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桃花坞的英雄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忘了自己在哪里,是玉叶的哭声把我吵醒的。
老铁匠说欧阳从看守所送镣铐回来了,他还打听到我爹和四爷爷的情况,都关在死刑犯的牢房里。
我使劲忍着,才没有让自己掉下泪来。我匆匆忙忙吃了两个油炸馅饼,背上玉叶出了谭记铁匠铺。这是我第二次吃油炸馅饼,远不如上一次吃的时候香。上一次,是我娘从县城买的油炸馅饼,我一气吃了五个。老铁匠和欧阳出来送我,老铁匠把葡萄糖瓶子递给我,里面装满稠稠的小米粥。
接下来,我在县革委会门口等了两天,始终没有看见柳铁英的吉普车,也没有看见柳铁英。到了晚间,我还是回谭记铁匠铺借宿,借宿也不是白住,我每天晚上给老铁匠和欧阳做一顿晚饭。
欧阳对于我会做饭这件事很是新奇,他问我会做什么饭?
我问他想吃什么饭?
欧阳想了想,问道,你会做疙瘩汤吗?
我说疙瘩汤太简单了,我娘教会我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疙瘩汤。
看到欧阳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越发有了做饭的好心情,我跟欧阳说:“不过,我娘管疙瘩汤不叫疙瘩汤。”
欧阳问道:“那叫什么?”
我说:“我娘叫它雪里金。”
欧阳问道:“为什么叫雪里金,雪里金怎么做?”
我很显摆地笑着,从米缸里舀出半瓢小米,对欧阳说:“先把小米淘洗干净,放进开水锅里煮几分钟,在小米要熟不熟的时候捞出来,过凉水,再用笊篱沥干水。这个时候,小米已经半熟,但还是一粒一粒,不会粘成一坨。””
我从橱子里捡出一只最大的平盘,抓起一把白面,均匀地洒在盘子里,把半熟的小米倒进盘子里面,顺着一边晃动盘子,让白面裹到小米粒上。等白面把小米包住后,另外炝锅熬汤,汤开之后,就把裹着面粉的小米粒倒进汤里。然后,我对欧阳说:“这就是雪里金,我娘教会我的。”
欧阳喝了四大碗我做的雪里金,还把我做雪里金的过程,又跟师父讲述一遍。欧阳说普通话,音调跟收音机里的播音员说的一样好听。
老铁匠对我的手艺连连称赞,说所有疙瘩一般大,他这辈子头一回喝到这般入口、这般均匀的疙瘩汤。
第三天,我又来到县革委会门口,我认出一位穿中山装的男人,他也在庄水生家吃过狍子肉。
我拦下中山装,问他柳铁英在哪里?
中山装也认出了我,他说柳主任到市里面开会去了。
我问中山装,柳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中山装说是开很重要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第四天傍晚时分,我背着玉叶走回桃花坞,没有要回我的一百斤小米,也没有看到我爹。晚上停电了,家里只有一截蜡烛头,很快着完了。黑暗中,玉叶又饿哭了,我跟着她一起哭。后来,玉叶哭睡了,我哭着哭着也睡了。
以后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反正不能再坏了吧。虽说家里的咸菜泡了汤,可是还有玉米,让我发愁的是没有玉叶吃的小米。好在水生媳妇主动提出来,要给玉叶早晚喂两次奶,还说文革是个男孩子,少吃两口奶不碍事。
接下来,村里有人送来小米,还特意说好不是借,是送给玉叶吃的。
有天晚上,彭启德送来一篮子鸡蛋,我数了数,足足有三十个。彭启德前脚走,我后脚就给玉叶蒸鸡蛋羹。蒸鸡蛋羹真好,煎鸡蛋会让别人家闻到香味儿,再说我家也没有煎鸡蛋的油。
吃的稍好一点,脑子就爱想事,想起这些天给我家送东西的人很多,庄大棒槌跟我爹吵过架动过手,他家婆娘居然还给玉叶做了一身新的棉裤棉袄,让我很是纳闷。
这些天,还生出一件稀奇事,庄水生顶替我爹,天天去村广播室读报纸。我挺喜欢庄水生读报纸,人家庄水生读报纸就是读报纸,从来不骂人。我爹读报纸的时候,不光是骂人,还三天两头死人,不是毛主席就是周总理,还有朱委员长。我爹读到毛主席去世的时候,对着大喇叭哭得哇哇响,徐寡妇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说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爹都没这样哭过。
从庄水生读报纸开始,就没有死过人,他读的是“拨乱反正”“打倒四人帮”什么的。听上去,感觉像是一桩桩好事。
一天晚上,我背着玉叶去找水生媳妇喂奶,正赶上庄水生读完报纸回家,庄水生对我说:“你爹和四爷爷大概没事了,没准这几天就能回来。”
我问庄水生为什么?
庄水生说:“邓小平上台了。”
我不是太明白:“我爹原来天天骂邓小平呀。”
一个月过后,我爹真的回来了,四爷爷也回来了。我爹回到家后,我叫了他一声,他犹豫了一下,最后闷哼了一声,算作是答应。我知道我爹心里对我有气,他就算是不答应这一声,我心里也不会怪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爹对我都是这样的态度,不冷不热,不尴不尬。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我爹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
我爹回到桃花坞当天,就去了村广播室,他读了几条报纸之后,又开始骂人了。我爹这回骂的不是村里的人,他从“四人帮”的王张江姚,一直骂到柳铁英。最后,我爹还讲了他在监狱里如何跟“四人帮”的爪牙柳铁英做坚决斗争的,足足用了两个钟头,讲到变电室跳闸才完事。一时间,让我觉得,把我爹抓起来的不是柳铁英,而是江青。
转瞬间,我爹成了桃花坞的英雄,村里主动请他喝酒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拎着酒和猪肠子,来我家喝酒。我爹把关押期间的故事讲得滚瓜烂熟,而且每天讲得都差不多,他说他不想连累桃花坞的父老乡亲,一进去就承认是自己投的毒,而且他还为四爷爷开脱,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张,没有受四爷爷的指使。
我爹还说,他几乎每天过一遍大堂,受一遍大刑,把后槽牙咬碎了两颗。每次说到这里,我爹还要用手扒开嘴让人看他的后槽牙。其实,我清楚地记得,我爹那两颗后槽牙是虫牙,有一年害了牙疼,疼到满炕上打滚儿,是我娘带着我爹和我,在召平镇大集上,找人拔的牙。
接下来,我爹更忙了,他到公社里作报告,到县里作报告,最后还到市里作报告,讲他在监狱里怎么遭受严刑拷打,也讲他怎么从山上采来野扁豆,怎么偷偷放进狍子肉里面。我爹在作报告的时候提到了我,他没有提我的名字,可桃花坞的人都知道,他报告里说的“遭到坏人举报”的坏人,就是我。
我爹是在召平镇中心小学操场上作的报告,就是那次开万人批斗会的地方,各个村里都组织村民去听报告,我们桃花坞小学全体学生都去了。当我爹讲到他“遭到坏人举报”的时候,全桃花坞小学的师生都在看我,看得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彭大运凑到我很前,趴在我后面说:“你爹真能吹牛逼哦。”
四爷爷回到桃花坞,几乎不见人,也不说话。直到上级派来调查组,把四爷爷问急了,他也只说了一句话:“在那种拿人不当人的地方,他庄正德说人话才不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