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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设在有长无宽、人家零散的马勒村这一头上那家独门生意——露力芬酒馆,可以夸耀于人的,只有卖酒的执照,按照法令,顾客不能在店里面喝酒。[61]因此店家能公开招待主顾的地方,只严格地限于一块有八英寸宽、两码长的木头板儿,用铁丝拴在庭园的栅栏外面,做得像个搁板的样子。患酒渴的客人,都站在路上买醉,往这块搁板上放空杯。他们把酒渣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做成玻里尼西亚群岛[62]的花样。他们很想能在屋子里面,有一个安身落座的地方。
生主顾们都这样想,当地的熟主顾们,当然也有同样的愿望。于是愿望终于达成了。
那天晚上,差不多有一打寻欢找乐的人,都聚在楼上一个大卧室里,卧室的窗户,由女掌柜露力芬太太新近用旧报废的大个毛围巾,严严地遮起。他们都是马勒村这一头上的老住户,也都是这个安乐窝的常主顾。开设在人家零落的村子那一头上那家清沥店,倒是有全副的执照,但是离得远,村子这一头上的住户,实际没法利用它那儿安置顾客的设备。不但此也,更严重的问题——酒的好坏——决定了大家普遍的意见,那就是:和露力芬挤在楼顶上一个角落里,也比和清沥店的老板坐在宽敞的屋子[63]里要强得多。
屋里放着一张四柱床,床柱又高又细,这张床给聚在床的三面那好几人,供给了座位;另外有两个男人,高踞在五屉柜上;还有两个,坐在洗脸台上;另一个,坐在雕花橡木小柜上;又有一个,坐在凳子上:这样,总算每人都舒舒服服地有了安身之地了。他们那时所达到的欢畅阶段是:神游身外,脱却形骸,满眼生花,满室生春。在这种过程中,这个屋子本身和屋里的家具,都越来越变得庄严富丽。五屉柜上镶的铜拉手,就好像黄金做的兽环,窗户上挡的围巾也改变身份,和织花壁帷一样地华贵,雕花的床柱,也好像和所罗门王的庙宇里雄伟宏壮的柱石[64],成了一家眷属。
德北太太离开苔丝以后,急忙走到了这儿,开开酒馆的前门,穿过楼下黑咕隆咚的房间,并且好像对于楼梯门门闩上的机关非常熟悉的样子,手儿很巧地就把楼梯门开开了。她往那弯弯曲曲的楼梯上去的时候,走得比较慢一些。她刚把脸露到楼梯顶上的亮光里,所有聚在屋里那些人,就一齐把眼光往她身上射来。
“——这是俺自己花钱请的几个朋友,来过游行节的,”女掌柜的听见有脚步声,就连忙用眼盯着楼梯口,一面嘴里嚷着这句话,嚷得非常流利,好像儿童背诵《教义问答》[65]一般,“哟,是你呀,德北太太——俺的老天爷——你可真把俺吓了个可知道!俺还只当是衙门里打发来的头儿脑儿哪。”
其余参加秘密聚会的人,都用把眼一瞥、把头一点的方式,对德北太太表示了欢迎以后,德北太太就转身往她丈夫坐的地方那儿去了。他在那儿,正漫吟低唱,哼得出了神:“俺也能一样呵,赶得上别人家。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哪儿呀。在王陴,绿山下,俺家里,有个呀,坟穴大。维塞郡这么大,有谁人的骨殖,比得上俺们家。”
“俺对这档子事儿,想起一步棋来啦,——一步了不起的高着,特为来告诉告诉你,”他那位高高兴兴的太太,低声对他说,“约翰,俺来啦,你瞅不见俺了吗?”她拿胳膊肘拐他,他哪,就好像瞧一块透明的窗玻璃似的瞧着她,嘴里还是往下哼着宣叙调。
“嘘!别这么高声大嗓地唱啦,我的好人,”女掌柜的说,“要不的话,衙门里不管谁,从楼底下过,听见了,就该把俺卖酒的执照收走了。”
“俺家里的事,他已经对你们透露过了吧,俺想?”德北太太问。
“不错——得算透露了一点儿。你想,这里头能挂拉上点儿钱不能?”
“哦,这可不能对你们说,”昭安做出拿乔卖乖的样子来说,“可是坐不上大马车,能跨跨车辕儿也不错呀。”于是她又把对大家说话的口气改了,把声音压低了,继续对她丈夫说,“你告诉了俺那桩事,俺就一直地琢磨:有一位有钱的老太太,住在围场边儿上,隔纯瑞脊不远,她正姓德伯。”
“呃——你说什么?”约翰爵士问。
她把话又重复了一遍。“那位老太太,一定是咱们的本家,”她说,“俺这步棋,就是打算叫苔丝去认本家。”
“你这一提,俺也想起来啦,是有个姓德伯的阔老太太。崇干牧师可没提到她。不过她一定是从诺曼王老辈那时候,传到眼下的一支末房,她拿什么能跟咱们比哪?”
他们两口子正在那儿聚精会神地谈论这个问题,所以谁也没留神,小亚伯拉罕已经溜进了屋子里,正等机会请他们回去。
“她很有钱,她见了苔丝,一定会对她有份儿意思,”德北太太接着说,“那么样,咱们就好了。俺就不明白,一家人两个房头,为什么不能彼此有来往。”
“对呀,咱们都去认本家去!”亚伯拉罕从床沿底下兴高采烈地说,“等到苔丝去了,住在她家里,咱们就都看她去。那时候,咱们就能坐她的大马车,就能穿黑衣裳了![66]”
“你这孩子,你怎么跑进来的?你满嘴都胡说的是什么!还不上楼梯那儿玩玩去,好等着和爹妈一块儿走!……俺说,苔丝应该去见见咱们这位本家。她一定能讨这位老太太的喜欢,苔丝一定能。再说,借着这个因由,会有阔气的体面人和她结婚,也不是没有影的事。俺长话短说吧,俺早就知道啦。”
“怎么知道的?”
“俺查《命书大全》,给她算了算命,命书上就说她婚姻大吉大利嘛!……哎呀,你还没看见她今儿个那个漂亮劲儿哪,她的皮肤那样饱满,简直跟一个公爵夫人一样。”
“那丫头她自己说去不去哪?”
“俺还没问她哪。她还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一份好本家哪。不过既然那一定能叫她走上攀一门高亲的门路,那她就没有说不去的道理。”
“苔丝那丫头可古怪啊。”
“不过骨子里还得算是个听话的。你放心,都交给俺好啦。”
虽然他们两口子说的是体己话,可是在他们身旁那些人,也都有些明白话里的意义,因而能猜出来,德北夫妻现在所商议的,是寻常人家所没有的重大事件,他们那个漂亮的大女儿,正佳境在望,快婿临门了。
“俺今儿个看见了苔丝和那一群姑娘,一块儿在区上游行,俺就自个儿对自个儿说啦,‘苔丝那孩子,真是个怪有意思的漂亮妞儿’,”一个老酒鬼低声说,“不过,昭安·德北可要小心,可别把还青绿的麦芽撒到地上。”[67]这是当地的一句俗话,含有特殊的意思。他说完了,没人接茬。
他们谈话的范围慢慢扩大,待了不大一会儿,又听见楼底下有脚步声,穿过了楼下的房间。
“——这是俺自己花钱请的几个朋友,来过游行节的。”女掌柜的又把对付生人那套现成话,急忙背出,但是她再一看,却认了出来,来的人正是苔丝。
屋子里面一片酒气,熏蒸弥漫,脸上有了皱纹的中年人混迹其中,倒还没有什么不合适之处;但是像苔丝那样年轻人的小脸儿,也混在这样的气氛里,可就处非其地,令人看着不胜惨然了。就是她母亲,也看得出这一点来。所以几乎用不着等到苔丝的黑眼珠里露出不高兴的神气来,他老两口子就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酒喝干,跟着她下楼了。露力芬太太连忙跟着他们的脚步警告他们说:
“劳你们的驾,我的亲爱的,千万别弄出动静来。要不,衙门里就该把俺卖酒的执照取消了,把俺传了去,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麻烦哪。再见吧。”
苔丝搀着她父亲一只胳膊,她母亲搀着他另一只,一同往家里走去。实在说起来,他喝的那点酒并不算多,那些守经守常、有规有矩的醉乡中人,礼拜天下午喝足了酒上教堂,还照样能转身朝东,屈膝下跪,一点儿都不踉跄;[68]他那天喝的,还没有这种人上教堂以前喝的四分之一多哪。不过约翰爵士身体衰弱,所以这一类小小的罪恶,就像大山一样压来,叫他招架不住了。他出来叫凉风一吹,可就有些东倒西歪起来,只弄得他们一行三人,一会儿好像要往伦敦去,一会儿又好像要往汤泉去。[69]这种情况,原是一家人夜间同归常有的事,从外表上看来,颇为可乐;不过,像世界上大多数可乐的事一样,骨子里却并不怎么可乐。她们母女俩,奋勇尽力,使德北(这种行动的主因)、使亚伯拉罕、使她们自己,硬撑强挺,不露出这种身不由己的踉跄、晃悠。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自己的家门口,那时那位家长,忽然高声唱起旧调来,仿佛是看见自己现在的尊寓这样小头小脸,特为助威壮胆似的。
“俺家呀在王陴,有一座大坟地!”
“算了,算了吧!别老这样疯疯癫癫的啦,杰奇[70],”他太太说,“老辈的时候有名望的门户,你当就你自己一家啦。你瞧安台家,贺遂家,还有崇干家——还不和你家一样,这阵儿都落了架了吗?可是你们家比他们家都阔,那倒不假。谢谢老天爷,俺娘家压根儿就不是大户人家,所以俺也不觉得在这方面有什么丢人的。”
“你别把话说得太死了。瞧你这份德行,俺就敢保,你们家从前一定毫不含糊,做过国王和皇后,你现的眼比俺们谁都厉害。”
那时候,苔丝心里觉得更重要的,不是关于她家祖宗的话,而是另一个问题,她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把话题改变了——
“我恐怕,俺爹明儿,不能那样早,带着那些蜂窝去赶集啦。”
“俺吗?俺过一两个钟头就好好儿的了。”德北说。
全家人都上了床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如果想在礼拜六赶集以前,就把那些蜂窝送到卡斯特桥的零卖商人手里,顶晚两点钟也得起身,因为从这儿到那儿,有二三十英里路,道又不好走,车和马又是顶慢的。一点半钟的时候,德北太太进了苔丝和她那几个弟妹们睡觉的大屋子。
“可怜,老头子去不了啦。”她对大女儿说。她大女儿在她母亲刚把手放到门上的时候,就已经把两只大眼睛睁开了。
苔丝从床上坐了起来,听了这个话,一半蒙眬,一半清醒,在那儿直发愣。
“可是一定得有人去呀,”她回答说,“这个时候卖蜂窝,已经就嫌晚了。今年蜜蜂分窝的时候,眼看就过去啦。要是再耽误到下礼拜赶集的日子,还有谁要?那些蜂窝只好都由咱们自个儿兜着了。”
德北太太好像没有本事来应这种急。“或许能找得着一个小伙子,让他去?昨天那些特别想要跟你跳舞的小伙子里面,有没有肯去的?”她马上向苔丝提议。
“不能,俺就是死了,也不能那么办!”苔丝骄傲地大声说,“这样的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得把人臊死吗?俺想亚伯拉罕能跟俺做伴,俺就能去。”
结果,她母亲对于这个办法,表示了同意。小亚伯拉罕在屋子的角落上睡得正甜,急忙中把他叫醒,叫他穿衣服,他的心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呢。一面苔丝也急忙穿好了衣服,姐弟俩于是点起灯笼来,上了马棚。那辆摇摇晃晃的货车,已经装好了车,苔丝把老马王子牵了出来,它跟那辆老车比起来,摇晃的程度,也好不了多少。
那个可怜的畜生,莫名其妙地看看夜色,看看灯笼,再看看他们姐弟俩的形影,好像不能相信,在这一切有生之物都应该隐身休息的时候,却要叫它去到外面,从事劳动。他们在灯笼里面放了好些蜡头,把灯笼挂在车右边,赶着马往前走,起先上坡的时候,他们在马旁边跟着车步行,免得那匹衰弱无力的老马负担过重。他们照着灯光,吃着黄油面包,谈着天,尽力叫自己高兴,只算是天亮了,[71]其实离天亮还远着呢。亚伯拉罕现在更清醒一些了(因为他刚才一直都像在梦中一样),就讲起映在天空里种种黑东西的奇形怪状来,说这棵树像一个大怪人的脑袋,那棵树像一个张牙舞爪、发威动怒的老虎,刚刚从洞里跳出来。
他们走过那个小市镇司徒堡了,全镇的人都正在镇上褐色厚草的覆盖[72]下,昏昏入梦,沉沉酣睡。再往前走,就到了更高的地方了。在他们的左边,比这块地方更高的,就是野牛冢,也叫稗儿冢,它差不多就是南维塞司郡里最高的地点,在天空耸立,四面有土壕环绕。[73]从这儿再往前去,那条绵绵的远道上,有一段还比较平坦,所以他们就上了车,坐在车前面,亚伯拉罕于是出起神来。
亚伯拉罕静默了一会儿之后,叫了一声“姐姐!”作打鼓开章的开场白。
“干吗,亚伯拉罕?”
“咱们这阵儿成了体面人了,你不觉得美吗?”
“不怎么特别觉得美。”
“可是你要是嫁给阔人的时候,就该觉得美了。”
“你说什么?”苔丝把头一抬,问。
“俺是说,咱们那个财主本家,要给你攀一门好亲,叫你嫁一个体面人。”
“我?咱们那个财主本家?咱们没有那样的本家。你脑子里怎么转起这样的念头来啦?”
“俺去找咱爹的时候,听见他们在露力芬楼上说这个话来着。有一个财主老太太,住得隔纯瑞脊不远,和咱们是当家子。咱妈说,要是你去认她本家,她就能帮着你找到门路,嫁个好女婿。”
他姐姐忽然一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沉入深思之中。亚伯拉罕还是继续往下说,只顾自己说着痛快,并没管有没有人听,所以他姐姐出神,和他并没有什么相干。他把身子往后靠在蜂窝上,仰着脸观察起天上的星星来。那些星星凄清的光芒,正在一片一片苍苍的穹隆上,闪烁搏动,恬然泰然,把下界那两个像草芥的渺小生命,置于度外,不理不睬。他问他姐姐,这些一闪一闪的星星离他们有多远,上帝是不是就住在它们的背面。不过他到底是个小孩子家,所以说着说着,他的话就又回到他觉得比创造宇宙这类奇事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要是苔丝真嫁了一个上等人,她能不能有那样多的钱,买得起一架小千里眼,一架能叫她看那些星星跟奈岗堵一样近的千里眼?
这个重新提起的话题(这个话题,好像使全家的人,都沉醉其中),让她听来,非常不耐烦。
她大声说:“快别再提这个话啦!”
“姐姐,你不是说过,每一个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吗?”
“不错。”
“都跟咱们这个世界是一样的吗?”
“我说不上来,不过我想,可能是一样的。有的时候,它们好像跟咱们家那棵尖头硬心的苹果树上的苹果一样,它们大多数都光滑水灵,没有毛病,只有几个是疤瘌流星的。”[74]
“咱们住的这个,是光滑水灵的,还是疤瘌流星的哪?”
“是疤瘌流星的。”
“有那么些没有毛病的世界,咱们可偏偏没投胎托生在那样的世界上,真倒霉。”
“不错。”
“果真是这样吗,姐姐?”亚伯拉罕把这句稀罕话又想了一遍之后,觉得很感动,所以又问他姐姐,“要是咱们脱胎投生在一个没有毛病的世界上,那该是怎么个样哪?”
“那样的话,咱爹就不会像他这样,成天咳嗽,到处磨蹭了;他也不会喝得迷迷糊糊的,连这趟集都不能赶了;咱妈也不会老趴在洗衣盆上,永远没有洗得完的时候了。”
“你也就一出生就是个阔太太,用不着等到嫁了阔人,才能成阔太太了,是不是?”
“哎呀亚北[75],别再——别再说这个啦!”
亚伯拉罕自己出了一会神,就困起来。苔丝本不善于驾马,不过她想,她一个人暂时可以照料得来这辆车,所以她说,亚伯拉罕想要睡就睡去好啦。她在蜂窝前面给他弄了一个窝,好叫他睡着了,不至于掉下去。然后她接过缰绳,照旧赶着车,一颠一簸地往前蹭去。
王子只拉车就够它受的了,一点儿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做任何别的活动,所以竟不大用得着人来管。现在没有同伴来分苔丝的心了,她就往后靠在蜂窝上面,比先前更深沉地思索起来。从她肩旁一行一行过去的树木和树篱,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好像是属于现实以外的离奇景象,有时呼呼吹过的风,也好像是一个硕大无朋、伤感凄楚的灵魂,和宇宙一样大,和天地一样老,在那儿叹息。
她细细琢磨起自己生平中所遭遇的世事尘网,于是她就好像看见了她父亲那种骄傲的空洞虚幻,她母亲想象中那个跟自己求婚的上等人,好像看见了那个上等人对她挤眉弄眼,笑话她家穷,笑话她家那些成了枯骨的武士祖宗。一切一切,都越来越离奇荒诞,她也不知道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于是,车忽然一颠,把她从座位上掀起,她才从梦中醒来。原来她也睡着了。
他们现在比她失去知觉以前,又往前走了老远了,车已经停住了。一种像风从空穴中刮过的呻吟,跟她有生以来所听见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在她前面发出,跟着来了一声“喂——唉!”的呼喊。
她车上挂的那个灯笼已经灭了,却有一个比自己的亮得多的灯笼,冲着她发出亮光。可怕的事发生了。马缰车辕,正和一件挡住了去路的东西,搅在一起。
苔丝大惊之下,跳下车来一看,才发现了可怕的事实。呻吟的声音,原来是从她父亲那匹可怜的老马王子嘴里发出来的。一辆早班邮车,像往常那样,沿着那些篱路像飞一般地走起来,它那两个轮子,一点声音也没有,现在跟她那走得既慢又没亮光的车、马纠缠在一起了。邮车尖尖的车辕,像一把刀似的,直对着不幸的王子穿胸而入,鲜血从伤口往外汩汩直喷,落到地上还嘶嘶有声。
苔丝绝望之下,跳上前去,用手去捂那个伤口,唯一的结果是,她从头到脚,都叫鲜红的血点洒了个遍。于是她就束手无策,站在一旁瞧着。王子也尽力挺住,站了一会儿,一直到后来,才一下倒在地上,瘫成一堆。
赶邮车的这时候已经走过苔丝这边,动手把身上还热的王子,从车上卸下拖开,不过它却已经不会喘气了。赶邮车的看到眼前没有什么再可做的了,就回到他自己的马那儿,他那匹马却并没受伤。
“你该靠那一边走才对,”[76]他说,“我这一车邮件,非送到地头不可,所以你顶好先在这儿等着,看着你的车。我一定尽快地打发人来帮你。天就亮了,你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上了车,飞驰而去;苔丝站在路上等候。大气是一片熹微的晨光,鸟儿也都在树篱上摇身醒来,吱吱喳喳地叫。篱路完全显出了它的面目,一片灰白,苔丝也显出了她自己的面目,比篱路更灰白。她面前那一摊血已经凝结了起来,显出五光十色,太阳一出,更把它映得千变万化,异彩缤纷。王子静静地僵卧一旁,眼睛还睁着一半,它的伤口,看来并不很大,好像不至于能把所有那些给它活力的东西,都喷出来似的。
“这都是俺弄出来的,都是俺!”那姑娘看着眼前的光景,大声说,“俺还有什么说的呀?什么说的都没有!爹和妈还指着什么过呀?唉,唉,”她摇撼那个出事的时候一直就酣睡没醒的孩子,“咱们的车走不了啦,王子死啦。”
亚伯拉罕明白过来一切情况的时候,他那一团孩气的脸上,一下添了五十年的皱纹。
“唉,刚刚昨天,俺还又说又笑,又跳又舞来着!”她自言自语地说,“你想想,俺有多傻呀!”
“这都是因为咱们投胎托生的是一个有毛病的世界,不是一个没毛病的世界,是不是,姐姐?”亚伯拉罕眼泪汪汪地嘟囔着问。
姐弟俩在路上静静地等了也不知道有多久。过了半天,才听见远处有一种声音,又看见有一样东西,越来越近,这证明那个赶邮车的并没撒谎。一个农人的伙计,牵着一匹健壮的矬马,从司徒堡附近走来,那匹马代替了王子,驾起车来,把那车蜂窝拉到凯特桥去了。
当天傍晚,那辆空车又回到了出事的地点。王子从早晨起,就一直躺在那儿路旁的沟里,不过那一摊血迹,虽然经过往来车轮的轹,马蹄的践踏,却仍旧还能在大路的中间看得出来。现在他们把王子所有剩下的一切,抬到了它原先拉的那辆车上,四脚朝天,铁掌在夕阳光里闪烁,顺着原先那八九英里的来路,又回到了马勒村。
苔丝已经先回去了。怎么对爹妈透露这件事的真相呢?她简直想象不出来。她回家一看,她父母脸上的神气,都表示他们已经知道这场损失了,她才觉得如释重负,免得自己再费唇舌。但是她对自己的谴责,却并没因此而减轻。这件事既然完全是由于她的疏忽所致,所以她继续把谴责都集于自己一人之身。
但是因为他们一家人,原来就都是昏聩无能,苟且偷生,所以这件不幸,在他们看来,反倒没有家道兴旺的人家看来那样可怕。其实,在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才真的算是倾家荡产,而在兴旺的人家,这却只能算是一场小小的麻烦而已。如果她的父母对子女的前途更抱远图,那他们一定会脸红脖子粗的,把一腔怒火,向这个女孩子发泄,但是德北夫妻的脸上,却没有那样的怒颜厉色。别人责备苔丝,没有像她自己那样严厉的。
因为王子衰老枯瘦,所以汤锅上和熟皮子的,都只肯出几个先令来收买它的尸体。德北发现了这种情况,挺身而起,毅然不屈地说:“哼,俺绝不卖它这把老骨头。俺们德伯家在英国做爵士的时候,绝不会把战马当猫食卖[77]。叫那些人把他们的先令牢牢地留着吧!它活着好好地服侍了俺一辈子,它死了俺也不忍得和它分离。”
第二天,他在庭园里给王子掘了一个坟圹,好几个月以来,为一家人吃饭而种庄稼,他都没出那么大的气力。坟圹掘好了,他和他太太,用一根绳子,把马拦腰拴住,从庭园的甬路上,把它拖到坟地,一群孩子像送殡的一般,跟在后面。亚伯拉罕和丽莎·露哭得一抽一噎的,指望和老实,就声震四壁地号啕大哭,发泄悲痛。把王子往坟圹里扔的时候,他们都围在坟圹的四周。给一家人挣饭吃的主儿硬叫老天爷从他们手里抓走了,他们可怎么好呢?
“它上天堂了吗?”亚伯拉罕呜咽着问。
德北于是动手往坟圹里填土,孩子们又大哭起来。一家人没有不哭的,除了苔丝。她神情淡漠、面色苍白,好像把自己看作是杀生害命的女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