来。数年后,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起义在荷兰爆发。村镇居民聚集在绘有面包和奶酪图案的旗帜下,奋起反抗马克西米利安强加给他们的苛捐杂税,起义的火焰最终被旗帜上飘扬着马克啤酒杯的德意志雇佣军扑灭。
为了维系哈布斯堡家族对低地国家的控制,1494年马克西米利安主动将权力移交给自己的儿子腓力(1478—1506)。腓力身上有最后一位勃艮第女公爵的血统,这勉强为他赢得了低地国家城镇与贵族的认可。即便如此,腓力仍不得不与一个大贵族委员会分享权力。然而,1506年,腓力死了,王位继承人根特的查理年纪尚小,马克西米利安趁机夺过摄政王宝座,独揽大权。为了平息反对的声浪,马克西米利安将摄政权授予自己的女儿玛格丽特,而他本人依然作为查理的监护人领取皇室俸金。
尼德兰地区混乱的局势稍有缓和,意大利北部又开战端。1494年,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侵入亚平宁半岛,风卷残云般占领了那不勒斯王国。尽管查理八世的军队很快就被马克西米利安领导的联军赶出了意大利,然而法兰西国王的军事冒险,却无意中暴露了意大利城邦的羸弱与空虚。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外国势力纷纷介入意大利各邦间的诸侯混战,内忧外辱之下,古老的意大利硝烟四起,元气大伤。1498年,以受到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Ludovico Sforza)邀请为借口,马克西米利安侵入意大利北部,意图一举荡平亲法城邦佛罗伦萨。10年后,马克西米利安又加入康布雷同盟(League of Cambrai),联合教皇和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向威尼斯宣战。数年后,马克西米利安再次转投威尼斯阵营,联合教皇对抗法兰西国王。
这一连串的政治手腕为《白色国王》中的戏剧冲突提供了绝佳素材,却没能给马克西米利安的霸业带来丝毫帮助。1508年,彼时的马克西米利安已经与比安卡·斯福尔扎成婚,但仍未能帮助妻舅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公爵恢复对米兰的统治。雪上加霜的是,法兰西国王实现了对意大利北部地区的分裂图谋,他不仅宣布自己为米兰和威尼斯公爵,还重新夺回了曾由马克西米利安短暂控制的帕多瓦。与此同时,阿拉贡的费尔南多二世占领了那不勒斯王国,并将其与早已成为阿拉贡王国领土的西西里岛连成一片。
据马克西米利安回忆,他共参加过17次军事行动,每次战役都以横幅的形式出现在《凯旋的队伍》中,予以纪念。为了筹措军费,马克西米利安需要从神圣罗马帝国古老的躯体中榨取最后一丝养分。半个多世纪以来,改革派为了重塑帝国政体殚精竭虑。然而当时,据历史学家描述,无人关心用联邦制取代传统封建政体,或者至少在四分五裂的帝国领土上建立一个逐步走向统一的过渡政体。恰恰与之相反,主流改革派依旧沉浸在诸侯割据的历史迷梦中无法自拔,他们依然幻想通过改良措施,在君权神授的前提下,重新建立一个由王公贵族共同执政的松散封建联盟。出于招募军队和筹集军费的考虑,马克西米利安暂时容忍了改革派异想天开的方案,实则对改革派关于权力共享的提议毫无兴趣。
彼时,神圣罗马帝国拒绝为马克西米利安“自己的战争”支付费用。为了便于搜刮钱财,马克西米利安不得不向以美因茨大主教为首的改革派妥协,同意由选帝侯和诸侯组成的委员会对他的权力进行监督。他还被迫成立了一个中央法庭,时称帝国枢密法院,专门负责依法处置一切破坏和平的行为,然而这个名义上的帝国枢密法院,其主要成员却由支持改革的领主和王公进行委任和指派。作为反制,马克西米利安很快就在维也纳成立了听命于自己的法庭,其司法管辖权凌驾于法兰克福的帝国法庭之上,从此神圣罗马帝国就出现了两个互为掣肘的司法机构。为了巩固国王的权威,1508年,马克西米利安征得教皇许可,神圣罗马帝国的国王被允许使用“当选皇帝”的头衔,即便他们尚未前往罗马接受教皇加冕。此后,前任皇帝在世期间当选并获得加冕的继任国王将被称为“候任皇帝”,以此确保权力的顺利交接。
1500年,伴随“帝国行政圈”体系的推行,帝国事务运行逐渐步入正轨,各领地组成联邦,共同组建军队确保法庭判决能够顺利执行。帝国行政圈体系的前身正是13世纪由哈布斯堡鲁道夫一世设立的总督制度,所不同的是,后者由国王直接任命,而前者则由代表王公贵族和领主集团利益的委员会统筹安排。改革派步步为营,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之下,原本无足轻重的帝国议会逐渐变身为具备立法职能的常设机构。面对政敌的步步紧逼,马克西米利安依然牢牢掌握着决定权。召开议会以及议程安排需要获得他的许可,另外他还为自己保留了至关重要的投票权。在成为法律正式颁布之前,任何决议都必须得到皇帝首肯并获得有“议会三驾马车”之称的选帝侯、诸侯以及城市代表的一致认可。议会会议常常从凌晨四点一直持续到深夜,最后在没完没了的争论中无果而终。
马克西米利安与各路诸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双方都无法容忍一个强力政府破坏微妙的政治平衡,削弱自己的影响力。因此,神圣罗马帝国中央政府形同虚设,彻底沦为双方政治角力的附庸机构。大领主和封建诸侯一如既往地在各自领地上为所欲为,就连偏安一隅的哈布斯堡王侯们也不例外。看似凌驾于诸侯和领主之上的神圣罗马帝国,实际上已经沦为19世纪德国理论家口中语带讥讽的“守夜人”政权,徒具帝国表象,而未行管理之实。
马克西米利安总是沉迷于无法实现的美丽幻象,或乐此不疲地投身无疾而终的宏伟构想。他踌躇满志隔三岔五地宣称要发动十字军东征,1494年为了收复圣城耶路撒冷,甚至专门组建了一个新的骑士团体,圣乔治骑士团,最终却又不了了之。他对奥地利犹太人的处置方式同样令人摸不着头脑。他一面下令驱逐施蒂利亚的犹太人,一面又在下奥地利为他们提供庇护所。他还神经质地认为神秘的犹太卡巴拉哲学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宣布查禁一切犹太出版物,旋即又撤销了自己的命令。1511年,在第二任妻子去世后,马克西米利安准备竞选教皇。为了筹措资金,他说服富格尔的银行家为自己的竞选活动提供资助,并提前计算出贿赂红衣主教所需的金额。在给女儿的信中,他承诺保持单身,并保证“再也不会靠近裸体妇女”,信末署名,“马克西,你仁慈的父皇,未来的教皇。”然而这一切并未实现,同样地,他也没有实现几年后将勃艮第领土恢复成古代法兰克国家奥斯特拉西亚(Austrasia)的夙愿。
马克西米利安看似野心勃勃的联姻政策,实际上却危机四伏,然而在幸运女神的垂青下,他的继承人最终都得以化险为夷。1496年与1497年,在马克西米利安的安排下,他的两个孩子分别与西班牙王室进行联姻——儿子腓力,娶了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和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的女儿,郁郁寡欢的胡安娜(后被称为“疯女”);而他的女儿玛格丽特,则嫁给了费尔南多和伊莎贝拉唯一的儿子,胡安。这两次联姻都是赌注高昂的冒险行为,如果玛格丽特为胡安生下皇子,作为西班牙王子,年幼的皇子必然对马克西米利安的领地享有继承权。然而历史没有如果,胡安婚后不久就去世了——据说,死前已经被自己情欲旺盛的新娘折磨得形容枯槁,而他仓促落幕的一生也成了宣传禁欲主义的鲜活案例。与之相反的是,腓力和胡安娜的结合却枝繁叶茂,不断开花结果,丝毫未受胡安娜不时发作的抑郁症所影响。她一共生下了六个孩子,直到腓力于1506年因中暑去世。他们的长子,根特的查理,有望继承马克西米利安的所有头衔,包括整个西班牙王国的统治权。然而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变数。1505年,阿拉贡的费尔南多再次结婚,他期望新婚妻子,富瓦的吉尔曼妮能够为自己带来一个王位继承人。1509年,小王子诞生,然而短短几个小时后就夭折了。
腓特烈三世与马克西米利安都渴望将觊觎已久的匈牙利纳入哈布斯堡帝国的版图,然而这次他们的联姻政策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因为匈牙利国王马加什一世(1458—1490年在位)膝下没有合法子嗣。哈布斯堡家族与马加什一世的继承人,波希米亚国王弗拉迪斯拉斯·雅盖洛的交涉进展顺利,很快双方就于1515年订下两份婚约,马克西米利安的孙女与孙子,玛丽和斐迪南分别与弗拉迪斯拉斯的儿子和女儿,拉约什与安妮订婚。两对新人分别于1521年和1522年完婚。奥地利的命运又一次被交到了上帝手中,然而历史再次证明,雅盖洛家族无缘成为奥地利的新主人,哈布斯堡家族有惊无险一举将匈牙利和波希米亚收入囊中。
哈布斯堡家族与西班牙王室和雅盖洛家族的两次联姻都是马克西米利安精心策划的政治冒险。正如根特的查理,当时的皇帝查理五世所说,政治联姻看似皆大欢喜的表面之下,实则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充满不可预知的变数。事实再次证明,马克西米利安的豪赌为他赢得了丰厚的回报,他的子孙不仅成了欧洲的主人,还建立了一个领地遍布全球的日不落帝国。17世纪广为流传的名言一语中的,“让别人去打仗吧,你,幸福的奥地利,结婚去吧!”
后知后觉之辈也许会对马克西米利安的狂妄自大、穷奢极欲以及穿凿附会的艺术品位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将《白色国王》中半真半假的政治隐喻变成了哈布斯堡王朝眼前触手可及的鲜活现实,帮助他的后代成了中世纪实至名归的欧洲霸主,并通过继承西班牙王位获得了美洲新大陆的大片领地。马克西米利安死后短短几十年间,《凯旋的队伍》中曾经记录的“遥远的卡利卡特人”就成了哈布斯堡帝国现实中的臣民。200多年来,哈布斯堡家族所经历的屈辱、分裂与挫折,将马克西米利安的丰功伟绩映衬得更加熠熠生辉,就连曾经的自大幻想似乎也成了他远见卓识的有力证据。在马克西米利安的带领下,孤注一掷的哈布斯堡家族通过政治联姻的考验和残酷战争的洗礼,从默默无闻的中欧王朝一跃成为与法兰西势均力敌的欧洲霸主。马克西米利安的继任者,他的孙子,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将会亲眼见证哈布斯堡王朝问鼎世界霸权。
[1] 《赛尔丹克》,中世纪手抄骑士绘本,描述了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经高度艺术渲染的“真实生活”。——译者注
[2] 欧洲中世纪额晚期至近代流通的一种货币,分为金币和银币两种。——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