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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6日前夜,六十岁的老人赶车拉着我离开大村子阿巴茨科耶(距秋明375俄里)。套车前不久,他在浴室里洗了蒸汽浴,拔了吸血罐。为什么要拔这火罐呢?他说他的腰痛。他敏捷利落,活泼好动,喜欢谈话,这与他的年龄不相称,但走路的姿势却很笨拙:看样子,他患有脊椎痨。我乘坐的是一辆车身很高的敞篷马车,套着两匹马。老人挥动着鞭子,吆喝着,但已不像以前那样大声喊叫了,而只是发出呼噜声或呻吟声,像鸽子叫似的。
道路两旁和远处地平线上,野火像蛇一样的蠕动着;这是去年的荒草在燃烧,在这里故意放火焚烧荒草。荒草潮湿,不易燃烧,因此火苗蠕动缓慢,忽而分成一段段,忽而熄灭,过一会儿,又死而复燃。火堆上火星飞溅,每一堆上都冒着一团白烟。当火苗吞食高草时,很是壮观:地面上冲起一俄丈高的火柱,把一大团烟泼向天空,然后立即消失,好像钻进泥土里。而当火蛇在小白桦树上蠕动时,则更为壮观:整个树林被照得通明,白色的树干看得清清楚楚,白桦树的影子上撒上一个个光点。这好像是彩灯,不过使人觉得有点恐怖。
一辆套着三匹马的邮车迎面急驰而来,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发出隆隆响声。老人急忙把车向右拐,一辆巨大的重载邮车立刻从我们身旁飞驰而过,车上坐着回程的车夫。可是接着又听到新的隆隆声:另一辆套着三匹马的邮车迎面而来,也是全速急驰。我们急于向右拐,可是令我不解和吃惊的是邮车却不知为什么不向右,而是向左拐,直奔我们而来。要是撞上,可怎么办?我刚刚来得及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就听见哐啷一声,我们套着两匹马的车和套着三匹马的邮车搅作一团,我们的马车竖立起来,我摔到地上,身上压着我的皮箱和包袱……当我惊恐地躺在地上时,听见又有第三辆邮车驶来。“嗯,”我想,“这辆恐怕要把我轧死。”可是感谢上帝,我什么也没有损伤,摔得也不疼痛,能够自己从地上站立起来。我一跃而起,窜到一旁,不住声地惊叫:
“停!停!”
从空邮车底下钻出一个人来,他抓住马缰绳,第三辆邮车几乎是紧贴着我的行李停下来。在沉默中过去了两分钟。浑浑噩噩,我们大家好像是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车辕撞折了,马套断了,挂着铃铛的马轭放在地上,马匹喘着粗气;它们也受了惊,看样子摔得很疼。老人哼哼着,呼哧呼哧地从地上站起来;前面的两辆邮车转回来,又来了第四辆,后来又来了第五辆……
然后开始了狂暴的谩骂。
“让你遭瘟!”跟我们相撞的那个车夫叫喊道,“让你嘴里生疮!你的眼睛哪去了,老狗?”
“是谁的过错?”老人用哭诉的声音说,“是你的过错,可是你怎么还骂人呢?”
从他们的谩骂中可以明白,撞车的原因如下:有五辆载着邮件、套着三匹马的车返回阿巴茨科耶村。按规定,车夫在回程中应该缓行,可是最前面的车夫感到无聊,希望早点儿到达温暖的地方,就赶马拼命奔跑,而后面四辆邮车的车夫则睡着了,无人驾驭马匹,也都跟着第一辆拼命地狂奔起来。假如我在车里睡着了,或者第三辆邮车紧跟着第二辆而至,那么,当然事情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就不会如此安然无恙了。
车夫们扯着嗓门叫骂,也许在十俄里以外都能听得到,骂得令人无法忍受。为了琢磨这些污秽的字眼儿和以伤害他人为目的的语句,玷污人的一切神圣、珍贵和亲切的东西,人们绞尽脑汁,倾注了全部恶意和不正的心术!只有西伯利亚的车夫和摆渡者才会这样谩骂,而他们据说又是从在押犯人那里学会的。车夫中间,骂得最响和最凶的又是那个肇事者。
“你别骂人,傻瓜!”老人自卫道。
“怎么?”肇事的车夫问道。这个十九岁的孩子摆出一副威胁的架势,走近老人,把脸正面朝着他,“怎么的?”
“你不太对!”
“那又怎么样?回答呀!怎么的?我拿这个两截的车辕子,叫你也变成两截,生疮的!”
从语气来看要打架。夜间,在这拂晓前,身处这群野蛮叫骂的乌合之众中间,望着近处和远处吞食着野草的荒火——这火丝毫也没有使夜里寒冷的空气变暖——这些劣马挤在一起,不安地嘶鸣着,我站在它们身边,感到一种难以描绘的孤独。
老人嘟哝着,把脚抬得高高的,在马车和马匹周围转来转去,把一些能解下的绳子和皮带解下来,用它们捆绑折断的车辕,然后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趴在路上寻找马套。我捆绑行李的带子也都用上了。东方已经出现霞光,睡醒的大雁早已鸣叫起来。邮车终于走了,可是我们仍然还停在路上修车。试着往前走,但捆绑的车辕啪的一声断了……又得停下来……天气真冷!
我们一步一停地总算挪到了村子。在一座二层的小房附近停下来。
“伊里亚·伊万内奇,马在家吗?”老人喊道。
“在家!”屋里有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在屋里接待我的是一个高个子的人,穿着一件红衬衫,赤着脚,睡眼惺忪,在半睡半醒中微笑着。
“让臭虫给折腾苦了,朋友!”他一边搔着一边说,笑着的嘴张得更大了,“正屋故意不生火。屋子冷,臭虫不走动。”
这里的臭虫和蟑螂不是爬行,而是走动;旅行者不是乘车,而是奔跑。往往这样问你:“你往什么地方跑,大人?”这意思是:“你上哪儿去?”
院子里正在给马车上润滑油,弄得铃铛叮当响。伊里亚·伊万内奇马上就要给我赶车,我趁他穿衣服的工夫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把头枕在一个装着粮食的口袋上,立刻就沉睡起来。我梦见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间,梦见我在家里坐在桌子旁,给家人讲述着我那辆套着两匹马的车如何与套着三匹马的邮车相撞,但过了两三分钟,我听见伊里亚·伊万内奇拽着我的袖子说:
“起来吧,朋友,马已备好。”
这是对懒惰的嘲弄,是对寒冷的蔑视,哪管它像一条小蛇一样在你的脊背上横竖乱爬!我又上路了……天已经亮了,日出前的天空泛着金黄色。道路、田野里的荒草和凄苦的小白桦树都盖上薄霜,好像是撒上一层白糖。黑琴鸡发出求偶的鸣叫声……
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