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智与悲智:杨绛的文学世界(杨绛诞辰110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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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新见与难点

本文的研究内容,在第一节中已经大致交代过,就是对杨绛历时八十年的文学创作进行总体研究。这里再根据研究思路的脉络,做进一步陈述。从大的章节上来看,本文依然遵循传统的文学分类学标准,结合作家在不同体裁领域的创作年代顺序,按照戏剧、小说、散文的顺序展开研究。主干部分根据传统文类分为“戏剧研究”“小说研究”“散文研究”“总体风格研究”四章。每一章论述的侧重点不同,但都指向“总体研究”,使之在全文的结构总体中具有“互文见义”的效果。在每一章节的内部,通过全新的分类方法,以及相应的对分类标准和分类意义的阐释而展开。第一章“戏剧研究”,通过对杨绛最初创作的细读分析,并根据其表达情感的方法,分为“喜智”与“悲智”两大类。“喜智”和“悲智”的“情感辩证法”,作为杨绛创作的“初始风格”,贯穿于杨绛创作的始终,因而具有“原型”分析意义。第二章“小说研究”,根据杨绛小说“描摹世态人心”的方法,分析其小说叙事中“观世”与“察幾”的辩证关系。“观世”是对普遍性的世态人性的观照,“察幾”是从细微之处对观世的具体艺术表现形式。这种既在历史之中,又超越时代的眼界,以及“即小见大”“由一知十”的察幾知著的视角,也是贯穿于杨绛创作始终的。其中的短篇小说研究,根据其“叙事模式”分为两种类型,即“喜剧性讽刺型”和“悲剧性讽刺型”。长篇小说研究,从“史”与“诗”冲突的角度,阐释其表现社会历史中人性所面临的考验,以及考验中的“变”与“不变”;并根据其叙事时间,分为“常态时间”和“考验时间”,根据其叙事空间,分为“家”“集体”和“密室”。第三章的“散文研究”,重点考察杨绛创作中的“记忆书写”及其不同表现形式,并将其分为三种记忆范型: “记”“纪”“忆”;三个主题: “家”“离别”“死亡”;三种结构要素:“梦幻”“镜像”“现实”。最后是第四章的“总体风格研究”,综合戏剧研究、小说研究、散文研究三章的成果,从总体上把握杨绛的“风格”,从外部向内部依次分为: “精神风格”“语体风格”“情感风格”“理性风格”“结构风格”五大类。

接下来交代本文的一些新见,也就是创新之处,具体分为四个方面。第一是“总体研究的创新”。本文为有史以来第一篇全面论述杨绛毕生文学创作的博士论文。本文将杨绛八十年来的文学创作及其作品视为一个整体,将其创作的语言、叙事、结构、文体、风格等置于二十世纪文学史中进行考察。第二是“细读分析的创新”。由于本人有近二十年的文学创作经验,对文学的“语言符号”及其“意义指向”之关系比较敏感,因此能够从杨绛作品的细读中,发现许多前人尚未发现的“意义细节”。面对蜂拥而至的“意义细节”,借鉴“知识考古学”方法,将其视为有待重新分类和阐释的“细节群”或“遗迹群”,所以才有第三点创新,即“分类上的创新”。统摄杨绛创作的总体,在不同的文类内部,发现具有代表性的形式要素,并按照不同的分类学标准进行重新分类。比如,从情感表达方法的角度分为“喜智”与“悲智”两类;从描摹世态人心的方法的角度分为“喜剧型讽刺”和“悲剧型讽刺”;从叙事时间的角度分为“常态时间”和“考验时间”;从叙事空间的角度分为“家”“集体”“密室”;此外,还有三种记忆范型(记、纪、忆),三个主题(家、离别、死亡),三种结构(梦幻、镜像、现实),等等。分类的过程,尽管也是意义阐释的过程,但未免零星,需要寻找总体的角度进行归纳。因此有了第四点创新,即“总体风格研究的创新”。风格是作家的创作个性更为浓缩的体现;风格学通过对作家创作的研究,呈现创作个性背后隐含的人格魅力、精神气质和审美理想。本文首先考察了古典文论史中“风格学”的概念,发现它从“人格学”到“修辞学”再到“艺术哲学”的演变过程。本文首先将“风格学”研究定位在“内部研究”的基础上,并让它指向“外部研究”,于是,“风格”就成了社会历史中“语言结构的规定性”与作家“自由想象”和“创作个性”之间折中或平衡的产物。在此基础上,本文对杨绛的总体风格进行了归纳和总结,着重解释以下几个方面:杨绛创作对待世界的态度——隐身与分身;对待语言的态度——修辞与修身;对待生命和历史的态度——忧世与伤生;对待人性缺陷的态度——幽默与讽刺;还有其总体的智慧风貌——圆神与方智。由此,总结出了上文提及的五种风格要素。

对杨绛的创作进行总体研究的难点,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在于其创作种类的多样性,包括戏剧、散文、小说,还有文学翻译和文学研究。[43]因此,在研究的过程之中,涉及不同文类(戏剧、小说、散文、随笔)的研究史,还有对不同文类进行评价时所采用的概念和概念史。比如,研究杨绛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戏剧的时候,就需要对二十世纪戏剧史研究进行梳理;比如,在从事“分类”研究时,就要对“分类学”这一科学研究的基本概念进行梳理,还要将它变成一个“人文学”的研究范畴;在进行“风格学”研究的时候,要对“风格学”这一古老的范畴进行历史梳理,梳理其从“人格学”到“修辞学”再到“艺术哲学”的演变,最后将它变成一个与本文研究相关的概念。对这些概念进行梳理、甄别和运用,这一过程显得十分艰难而烦琐。第二个难点在于,杨绛作为一位具有高度中西人文素养、学识和见识高远的“学者型作家”,她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十分讲究,因此,在解读的过程之中必须仔细甄别。比如,她的回忆性散文的标题,分别用了“记”“纪”“忆”三个字,这些字句之间,既有相似性,又有差异性,本文对此做了认真的考证和梳理。此外,在杨绛的创作中,经常会出现许多与古今中外文化相关的术语,比如“陆沉”“隐身衣”“孟婆茶”“蛇阱”(snake pit)“元神”“中和”,等等,都需要认真考证,并根据上下文仔细甄别和体会。第三个难点在于,由于本文创新之处的驱动,杨绛的文本变成了需要重新全面梳理的文献材料,对这些文献材料的总体把握、归纳和阐释,对逻辑思维的长度和甄别归纳的准确度,都有较高的要求。由此而言,“总体风格学研究”一章的写作,就是这种意义上的一个难点。


【注释】

[1] 散文《收脚印》刊于1933年12 月30 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8期,署名“杨季康”。小说《洗澡之后》为长篇小说《洗澡》(1988)的续作,出 版于2014年8 月(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 杨绛文集品种繁多,主要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杨绛作品集》(3卷)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杨绛文集》(8卷)。此外还有中国青年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福建人民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单卷本散文戏剧集等。本文选择经杨绛校对过、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版本。截至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杨绛文集》共有三种:一是2004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杨绛文集》(8卷);二是2009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杨绛文集》(4卷),不含译文,新增加了《走到人生边上》;三是2013年第二次印刷的《杨绛文集》(8卷),是2004年第一版的再印,没有增加《走到人生边上》,只在第一卷《洗澡》前面增加了《新版前言》,并对自编《杨绛生平与创作大事记》做了多处“措辞性”的修改或调整,但史实没有变化。

[3] 洪子诚: 《对杨绛小说经验的细读、感悟与阐释——序于慈江著〈杨绛,走在小说边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年第1期。

[4] 幾,本义为“隐微,不明显”,特指事情的苗头或征兆(参见《周易·系辞》)。在古 汉语中,“幾”和“几”是两个字,意义各不相同(参见王力等编著: 《古汉语常用字 字典》,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因本文将“察幾”作为解读杨绛智慧方式与表 达方式的关键词,故保留“幾”字,取其本义中蕴含的丰富信息,而不用简化字。

[5] 根据于慈江提供的资料: 关于杨绛的学位论文共48 篇(其中硕士论文46 篇, 博士论文2 篇)。相关的研究文章约450 篇,纯学术性的文章约占三分之二。 见于慈江博士论文《小说杨绛——从小说写译的理念与理论到小说写译》(北 京师范大学,2012)。

[6] 刘梅竹的博士论文中文题目,为于慈江根据刘梅竹提供的法文和英文题目翻译: La Figure de l􀆳intellectuel chez Yang Jiang The Intellectual in the Work of Yang Jiang 。论 文指导教授系巴黎国立东方语言与文明研究所的伊莎贝尔·拉比(Isabelle Rabut)。 参见英文杂志China Perspectives,第65 期,http ∥chinaperspectives. revues. org/ document636. html。见于慈江博士论文《小说杨绛——从小说写译的理念与理论到 小说写译》(北京师范大学,2012)。

[7] 张健: 《论杨绛的喜剧——兼谈中国现代幽默喜剧的世态化》,《华中师范大 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

[8] 参见钱理群等著: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 社,1998年版,第643页。

[9] 已有多种研究将杨绛的创作风格归入“京派”一脉,例如,许道明在其专著《京派文学的世界》(复旦大学出版社,1994年)中,认为杨绛戏剧的特色源于“用京派的态度写海派的世界”;吴福辉主编的《京派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0年),选入杨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小说《路路》(即《璐璐,不用愁!》)。近年来有更多研究者将杨绛归入“京派”,或称其风格为传统京派之后的“新京派”,这种看法已具有普遍性。

[10] 近年杨绛在接受记者采访的答问中,较为集中地总结了她与“五四”新文学传 统、古典文学传统、西方文学传统的关系。她说: “新文学革命发生时,我年 纪尚小;后来上学,使用的是政府统一颁定的文白参杂的课本,课外阅读进步 的报章杂志作品,成长中很难不受新文学的影响。不过写作纯属个人行为, 作品自然反映作者各自不同的个性、情趣和风格。我生性不喜趋时、追风,所 写大都是心有所感的率性之作。我也从未刻意回避大家所熟悉的‘现代气 息’,如果说我的作品中缺乏这种气息,很可能是因为我太崇尚古典的清明理 性,上承传统,旁汲西洋,背负着过去的包袱太重。”见周毅: 《坐在人生的边 上——杨绛先生百岁答问》,《文汇报》,2011年7 月8 日。

[11] 杨绛四部戏剧的创作、上演与出版情况如下: 《称心如意》创作于1942年, 1943年上演,剧本于1944年由世界书局出版。《弄真成假》创作于1943年, 1944年上演,剧本于1945年由世界书局出版;2007年在上海重新上演。《游戏人间》创作于1944年,1945年上演,剧本未出版,因作者不满意,剧本已不存,近年出版的杨绛文集亦未收入。《风絮》完成于1945年,发表于《文艺复兴》月刊1946年第1卷第3、4期,因抗战胜利局势转变未及上演,剧本于1947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1987年重新发表于《华人世界》第1期。

[12] 转引自孟度: 《关于杨绛的话》,《杂志》第15 卷第2 期,1945年5 月,第111页。原文未注明李健吾说法的来源,现李健吾原作已不可查考。

[13] 麦耶: 《十月影剧综评》,《杂志》第12 卷第2 期,1943年11 月,第172—173页。

[14] 麦耶: 《七夕谈剧》,《杂志》第13卷第6期,1944年9月,第164—165页。

[15] 麦耶: 《十月影剧综评》,《杂志》第12 卷第2 期,1943年11 月,第172—173页。

[16] 麦耶: 《七夕谈剧》,《杂志》第13卷第6期,1944年9月,第164—165页。

[17] 孟度: 《关于杨绛的话》,《杂志》第15卷第2期,1945年5月。

[18] 较具代表性的有: 庄浩然《论杨绛喜剧的外来影响和民族风格》,《福建师范 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 期;张静河《并峙于黑暗王国中的 喜剧双峰——论抗战时期李健吾、杨绛的喜剧创作》,《戏剧》(中央戏剧学院 学报),1988年第3 期;张健《论杨绛的喜剧——兼谈中国现代幽默喜剧的世 态化》,《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 期;胡德才《中 国现代喜剧文学史》第十一章《杨绛: 穿“隐身衣” 的智者》(武汉出版社, 2000)。

[19] 柯灵: 《衣带渐宽终不悔——上海沦陷期间戏剧文学管窥》,《柯灵文集》第三 卷,上海: 文汇出版社,2001年版,第322—324页。

[20] 唐弢: 《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37页。

[21] 钱理群等著: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年版,第643页。

[22] 胡德才: 《中国现代喜剧文学史》,武汉: 武汉出版社,2000年版,第263页。

[23] [美]耿德华:《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张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65—277页。

[24] 敏泽: 《〈干校六记〉读后》,《读书》,1981年第9 期。

[25]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74—375页。

[26] 杨匡汉、杨早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室著: 《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10页。

[27] 施蛰存: 《读杨绛〈洗澡〉》,《文艺百话》,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55—356页。

[28] 金克木: 《百无一用是书生——〈洗澡〉书后》,《读书》,1989年第5期。

[29] 胡河清:《杨绛论》,《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第40—48页;收入文集《灵地的缅想》,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74页。

[30] 洪子诚: 《中国当代文学概说》,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116页。

[31] 丁帆、许志英主编: 《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2年版,第1192页。

[32] 参见[美]韦勒克、沃伦: 《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外部研究”指对文学与外部因素之关系的考察。(第65页)“内部研究”指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第145页)

[33] [美]韦勒克、沃伦: 《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页。

[34] 钱锺书: 《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 语》,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79页。

[35] 《孟子·万章》。[汉]赵岐注: “志,诗人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见 《孟子注疏》,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7页。另,[宋] 朱熹 注: “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四书章句集注》)。

[36] 比如余杰批评杨绛的言论,就与施蛰存和柯灵的评价截然相反。参见余杰:《知、行、游的智性显示——重读杨绛》,《当代文坛》,1995年第5期。

[37] 钱锺书: 《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 语》,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79页。

[38] 郭绍虞: 《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页。

[39] 罗根泽: 《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 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

[40] 张少康: 《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上,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第45页。

[41] 这种方法,受到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基本方法的启发。福 柯在谈到新的历史研究方法时说: 传统的历史学将“重大遗迹”变成“文献”, 今天的历史学将那些文献变成重大遗迹。面对这些新的遗迹,新的历史学从 考古学(“一门探究无声古迹、无生气的遗迹、前后无关联的物品和过去遗留 事物的学科”)得到启发,用考古学方法“对历史重大遗迹做本质描述”。(参 见[法]米歇尔·福柯: 《知识考古学》,谢强等译,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6—7页。)需要说明的是,本文仅涉及福柯讨论科学 研究基本方法的部分,比如他所归纳的“古典知识构型”的三个方面: 智力训 练(代数学)、分类学、发生学,不涉及其思想体系的讨论。

[42] [法]米歇尔·福柯: 《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 上海 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5页。

[43] 本文不专门讨论其翻译和研究的内容,而是将它穿插在狭义的文学文本分析之中。关于杨绛的文学翻译、研究与小说创作之关系的论题,于慈江的博士论文《小说杨绛——从小说写译的理念与理论到小说写译》(北京师范大学, 2012)做了专门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