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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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森林公安局后,杨苍山的心情也跌落到了谷底。虽说还是穿着警服,但距离他少年时的警察梦想渐行渐远。小时候,他觉得警察就应该破案抓坏人,一手手枪,一手手铐。所以,他才会在高考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地报考警官学院。毕业时,综合科目考试,杨苍山名列应届毕业生第二名,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明日警察之星。毕业七八年之后,大学里那些成绩远在他之后的同学,有的当了官,有的立了功,一片锦绣前程。唯独杨苍山,从刑警到狱警,再从狱警到森警,无功无禄,一路微笑着走低。

杨苍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管是同事还是领导。他觉得,造物主用一张笑脸为他的悲剧人生做了个封面,翻开第一章节便已明了,悲剧主人公的一生充斥着误解、误会、纠结、尴尬、失落、失败。还有什么能比一眼望穿自己的人生更沮丧的事呢?只有一样,一眼望穿的不仅是人生,还能清晰地看清悲剧的结尾。杨苍山喜欢上了喝酒,他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换上便装就一个人去小酒馆,自斟自饮把自己喝个烂醉。喝醉后的杨苍山,脸上仍旧挂着笑意,跟大多数醉酒男人的僵硬笑脸已毫无二致。那个曾经被老师和同学寄予厚望的明日警察之星,泯然众酒徒矣。


老黎是森林公安局的老警察,从警二十多年,现在是外勤队的队长。老黎生性不苟言笑,哪怕是跟局长说话,也是板着一副生硬的冷面孔,在外人看来,他更像是局长。好在局里的人都了解他的秉性,也就没有人介意老黎的冷脸。老黎离婚了,有个16岁的女儿跟着老婆生活,他每个月去看女儿一次,顺便留下生活费。外勤队传言,说是老黎的老婆受不了老黎的冷脸,在外面有了外遇,才是最终导致二人离婚的原因。关于离婚的事儿,老黎从来不提半个字,所以大家只能靠猜测。老黎每天坚持穿警服上下班,而且是步行,因为他家距离办公室只有两公里半的路程。森林公安局其他人都不愿意穿警服上下班,因为穿上这身警服,遇到有人求助或者报警,就得管。森林警察不同于地方警察,执法权限有限制,管少了不合适,管多了超出权限。为了避免尴尬,大家都是着便装上下班,到了办公室之后才换警服。

杨苍山进入森林公安局后,一直跟着老黎出外勤。一张冷脸和一张笑脸搭配在一起,既没有产生喜剧效果,也没有出现气场不合。有时候,两个人巡山跑一天山路,谁都不跟谁说一句话。半年下来,两个天天在一起的工作搭档,跟陌路人差不了多少。

对于工作,杨苍山抱定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完成份内工作,其他事情不管不问也不琢磨。杨苍山决心做一头死猪的心理依据是:谁让我生就一副笑脸来着,谁让领导心虚,不喜欢笑脸来着。

这年冬天,一场大雪过后,外勤队全部队员上山,严控雪后上山偷猎者。老黎主动挑了海拔高度最高、路线最难行走的马龙峰,带着杨苍山一早就出发了。像往常一样,两个人一路上各走各的路,没有任何交流。走到雪线的时候,老黎从地上捡起一根竹竿递给杨苍山。杨苍山问道,拿竹竿作什么用?老黎用竹竿捅着地上的积雪,头也不抬地说:“大雪盖住了石窟,走到吃不准的地方,先拿竹竿捅一捅。如果没留神踩进石窟里,还能把竹竿横在洞口,救自己一命。”

中午时分,两个人终于上到马龙峰,峰顶上狂风像针一样,似乎能穿透衣服,吹得皮肤冷冷地疼。老黎拿着望远镜四下瞭望,找寻偷猎者的踪迹。杨苍山则悠闲地望着脚下的洱海和古城,欣赏着波诡云谲的大理风光。突然,举着望远镜的老黎说有情况,他把望远镜递给杨苍山,指着峰顶下方一处山坳让杨苍山看。杨苍山接过望远镜,顺着老黎手指的方向,果然发现山坳森林里有一缕似有似无的青烟冒出来。两个人急忙下山,顺着青烟的方向走过去。那一缕青烟时断时续,风大的时候,青烟升不起来,全然不像是森林火灾。大概费了两个小时,老黎和杨苍山才找到冒青烟的地方,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所为。中年男人躺在森林的雪地里一动不动,身边是一件点燃的毛衣。距离中年男人不远处,散落着一支双管猎枪。再稍远的地方,地上躺着一只云豹,也是一动不动。中年男人看到穿着警服的老黎和杨苍山后,用两只手撑地,挣扎着要坐起来。老黎先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双管猎枪,发现里面只剩下一颗子弹。老黎拿着枪,走到中年男人面前问道:“是你打死的豹子?”

中年男人脸上露出很不自在的愧色:“豹子还活着,我用了麻醉针。”

老黎又问道:“你怎么了?”

中年男人说:“豹子中了麻醉针,朝我扑过来,我没办法才开了枪,从坡上摔下来后,我的两条腿就不能动了,所以,我烧了一件毛衣,看看有没有人来救我。”

杨苍山走到云豹跟前,看到云豹果然还有呼吸,但是一只眼睛上插着吹管射出来的麻醉针,后腿处有一处枪伤,还在流血。老黎拔出云豹眼睛里的麻醉针,从口袋里面掏出一瓶云南白药,敷在云豹的两处伤口上。杨苍山走到中年男人面前,狠狠地踢了他大腿一脚:“这么漂亮的豹子,你干嘛非要射它的眼睛?你不知道云豹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吗?”

中年男人腿上挨了一脚,没有任何反应,他懊恼地说:“就因为是一级保护动物才值钱嘛,我哪里射的那么准,我的吹管瞄准它的屁股,结果射到了眼睛。它扑我的时候,我瞄的是它的脑袋,结果打到了屁股。”

老黎蹲下身来,拿着麻醉针管在中年男人腿上扎了一针,中年男人依旧没有反应。老黎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应该是摔断了脊椎骨,下肢神经完全没有反应。”

老黎翻开中年男人的背包,从里面找出一把砍刀和一捆绳子,然后就地砍倒两根竹子,劈开竹子后做了简易雪橇,把中年男人和那只云豹捆在雪橇上。剩余的绳子,老黎截成两段,分别拴在雪橇两端。杨苍山木木地站在一旁,看着老黎有条不紊张罗着,几乎无从插手,老黎也没有让他插手。收拾停当后,老黎把一根绳子交给杨苍山,说你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控制平衡,走一段再换过来。就这样,两个人驮着中年男人和云豹上路了。

转过一道山梁,老黎叫停了杨苍山,说这段路石窟石缝多:“我对马龙峰比你熟悉,我在前面拉,你在后面拽着。”

杨苍山没有说什么,顺从地接过雪橇后面的绳子。进入森林公安局以来,杨苍山对于工作的态度就是如此,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干,既不主动,也无热情。想到自己曾经在大学里对美好前程的憧憬,而今却只能跟山、跟树、跟动物打交道,禁不住悲从中来。

翻过山梁之后,是一个陡峭的下坡,杨苍山正沉浸在自己悲愤难诉情绪里,突然觉得手中的绳子一紧,瞬间脱手。雪橇失去了后力的掌控,迅速往前冲去,一人一豹加上一个雪橇的重力加速度砸向下方的老黎。雪橇砸中老黎后,带着老黎又往前滑行了二三十米,才缓缓停住。在后面追赶雪橇的杨苍山,突然看到雪地上留下一条刺眼的血迹,心知不妙。等他追赶上雪橇后,才发现雪橇的一根竹片刺穿了老黎的大腿。


杨苍山一个劲地向老黎说着抱歉,雪橇上的中年男人也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老黎一声不吭,脸上却渗出豆大的汗珠子。杨苍山解开雪橇上的中年男人和云豹,然后问老黎怎么办。老黎说,你把雪橇拆开,把插进我大腿的竹片横在地上,让我能够侧躺下来。杨苍山依照老黎说的,把竹片单独拆出来,横在老黎的身下,紧张地出了一身汗。老黎摸索着掏出一包香烟,自己点上一根,又给杨苍山和中年男人各分了一根。杨苍山本来不抽烟,由于紧张,他下意识地跟着抽起了香烟。老黎抽完一根烟,用随身带的小折叠刀割开裤管,把云南白药瓶递给杨苍山。杨苍山接过药瓶,在老黎大腿前后两处伤口上敷药,血流才渐渐止住。老黎松了一口气,依旧冷着面孔,他指着中年男人对杨苍山说:“马上到雪线了,雪橇也没用了,你背着他先下山。”

杨苍山说:“不行,我得先救你。”

老黎说:“我是皮肉伤,没什么关系,他伤的是神经,耽搁久了,下半辈子就瘫床上了。”

杨苍山说:“他是个罪犯,我凭什么先救他。”

老黎说:“你是警察,所以要先把罪犯带下山。”

杨苍山有些愤慨:“救他还不如先救那只豹子。”

老黎冷着脸摇摇头:“任何时候,人命都比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命金贵,就算他犯了法。”


最终,杨苍山还是听从了老黎的话,背着中年男人先下山,他几乎是用一路小跑的方式下的苍山。下山路上,他不停地试着用对讲机联系森林公安局值班室,快到进山收费站的时候,对讲机才进入有效通话距离。此刻,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刚刚归队的外勤队员听说队长老黎受伤了,无需领导下指示,全体队员迅速往马龙峰集结救援。杨苍山把中年男人交给景区派出所的警察,让他们帮忙送医院抢救,他旋即迈开大步,往山上奔去。

下山的时候,杨苍山把中年男人的双管猎枪留给老黎,还给他补充上了另一颗子弹。杨苍山担心老黎在雪地里太冷,还把昏睡的云豹拖到老黎跟前,让老黎依靠在云豹身边取暖。杨苍山盘算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下山,顶多用一个小时。下山后立即呼叫救援,同事们用两个小时赶上山,前后三个小时,老黎应该能够撑得住。杨苍山一路往山上狂奔,一边盘算着时间,他在心里无数遍宽慰自己:老黎没事,老黎没事!

杨苍山几乎是与外勤队同时赶到事发地的,在众多手电光里,首先映入众人视线的是雪地里四溅的血迹。当老黎出现在手电光里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他的右手抓着双管猎枪,左半边脸和左半拉肩膀全都变成了血轱辘。杨苍山呼喊着老黎,扑上前去,跪倒在老黎身前。老黎睁开眼睛,冷着半边脸说:“那家伙……麻药劲儿过了,趁着我……趁着我睡着了,咬了我……。”

外勤队队员们用极短的时间做了一副担架,把老黎抬上担架时,脖腔里又溅出一股血。老黎抓住杨苍山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我怕是……撑不住了,一直、一直想跟你……聊一聊,可我天生一张……一张冷脸,谁都以为……我脸冷心也冷。”

杨苍山含泪点头:“黎队,不着急,等您好了,我们慢慢聊。”

老黎在自己仅剩的半边脸上,挤出一丝颇像微笑的神情:“人生很长,不要有……有那么多抱怨……和愤恨,不要忘了,我们入警的……誓言,还有当年穿上警服的……初心。”

杨苍山的泪水滴落在老黎紧握的拳头上,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点头,对老黎说:“我记住了,黎队。”


老黎没有抢救过来,云豹咬破了他的颈动脉,因为失血过多休克性死亡。双管猎枪里的两颗子弹都在,他最终也没有向云豹开枪。老黎去世后,下关派出所做过一个统计,老黎每天上下班的这条路线上,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任何刑事案件,只有几起治安处罚案件,都是老黎参与的。


又一个三年悠忽而过,杨苍山已经做了四年森林警察。

毕业八周年聚会,同学们询问班长杨苍山的近况,他微笑着自嘲说:“我这张脸,压根就不应该做警察。”

一位干法医的同学酒喝多了,他说道:“老杨这张脸,压根就不应该做中国人。”

班花问法医,班长为什么不应该做中国人?法医说:“有罪推论影响了中国司法很多年,这不是立法缺陷,而是中国人思维上的缺陷。我们习惯以恶意揣度别人,除了精神病之外,我们认为大多数人的笑,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给班长出了很多主意,有些主意很恶毒,用意是挤兑和报复在大学里独领风骚的班长。法医的建议稍微靠谱一些,他觉得杨苍山应该去韩国做整容,整成一副张东健一样冷酷的俊脸。

杨苍山真的把整容当回事了,他开始戒酒、攒钱、查阅大量整容资料,发誓要跟过去的杨苍山告别。靠一份警察的工资,攒出一份整容的费用,谈何容易。杨苍山给几个搞刑侦的同学打过招呼,问他们有没有卧底的工作,他愿意付出改变容貌的代价完成任务。同学打趣道:“你是不是港匪片看多了?”

在9周年同学聚会上,法医最终识破杨苍山的不良居心:“班长是在谋划公款整容。”

整容费用堪堪攒够的时候,正赶上英国的小公主路易斯.温莎在温莎城堡接受洗礼,父亲微笑着把路易斯公主抱在怀里的照片传遍全世界。看到照片那一刻,杨苍山浑身打一个冷颤:我的孩子将来看不到我的笑脸?

杨苍山的笑脸是面部神经受伤导致,他在查阅资料时发现,如果把自己的笑脸整成酷脸,那就像史泰龙一样不会再笑了。想到此处,杨苍山冒出一身冷汗,自此打消了整容的念头,因为他觉得温暖的家庭比仕途得失重要。


虽说不用再攒钱整容了,杨苍山也没有再捡起酒瓶子来。他用整容的钱在大理下关支付了一套商品房的首付款,他觉得不动产是增值的,整容是贬值的。自从老黎走之后,杨苍山就戒了酒,他生怕自己喝多了酒,会想起老黎。


9周年同学聚会后不久,班花给杨苍山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叫周璇,在大理市质监局工作。周璇是班花的嫂子的表妹,比杨苍山大两岁。周璇个子高,长相好,皮肤还白,是正规大学本科生,工作后又做了公务员。周璇的父母都是大理市政府的机关干部,在大理算得上是有头有脸有家庭背景的人。

周璇拖到这个岁数没有嫁人,主要原因是她太挑剔。周旋挑剔也就罢了,偏偏她妈妈比周璇还要挑剔。同样是挑剔,母女二人挑剔的方向不一样。周璇挑剔男朋友是不是能跟自己想到一起、聊到一起、玩到一起。妈妈挑剔女婿家庭背景、经济状况、身高相貌。说简单一点,周璇要找一个有趣的灵魂,妈妈要找一个有前途的女婿。这些年以来,遇到了有趣的灵魂,过不了妈妈那一关。遇到有前途的男人,过不了周旋这一关。母女二人挑来拣去,相互否定,谁都不妥协。

周璇见到杨苍山后,感觉这个高高大大男人脸上始终挂着迷人的微笑,既阳光又开朗,让人很有安全感。30岁是女人心理上的一道坎儿,31岁的周璇有意无意地降低了择偶标准。她觉得杨苍山聪明、善良、热心肠,说话也风趣,可以做自己的男人。周璇降低了标准,妈妈却不肯轻易松口,他认为杨苍山没有家庭背景,也没有仕途前景,一个普通的森林警察比护林员强不了多少。大概是妈妈也考虑到女儿年龄渐大,对这个一脸和气的准女婿,虽然没有认可,但也没有完全拒绝。

杨苍山喜欢周璇,觉得她比自己设想过的爱人还要完美。杨苍山心里清楚,他还没有得到周璇父母的认可,可他不知道该往哪里用力,只好对周璇越发热情。杨苍山很想尽快结婚,因为他记得有句话:在心里埋葬一个人最彻底的办法,就是接纳一个新人。杨苍山想用婚姻尽快埋葬心里的老黎,他总觉得自己是害死老黎的元凶。如果自己没有松开雪橇,老黎就不会受伤,老黎不受伤,他就不会把云豹拖到老黎身边取暖,云豹就不会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咬断老黎的颈动脉……。


自老黎死后,杨苍山继承了老黎的习惯,每天穿戴整齐的警服上下班,连制式皮鞋都擦的锃亮鉴人。警服和皮鞋穿在外面,光鲜整洁倒也不新奇。新奇的是,他还要把警帽下面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而后才会照着镜子戴警帽。并且,警帽帽檐的弧顶必须卡在鼻梁中线上。如此一来,杨苍山微笑上翘的嘴角,与帽檐保持了相同的弧度,形成了一张更大的笑脸。

从杨苍山家里到森林公安局,要经过三条街和一座桥,大概有三公里的路程。杨苍山坚持每天走路上下班,一路上的商家店铺、小商小贩小偷小痞子都认识他。走路上下班也不是光走路,路上遇见闲事儿,杨苍山也会像老黎那样管一管。

有一天早晨,杨苍山经过兴盛大桥时,发现有一身着白衣的中年女性爬上桥塔准备自杀。途径车辆纷纷停下,司机们下车仰着脑袋看热闹,把大桥双向通道堵得死死的。下关派出所已经出警,管片民警小陈正拿着高音喇叭对着白衣妇女喊话。消防队的车辆在远处拉着警报,可是司机们只顾着看热闹,没有人挪车让道。杨苍山微笑着催促司机,让他们把车开走。司机们看到这个警察这般和善,愈发没有人理会,有的司机还讪笑着对自杀的白衣妇女喊话:“要跳赶紧跳啊,我们还赶时间打卡上班哩!”

杨苍山走上前去,一把锁住喊话司机的咽喉,一手拉开车门,硬生生地把那个司机塞进驾驶座位上,微笑着怒斥:“再不把车开走,我就以妨碍公务罪,连人带车一块儿拘了。” 

司机有点恍惚,大概是觉得杨苍山这么和蔼的一张笑脸,不应该说出这么狠呆呆的话来。司机一边摇头,一边发动引擎,把车子开过桥中央。杨苍山心里琢磨着,这样一辆一辆车子轰赶,一个小时都腾不出通道来。于是,他走到小陈跟前,把他手里的高音喇叭抢过来,对着大桥上看热闹的司机喊道:“你们再不把车开走,待会儿上面的人跳下来,把你的车砸扁了,你可就摊上人命官司了。”

司机们觉得杨苍山说的有道理,纷纷钻进车里,把车开过大桥。小陈也认识杨苍山,知道他跟老黎一样,也是森林公安局的民警,经常在下关这片儿管管闲事,还配合当事人去派出所做过几回笔录。小陈对杨苍山说:“你胡乱说什么呢,把事主激怒了,真的跳下来,你担得起责任吗?”

杨苍山放下高音喇叭,笑着对小陈说:“你对事主喊了半天假大空的废话,她只会越发觉得生活了无生趣,她要是现在跳下来,最大的责任肯定是你来背。”

小陈有些生气:“我一早晨喊的都是废话,你来喊几句有用的。”

杨苍山举起扩音器,对着塔桥上的白衣妇女问道:“大姐,什么事儿想不开啊?你下来告诉我,我来帮你一起想办法。”

白衣妇女两手抓住缆索,低头对杨苍山说:“行了吧,你们问话的这些套路,我在电影电视里都见过,等我下去了,你们连人影都没了,还帮我一起想办法,骗鬼去吧。”

小陈在一旁有些得意:“连她都知道你说的是废话。”

杨苍山没有理会小陈,用扩音器对白衣妇女说:“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做一个真诚沟通,谁说一句骗鬼的话,谁就是鬼。”

白衣妇女说:“好啊,那我问你,你作为警察,有过贪污受贿吗?”

杨苍山说:“我只是一名普通警察,就算想贪污受贿,也没有机会。”

白衣妇女顿了顿,又问道:“你结婚了吗?”

杨苍山说:“没有。”

白衣妇女问道:“那你怎么解决性生活?”

杨苍山和现场围观群众都没有想到,白衣妇女会发出这样的提问,片刻冷场后,众人发出一阵轰笑。白衣妇女很是得意:“真诚沟通,谁骗鬼今晚就做鬼哦。”

此刻,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杨苍山的脸上,一起期待着他的“真诚沟通”。杨苍山环顾四周,缓缓地抬起左臂,左手呈半握拳状,微笑着回道:“我用手。”

现场的男女老少顿时轰笑开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撇着嘴说:“真恶心!警察还……还那个,奥哟,说那事儿,我听了都嫌恶心。”

白衣妇女继续发问:“你到你辖区的发廊歌厅夜总会消费,是自己买单吗?”

杨苍山指着身边的小陈,对白衣妇女说:“这个得问他,我是一名森林警察,我的辖区里只有树和猴子。”

杨苍山的身份出乎白衣妇女的意料,也出乎围观看热闹人的意料,众人禁不住把目光从塔桥上移下来,瞅了一眼杨苍山。白衣妇女似乎不甘心,又问杨苍山:“森林警察?那狐狸精归你管吧?”

众人又发出一阵轰笑。

杨苍山听到此处,便对白衣妇女自杀的原因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只能管到狐狸,成精之后就归广电总局管了。”

杨苍山说:“沟通是双向的,该我来问你了。”

白衣妇女说:“问吧,我一个要死的人了,不怕丢脸。”

这个时候,消防队的救火车开到塔桥下,消防队员开始在桥面上给防摔气囊充气。

杨苍山对着白衣妇女问道:“大姐,您上一次去美容院是什么时候?”

白衣妇女没有料到杨苍山的问题这么无聊,围观群众也发出嘘声。白衣妇女想了一下说:“大概是四年前吧?”

杨苍山说:“这四年,您都干嘛了?”

白衣妇女说:“四年生了俩娃,忙的提不上裤子,哪还有时间去美容院。”

杨苍山说:“两孩子啊,怎么不请个保姆,多划算呀。”

围观群众的嘘声越来越多,有一位拎着马扎的大爷说:“这个警察应该去妇联上班。”

大爷旁边的一位戴红袖箍的大娘,撇着嘴说:“就这个执法水平,还不如我街道办的老太太,啧啧,真是白瞎了这身警服。”

白衣妇女说:“我们就是一普通家庭,哪里请得起保姆。”

杨苍山说:“请保姆花不了太多钱,尤其是对两个孩子的妈妈来说,请保姆是家庭风险对冲。”

白衣妇女问道:“什么是家庭风险对冲?”

杨苍山咽了口唾沫,举着扩音器爬上消防车,走到云梯防护栏里,用手示意消防车驾驶员把云梯升上去。杨苍山对着白衣妇女说:“咱俩隔着近点说话,喊得我嗓子都疼了。家庭风险对冲是这样的,您如果请保姆,哄孩子、做饭、做家务、照顾老公,都归保姆忙活,是不是?”

白衣妇女点头称是,杨苍山继续说:“您有了空闲时间,是不是就可以去工作、去美容院了?至尊公主去过吗?五朵金花去过吗?”

白衣妇女问道:“至尊公主和五朵金花是美容院吗?”

杨苍山点点头,他斜睨着河边的店铺,一路问下去:“兰蔻用过吗?雅诗兰黛用过吗?护舒宝用过吗?”

白衣妇女摇摇头又点点头,杨苍山继续说:“不请保姆、不去工作、不去美容院、不买护肤品,老公在家就待不住,在外面待久了就得出事,所以,这事儿不能怪老公,也不能怪狐狸精,要怪就得怪自己没有经济头脑。”

白衣妇女说:“这跟有没有经济头脑还能扯上?”

云梯缓缓升起,杨苍山站在云梯护栏里,用扩音器说:“当然了,因为保姆工资和美容护肤的钱加起来,也不够老公请狐狸精吃顿饭、送个礼物的开销,还有开房费呢。”

云梯升到眼前,塔桥上的白衣妇女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她对着杨苍山说:“你说的有道理,大姐我这些年谁都没有亏过,就他妈的亏了自己。”

杨苍山收起扩音器,对白衣妇女说:“那更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了。LV包还没有背过,普拉达还没有穿过,巴黎老佛爷还没有逛过,特拉法加广场的鸽子还等着你去喂,你想把这些都留给狐狸精吗?”

白衣妇女似乎是在憧憬杨苍山描绘的画面,眼睛里闪烁着光亮:“好兄弟,你说我现在……该怎么收场?”

杨苍山伸出手:“跟兄弟下去,回家洗个脸,穿上最漂亮衣服,带上银行卡。”

白衣妇女问道:“干嘛去?”

杨苍山说:“去万达广场,买包去!”


白衣妇女随着杨苍山从云梯里走出来时,围观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小陈迎上前来,对杨苍山悄声说:“人家老黎就不会像你一样话多。”

杨苍山说:“我跟老黎就是不一样,老黎脸冷心热,我是笑脸心狠嘴黑。”

自此,下关人不仅知道了杨苍山爱管闲事,还知道了他是个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