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苔丝下了山,走到纯瑞脊十字路口,在那儿恍恍惚惚地等候从围场堡回沙氏屯的篷车。她刚一上车,车里就有客人问她话,她倒是回答了人家,却不知道人家到底问了她些什么。车又走动起来了,她只顾心里琢磨,外面的景物一样也没看见。
同车的旅客里,有一位对她说了几句比先前那几位更中要害的话:“你瞧,你简直成了个花球啦!刚刚六月,就有这么好的玫瑰花!”
她那时才感觉到,她在他们觉得惊异的眼睛里,是怎么个模样:胸前插着玫瑰花,帽子上也插着玫瑰花,篮子里也装了满满的玫瑰花和草莓。她脸上一红,含糊地答道,这些花都是别人送的。她瞅人家不留神的时候,忙把帽子上最触眼的玫瑰花摘了下来,放在篮子里,用手绢盖起来。于是她又坐在那儿,出神琢磨。有一回,她低下头去,冷不防叫留在胸前的一根玫瑰花刺扎了一下。苔丝也和布蕾谷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好做无稽的幻想,迷信预见吉凶的先兆。她觉得,叫玫瑰花扎了,是个不祥之兆,[88]这是她那天头一次觉出来的预兆。
篷车只到沙氏屯为止,从那个山镇下山到了平谷,再往马勒村去,还有好几英里路,都得步行。她母亲早就给她出过主意,说要是她觉得太累,当天赶不回来,那她就先在沙氏屯他们认识的一个乡下妇人家里过一夜好啦。苔丝那天就是这样办的,第二天下午,才下山回到自己家里。
她进了门,看见她母亲脸上一片得意的神气,她就知道,她没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事情发生了。
“俺说么,俺早就知道了么!俺不是告诉过你,什么都不会有错吗?果不其然!”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话?是我走了以后的吗?什么果不其然?”苔丝露出未免疲乏的样子说。
她母亲带着调皮的神气,极其得意地把女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逗着笑儿说:“你到底中了他们的意了!”
“你怎么知道的,妈?”
“俺收到一封信。”
苔丝一想不错,是有把信送到这儿来的工夫。
“他们信上说——德伯太太说——德伯太太有一个小小的养鸡场,那是她的玩意儿,她叫你去给她管理那个养鸡场。不过这种话都是编派出来的,要你去,可不要你心意太高了。她的真意思就是要认你本家。”
“不过我没看见她。”
“俺想,反正你总见过她家里的人吧?”
“我见她儿子来着。”
“他认你本家没有哪?”
“呃,他叫我小妹妹来着。”
“俺早就知道了么!杰奇,他叫她小妹妹来着!”昭安对她丈夫大声说,“这一定是他对他妈说了,他妈叫你去的。”
“不过我恐怕我养鸡不在行。”半信半疑的苔丝说。
“那俺就不知道谁在行了。你生来就干这种营生,一直是干这个长大的。一个生来就做的营生,总比半路学的好。再说,这也并不是真要叫你去显本事,这不过外面上做个样儿,好叫你觉得不是白混闲饭吃就是了。”
“我心里横竖觉得不该去,”苔丝满怀心事地说,“这封信是谁写的?你给我看看好不好?”
“德伯太太写的。你看。”
信是用第三人称的口气写的,上面简单地说,德北太太的女儿要是肯去工作,那于德伯太太的鸡场管理方面很有帮助。要是她能去,就给她预备一个舒适的屋子。她要是干得好,工钱是不会少给的。
“哦,就是这几句呀!”
“怎么?她哪儿能一下就把你又搂又抱,又亲又吻哪?”
苔丝往窗外看去。
“我还是跟着你和爸爸在家里好。”
“为什么?”
“我想我不必告诉你为什么,妈。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一个礼拜过去了。苔丝原想在紧邻一带的地方,找点儿轻省的活儿做,她本来的意思是,要趁着一夏天的工夫,挣够再买一匹马的钱。有一天,她就这样出去找事,找了一天也没找着。她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没迈进门槛去,就有一个孩子,从屋里跳着跑出来嚷着说:“那个阔人到咱们家来过啦!”
她母亲连忙解释,解释的时候,身上每一块地方,都露出喜笑的神情。德伯太太的儿子骑着马来看他们来着,据说,他是偶然打马勒村路过,顺便来替他母亲问一问,到底苔丝能不能到他们家去给他们老太太管鸡场,因为先前管鸡场那个小伙子不可靠。“德伯先生说,要是你真像你的外表那样,那你一定是个好姑娘。你那么大的一个人,就值那么大的一块金子。说真格的,你很中他的意。”
苔丝那时正把自己估计得非常低,没想到,会有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对她这样看得重,所以她当时听了这些话,仿佛真正喜欢似的。
“他这么想,自然是他的好意,”她嘟嘟囔囔地说,“要是我能知道那儿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样子,那我就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去。”
“他真得说是个非常漂亮的人儿!”
“那可不见得。”苔丝冷冷淡淡地说。
“不管怎么样,反正这可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他戴着一个好看的金刚钻戒指,那可一点儿也不错!”
“不错,”小亚伯拉罕从窗下的凳子那儿兴高采烈地说,“俺也瞅见了!他拿手理八字须的时候,金刚钻就飕飕地直放光。妈,咱们那位阔本家的手,干吗老那么不离八字须?”
“你听听那孩子说的话!”德北太太插嘴称赞说。
“大概是要显露显露他的金刚钻戒指吧。”约翰爵士坐在椅子上,像在梦中一样,嘟囔着说。
“我得仔细想一想。”苔丝从屋里往外走着说。
“你要知道,这是她一出马,就把咱们家这支末房的魂儿勾来了,”这位主妇对她丈夫接着说,“她要是不把他紧紧地抓住了,那才是傻瓜哪。”
“俺可并不十分愿意叫俺的孩子跑到别人那儿去,”小贩子说,“俺既是长房,别人应该到俺这儿来才对。”
“可是你非叫她去不可,杰奇,”他那位头脑简单、智力低下的太太甜言蜜语地说,“你没看出来吗,他那是叫她迷住了。他叫她小妹妹来着!他大概要娶她,叫她当阔太太。那时候,她就该和她那些祖宗奶奶一样了。”
约翰·德北的虚荣心比他的精力和体力都大得多,所以这个假设他听了很高兴。
“呃,也许是,年轻的德伯先生也许真想娶她,”他也顺着他太太说,“一定是他当真算计好了,和老长支结亲,好生下好子好孙来传宗接代。苔丝这个小机灵鬼!她只去看了他们这一趟,就真能弄到这样一种结果吗?”
同时,苔丝正在园里醋栗中间和王子的坟上,沉思深念地走来走去。她进屋的时候,她母亲因利乘势,毫不放松,对苔丝说:
“俺说,你到底打算怎么着吧?”
“我后悔没能见见德伯太太。”苔丝说。
“依俺说,你就拿定了主意吧。你去了还愁没有见她的日子?”
她父亲坐在椅子上直咳嗽。
“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好!”那女孩子心神不宁地说,“还是得你拿主意。马既是死在我手里,那我想,我就应该想法子再弄一匹来。不过——不过,我非常讨厌德伯先生在那儿!”
那些孩子们,自从王子死后,老是拿苔丝要叫他们的阔本家认亲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他们以为那一家真是他们的本家),现在听说她不愿意去,都大声哭起来,并且说她、骂她、埋怨她不就去。
“苔丝不——不——不去啦,不去做阔太太啦!她——她——她说她不——不——不去啦!”他们咧嘴哭着说,“咱们也摸——摸——摸不着大新马啦,也摸不着金镑买玩意儿啦!苔丝也摸不着新衣裳啦,也不漂亮啦!”
她母亲也随声附和他们。她做起事来,老是迟迟延延,把事情堆在一起,显得格外劳累,这种情况,也给她的争辩,添了不小力量。只有她父亲保持中立态度。
“我去就是了。”苔丝最后说。
女儿既然答应了去,母亲就不由得不想到随后来的这头好亲事。
“这才是啦。凭你这么个漂亮姑娘,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苔丝不耐烦地笑了一笑。
“我只希望,这是一个能挣钱的机会。这并不是什么别的机会。你在外面顶好别说那一类的傻话。”
德北太太没答应她。在客人说了那样的话以后,她自己不敢十分担保,说她不会得意忘形,因而对人大说大讲。
事情就这样安排好了。那个年轻的姑娘写了一封信,说她同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几时需要她,她就几时动身。跟着就有回信,说德伯太太听说她肯来,很高兴。他们后天打发一辆有弹簧轮子的大车,到谷外的山顶上,连人带行李,一齐接过去。她得准备好了,在那个时候动身。德伯太太的笔迹,未免太男性化了。
“一辆大车?”昭安·德北半信半疑地嘟囔着说,“来接本家,该用马车才是啊!”
苔丝到底打定了主意,所以不像以前那样神不守舍,坐卧不宁了。她自己想,大概这回差不多一定可以做点不太累的事,挣了钱,再给她父亲买匹新马了,所以就踏踏实实地料理起自己的事来。她本来想在学校里当一名教员,不过命运却好像另外有所决定。就处事那方面讲,她的确比她母亲老练。所以德北太太所抱的那种关于她结婚的希望,她一时一刻都没拿着当一回正经事看。那个傻呵呵的女人,差不多从苔丝一出世那一年起,就一直在那儿认为,快要给苔丝找到好配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