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布斯堡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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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腓特烈三世:冰与火之歌

从13世纪开始,哈布斯堡家族内部事务开始遵循所谓的“家族法规”原则,族长拥有决定不同家族成员地位和从属关系的绝对权威。“家族法规”的宗旨在于,所有男嗣共同继承家族遗产,并分别承担各自相应的责任与义务。在“大特权”中,鲁道夫曾经试图推行“长子负责制”,即所有家族财产由长子统一分配,但他很快便放弃了这一构想,重新采用了共同继承权原则,这一原则被当代人称为“共有主权”。

在家族遗产分配中,儿子们总能得到格外关照,盼望雨露均沾的亲戚对此耿耿于怀,紧张的局势一触即发。1365年,鲁道夫去世时,他两位心怀不满的兄弟之间已经势同水火,10余年后哈布斯堡领地被一分为二,并最终于1406年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割据局面。到15世纪50年代,奥地利公国的核心领地也难逃被肢解的命运,以恩斯河为界被划分为上奥地利和下奥地利两部分,分别赐予不同公爵,最初甚至采用了“恩斯河这边的奥地利”与“恩斯河那边的奥地利”之类的称谓。为了公平起见,就连位于维也纳的家族旧堡也进行了分割,不同的楼层被分配给不同家族的后代。

就在哈布斯堡家族将家族领地作为私有财产任意分封,随意分割时,领地上的人民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各种政治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在贵族阶层的统治下蓬勃发展,它们作为被统治阶级利益的代表出现在每一块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领地上。自14世纪晚期开始,这些政治团体开始自行组织内部集会或议会,与统治者就政策相关议题展开辩论,并以支持政府增税作为交换,为自己争取更多政治权益。在涉及王位继承权的争论中,议会经常进行干涉以迫使各方达成一致,并成立委员会对争执的焦点进行仲裁。

大体上,议会成员包含四大阶层,分别是大领主阶层,他们拥有大量土地,有权依法对作奸犯科者进行处置;贵族阶层,权势和土地数量略低于大领主阶层以及教会与城镇代表阶层。而各省的情况又别具地方特色。15世纪中叶的卡林西亚,议会中只有两名贵族阶层代表,而当时其他领地的议会通常有12名贵族代表。在蒂罗尔,农民阶层被允许参加议会。在哈布斯堡的洛林地区,只有城镇居民和小贵族阶层可以选派代表组成议会,等等。大量市民和农民通过购买贵族财产成为贵族阶层。有时,多个省份会联合召开议会。在当时一分为二的奥地利公国内,议会也是分别召开的。

四分五裂的领地大大削弱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凝聚力,面对瑞士人防不胜防的袭扰活动,他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1386年,在与瑞士军队进行的森帕赫战役中,“创世者”鲁道夫的兄弟,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三世为国捐躯。此役,哈布斯堡骑兵部队在树木繁茂的森林地带与敌军遭遇,被迫下马步行作战。颇为讽刺的是,离了马的骑士们不得不砍去靴尖上碍事的时髦装饰,以便更好地作战和更快地逃窜。30多年之后,利奥波德的儿子,被称为“空口袋公爵”的蒂罗尔的腓特烈[1],协助前任教皇若望二十三世(被称为伪教皇)出逃,因而触怒当时的国王,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吉斯蒙德。当时若望二十三世因被康斯坦茨天主教会议指控犯有强奸、鸡奸、乱伦、谋杀以及抢劫等多重罪行而遭到罢黜。盛怒之下,国王宣布腓特烈为逃犯,自身难保的腓特烈更加无力保护哈布斯堡家族位于瑞士境内的财产。1415年,阿尔高失守,随后,位于巴登的哈布斯堡据点也被瑞士大炮夷为平地,正如人们今天所见。此后士瓦本地区七零八落的哈布斯堡领地作为外奥地利领地,由设在因斯布鲁克的行政机构进行管辖。

1411年,公爵阿尔布雷希特[2](1397—1439)崛起,并接管了奥地利公国,在黑暗中挣扎的哈布斯堡家族终于等来了命运女神的垂青。阿尔布雷希特是一位虔诚而积极的教会改革派,他治国有方、英勇善战,是一位公认的良师益友。然而在他和蔼可亲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位生性残忍、目不识丁的独裁暴君。1420年,他悍然废除了哈布斯堡家族保护奥地利犹太人的传统,对他们展开残酷迫害,其惨烈程度甚至引起了新任教皇的不满。阿尔布雷希特一心只想将犹太人的积蓄洗劫一空,用这些钱支持国王西吉斯蒙德在波希米亚清剿胡斯异端的行动。在主政摩拉维亚之后,阿尔布雷希特对犹太人的迫害开始变本加厉。1433年,西吉斯蒙德获得加冕,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忠心耿耿的阿尔布雷希特也被恩准迎娶了皇帝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膝下无子的西吉斯蒙德随后又指定阿尔布雷希特为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的王位继承人。

1437年,西吉斯蒙德皇帝去世,阿尔布雷希特顺理成章继承了匈牙利王位,同时,他也顺利在波希米亚议会选举中当选为国王。此时,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充分认识到一个软弱的皇帝可能造成的危害。他们明白,帝国的命运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缘——教会组织一盘散沙,多位教皇同时存在,争权夺位;波希米亚异端势力横行肆虐;盘踞在波斯尼亚要塞中的土耳其人也开始对帝国的东部边陲虎视眈眈,伺机袭扰。内忧外患之下,1438年3月,选帝侯们迫不及待地一致推举阿尔布雷希特为西吉斯蒙德的继承人,滑稽的是,阿尔布雷希特本人尚未宣布参与竞选。此刻,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公国、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王国历史上第一次处于同一位国王统治之下。18个月后,阿尔布雷希特死于痢疾发作,身后没有男嗣,只留下一位身怀六甲的王后。巫婆和助产妇中盛传王后所怀的是一位公主。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伊丽莎白诞下了一名男婴。

彼时,施蒂利亚、卡林西亚以及卡尼奥拉公爵腓特烈(1415—1493)成了哈布斯堡家族最年长的男性成员,他也是阿尔布雷希特的堂兄(两人的曾祖父同为“跛子”阿尔布雷希特)。1440年,他正式当选国王(随后加冕皇帝),成为腓特烈三世。腓特烈继承了母亲的华贵仪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国王的威严,而他的母亲正是以绝世美貌和赤手空拳将铁钉楔入橡木板的神力闻名于世的波兰公主辛宝嘉(Polish Cymburga)。满头金发,身材高大,骨骼清奇的腓特烈符合世人对伟大君主的所有幻想。腓特烈拜访了耶路撒冷的圣墓,并在那里被授予“骑士”称号,他还加入了当时各大主流骑士团组织。最重要的是他那代表尊贵皇权的名字——腓特烈。当时的预言盛传,一位无所不能的腓特烈大帝将以耶稣基督之名统一世界,君临耶路撒冷并在此退位,宣告最后审判日的到来。在当时盛传的诸多预言版本中,充斥着超自然奇幻内容以及对《圣经》故事天马行空的荒诞解读(《但以理书》和《启示录》中的内容公然遭到剽窃和歪曲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于自己就是预言中所说腓特烈大帝的谣传,腓特烈本人并未向狂热的信众做出澄清。事实上,腓特烈的封地施蒂利亚恰恰正是这些充满玄幻天启预言的主要发源地。

众望所归之下,腓特烈当选罗马人的国王已成定局,同时也为之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窘境埋下了伏笔。在岁月的流逝中,他满头飘逸的长发渐次稀疏灰白,身材也日趋发福。腓特烈还患上了糖尿病,每天只能依靠吸食甜瓜汁液来缓解如影随形的口干舌燥。在78岁的高龄时,他的一只脚因为血栓引发了坏疽,不得不在鸦片麻醉剂的帮助下接受截肢手术。据记载,这次手术是在腓特烈御医的指导下由一位江湖郎中公开操刀进行的,地点位于林茨。尽管所有当事人均声称手术大获成功。然而10周之后,病人还是死了。不出所料,皇帝用来止渴的甜瓜成了这宗命案的替罪羊。

相较于腓特烈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更令时人耿耿于怀的却是他慵懒散漫的生活做派。在超过25年的漫长时光中(1444—1471),腓特烈从未离开施蒂利亚和奥地利半步,更遑论对神圣罗马帝国的辽阔疆土进行一次彻底巡视。法兰西大使对他的描述是“懒惰、孤僻、幽怨、沉闷、忧郁、贪婪、吝啬以及躁动”。埃内亚·西尔维奥·皮科洛米尼,未来的教皇庇护二世,也是腓特烈的密友和谋臣,谈到他曾经的主人时,轻蔑地将其称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睡神”,来自匈牙利的佩奇大主教则将腓特烈古怪的性情归咎于其生不逢时的星座特征:

费边的拖延战术曾拯救罗马于危难之中,

而您的优柔寡断,腓特烈陛下,却令它崩溃。

您总是在思考却从来不行动。

是什么吞噬了您的果敢,让您终日耽于幻想?

您与土星,宇宙中最寒冷的行星,遥相呼应。

而炙热的火星才是帝王应该顶礼膜拜的对象。

将冰冷的土星与炽热的火星进行对比是一种常见的文学修辞手法。显而易见,腓特烈的性格过于内向,喜怒无常且极端吝啬,甚至每次旅行都会命令随从携带装有母鸡的笼子,以节省沿途购买鸡蛋的开销。然而,关于他生性懒惰的指责似乎稍显偏颇。首先,腓特烈固守施蒂利亚和奥地利不肯远行,是因为这两块领地上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的统治尚不稳固。腓特烈对先王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的遗腹子——拉迪斯劳斯(Ladislas)的监护尽心尽力,并全力支持年幼的皇侄对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王位继承权的主张,因此他必须陪伴左右,以防不测。早在拉迪斯劳斯早逝前的1457年,腓特烈的弟弟,阿尔布雷希特就曾公开质疑腓特烈统治奥地利的合法性,宣称他的监护权以及对公国的管辖权同属非法。阿尔布雷希特的狼子野心并未随奥地利沿恩斯河一分为二而得到平息。即便腓特烈搬出“大特权”中哈布斯堡家族的族长特权为自己辩护,也同样无济于事。

其次,腓特烈的做派也算不上懒散。诚然,他确实曾滞留在林茨或维也纳新城长达数年之久,看似不思进取,但也先后两次跋山涉水前往意大利——1452年为了迎娶葡萄牙新娘前往罗马,并接受教皇加冕成为皇帝,1468—1469年再次拜访圣座。他还借第二次拜访罗马的机会,说服教皇为维也纳圣史蒂芬教堂指派一名主教,从而完成了舅祖父鲁道夫生前的夙愿。事实上,他所做的还不止于此。在获得教皇将卡尼奥拉的卢布尔雅那升级为主教辖区的许可后,他又成功说服教皇同时将维也纳新城以及其他三座城市提升为主教辖区,并于12年后,促成巴本贝格家族的“好人”利奥波德被教皇册封为圣徒。时至今日,利奥波德仍被当作哈布斯堡家族先祖,接受子孙后代的缅怀。

即便在深居简行期间,腓特烈依然身体力行积极参与政务,相较于炽热的火星,此时他的统治风格还散发着土星的冷酷无情。腓特烈准时参加每天举行的内阁会议,即便枯燥冗长的讨论常常从午后一直延续到深夜时分。在超过50年的统治期间,腓特烈的内阁共签发过约5万份公文信函,其中大部分文件都带有皇帝强烈的个人风格,显然是在腓特烈本人的授意下起草而成的。为了弥补神圣罗马帝国的政务疏漏,腓特烈委任了大批特派员,全权跟进处理冤假错案,确保中央政令的畅通落实。对位于“天子脚下”的士瓦本、莱茵兰以及东部自由散漫的法兰克尼亚公国等地区,腓特烈的公函和特派员保证了他对这里的干涉和控制。他的代理人还将触角伸向了遥远的帝国边疆地区,对发生在萨克森、波罗的海沿岸地区乃至北部边陲利沃尼亚的纠纷进行插手,从不放弃神圣罗马帝国境内任何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偏僻角落。

腓特烈还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在位期间,他下令为维也纳圣史蒂芬大教堂的中殿增建石质穹顶,并开工修建第二座教堂尖塔,与其之前那座高137米(450英尺)的欧洲最高尖塔相得益彰。〔伦敦老圣保罗大教堂尖顶和林肯大教堂尖顶分别以150米(492英尺)和160米(524英尺)的高度名列世界前两位〕令人唏嘘的是,腓特烈本人于1462年被他的兄弟、不知餍足的阿尔布雷希特逐出了维也纳。他只得退居维也纳以南60公里(40英里)的维也纳新城,正是在这里,他下令修建了那座举世瞩目的皇家纪念碑。在杜卡尔城堡隔壁,圣乔治教堂的西墙上,工匠们开凿出一块长16米(50英尺)的浮雕,上面雕刻着100多枚各式各样的盾形徽章。浮雕底部昂首矗立着气宇轩昂的青年腓特烈雕像,公爵的长发在王冠下迎风飘扬。位于右侧的天使手握一面盾牌,上面刻着五个拉丁字母“AEIOU”。

“AEIOU”是腓特烈的个人标志,最初可能代表着他的生日代码,然而就像其他所有离合诗一样,被后人赋予了丰富多彩的解读。1437年的一本腓特烈笔记中就曾暗示,这组字母包含着数百种含义。其中,最为常见的是根据拉丁语和德语做出的解读,“奥地利将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当时还流传着其他气势恢宏的释意——譬如,根据帝国徽章进行的解读,“上帝之鹰代表正义征服世界”,或“一代圣君开启繁华艺术时代”,等等。

通过各种解读腓特烈究竟想要表达什么?答案或许就隐藏在圣乔治教堂西墙上的浮雕中。在107个盾形徽章中,只有19个象征着当时的哈布斯堡家族领地,其余虚构的徽章分别代表历代奥地利统治者,甚至可以追溯到耶稣基督诞生之前的年代。在设计这组徽章浮雕时,建筑师显然借鉴了哈布斯堡领地上家喻户晓的叙事编年史——《95位领主编年史》,如今看来,当年腓特烈本人也从中深受启发。这部始创于14世纪末的编年史,从来自提莫纳里亚(Temonaria,一个虚构的地名)的亚伯拉罕建立奥地利开始,传说中,这位犹太骑士于灭世洪水之后810年左右从赞美之地(Land of Admiration)远道而来,其时据《圣经》记载应为公元前1500年左右,最后以第95位领主,也就是腓特烈三世曾舅父的生平结束。其间,最高权力的辗转从一群传说中的犹太族长传至巴本贝格家族,最后落入哈布斯堡家族手中,此间对教皇的历史却只字未提。作者不仅对传说中每位国王佩戴的徽章都进行了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还在其中加入了诸位罗马皇帝的生平,哈布斯堡历任统治者的历史也因此得以与之一脉相承。

家谱传奇(Genealogical romances)是中世纪晚期流行于欧洲大陆的特殊文体,其创作者试图在当代贵族和皇室血统中融入美人鱼、亚马孙女战士、巨人与恶龙等家喻户晓的古老神话传说形象。作为融合了《圣经》故事、帝国往事以及奥地利历史,甚至还包括了天马行空的纹章学和异想天开传记内容的《95位领主编年史》,堪称此种文体的集大成者。从15世纪流传至今的50份手稿再次印证了这部编年史经久不衰的文学魅力,它的内容也在后代作者的夸张笔调下世代流传下来。一些作者在编年史中加入了赫拉克勒斯之子,诺利克斯创造奥地利的传说,并宣称是恺撒建造了维也纳城[传说中他在那里停留了两年(a biennium),维也纳因此得名],甚至还收入了伪造的恺撒和尼禄信件。另一些人甚至雄心勃勃地拼凑出糅合了四大传统帝国(亚述帝国、波斯帝国、古希腊-马其顿帝国以及罗马帝国)的《世界编年史》,并在其中加入了哈布斯堡统治者们光彩夺目的丰功伟绩。

神秘的“AEIOU”五字箴言、圣乔治教堂西墙上的徽章浮雕以及中世纪方兴未艾的编年体文学不约而同地印证了同一个主题——奥地利不止是一个简单的地理概念。这片土地和它天生的统治者们命中注定将会成为非凡成就的创造者与伟大历史的见证人。的确,奥地利不仅是一块土地,它还是一个集帝国、使命、传统以及宿命于一身,兼收并蓄的命运共同体。家族主要领地的名称通常决定了其主要统治者的称谓,如勃兰登堡家族、萨克森家族之类。对于奥地利却不尽然,除地理环境之外,它还承载着一个古老家族绵延不绝的信仰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对于前往勃艮第或西班牙接收王位的哈布斯堡后世皇子而言,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奥地利家族的一员,即便自己与遥远的故土之间早已远隔万水千山。奥地利之于哈布斯堡人的意义,不仅存在于现实的时空里,更植根于往昔的记忆中。

关于奥地利和其统治者家族背负神圣使命召唤的传说,就是在埃内亚·西尔维奥·皮科洛米尼的精心炮制下逐渐进入世人的视野的,当时的他不仅是皇帝腓特烈的重臣,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历史学家。在一段创作于15世纪40年代早期的虚构对话中,皮科洛米尼对腓特烈的教化进行宣扬,他强调了奥地利统治者肩负的崇高义务:保卫并播撒帝国权威、在意大利重建秩序、为基督世界开疆拓土、为广大子民创造美好生活。在数年后于巴塞尔召开的宗教大会上,皮科洛米尼再次对奥地利遵神谕,治凡世的宗教虔诚大加颂扬,并罗列了众多诞生于奥地利的国王与皇帝进行佐证。他还大加引用《95位领主编年史》中的内容,试图为其中虚幻的家族血统寻找学术依据,并极力美化预言中伟大的哈布斯堡神话。

腓特烈向来不愿活在世人的期望中,他拒绝被世俗定义的人生。然而,这位不拘小节的皇帝却对天兆星象深信不疑,于是占星师成了宫廷里的常客,他常常仔细观察老鼠粪便,其认真程度不亚于仔细筛选茶叶的茶农。没人知道究竟是由于彗星出现带来的强烈震撼(两颗彗星分别于1468年和1471年被成功观测)还是出于性情突变,腓特烈褪下了冰冷的土星长袍,披上了炽热的火星斗篷。1468年,他宣布自己领土上的一切争斗必须立刻停止,违者一概以叛国罪论处,并将一名因过期债务悍然起兵谋反的施蒂利亚雇佣兵军官逮捕收监。随后腓特烈出兵吞并了早已宣誓臣服的里雅斯特(Trieste),开辟了从内陆领地前往亚得里亚海的通道。三年后的1471年,腓特烈出发前往雷根斯堡参加“基督教国王大会”,在那里他曾试图协调欧陆各国,以共同应对东部来自土耳其人日益严峻的威胁——最终无功而返。随着帝国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张,政府往来公函和特派员数量随之日益增长,如今几乎超过半数的政府议员都来自哈布斯堡领地以外的地区。

自15世纪70年代起,腓特烈与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的外交往来日益密切,双方都迫切希望得到对方的帮助。查理期望借皇室头衔对自己杂乱无序的领土进行整合,借以谋求更高的个人威望。作为赐予查理国王头衔的回报,腓特烈希望查理保证哈布斯堡西南领地的安全,以便在此建立一个新的公国。然而腓特烈所能提供的头衔远远无法满足查理的胃口,他们的关系随即沉入谷底。雪上加霜的是,在两人1473年的会面中,查理浮夸的衣着(其中一件甚至装饰着数千颗珍珠宝石)和奢华的礼物无不透露着对传统皇室礼仪的傲慢与不屑。谈判陷入僵局,于是战争爆发了,但很快双方就再次回到谈判桌前。最终,腓特烈的奥地利家族与查理的勃艮第家族结为同盟,腓特烈的儿子马克西米利安也与查理的女儿定下婚约,令新生的同盟更加牢固。

作为勃艮第公爵,查理的领地位于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的中间地带,由南北两部分组成。南部领地由勃艮第公国和夏洛莱郡组成,分别以第戎和贝桑松为中心;北部领地则包括卢森堡和低地国家(今天的比利时与荷兰),以及一块加莱以南的法兰西领地。为了在两块领地间建立联系,查理先于1475年入侵洛林,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瑞士沃州,而此时他的敌人结成了同盟。两年后,查理在一场战斗[3]中被一杆瑞士长戟斩杀。

由于查理身后没有留下男嗣,腓特烈随即宣布神圣罗马帝国对查理的领地享有主权。查理死后八个月,马克西米利安就迎娶了他的女儿——玛丽,哈布斯堡家族也由此获得了勃艮第的领地主权。尽管此时,马克西米利安已经控制了大胆查理的大部分领地,包括低地国家、勃艮第伯国(弗朗什-孔泰大区)以及夏洛莱。但勃艮第公国依然处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一的控制之下。与此同时,腓特烈正在疲于应对匈牙利国王马加什一世对帝国东部边境的挑战,后者侵入奥地利并占领了维也纳。然而,随着马加什国王于1490年突然去世,腓特烈三世将匈牙利人彻底逐出了他的领地。

腓特烈的成就主要归功于他的长寿。他比自己图谋不轨的亲戚和蠢蠢欲动的对手活得都要久,从而得以再次一统四分五裂的哈布斯堡帝国。腓特烈的兄弟,阿尔布雷希特,在他之前于1463年撒手人寰,由于身后无嗣,腓特烈重新获得了上奥地利的控制权,他的堂亲,哈布斯堡家族蒂罗尔领地统治者西吉斯蒙德,为支持马克西米利安的统治也于1490年退位。1457年,皇侄拉迪斯劳斯死后无嗣,下奥地利重新回到腓特烈手中。作为对手的马加什一世和“大胆”查理都先于腓特烈离世,前者死于中风,后者横尸沙场。更为关键的是,1486年腓特烈说服选帝侯们一致推选马克西米利安为罗马人的国王,从而提前解决了皇位继承人问题,这也是近300年来,选帝侯首次在现任国王的有生之年就指定其子接任国王。

腓特烈三世的遗体被安放在维也纳圣史蒂芬大教堂东南角雕刻精美的巨大石棺内。为了运输建造石棺所需的九吨大理石材料,通往维也纳沿途的所有桥梁都进行了特别加固。石棺上刻有腓特烈的雕像和“AEIOU”五字箴言。然而,与曾舅父鲁道夫空荡荡的墓穴和乏善可陈的统治不同,曾为帝国做出卓越贡献的腓特烈大帝,如今静静地躺在他的石棺中,他用生命谱写的冰与火之歌将指引哈布斯堡后人奔向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回首往事,当历史的脚步刚刚迈入15世纪时,内外交困的哈布斯堡家族根本无暇参与皇位争夺,而到了1493年腓特烈去世时,如日中天的哈布斯堡家族已经掌管神圣罗马帝国皇位长达55年之久。哈布斯堡家族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对辉煌与生俱来的渴望已深深刻入古老的家族基因,并已缓缓融入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悠远的传说和古老的血脉。当我们将时钟拨回1437年,作为腓特烈大帝觊觎世界霸权的象征,“AEIOU”五字箴言听上去还像是一番狂妄而可笑的疯人呓语。然而到了世纪之交的15世纪90年代,这五个简单的拉丁字母和它背后隐藏的狂野梦想却已悄然改变了中世纪的欧洲版图,并正在重新塑造整个世界的权力格局。

[1] 即外奥地利大公腓特烈四世。——编者注

[2] 奥地利公爵阿尔布雷希特二世次子腓特烈之孙,即罗马人的国王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编者注

[3] 南锡战役,勃艮第公国与洛林公国-旧瑞士联邦之间爆发的战役。是役,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战死,勃艮第公国随之解体。——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