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彭雪梅
夏天来临之前,传来一个消息:潘保东成为昶山县第一个考入清华大学的学生。
我是在索具厂听工人们议论,才知道潘保东考上了清华大学数学系。得知这个消息,我心中无比欣慰,觉得心头上压着的一堆巨石,卸掉了一小块儿,不自觉的长舒一口气。我知道,只要我努力去弥补,用心去救赎,迟早有一天,我会把压在心头上的石块一一掀开,真真正正轻轻松松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我带着欢快的心情,一路蹬着自行车回到桃花坞。刚一进村口,突然“啪”的一声,我的额头被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砸中,连吓带着急,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左腿膝盖磕破。紧接着,一群孩子齐声高叫着:“扫帚星,扫帚星,克死她娘成了精,勾引大运送了命。”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砸中我额头的是一只烂西红柿,汤汁糊满我的半边脸,把一件奶白色的衬衣也染花了。看来,村里对我的欺负和凌辱升级了,从以前的动嘴改成现在的动手,骂我的顺口溜也多了一句“勾引大运送了命”。在我的身边,陆陆续续还有烂西红柿一类东西扔过来,并伴着孩子们恶作剧后笑闹声。突然,孩子们尖叫一声,四下逃窜而去。我想,肯定是我爹又来给我出头,心里不由得再次泛起一股温馨。我挣扎着准备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就在我感动于我爹带来的温暖时,却发现眼前拉我起来的人竟然是潘保东。潘保东脸上的伤疤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额头处靠近发际线的地方,还有一条隐隐泛红的痕迹。
我问潘保东,你怎么来了?
潘保东扶起我的自行车,对我说,他考上清华大学数学系。
我说我听说了,并向他表示祝贺。
潘保东苦笑了一下:“我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是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督促我复读一年,报考更好的大学,才让我有勇气报考清华。二是代表我的母亲,向你道歉。”
我接过自行车,对潘保东说:“我不需要感谢,也不需要道歉,我只求你们不要厌恶我,不要憎恨我。”
潘保东说:“我妈当时说的是气头上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现在,我们家人对你都是满心歉意。”
我说:“要说抱歉的是我,如果不是因我而起,你今年就读大二了。”
潘保东说:“好饭不嫌晚,没有你,我也读不了清华。”
潘保东叹口气,继续说道:“因为我,你放弃读大学,现在,该轮到我对你愧疚了。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去复读,接着参加高考,争取考到北京,我们继续做同学。”
我对潘保东说:“你千万不要对我愧疚,我不去读大学的主要原因,是要照顾我的妹妹。”
潘保东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没有听说哪个人是因为要照顾妹妹,放弃读大学的,考上大学多不容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
我说我们家跟别人家情况不一样。
潘保东说:“那群孩子对你太无礼了,每天都是这样吗?”
我说:“今天是第一次冲着我扔东西,我怀疑有人背后指使。”
潘保东说:“我早来了,一直在村口等你,刚才看见有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跟那群孩子在一起,好像还给孩子们分糖吃了。”
我问潘保东,那个男人是不是只有一只手?
潘保东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只有一只右手。”
索具厂只生产两种绳子,尼龙绳和麻绳。两种绳子按照直径,又分为十几种粗细不一的绳子。最近,索具厂进了一台机械设备,机器制绳代替人工制绳,效率提高不少。过去,六个工人轮番转动绞盘,一天也就生产一百多米绳子。现在有了制绳机,两个工人一头续料,一尾打捆,一天能生产七八百米绳子。如此一来,索具厂要辞掉一多半工人,厂里一时间人心惶惶,都怕丢掉工作。
索具厂先前的会计彭雪梅生完孩子回来了,厂长一时间犯了难为,因为我的学历比彭雪梅高,她只是初中毕业。而且,我做的账面也比彭雪梅做得干净,几乎从来不出差错。厂长让彭雪梅先在会计室待着,说过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合适工作,再行安排。彭雪梅每天按时按点来会计室上班,却没有具体工作,她自己也觉得尴尬。我和彭雪梅早就认识,她的娘家是桃花坞村,叫彭启德,娘家哥哥叫彭军。我和玉叶都吃过彭启德家的鸡蛋,我爹还从彭启德手里买过鸡蛋,以答谢水生媳妇给玉叶喂奶。
彭雪梅长得挺好看,圆脸大眼,是我们农村人喜欢的旺夫相。她的性格爽快,说起话来快言快语,爱说爱笑爱凑热闹。会计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彭雪梅拿我当成娘家人一样聊天。她说她嫁到段家庄六年,一直没有怀孕生孩子,这些年试的偏方能编一本书,吃的中药能装几麻袋,看过的神婆也有十几个,有一回差点被一个神汉占了便宜。
彭雪梅还说,自己整整看了婆婆六年脸色,听了婆婆六年指桑骂槐。
我说你不是刚刚生了儿子,这回能堵住婆婆的嘴了。
我俩聊天聊到这里,彭雪梅眼泪唰唰流了下来,再也不言声。任凭我如何安慰,彭雪梅只是一个劲地哭。
快到下班时候,我找到厂长,主动提出来要去车间当工人,让彭雪梅来做会计。厂长是个厚道人,听我主动让位子,心里虽有些不舍,但还是答应了,说车间里肯定会给我留出位子。
三个月过去后,发生一件奇怪的事,彭雪梅又怀孕了。彭雪梅怀孕不是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显怀了,怀胎至少五个月。如果按照这个时间算起,她第二次怀孕的时间,应该是在她刚刚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这个事儿违背常理,索具厂里的工人七嘴八舌议论彭雪梅,议论焦点有好几个,一是彭雪梅六年不怀孕,一怀孕就一窝接一窝像是下兔子;二是计划生育抓得这么严,她怎么敢明目张胆怀孕,每天挺着大肚子上下班。
第二天,索具厂来了一堆人,据说是段家庄的书记带着召平镇计生委的人,他们来找彭雪梅谈话。谈话持续到下午,索具厂又来了一拨人,是桃花坞的,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还有两个民兵。水生媳妇在桃花坞村负责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姓庄的唯一进入村委会的人。彭雪梅出嫁后,户口归到段家庄,她生二胎跟桃花坞没有关系,我不清楚彭大河和水生媳妇来掺和什么。快到下班时候,又来了一拨人,是彭启德两口子和儿子儿媳妇,也是彭雪梅父母、哥哥和嫂子,更是彭大河的叔父叔母和堂哥堂嫂。
这一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厂长来找我,让我回会计室上班。
我问厂长,彭雪梅呢?
厂长叹口气,说彭雪梅一时半会儿不能上班了。
我再次见到彭雪梅是在桃花坞,她提着两个大蛇皮袋子,面色苍白,像是没洗脸没梳头。
看到我,彭雪梅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她离婚了。
我问她为什么?
彭雪梅说一切都是命,说完就哭诉起来。
原来,彭雪梅上次怀孕是假的,是为了掩护她怀孕的娘家嫂子。彭雪梅娘家嫂子叫庄晓娥,是桃花坞村出名的美女,跟彭军和彭大河三个人是同学。长大后,彭军娶了庄晓娥。能把村花娶回家,彭家人当然高兴,一时间成了善待儿媳妇的模范五好家庭。第二年,庄晓娥生下一女孩,庄启德两口子先是把老脸撂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处处示好。
彭军安慰爹娘,说第一胎生女儿,五年之后还能生第二胎。
谁知道庄晓娥不争气,好不容易熬过五年,她第六年又生下一个女孩。这一回,连彭军也失去耐心,对庄晓娥横竖都不给好脸。在桃花坞,家里没有儿子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这也是我和玉叶悲惨童年的发端。
彭雪梅嫁到段家庄之后,肚子六年没有开张,庄启德便打起女儿的注意。他把一家人凑到一起,宣布了他酝酿已久的计划,让儿子和儿媳妇躲到山西运城的三姨家,继续怀孕生孙子。另一边,让女儿肚子里塞上枕头假怀孕,到时候把孙子的户口落到女儿名下。为了延续娘家的香火,彭雪梅义不容辞,回去跟婆家商量。婆家以为彭雪梅不能生育,用这个办法添进来一个男孩,面子上也好看。于是,婆家就答应配合演这出戏,条件是彭雪梅的嫂子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必须姓段,而且要在段家抚养长大。彭启德觉得只要是彭家的骨血,姓什么无关紧要,就算在段家抚养也不碍事,便与亲家达成一致。皇天不负庄家人,庄晓娥在山西运城生下一个男孩,彭雪梅也赶紧佯装生产,并对外宣称生了儿子。在想添男丁的共同目标下,段庄两家人配合默契,本来天衣无缝,可谁知道造化弄人,就在庄晓娥生下的男孩刚刚满月时,彭雪梅发现自己怀孕了。面对即将戳穿的谎言,段家人铁了心要生下段家的骨血,忍受了六年屈辱的彭雪梅也别无选择,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她也要保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段家庄首先不干了,因为彭雪梅名头下已经有了儿子,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生第二胎了。本来这事儿跟桃花坞没有关系,因为彭军和庄晓娥没有违背计划生育政策,他们俩名下只有一双女儿。这个“三角官司”打到召平镇计生委,镇计生委协调两个村的书记和负责计划生育委员,最后三方达成一致:按照既成事实的流程办理,彭雪梅必须流产。
彭雪梅无奈,只好避开段家庄,躲到娘家生孩子。召平镇计生委再次出面,并下达最后通牒,彭雪梅在哪个村生下孩子,就把违规计生名额算到哪个村的头上。如此一来,躲在炕头看热闹的桃花坞坐不住了,村书记彭大河带着水生媳妇和几个民兵,把怀孕已经七个月的彭雪梅绑到门板上,抬进召平镇卫生院。
彭启德两口子哭喊着追出大门口,彭启德跺着脚骂道:“彭大河,那是你的堂妹,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你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阴曹地府,孩子见了你也得叫一声舅舅,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彭雪梅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猪一样,被生生摁在镇卫生院简陋的手术台上,当着桃花坞和段家庄两个村人的面,引产出来一个男婴。
彭雪梅哀求着护士:“给我看一眼。”
护士瞅一眼镇计生委主任,主任点了点头,护士双手举着一个湿淋淋的男婴,递到彭雪梅眼前。
彭雪梅怔怔地看着滴着羊水的婴儿,看到婴儿的嘴巴一张一合,缓慢且均匀。突然,她挺起脖子对镇计生委主任说:“用孩子的人头顶我的人头,让孩子活下来,我去死,求你了,求你们了!”
镇计生委主任眼看局面要失控,赶紧冲着护士一努嘴,护士顺手把男婴丢进手术台下面的一只装满清水的水桶里。彭雪梅“啊”的一声,晕死在手术台上。
又过了半年,我在召平镇上看到彭雪梅,她手里攥着一件婴儿穿的连裤袄,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儿子,还说儿子穿着单衣跑出来了,她来给儿子送连裤袄。
彭雪梅的悲惨遭遇,更加坚定了我要离开桃花坞、离开召平镇、离开昶山县的决心。在这片土地上,女性承受着与生俱来的原罪,由不得你去选择,横竖都要接受。我要逃避的不仅仅是世俗,还有这片对世俗纵容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即便是你浇灌琼浆玉液,开出来的依旧是愚昧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