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天朝首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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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壮志(2)

郭嵩焘除了与吴英樾切磋疑难,交往频繁外,与刘蓉的交往应是最多的。一开始,他去刘蓉处,看见刘蓉书架上的那么多书,颇为诧异,不禁赞叹道:

“霞仙兄你看了那么多书,学识一定了得,真可谓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你要是去参加科举考试,博取功名,一定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可惜,我刘蓉对科举不感兴趣。我来此学习,只是想弄清楚一些问题,修身养性而已。岳麓书院乃南国文化荟萃之处,南北学问,东西道理,俱会于此,来此听讲,可以开拓视野,增长见识。”

“不参加科举实在可惜。有济世之才而不去报效朝廷,这不合孔子之言,子曰:‘不仕无义。’”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我有一位同乡好友,名叫曾国藩,他比我大五岁,已经进京参加会试去了。他可是个了不起的才子,是岳麓书院里走出去的高才生,也不知他此次考得如何。如有机会,我可以从中介绍让你们认识认识。”

“好哇。”郭嵩焘兴奋不已。

说话中间,外面有人问刘蓉是否在此。刘蓉走到门口说:

“我就是刘蓉。有什么事么?”

“一位大少爷模样的人差小的送一封信来。”来的人说。

“谁的信?”

“小的不知,他说你一看信封便知。”

刘蓉接过信封一看,立刻眉宇舒展开来,兴高采烈地说:

“我知道了,谢谢这位兄弟。”送信的人走了。刘蓉转身往里走,边走边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刚才还谈论着这位老乡曾国藩,你看,他的信就到了。”

“快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看看会试结果如何。”郭嵩焘很关切地说道。

刘蓉打开了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说:

“唉!我的这位老乡,此次会试不第,转辗来到长沙,现在正在悦来客栈,他想约小弟一叙,以排遣落榜的寂寞。”

“唉!”郭嵩焘也叹息道,“这位曾兄要痛苦一段时间了。”

“筠仙,明天,我们一同去客栈,见见他,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我一个陌生人在场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曾兄可是一个心胸开朗之人,也喜欢交结有识之士,我相信他一定会欣赏你的才学,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郭嵩焘明天就陪你走一趟,去见见你的这位老乡。能被霞仙兄敬佩与赞美之士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好,就这么说定了。”刘蓉说。

第二天,刘蓉与郭嵩焘一同去拜见曾国藩。郭、刘二人来到了悦来客栈门口,曾国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哟,老乡来了。我估计你也应该到了,快快请进。”

“涤生兄,别来无恙?小弟刘蓉特地来看你。”

“霞仙弟是否太客气了。请问这位是——”曾国藩向刘蓉询问郭嵩焘。

“这是我书院的同窗,姓郭,名嵩焘。”接着刘蓉又对郭嵩焘介绍曾国藩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岳麓书院的高才生。”

郭嵩焘与曾国藩相互施礼厮认。郭嵩焘说:

“在下郭嵩焘,字伯琛,别号筠仙。我在岳麓书院里早就听说了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果如刘兄所言,曾兄的确是倜傥洒脱,英俊威武。”

“郭先生过奖了。我可没有刘贤弟说的那么好。你既然与霞仙是同窗好友,到我这儿来也别见外。在下曾国藩,字伯涵,别号涤生,以后,咱们也就成好朋友了。”

“能结识曾兄这样的朋友,是郭某的荣幸。以后还望曾兄能够多帮助与赐教。”

“不敢,不敢,”曾国藩略略停顿一下又说,“一个会试落第之人,暂寓于此,承蒙你来看我,我曾国藩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敢说什么指教呢?”

“曾兄,科场失意一时,不要紧。此科不中,下科再考,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郭嵩焘说。

“筠仙贤弟,言之有理。”刘蓉接过话茬说,“凭着老乡这一肚子文采,将来捞个进士应不成问题。”

“都别站在外面说话,到里面坐谈。”曾国藩将他们引进屋里,说道,“寓居客栈,有诸多不便。请饮粗茶一杯。”

“无需客气。朋友相聚,贵在意气相投。”刘蓉说,“筠仙与我相交甚得,也不算是外人。如果有太多的世俗气味,那我们的友谊不也就俗不可耐了?”

“霞仙说得是。”曾国藩说。郭嵩焘也点头表示同意。

曾国藩在客栈里热情地款待了两位朋友。曾国藩又同他们谈了谈进京赶考的所见所闻,又谈了谈自己的感受。这些事情与体验是郭、刘未曾经历过的,让他们感到新鲜、有趣。直到红日垂西,郭嵩焘与刘蓉方才告退。临别时,郭嵩焘与刘蓉约曾国藩过两天去岳麓书院做客。曾国藩是从岳麓书院里走出来的高才生,他自然乐意再去故地看看,去见见久别的老师。当然,曾国藩更主要的可能还是想去欣赏一下湘江水与岳麓山,以此来排遣自己会试落榜的失意与落寞。

晚上,郭嵩焘的心情不能平静,他的眼前不时地晃过曾国藩的影子。曾国藩虽然失意却并不沮丧的表情以及谈吐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高雅的意趣令郭嵩焘惊诧不已。反正也是睡不着,他索性去找吴英樾聊聊天,向他讲述了许多关于曾国藩的事情,这些也令吴英樾为之神往,吴英樾也希望有机会去见见这位湖南举人曾国藩。

郭嵩焘、刘蓉、曾国藩三人一行从岳麓书院出发,绕到书院的后面去,来到了一个小山涧,这里人烟稀少,比较安宁。初夏的山里相对凉爽,山上绿树成荫,山涧泉水有声,左右鲜花盛开于眼前,四周鸟鸣不绝于耳际。他们三人沿着一条小路往清风峡的前山走去。前山上有一亭,名曰“爱晚亭”。取唐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境而题名。可惜这是初夏,但见群山披绿,层峦叠翠,却不见一丝霜叶。他们来到了爱晚亭边,只见爱晚亭是双层飞檐式建筑,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亭四周,古木参天。走进亭子里面,发现亭里有一张石桌,桌子四周还有四张圆柱形石凳子。郭嵩焘等人围石桌而坐,喘着粗气。此时气温尚不甚高,这儿又是树林荫翳,凉风不时地吹来,他们因登山而累出来的一点汗顷刻间就没有了。

虽然曾国藩才认识郭嵩焘,了解也不算多,但是郭嵩焘给他留下的印象却特别深。尤其是郭嵩焘的眼睛,里面透着一股英气更令曾国藩注意。经过上一次在客栈里接触,今天曾国藩与郭嵩焘的言谈更加随和而又融洽了。

“二位贤弟,”曾国藩将郭嵩焘与刘蓉并在一起称贤弟了,“爱晚亭可是个好地方,你们说呢?”

“是啊,的确是个好地方。”刘蓉赞同。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觉得此处的确不错,读书之余常来此坐坐,眼观四周山色,耳听八方鸟鸣,无风则可以静坐以息心,有风未尝不可以披襟而当之曰‘快哉’。”

“筠仙老弟是否要诗兴大发?”刘蓉说。

“不敢,不敢,涤生兄在此,何能由我郭某诗兴大发?”

“筠仙过谦了。”曾国藩说,“以前我在岳麓书院读书时,经常来到此亭中坐坐。独坐亭中,四下没有人,但闻虫声唧唧,鸟鸣嘤嘤,山涛阵阵,流水淙淙;特别是秋天的傍晚,独坐亭中,放眼望去,眼前是万山红叶,一江秋水,雁阵人字,淡云高天。其中有说不出的意趣,道不出的美丽。”

“涤生兄之言与我心有戚戚焉。”刘蓉说,“古人讲‘慎独’,其实是错的,独自一个人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是最自由的。如果一个人连独处都要小心谨慎,那人活着不是太累了吗?我经常到此亭中静坐,有时什么都不想,有时什么都想甚至想得特别荒唐,当然,我更多的时候还想一想行为举止是否符合理学,然后好求学精进,这大约也就是古人‘慎独’的真正用意吧。”

“霞仙之言甚是。”曾国藩说,“理学有关性命,乃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立德之本。大丈夫惟有务本,才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郭嵩焘沉思了片刻道:“程朱理学固然为立身之本,然而,世人真的完全能按理学章程办事吗?如果能的话,那么为何自赵宋以来,理学大兴,而朝代却是屡有更替。历朝以来混迹官场的人无不精通理学,无不以理学大师自居,可是,赵宋以来贪官多如牛毛,劣吏举不胜举,那又如何解释呢?”

“筠仙老弟,”曾国藩笑了笑道,“你所讲的现象确实存在,凡事有利必有其弊,但我们为人处事,应审时度势,不能因为有朝代更替,劣吏用恶,就说理学无用,甚至全盘否定,就像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样。”

郭嵩焘等三人在爱晚亭中相互交流思想,切磋问题。爽朗的笑声不时地从亭子里传出来,惊得亭子附近的小鸟四散飞去。这笑声和着夏日的山风飘荡在岳麓山上。

曾国藩会试不第,寓居于悦来客栈已一月有余,他除了看书,就是在书肆中逛逛,也经常去岳麓书院看看,或进讲经堂参加辩论,或跟郭嵩焘与刘蓉玩赏岳麓风光。他们去过望乡亭,到过麓山寺,游过云麓宫,拜阅过麓山寺碑及禹王碑。

金秋八月,丹桂飘香。赶考在外快有一年的曾国藩想回湘乡与家人团聚,共度中秋佳节。于是郭嵩焘与刘蓉一同来到客栈相送。曾国藩在客栈与二位朋友告别,然后驱车而去。郭、刘二人站在客栈门口目送曾国藩的车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才转身同回岳麓书院去。

中秋节临近了,可是,郭嵩焘并不打算回家,于是他提起笔来给妻子写信。意思是说中秋节本应回家团圆的,可是为读书,为求取功名,就两地相思共仰明月吧,待将来有了功名再好好地团圆,那时的团圆才是真正的团圆——天上月圆,人间人圆。郭嵩焘还嘱咐妻子要好生孝敬公婆,家里虽贫,然温饱尚能解决,千万要耐得住寂寞云云。

陈隆瑞接到了郭嵩焘来信,看完后,眼泪便流了下来,她本以为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能与丈夫团圆的,看来在万家团圆之际,自己只得独守空闺了。邹妹儿看见少夫人流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上来探问:

“少夫人,大少爷出了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他说不回来过节了。”

“什么?你们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他竟然不回来,让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大少爷是不是有点太——”

“太什么,太离谱了?太没有心肝了?你敢讲主人的坏话?”

“我不敢,这都是你说的。”

“真刁钻。”陈隆瑞微笑着说,“谁说我是独守空房的,你今天晚上来陪我。”

“我?陪你?”邹妹儿诧异。

“不可以?不愿意?”

“那好吧。”

当晚,邹妹儿陪陈隆瑞度过了一个孤寂的中秋节。陈隆瑞在内心深处并不责怪丈夫,她明白,大丈夫就应该志在四方,怎么能为陪妻子而荒废学业呢?道理她虽然明白,可是情感却总是疙疙瘩瘩的。

在岳麓书院里,郭嵩焘刻苦用功,一方面他与吴英樾在写文章上暗暗地较劲;另一方面他也与刘蓉不断地交往,讨论理学上的疑难。在郭嵩焘看来,一位是学习上可以相互切磋的益友,一位是道义上可以相互砥砺的良师。因此,郭嵩焘在学习上才可能有巨大的进步,思想上更是获益匪浅。

曾国藩回到湘乡老家后,心中总是有一种落寞的感觉,尽管他已是举人,在乡里面已是十分体面。然而,京师会试名落孙山,这种失败的感觉不时地敲击他的心头。他一面安下心来继续苦读一面又有点难耐孤独,所以在家中度过春节后,曾国藩又北上长沙,游于岳麓书院。这时已是道光十七年了(1837)。

曾国藩回到了长沙。老友重逢,心绪尤佳,尽管分别时间不长。刘蓉、郭嵩焘、曾国藩在书院里听完博士的讲经,参加完辩论之后,三人计议携酒肴复游于望湘亭上。

岳麓山,苍苍莽莽,层层叠叠。他们三人向山里走去,岳麓山仿佛是无数层纸扇,依次打开,向西斜倚,形成一条巨幅绿屏。湘江如温柔的玉带从天外飘来又飘向遥远的天际。晴朗的天空上,艳阳高照,远处天边有几片流云,悠闲地点缀着,其意趣之闲散,达到了似有似无的境界。他们又来到了望湘亭边。亭边仍旧绿树葱茏,花香馥郁,沁人心脾。各种山鸟在山花丛中争相竞鸣。水光山色,尽收眼底,万里江山,一览无余。郭、曾、刘三人坐于亭中,将酒肴放在石桌之上,尚未到用餐时间,于是三人又开始谈论学业,交流思想,畅谈未来。这时,花香扑鼻,鸟语盈耳,使他们的望湘亭之聚充满了诗情画意。不觉已到晌午时分,三人的肠胃提出了抗议,于是大家摆好菜肴,放好酒杯,于高高的望湘亭上畅饮一番。酒过三巡,他们又打开了话匣,借着酒劲,三人话语之中无不带着几许疯狂。曾国藩说:

“科场失意,借酒浇愁愁更愁。腹中空有百万兵,同与湘江赴北流。”言罢唏嘘不已。

“涤生兄不必太在意,今年年底可以再度北上,参加明年的春闱。中原北望气如山,丈夫何愁暂等闲。”刘蓉一边宽慰一边鼓舞他。

郭嵩焘却借用了《三国演义》中周瑜的话说道: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言罢,脸上有得意之色。

刘蓉见郭嵩焘这三分醉七分醒的样子,说道:

“筠仙志大才高,以周郎自况,效古人风范,将来一定是大有作为的。”

“发狂吟而已。”郭嵩焘笑着说。

曾国藩放下酒杯,拍着石桌道:

“大丈夫就应该有点狂劲,接舆狂歌,李白狂饮,陆游狂放,历世英才多少都沾上一点狂味,惟有庸庸碌碌之人无才可恃,不敢发狂。人生假若没有一点狂劲,那也将是索然寡味的。”

刘蓉说:“涤生兄之高论,小弟不敢苟同。理学讲究平心静气,心安理得,焉能以狂为名,骄俗干名,以引起世人注意?”

郭嵩焘说:“不然。涤生兄之言与吾心甚相得。狂本是他人所评,并非自己真的发狂,偶或发狂就像今天我这样在朋友面前因贪杯所致,平日里焉能无事即去发狂?那别人一定会以为这人有神经病呢。”说罢举杯道:“来来来,二位仁兄,今日有幸,我等三人,俱会于此,现在正值阳光明媚,春暖花开之际,我们背倚岳麓山,面临湘江水,周身绿树环绕,四围鸟鸣不绝,真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矣。满饮此杯,以志佳期。”

“天下的筵席无不在欢乐中散去。”刘蓉说,“只恐盛筵难再,佳期难逢啊。”

曾国藩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只要我等心心相印,兄弟情谊应该是地久天长。”

于是三人更是满杯豪饮,直到肴馔俱尽、杯甑俱空,在七分醉意中,三人方才告别望湘亭,返回了岳麓书院。

曾国藩在岳麓书院游学,其目的是想参加来年的春闱,所以学习的劲头格外足。曾国藩已是举人了,在学位上比郭嵩焘高上一级,让郭嵩焘格外地仰慕,再加上曾国藩不凡的谈吐,高雅的意趣,高远的追求,在郭嵩焘看来,曾国藩近乎一个完人。而郭嵩焘在书院里也是刻苦精勤,他准备参加今年丁酉科湖南乡试,他想通过这次乡试博得一个举人的称号。书院的藏经阁里藏书甚丰,求知若渴的郭嵩焘在正课学完之余,便去藏经阁里博览群书,广泛地阅读,从而大大地开阔了眼界。于是郭嵩焘觉得胸中似有一种浩然正气在流动,与自己的功名之心相撞击。

春花早已凋落,夏叶也开始飘零,各路秀才纷纷涌向省城,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郭嵩焘、吴英樾也加入到这批队伍里来。从岳麓书院到长沙贡院并不是很远,但往来也颇费周折,为了考试方便,郭嵩焘与吴英樾还是在长沙城里租旅馆而居。前年乙未恩科乡试,郭嵩焘曾来此一搏,那时,郭嵩焘的内心深处正带着前未婚妻病逝的伤痛;今年丁酉正科乡试,前来参加考试的明显比参加恩科的人数多。而此次郭嵩焘却大不同于上次,父亲的期盼、妻子的鼓励、同学的劝慰,使郭嵩焘更如雄鹰一样,时刻准备着搏击一番,大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感觉。

考试前夕,曾国藩与刘蓉亲自赶到郭嵩焘这儿来,给即将入场的好友以鼓励。郭嵩焘却反问道:

“霞仙兄为何不参加此次乡试?”

刘蓉说,“功名二字,我向来看得很淡。我只想钻研学问,弄清道理,尽吾心以穷尽天下之理。”

曾国藩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要我等能在感情上相互交流,学问上相互促进,道义上相互砥砺,志操上相互扶持,那么我们就永远是好朋友,不论将来在朝在野,大家都还是一视同仁。”

刘蓉说:“我刘蓉虽无心于仕途,却希望我的朋友都能平步青云,将来你们外放为官,我游学去后也好有个落脚之处。比如涤生兄下一科会试中试,考取了进士,然后再外放某地或官于京师,那么我去时一定会被礼为上宾的。筠仙也是这样,是科乡试如中举,那么明年可与涤生兄一同去京师参加会试。”

郭嵩焘说:“这可是小弟梦寐以求的。但是登科如逆水行舟一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刘蓉说:“中举对于筠仙贤弟来说应是小事一桩,你的才学如果还不能中举,我恐湖南是科乡试也选不出来几个像样的人才来。”

曾国藩说:“刘霞仙说的对,曾某与贤弟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对你的才能是比较了解的。如果你不能在是科乡试中中举,那么是科乡试肯定有鬼。”

郭嵩焘说:“不会吧?乡试监考是何等的严格,想作弊谈何容易?”

曾国藩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通神,难道就不能通官么?我承认乡试的整个过程十分严密,但是事在人为。如果考试都是那么公正的话,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科场舞弊案了。这些科场舞弊案都是被查出来的,谁能知道还有多少没有被查出来的呢?”

刘蓉说:“仕途险恶,尽人皆知。科场舞弊有时也令人发指。不过,贤弟只要有才,就一定不会被埋没的。是芙蓉总有出水崭露头角之日。”

郭嵩焘听了他们二人的高论,感到疑惑不解,当然也没有去深究,倒是刘蓉的最后一句话与郭嵩焘的情感相符,郭嵩焘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曾国藩与刘蓉在客馆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离去了,为的是不打扰郭嵩焘应试的心绪。

曾国藩与刘蓉告别了郭嵩焘后,在大街上闲逛着,他们边走边聊,话题自然是在郭嵩焘身上。曾国藩问刘蓉道:

“霞仙贤弟,你觉得郭嵩焘人品怎样?才学如何?”

刘蓉诧异道:“涤生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你我与他相处经年有余,其人品端正,不偏不党,惟善是从,疾恶如仇,应该算得上是顶呱呱的男子汉大丈夫。至于学问,以小弟之愚见,等他到了你这个年龄,他的才学大约不会在你之下。”

“你说的这两点我都同意。”曾国藩说,“可是问题似乎就出在这两点上。”

“什么问题?”刘蓉纳罕道。

“你想一想,”曾国藩抚着刘蓉的肩说,“登上仕途,混迹官场的人,历来都讲究官官相护。像他这种品性,这种思想认识,将来要是混迹官场一定是吃不开的。这大约也是他才学太多,多到了迂腐的地步的原因吧。假如他将来能在翰林院中编书修书,他的这种禀性与才学或许还能发挥其长处。”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真得有点不对劲了。大约将来,随着环境的改变他也许会改变的,会适应现实的。”

“刘贤弟啊!”曾国藩感叹道,“你知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曾、刘二人谈兴正浓,忽然一个人从身边跑过,紧接着后面传来了“抢钱”的喊声。曾国藩一个转身,不几步就将那个抢钱的人逮住了,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气喘吁吁地跑来,她想张口骂抢钱的人,可是只是张着嘴,用手指着抢钱者,却没有骂出声,而是先喘几口气,然后才说:

“嗳哟,我的亲娘哟,累死我了,谢谢,谢……谢这位少爷,这个小偷抢……抢我……我的钱包。”

曾国藩将钱包还给那个女人,然后对小偷使劲一拧,问:

“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没有王法了吗?”

“大爷,饶了小人吧。”那偷儿说着,口水往外直流,“小的只是烟瘾来了,想进烟馆。没有钱人家不让进,所以,啊……所以就……就……”

曾国藩此时才认真地审视那偷儿,只见他骨瘦如柴,面如死灰,的确是中鸦片之毒太深。那偷儿在曾国藩手中一面求饶还一面打着哈欠,的确是鸦片烟瘾犯了。曾国藩正不知如何处置他,这时刘蓉说:

“算了吧,看他那样子,形同废物,与废物一般计较有何意义?由他去吧。”

曾国藩用手一推,那偷儿跌出了老远。周围的看客似乎不十分满意地散去了。

刘蓉对曾国藩说:

“听说长沙城内有十几家烟馆,生意都兴隆得很呢。”

“皇上早有上谕禁食鸦片,地方上为何还会如此泛滥?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难道真的是天高皇帝远吗?”曾国藩说。

“涤生兄又在忧国忧民了!”刘蓉说。

“曾某只是想想而已。”曾国藩说。

三年一度的乡试开始。道光十七年(1837)丁酉乡试,照例于八月初九日开考,十六日结束。郭嵩焘考完三场后,走出考场,此时夕阳正染遍三湘大地。他对考试试卷的解答比较满意,所以走出考场后,心情相对比较轻松,不再有前年那种沮丧的感觉。出考场不多时,郭嵩焘遇见了参加考试的吴英樾,见他也是满面春风,踌躇满志。他与吴英樾一路上说着笑着回旅馆去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的月儿挂在树梢上。郭嵩焘坐在床边,透过窗户望着天上明月。那月儿仿佛陈隆瑞的脸,向他闪着多情的笑容。于是,思念妻子的情怀油然而生。他想,在家中的父母与妻子也一定正在思念自己。

的确,在乡试临近之时,陈隆瑞就在家中掰着手指算:

“今天是八月初一,还有几天夫君就要参加秋闱了。”……“今天是八月初九,夫君今天应该入场了……今天是八月十二,该考第二场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该考第三场了……”

今天是八月十六,今天的月儿似乎比昨天更圆。陈隆瑞望着树梢上的明月,对邹妹儿说:

“你猜嵩焘此时正在干什么?”

“我猜是——”邹妹儿一侧头,略一停顿说:“我猜应是正在赏月。”

“我猜也是。”

“因为大少爷昨天还忙着考试,没有时间来欣赏中秋之月,今晚他一定会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新娘。”

“都结婚两三年了,还新娘呢,都快成了半老徐娘了。”

“我的少奶奶,你才二十岁,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候,你要是不信,就到大街上走走,一定会吸引许多男人的目光。”

“去去去,说话没个正经。”

“其实你思念大少爷,所以才感到度日如年,如果大少爷踏着月色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一定笑得比月亮还美,肯定会有一片云飘来将月亮的脸蒙住。”

“我也太能夸张了吧。你要知道,闭月之容乃是貂婵,我陈隆瑞可不配。”

“我说的是实话。”

“你这张嘴,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油腔滑调。”

“嘻嘻嘻。”邹妹儿笑了起来。

“也不知嵩焘秋闱结果如何?前年恩科乡试,他已经失败一次了,这次可不能再失败。”

“不会的,大少爷才华那么出众,一定能中举的。”

“我想也是。不出意外,理应如此。”

“哈,我邹妹儿不就成了举人老爷家的佣人了?人家说宰相府里的丫环也是个四品衔,那么举人老爷家的佣人应该是几品呢?”

“哟,你还来真的?好!要是嵩焘真的中了举人,那么我这个举人夫人就封你个六品如何?”

“哇,我比县令老爷还大一级,够了。”

“说你胖,你就喘;说你疯,你就狂。”

“好了,少夫人,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你也该歇着了。”

“唉,自从说是要嫁给他,到结婚,从结婚到现在,没有一个中秋节是我与嵩焘团聚的。”

“大丈夫在外混世也不容易啊,我们都是女人家,可要体谅他们。再说大少爷走的是正途,如果他整天缠绵于儿女私情,而一生毫无建树,你觉得这样的男人配做你的丈夫吗?”

“是啊,你的这句话我爱听。可是男人们成就事业,为什么要以牺牲女人的感情为代价呢?”

“我觉得少夫人的话不全对,其实,男人付出的更多,除了付出儿女情感外,还要付出巨大的体力与脑力,而女人只要会织布、做饭、带孩子,就可以了。”

“对头。”陈隆瑞点头说,“嵩焘游学于岳麓书院,参加秋闱竞争,也挺不容易的。”

“所以我们要理解男人。”

“嗳,我说邹妹儿,你怎么一套一套的,好像非常了解男人似的。你今天可要老实交代,是否相中哪家公子了?”

“没有。”

“没有?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她们主仆二人戏闹一番后上床睡觉。秋风习习,明月半墙,陈隆瑞于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秋闱结束,郭嵩焘搬回了岳麓书院,可是,离放榜还有半个多月。这段时间干什么呢?是去书院听课,还是外出消闲散心让高度紧张的大脑放松放松?郭嵩焘与刘蓉商量,刘蓉建议郭嵩焘先在长沙附近可玩的地方玩玩。

湘江两岸一带,岳麓书院周围,风景都值得一看。就读书院两年来,利用空闲时间也玩了不少地方。郭嵩焘一直听说长沙郊外有个上林寺,近年来香火很旺,可以一观。

郭嵩焘去找刘蓉,希望他能陪同自己出去玩玩,可是刘蓉不在,郭嵩焘便留了个字条,告诉刘蓉,他下午就回来。最后是郭嵩焘与吴英樾一同去上林寺游玩。

上林寺在长沙一带较有名气。郭嵩焘与吴英樾来到上林寺前。只见上林寺背依青山,前临溪流,风光也确实不错。眼下正值仲秋,霜叶漫山,层林尽染,涧溪水落,溪石自现。上林寺就坐落在这片风水宝地上。寺之正前门是单层飞檐式建筑,杏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耀眼。大门两边是朱漆红柱,柱顶上的斗拱雕花异常精美,红柱的外侧两边是赭色的高墙,左右两边墙上各有四个黄色的圆圈。左边的圆圈中是四个篆字“阿弥陀佛”,右边的篆字是“普渡众生”。走近台阶,见门头匾额上书曰“上林寺”,匾额用乌青作为底色,上面的字用朱漆写成,对比特别鲜明。郭与吴进了正门,见里面已有不少香客。寺内富丽堂皇,烟雾缭绕,时断时续的诵经之声依稀可以听见。大殿之前的台阶下有一巨型宝鼎,鼎中正飘散着阵阵香烟。吴英樾与郭嵩焘各执一把香,点着火后插入宝鼎之中。然后升陛登阶,拾级而上,来到大雄宝殿,面对观音菩萨,二人合掌施礼,虔诚默祷,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大声说话:

“阿弥陀佛。是天赐良缘,还是我佛慈悲,让我们故人重逢。”

郭嵩焘与吴英樾以为和尚同别人说话,可他们四下里看,可是四下里也没有别人,而和尚却分明是笑着向他们走来。和尚来到他们跟前道:

“郭施主、吴施主,久违了。”

“你是——”郭与吴都愣住了。

“本和尚不是别人,是你们私塾旁边的小和尚西枝呀。”

“你!西枝!”郭嵩焘认出来了。

“不像。”吴英樾说。

“一别七八载,当年无知的蒙童,如今都已长大成人,难怪大家都不敢相认。”西枝说,“来来来,到我的禅房里来。”郭嵩焘与吴英樾随西枝来到了禅房。这间禅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西枝请他们二人坐定,呼小徒弟送上香茗,然后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郭嵩焘迫不及待地问:

“西枝,你不是在湘阴的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呀是呀,我也正纳闷呢。”吴英樾说。

“说来话长了。”西枝欲言又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你师父呢?”郭嵩焘问。

“师父……师父他已经圆寂了。”

“什么!去世了?”郭与吴惊诧道。

“师父功德圆满,极乐归西。是涅圆寂,而不是去世。”

“什么时候的事?”郭嵩焘问。

“那是四年前深秋的一个夜晚,秋风震荡着茅屋,摇撼着我们的破庙。师父年事已高,体力不支。秋风一来他就一病不起,我要去找医生,师父阻止我说:‘我命已终,转向极乐,良医奈我何?终于跳出三界外,彻底不在五行中了。’师父说完,就起身披好袈裟,盘坐于蒲团之上,他向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而又详和。然后,师父面对佛祖,合掌施礼,闭目静坐。等一会儿,我再叫师父时,他已经圆寂归去。”西枝和尚说完,眼中挂着泪花。

郭嵩焘虽对佛教有所了解,却不知道和尚得道归西是如此这般,所以感到意外。郭嵩焘问:

“那你是怎么到上林寺来的?”

“师父临终前给我一封信,对我说,在他圆寂之后,可以持信来长沙上林寺找住持,上林寺的住持是师父的同门师兄弟。师父圆寂后,那个小庙里就剩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和尚了。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那座庙,可是没几天,一场大风将庙的主殿摧毁,我又无钱修复,因此我就拿着信到上林寺来。阿弥陀佛。”言讫,西枝脸上有悲戚的神情。

“你在上林寺还好吗?”吴英樾问。

“出家之人,只要一心向佛,遵守戒律,遵守寺规,到哪儿都会好的。再说,这儿的住持毕竟是我师父的同门,因此,待我一向很好。去年,我年满二十,住持亲自为我受戒,受具足戒,我已不再是小和尚小沙弥了。”

“恭喜你了,西枝,看见你现在是这样的,我们也为你感到高兴,你总算长大了,成为名副其实的和尚了。”郭嵩焘抱拳道。

“哪里,哪里,”西枝说,“与好多师兄相比,我还差得远呢。现在,我总算对佛学有所了解了。佛学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非头脑聪明,悟性极高者不能参悟其禅理。西枝生性驽钝,只觉得到如今尚在门外徘徊,不能登堂入室,深窥其奥。”

郭嵩焘笑道:

“闻君之言,知你悟道不浅。惟有深窥其奥者,方能发觉知之甚少,反之,却会觉得知之甚多。”

“郭施主之言与佛理暗合,可是,用于西枝身上就过于褒扬了。”西枝微微一笑道,“你们看,光说我的事情,也没有谈谈你们的情况。不过,你们不用说,我也知道二位来长沙的贵干。今年丁酉年,适逢乡试,二位定是来考举人的。我猜得对不对?”

“对。”郭与吴异口同声。

“吾观二位相貌,都是门庭高贵,印堂红润,英气满面,此乃贵人之相也。是科乡试,你们一定能金榜题名。善哉!善哉!”

“过奖了。”郭嵩焘说,“不过也希望能托你和尚佛口,能将之言中。”

“吾观相貌,十拿九稳,不会错的,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来来来,上林寺内不准饮酒,我就以茶代酒预先给二位举子祝贺了。”西枝说着便端起茶碗,相敬二位。

“谢谢。”郭与吴接受了西枝的美意。

“师兄。”一个声音道。

“师兄。”另一个声音道。

声音刚落,禅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小和尚。西枝叫住他们俩,并把他们介绍给郭嵩焘与吴英樾认识。这两个和尚,一个叫东枝,一个叫慧聆。大家互相认过后,西枝又像当年带着郭嵩焘在小庙里转一样,带着郭嵩焘、吴英樾和他的两位小师弟在上林寺中转转。上林寺的香火很盛,拜佛还愿之人很多。这儿的佛像、观音、菩萨、罗汉,比西枝以前生活的小庙里的又多又大。

午时,西枝邀请郭、吴二位在上林寺的斋房用斋,斋饭当然满案皆素,也无美酒。但郭嵩焘与吴英樾却挺高兴:一是老友重逢,二是有机会在寺庙里用斋也挺新鲜的。饭后,郭嵩焘与吴英樾又同西枝以及东枝、慧聆聊天。直到红日偏西,郭、吴方才起身告辞,返回岳麓书院。

暮色降临时分,郭嵩焘与吴英樾回到了书院,并在书院门口分手。郭嵩焘径自去找刘蓉,正好曾国藩也在,他们正在议论这次乡试,正谈到郭嵩焘。刘蓉见郭嵩焘到了,就笑着说:

“难怪人们都说,‘说曹操曹操到。’此话一点不假。这不,我们刚刚说到筠仙,筠仙就到了。”说完,刘蓉同曾国藩一块离座相迎。

“本来今天上午就可以回来的,只因在上林寺玩意外地遇到了小时候的朋友西枝和尚。他现在是上林寺的比丘。我们与他谈了许久,而且还被留寺内用斋,并结识了东枝与慧聆两个和尚,所以回来得迟了。好在小弟虽迟,却并未爽约。”

曾国藩说:

“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快事也。便是我也会如此的。筠仙一定累了吧,快坐下歇一歇。”

“我还以为你今天有事,不回来了。”刘蓉说,“我与涤生兄一直在等候你,准备与你共进晚餐。你一定还没有吃晚饭吧?”

“没有。”郭嵩焘说。

“那我们就一块儿下馆子吧。”曾国藩说,“今天,由我做东。”

于是三人一道去了馆子,点了菜肴,要了好酒。曾与刘为郭嵩焘参加秋闱归来接风,畅饮一番。席间,郭嵩焘谈了谈试题、监考以及自己答卷的情况和感受。郭嵩焘的言谈之中无不透出几分自信。刘蓉与曾国藩为郭嵩焘这份自信而感到高兴。

半个月后,湖南丁酉乡试的结果马上就要揭晓。凡是参加乡试的秀才,再次来到长沙贡院门口听候宣布。郭嵩焘与吴英樾在曾国藩与刘蓉的陪同下也来到了贡院门口。约莫巳时(上午十点)许,贡院的大门吱呀呀地开了。首先跑出来的是几名带刀的护卫,他们分立两侧站定。接着走出的是湖南学政,其身后还跟着一个伙计,手里捧着一个铜盘,盘子上面覆以红巾,那红巾下面是成千秀才所盼望的“花红”——举人学历证书。

学政轻轻地揭去红巾,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花名册,当众宣布道光十七年湖南丁酉乡试中举者的名单:

“……第八名,陈源兖……第二十三名,江忠源;第二十四名,郭嵩焘……”

郭嵩焘听见学政宣读到自己的名字后,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喊道:“我中了,我中了。”郭嵩焘一边叫喊一边与刘蓉、曾国藩相拥在一起。

学政继续宣读:“……第三十五名,吴英樾;第三十六名,赵焕卿;第三十七……”

吴英樾听见自己中举后,也是高兴地跑过来喊道:“我中了,我中举了。我是举人了。”

郭嵩焘听见学政宣读吴英樾的名字时,他放下了刘蓉与曾国藩的手,又与吴英樾相拥在一起。二人眼中都闪着晶莹的泪花,是啊!他们二人相互切磋、相互砥砺,终于双双金榜题名,怎能不激动得热泪盈眶?曾国藩与刘蓉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学政还在宣布,贡院门口,有人已高兴得发狂,但更多的人是在焦急地等待,希望学政宣读的下一个名字会是自己。学政继续宣读道:

“……第一百名……第一百零一名……第一百零八名……第一百零九名……今年湖南乡试共录取举人一百零九名,本学政现已宣读完毕。我们还要张榜公布,如有没有听清者,自己到榜上看。”学政宣读完毕,合上名册,又放回铜盘中。

这时贡院门口千姿百态。中举者自然欣喜若狂,但更多的是落榜者,他们或摇头,或低头,或仰天叹息,或向隅而泣。这些落榜者中,有的年龄尚轻,但有的已届而立之年,更有一部分可能超过不惑之年了。经过片刻骚乱之后,落榜者自动地撤离了贡院门口,剩下的都是中式的举子。学政又宣布道:

“各位举子,恭喜大家榜上有名。为了表示对你们的祝贺,巡抚大人今天晚上在府衙摆酒设宴,为大家庆功,望各位举子届时光临。”

乡试结果一揭晓,各路报信的人马就纷纷出动。这些奔往各地的信差都非常积极,因为他们是向人家报喜,同时还可以领到不少赏钱。在从长沙到湘阴的路上奔走着两个小分队。其中就有一队是直奔湘阴郭府去报喜的。

今天是揭榜的日子,郭家彪与夫人并儿媳、邹妹儿都聚在客厅里谈论是科秋闱。郭嵩焘说:“按理,这两日应是放榜的日子了,也不知龄儿考试的结果如何。我们郭家就全指望他了,希望他是科乡试一举成功。”

老夫人说:“龄儿自幼就非常聪明,是科乡试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中式的。”

陈隆瑞说:“嵩焘博闻强志,刻苦攻读,未尝懈怠,凭他的才能,按理说中试应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湖南乃卧虎藏龙之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据嵩焘说,岳麓书院里的秀才个个都应该成为举人的,由此可见乡试的竞争是何等的激烈!”

邹妹儿说:“嗳,看你们愁的。我了解大少爷,他的才能大得不得了,这次考试肯定金榜题名,你们就等着喜报吧。”邹妹儿说得像唱戏似的,引得郭老爷、老夫人、少夫人都笑了起来。“老爷!”张安在外面喊道,“远处路上有一小队人马,正往这边跑来呢。”

郭氏一家人都来到大门口张望,这一小队人马飞驰而去。郭家彪说:

“看情形,长沙放榜了。这几匹马肯定是信差,亦不知哪家孩子中举了,他们正赶去报信呢。”

听了郭家彪的话,一家人都低下头,默不作声。大家推测,既然已有报喜的马队到此,那么要是郭嵩焘中举的话,那报信的马队也该到了。看来郭嵩焘今年又是名落孙山了。他们叹息着转回客厅,刚刚坐下,就听张安又在外面喊:

“老爷、夫人、少夫人,快来看,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在远处停下来,好像在问路。”

郭家彪又率领一家人来到大门口,只见几个人翻身上马,一个领头用手中的鞭子往这边一指,这一小队人马便打马如飞往这边奔来。郭家每一个人的心都在悬着,都希望这队人马别拐弯,直接来到郭家门前。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瞪得直直的。

果然,这一队人马来到郭家的门口问:

“请问,这是郭府吗?”

“正是。”郭家彪回答。

“请问,您是郭嵩焘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爹。”

“恭喜郭老爷!”领头的双手握拳施礼道,“令郎中举了。”说着,他从褡裢中抽出一张喜报,高声念道,“恭贺郭先生讳嵩焘高中湖南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此报。”接着,后面几个人从背包里取出了准备好的鞭炮在郭家大门前燃放起来。

郭家彪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陈隆瑞双手合十,双目闭合,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邹妹儿拉着陈隆瑞的手,笑盈盈地对少夫人说:

“怎么样?我的话音刚落,大少爷的喜报就到了。”

“谢谢你。”陈隆瑞抓着邹妹儿的腮帮子轻轻地揉了揉。

在鞭炮声中,邻居们纷纷地聚到郭家大门口,听说郭嵩焘中举了,于是大家就议论开了:

“我就说,郭家大少爷本来就是一脸富贵相。”

“我早就说过龄儿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我说,他这才中了举人,还要进京城赶考,他一定会中个状元什么的。”

“郭嵩焘这个人,我早就说过,不是个凡人。”

……

郭家彪先将几个信差安排在客厅里坐下。老夫人叫张安将邻居们安排在前一进吃茶,自己领着儿媳来见几位信差。当几个信差得知这年轻的女子就是举人夫人时,立刻起身施礼,又是一番道贺。陈隆瑞请大家坐回到位子上,并感谢他们给郭家送来了喜报。这时一位信差将大红喜报贴到客厅的正墙上。

郭家彪在客厅里陪着几位信差说话。老夫人携少夫人、邹妹儿前去拜见乡邻。听说郭嵩焘中举了,乡邻都很高兴,有的甚至回去拿来礼物志喜。整个郭府,前进后进都站满了人,尽管郭嵩焘本人还在长沙。

身在长沙的郭嵩焘,春风得意,心花怒放。当天中午,由曾国藩、刘蓉做东,在一家漂亮而又雅致的餐馆里宴请郭嵩焘,曾国藩亲自点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刘蓉要了一坛女儿红,于是三人庆贺一番。

晚上,郭嵩焘、吴英樾赴巡抚署衙。湖南巡抚为宴请新科举人也作了充分准备。整个府衙内灯火通明,新科举子一百零九名皆聚会于此。每个举人,胸前都佩着一朵大红花。大家陆续入座。每桌八人,举人共有十四桌,外加上省府要员,地方学政,京师督考等总共有二十桌。每张桌子上都摆着果品点心。巡抚从内堂走出来,他示意各位举人坐下,场内立刻安静下来。巡抚开始说话:

“各位同僚,新科举人,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庆祝我省一百零九位生员通过丁酉乡试而成为举人。这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为此,本抚在此略备薄酒,谢谢各位举子的赏光。本朝规定湖南乡试正科只录取一百零九人,这是定制,举人名额有限,大家通过了,很不容易。你们是湘省的精英,湖南的骄傲。本抚在此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你们将代表湖南参加明年春天京城的会试。愿你们大鹏展翅,大展宏图。”巡抚说完这最后一句时,还将手一挥,有力之至。

“下面请京师督考大人训示。”巡抚说。

京师督考站起来,整了整衣冠,说:

“很高兴,能与湘省要人、新科举人相聚于此。今年湖南乡试,考纪严,考风正,成绩好,在坐的举人都是此次秋闱的佼佼者。希望你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这里面多出几个贡士、进士、翰林。过两日,本官就要回京复命,向圣上奏报湖南省考试情况,本督考在京师等着你们,明年春天再会京城。”

在座的举人听了督考大人的训示,都很激动,脸上无不露出了喜色。

巡抚说:“现在,我宣布,宴会开始,上酒肴。”巡抚话音刚落,美酒佳肴便纷纷呈了上来。珍馐满案,酒香四溢。共围一桌的新举人都是同年,相互厮认一番。郭嵩焘身旁坐着的是江忠源。江忠源,字常孺,号岷樵,新宁人,是科乡试第二十三名举人,郭嵩焘是第二十四名,二人一见如故。此外,与郭嵩焘同桌的还有陈源兖,是科乡试第八名。大家相互认过之后,都坐了下来,于是劝酒进羹,喜气洋洋。整个大堂之上洋溢着一派和乐吉祥的气氛。

中举之后,郭嵩焘的心情异常快乐,二十岁就有如此成绩,更令他踌躇满志。接受过巡抚的宴请之后,郭嵩焘回到了岳麓书院。

郭嵩焘既已中式,于是想回家一趟。这既是见见父母和弟弟们,更是对娇美之妻的思念。他准备与刘蓉、曾国藩话别。刘、曾昨日在回书院的途中,各自都为郭嵩焘准备了一份礼物。他们将礼物交给郭嵩焘,然后三人又长谈了一天。最后,郭嵩焘与曾国藩约定,两个月后,即十月底或十一月初,还在岳麓书院相聚,结伴而行,共同北上赴京师,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之后,三人握手而别。

郭嵩焘离开长沙,乘船顺湘江而下,直到湘阴。九月,湘江的风景依然秀美如画,西风并不紧,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天更蓝,云更淡,水更清,山更美。一江碧流如玉,满山霜叶红似火。郭嵩焘的小船就在这如诗如画的世界里行进着。

郭嵩焘在湘阴码头上岸,换乘马车,直奔家中。他的马车在门口一停下,就让人给围住了,“举人回来了”,大家互相报告着。郭家彪夫妇携全家人出门迎接。张安忙着把车上的箱子搬下来。郭嵩焘拜见过爹娘,又拱手与乡邻们施礼,然后将最小的弟弟少焘抱起来,走到妻子的身边挽着她的手,在崑焘与崙焘的簇拥下往大门里走。陈隆瑞自是满心欢喜,含情脉脉地看着中了举的丈夫。这份喜悦在心中是掩藏不住的,从她那容光焕发、盈盈笑意的脸上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一切,邹妹儿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邹妹儿将辫子一抛,搀着陈隆瑞的另一只手,与大家一同走了进去。郭家彪留在最后,他劝乡邻说今日天色已晚,请他们明天再来。在一片赞叹声中,乡邻们散去。

是夕,乡长、保长、里正以及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备了礼物,相继登门来拜见新科举人。因为中举之人很可能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所以一般人都不敢小觑,地方上的所谓要人自不待言,就连县太爷也得敬之三分。将近二更时分,所有客人方才退去,郭家方才安静下来。

郭嵩焘在妻子的偎依下走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夫贵妻荣,丈夫中举,陈隆瑞的地位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此前还只能算个秀才娘子,称之为少夫人,乃是因郭嵩焘有意要保持大家风范。如今,陈氏真正成了举子夫人,心里焉能不高兴!因此,于丈夫归来之际,本来就十分美丽的陈氏,在丈夫的面前更是温情脉脉,显得娇美无比。邹妹儿也像个欢鸽似的为中举的大少爷而高兴,于是,她极尽殷勤之能事伺候他们。

郭嵩焘与陈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顺手将门一带。妻子一下扑在丈夫的怀里,眼泪哗哗直往下流。郭嵩焘紧紧地搂着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秀发,二人相拥在一起,很久,很久。陈氏因高兴而啜泣,而郭嵩焘却因中举而心花怒放,满脸笑容。

“好了好了。”郭嵩焘拍着妻子的后背说,“我最亲爱的老婆,你这样,让人家看见了,人家会笑话的。”郭嵩焘说着在妻子的额上吻了一下。陈隆瑞像一只温柔恭顺的羔羊一样,依偎在丈夫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儿,陈隆瑞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站起身来。她说:“你游学在外,太辛苦了,可也苦煞了奴家,人家整天为你提心吊胆。好在你总算归来而且学有所成,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只是中了个举人,你就这样高兴。要是有一天我中了个状元回来,那你还不晕过去呀。”

“那,还用说,”陈氏说着便做了个眩晕的动作,边倾斜身子边说,“我晕了,就这样晕。”顺势就倒在丈夫的怀里。“哎呀!少夫人怎么了?”正在这时,邹妹儿把门推开了。

“没……没什么。”郭嵩焘说,“少夫人听说我中举了,高兴得晕了过去。”这时陈氏连忙从丈夫的怀里站起来。

“不会吧?两天前喜报就来了,也没见少夫人晕一下,大概是醉‘晕’之意不在酒吧。”邹妹儿用调侃的语气说。

“你怎么进来的?”陈隆瑞问。

“门半掩着,我就进来了。”

“半掩?不会吧?门明明带上了。”陈氏争辩道。

“都是自家人,门开着,关着,掩着,没什么区别。”郭嵩焘打个圆场。

“大少爷、少夫人,老夫人叫张安叔为你们炖了一锅银耳莲子羹,让我送来。老爷还叫我问问你们,明天家中开办酒席,是不是要请你的李老师,叫李什么什么臣的。”

“请,当然要请。还有几个本家的长辈,都要请到。”

“我记住了,这就去回禀老爷。”

“等等,”陈隆瑞说,“等会儿送点热水来。”

“是,少夫人。”邹妹儿答应后,转身走了。

陈隆瑞过去将门带好,转身又拉着丈夫的手坐了下来,红红的脸上挂满盈盈的笑意。

“夫人,我游学在外,家里的事都管不上。爹娘老了,崑焘也求学在外,家中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小叔,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越来越不好,你作为长房媳妇,许多事就分担着点。你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

“只要你心里想着这个家,只要你心中有我,只要你知道家中的苦处,就行了。”陈氏说,“我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相反,听说你学习长进,学业有成,我甭提有多高兴了。”

“家中的苦我都知道,除了你说的这些外,还有闺中相思,妆楼望,误认几回天际归舟,直到斜辉脉脉水悠悠,直到明月穿朱户,相思泪横流,直到杨柳岸边、晓风残月秋。”

“直到你中举喜报中堂挂,直到你举人归来,满口尽是风凉话。”陈隆瑞接着岔开了话题。

“好,不说了。你可知道,我游学在外是多么思念你呀!特别是三五之夜,明月在天,我独自躺在床榻之上,想的都是你。想你在娘家时的倩形,想你做新娘子的娇羞,想我们共度花好月圆的温馨,想我们分别时你反复的叮咛。”

“还有呢?”

“还有……还有,还想你与春日群芳争艳丽,还想你对秋日雁阵寄相思,还想你独对黄昏柳梢月,还想你独坐闺中泣幽咽。”“我有那么美吗?有那么脆弱吗?”陈隆瑞一脸娇羞,半嗔半喜的反问。

“你没有听说过吗?易碎的东西都是美丽的,美丽的东西都是易碎的。你是脆弱的,所以是美丽的;你是美丽的,所以是脆弱的。”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听不懂。”

“和你说正经的。我这两年游学长沙岳麓书院,结识了不少朋友,特别是上次写信告诉你的那两个人刘蓉、曾国藩,他们已和我成为知己朋友了。还有那个吴英樾也与我同榜中举。对了,我在长沙还遇到我念私塾时的一个朋友,西枝和尚,他现在在长沙上林寺里。”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广交朋友是好事,但要分清善恶,千万别与恶人交朋友,不能与狼共舞。”妻子告诫道。

“娘子——请放心。”郭嵩焘学着戏腔说。

“热水来了。”邹妹儿在门外喊。

陈隆瑞拉开了门,邹妹儿将水放下,对陈氏眨了眨眼,然后将辫子往后一抛说:

“大少爷、少夫人,早点歇息吧。”邹妹儿说完转身离去。

郭嵩焘看着邹妹儿的身影,在烛光里渐渐暗去,于是就问妻子道:

“我这么长时间不在家,你有她照顾着,一切都还好吧?”

“邹妹儿很乖巧,也很会体贴人,我的心中想什么她都能猜到几分。从规矩上说,我们是主子与仆人,可在情感上,我与她却情同姐妹。”

“这么说,有她陪着你,我就更加放心了。”

“可是,她再好也只是个佣人。”

“佣人怎么了?佣人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要过人间生活。”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隆瑞说,“听你的话音,你好像在为她鸣不平。一个举人为一个佣人讲话,而且是愤愤不平的样子,有意思。”

“你又无限上纲了。”

“我不是无限上纲。其实邹妹儿,人是挺可爱的,举人为她说一两句话,本夫人可以理解。”

“好了,不说邹妹儿吧。还说刚才的话题,我在岳麓书院与他们分手时,与曾国藩约好了,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在长沙相聚,然后一块儿北上赴京师,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那时我又要离开你好长一段时间。”

“只要是为了你的前程,我是一百二十个支持。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一切都有我呢。”

“此去京城,路途遥遥,我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家中就全靠你了。”郭嵩焘双手扶着陈隆瑞的双肩。

“总之,只要你做的事是正确的,我都支持你。好了,不说了,你也跑了一天的路,一定是累了,我们还是洗一洗,早点休息吧。”

“好吧。”

郭嵩焘夫妇洗洗脸,洗洗脚,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郭家宴请了一大批宾客。其中有他的老师李选臣、郭家瑞,还有在湘阴县衙当差的叔叔郭家彬,当然更少不了郭嵩焘的岳父大人陈兴垲。乡长、地保、里正也一并请到。开席之前,湘阴县令也差师爷送来了一份贺礼。郭家彪脸上挂满了笑容,这时他更加相信陈兴垲曾经的预言——郭嵩焘是神童下凡、文曲星降世。宴席之上,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整个郭府,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这种喜庆场合,越是欢闹就越显得有气派、有排场。郭嵩焘亲自为二位恩师斟酒并敬之。全场之人对这二位老师更加敬重。李选臣与郭家瑞当然也是神采飞扬,得意之至。

郭嵩焘在家里呆了近两个月时间。除了偶尔帮助父亲看看账目、会会客人外,郭嵩焘主要就是陪母亲说说话,陪妻子及佣人张安、邹妹儿聊聊天。

与曾国藩约定相会于长沙的时间到了,郭嵩焘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从长沙到京师好几千里,丈夫要如此长途跋涉,妻子陈隆瑞心中多少有点担心:

“此去京师,千里迢迢,出门在外,要格外小心。”

“知道了,夫人。”

“闻听北方冬季奇寒,河水皆冻,上可骑马。你此次进京又适逢隆冬,一定要多带点衣服,注意自己的身体。”

“知道了,夫人。”

“你与那位同去的曾兄弟在一块,不要分开,毕竟都是家乡人,他比你大,又是熟路,你要向他多请教。”

“知道了,夫人。”

“京师乃异地他乡,无论你中式与否都要尽快回来,省得奴家成天为你担心。”

“知道了,夫人。”郭嵩焘与邹妹儿同时说。

“死丫头。”陈隆瑞笑着骂道。

出发的时间到了,凡应准备的东西皆一一准备停当。张安提着箱子往外走。郭嵩焘拉着妻子的手深情地说:

“此次赴京,前途未卜,无论中试与否,我都尽快回来。”接着,郭嵩焘又对邹妹儿说:“少夫人在家,你要好生照顾。还要帮着照顾老爷、老夫人。张安一个人在这儿也够忙活的了。你抽空可以帮帮他。”

“是,大少爷。”邹妹儿爽快地答应了。

郭嵩焘的爹娘以及几个小弟弟,都来到了大门口给郭嵩焘送行。陈隆瑞在邹妹儿的搀扶下,走到门前的台阶下。郭嵩焘与家人一一告别后,只身上车直奔湘阴码头而去。陈隆瑞站在门口举着右手,依依不舍地看着丈夫的车子远去,直到郭嵩焘的车子消失在转弯处。

“少夫人,”邹妹儿说,“大少爷走远了,我们进屋吧。”“唉,”陈氏叹道,“此去又是一年半载,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年半载转眼就过去了。”邹妹儿说。

“你又胡说了,这叫度日如年。”陈氏边说边转身同邹妹儿一道往屋里走去。

十月的长沙,气候宜人。郭嵩焘于十月末赶到长沙岳麓书院,到书院时,刘蓉亲自来迎,刘蓉告诉郭嵩焘,说曾国藩还未到。郭嵩焘与刘蓉又相候了三日,曾国藩才从湘乡老家赶到岳麓书院。老朋友再次相见,显得格外亲切,尽管他们还只是短暂的分别。

曾国藩与郭嵩焘议定于十一月初二日启程赴京。初一日晚上,刘蓉宴请了郭、曾二人。席上,刘蓉说:

“明天,两位兄弟就要赴京参加明年春闱,刘某在此为二位饯行。预祝二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谢谢。”郭、曾说。

“凭二位文才,一定能通过春闱与殿试,只是我刘蓉无心仕途。否则,我也同你们一道奔赴京师会试,说不定也会捞个贡士什么的。”

“霞仙兄,太过谦了。”郭嵩焘说。

“霞仙贤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要是进京赶考,一定会金榜题名的。”曾国藩说。

“笑话,说说而已。”刘蓉笑了笑说,接着又邀请二位饮酒进羹,直到三人都尽兴才罢。

次日早晨,刘蓉早早地就赶来为他们送行,郭嵩焘与曾国藩是从长沙码头上船顺湘江北上的。刘蓉一直将他们送到码头,与他们握手言别。

刘蓉说:“明年长沙花开日,正是二位应考时。我在湖南为你们祝福。”

郭嵩焘说:“感谢你的一片诚意,小弟此去有几分胜算的把握连我自己都难知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曾国藩说:“霞仙贤弟,明年再见,你游学长沙也要保重身体呀。”

刘蓉说:“京师万里,异地他乡,你们更要保重。”

刘蓉同郭嵩焘、曾国藩握手言别,之后,曾国藩与郭嵩焘登船起锚。刘蓉立在岸上,使劲地向船挥手。郭嵩焘与曾国藩也在挥手。船儿顺流北上,渐行渐远,刘蓉仍然站在岸边码头。

深秋的湘江,江流不甚急,然而顺江而下却也相当地快捷,只有一天半的功夫,船就进入了洞庭湖。曾国藩与郭嵩焘在岳阳楼小憩一晚,次日换船后进入了长江,再顺江东下。次日抵达汉口,他们又在汉口休息一日,然后从武汉改陆路,经河南开封、河北保定,直抵京师。他们到达北京时,已是寒冬腊月,京师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这是郭嵩焘第一次真正的远行,沿途的景物,无不令之感到新奇。路上有许多名胜古迹,他们都想去参观瞻望,只是为了匆忙赶路而无暇顾及,只能引以为憾了。

江南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当然也从未让人感到如此寒冷过。郭嵩焘来到北京时显得较为激动。颇有点像初次赶考到京的曾国藩。今天,曾国藩又来到了京城,却并不显得激动兴奋。对于曾国藩来说,这种激动都被上次会试失利冲洗得干干净净。今年又来应试,上次失败的阴影似乎还跟着他,所以他关注较多的是会试,内心深处无时不想着这一点。上次是首次参加会试,失败固然令人扫兴,但那只是初次失败,如果今年会试再失败的话,则将是痛上加痛了。因此,曾国藩显得老成持重。再者,他已经是二度进京,这儿的风景对他来说也不再有新奇感了。

郭嵩焘以前只在书本看一些有关北方寒冷的内容,还以为那很美丽,很神奇,什么雪花大如席,什么寒凝百丈冰等。如今经过亲身体验,才知道奇寒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江南人初到京城过冬,更加觉得苦寒难耐。不过,万里霜天,白雪皑皑也未尝不可以让初次到北京的江南人一饱眼福。

京师乃是天子脚下,郭嵩焘来到这里仿佛又有一种浪漫的感觉,身近帝阙,功名富贵似乎指日可待。然而实际情形则是要想通过会试、殿试以及皇帝的朝考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郭嵩焘对京城的一切都感兴趣。他跟在曾国藩的后面,不时地打听有关北京城的故事,因为曾国藩毕竟来过北京,在郭嵩焘的眼里也算得上一个“老北京”了。可是曾国藩也只能为他说个大概,就这个大概的东西对于初到京城的郭嵩焘来说也算是相当丰富的了。

曾国藩与郭嵩焘寓居在北京大钟寺。大钟寺得名于藏于庙内的明朝永乐二年所铸的一口大钟。此寺为雍正十一年(1733)所建,规模宏大,气势非凡。上次曾国藩来京应试也寓居于此,并与寺内的住持相处甚得,曾国藩的才学也得到住持的称赞,住持还预言曾国藩不可能久居人下。此次再寓居于此,郭嵩焘通过曾国藩引荐,拜见了住持,由于是曾国藩的引荐,郭嵩焘也被住持格外看重。郭嵩焘虽然只有二十岁,然谈吐之间所流露出来的才学和勃勃英气更让住持感到佩服。古语云“人以群分”,此话一点不假。

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郭嵩焘与曾国藩的主要任务仍是研读经书。他们二人相互切磋,共同学习。在学习中,曾国藩于理学上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见解,郭嵩焘皆深以为然,但也有不同意的地方,如程朱理学中关于女人的讨论。曾国藩说:“坚守贞操乃女人一生中最大之事,尤其要重晚节,娼妓从良,仍然可喜可贺,寡妇再嫁则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语我不完全赞同,中国历代再嫁女子多也,如果哪个寡妇不愿再嫁或是殉夫,固然要为她立个贞节牌坊;如果哪个寡妇有心再嫁,只要男方不嫌弃,我等有何可忍不可忍的。”

“那会坏了纲常的。”曾说。

郭嵩焘反驳:“纲常本为圣人所制,圣人早已作古,那时那地的话是否合于此时此地?而且圣人也是人,人可以制定纲常,也可以修改它。还有,圣人之言世人未必都要遵守。孔子乃圣人也,《论语》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圣人之言又有多大影响,只要翻开历史一看,自汉以降,怪力乱神充满了历史长河,可与二十四正史并驾齐驱,甚至连影响也与所谓的正史旗鼓相当。”

“筠仙,你这就危言耸听。我谈的是妇道,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有历史兴废鉴之,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小人更是不计其数。”

郭嵩焘又反驳道:“开明之君,应亲贤臣,远小人。如果君主昏庸,没有女色与小人,国家也仍然要灭亡。其过先在君主,后在女子与小人也。”

“筠仙之言似有道理,然食色性也,孰能免之乎?”曾说。

“虽不能免,但也必须有节制,处理要适当。”郭嵩焘说,“轻重缓急,如何权衡,全在君主一念之间,盖谓女子无罪也。”

“看来郭先生怜香惜玉,是专为女子打抱不平的了。”

“水平不流,不平则鸣。郭某乃据理力辩。涤生兄专门攻击女子,也未免太无丈夫气概了。”

二人言罢,相视而笑,谁也折服不了对方。像这样的讨论,在他们之间经常发生,而讨论之余,他们也抽空出去散散心,逛逛北京城,京城有很多地方都是值得去看的,如王府井、孔庙、先农坛、法源寺等等。

春节临近,京城内显得更加热闹。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街市上的人多了起来,生意也红火起来了,年货的销售相对地较为旺盛,剪纸、春联、“福”字之类的小玩意都排在店铺的门口,叫卖之声不绝于耳,讨价还价更是热闹。这时,北京的天气也更加寒冷了。

在郭嵩焘面前,曾国藩以老北京自居,领着他四处走走。寒冷的北京城,景致也还算不错。可是,当他们回到“家”中——大钟寺时,郭嵩焘一句话也不说,往凳子上一坐。这引起了曾国藩的注意,便问道:

“筠仙,怎么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别人家都团聚在一起,我们却不行。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年团圆桌上少一人,他们一定想念我的。”

“小家子气!”曾国藩说,“大丈夫应有大丈夫的气概,过年不能团聚又算得了什么!欲成大器者,必先放下这些儿女私情。”

“剪不断,理还乱。”郭嵩焘说。

“不去剪它,也不去理它,把它放在一边,由它去。我们是来参加会试,求取功名的。成功后,我们可以光宗耀祖,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一点点分别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我总是放不下。”郭嵩焘说。

“这样吧,我来帮你。”

“你?帮我?”

“对,我帮你解除思亲之苦。”曾国藩说,“其实,我上次来京师,过年时也有这种感觉,寺里的住持教我这么做的,很有效的。”

“怎么做?”

“下棋。”

“下棋?”

“来来来,我与你对弈几局。”曾国藩说,“方寸天地,直杀得天昏地暗,只有楚汉构兵之激烈,不会再有思乡之苦了。”

“好!”郭嵩焘应战。

于是,二人在方寸之间摆开了战场,拼杀一番。三五局后,二人都感到有点倦怠,方才罢兵。晚饭之后,各自回房休息。

郭嵩焘斜倚床上。冬季的北京,夜晚更加寒冷。郭嵩焘拽过被子,仍然抵挡不住天气的寒冷,于是,他的思绪又飞回到了故乡。那千里之外的湖南,那清寒的湘江之滨,有可爱的家,有温柔的妻子,有慈祥的父母亲,还有可爱的弟弟们。

郭嵩焘与曾国藩在京城过年。除夕之夜,他们二人对坐,一灯荧然。一向都较为老成持重的曾国藩,也不能不产生思念亲人的感情。湖南有他的父母,有妻子,有兄弟。千里奔波为功名,也为他们。郭嵩焘思家的情绪似乎更重。两个人无言对坐,精神萎靡。初更将尽,有人扣扉。开户视之,乃大钟寺之住持。住持正一脸笑容,单掌平胸,躬立于门前,说:

“阿弥陀佛,打搅二位施主了。”

“大师请进。”曾与郭一同起身请住持入内。住持走进来,坐定之后,端详他们二位的脸,会心一笑道: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二位施主暂寓于此,大概是想家了吧?”

郭嵩焘笑而不答,曾国藩说:

“是有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家中的父母不也正在想着我们么?”

“谁无父母,谁无兄弟。”住持说,“滚滚红尘,茫茫世界,谁能超脱。人世间最放不下一个‘情’字。问世间情为何物,佛曰:‘一切皆空。’”

“敢问大师,何为空?”郭嵩焘问。

“四在皆空,情也是空。”

“空之本质又是什么呢?”郭嵩焘又追问。

“空之本质就是有,就是存在。”住持说。

“空即是有,有即是空。”郭嵩焘仿佛喃喃自语,“那么,我、曾先生、大师,此时在此地可以谓之‘有’,而‘有’也即是空,我们又都不在此时也不在此地,这好像很矛盾。”

“那么,”曾国藩说,“思念亲人而不能见之,是为一种苦恼。佛讲究清静修炼,摆脱一切苦恼。请问大师,苦恼从何而来呢?”

“苦从苦海而来。”住持说,“凡人在世,有生皆苦。众生是不会明白一切法缘生缘无常无我的道理,于是大家都在拼命地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的过程就是苦,求之不得亦是苦,求得之后担忧失去又是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请问,大师是否已从苦海边回头了?”郭嵩焘问。

“菩萨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之感觉也与此同。”住持并未正面地回答问题。

由于住持的介入,郭与曾本来那种低落的情绪开始活跃起来了。一个是不在五行中的方丈住持,两个是功名之心甚切的举人。他们一直聊到将近三更天方才结束。外面,迎接新年的鞭炮声不时地响起,渐来渐浓。整个北京整个大地在鞭炮的震撼下走向了新的一年。

春节之后,曾国藩与郭嵩焘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准备迎考。两个月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北京城里云集了来自各省的举人。郭嵩焘在京城里遇见了丁酉同年江忠源、陈源兖,以及自己的同乡左宗棠等。

当江南三月草长莺飞之时,北国仍旧是冰天雪地。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会试于三月初九日在京师贡院如期举行。三场会试结束后,郭嵩焘又与曾国藩聚到一起。按照定制,放榜时间是四月初九。这二十多天的时间尽可以逍遥,于是,曾国藩与郭嵩焘邀请了左宗棠、江忠源、陈源兖等到大钟寺做客,并在大钟寺参观。这批湘省学子,个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

四月初九日放榜。贡院门外上千学子翘首以待,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将是兴奋而来,扫兴而归。郭嵩焘成了这批扫兴者之一。同时落榜的还有左宗棠、江忠源、陈源兖等,只有曾国藩高中贡士榜第四十八名。

郭嵩焘没有通过会试,心情比较沮丧,曾国藩安慰道:

“筠仙贤弟,你才二十一岁,想我上次来京师应试都已经二十六岁了,会试不第不也挺过来了。”

“你现在是贡士了,说话很容易的。”

“落榜,心理上固然承受不了。但是你要面对现实,此科不中,咱们下科再考,就凭你的才学,通过会试应不成问题的。”

“你现在不要考虑我,还是去准备下一场殿试吧。”

紧接着,曾国藩又参加了殿试,并且再次中式,名列三甲第三十八名进士。

郭嵩焘又在京城里等候了两个多月,他听说曾国藩高中进士的消息后,就前来给曾国藩道喜。曾国藩说:

“筠仙,今天我总算成功了,下一科你一定要成功。”

“但愿吧。”

“筠仙老弟,现在在京任职的湖南人也不少,我们可以就此机会去见一见他们,也不枉来京师走一趟。况且,今后你还是要来京师应考的,来了也好有个同乡照应。考取之后也多一个地方走动。”

“涤生兄言之在理。”郭嵩焘说,“平生壮志凌云,不中进士,将来也无颜以对江东父老。此科失败,下科再来。我就不信,天下那么多状元进士的,竟然没有我的份。”

“只要你有信心,”曾国藩说,“就凭你的这股劲,你将来一定会中式的,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你是兄长,见识比我多,对帘师也比我熟,一切都听你来安排吧。”

“好。现在我们就回寓所,来安排一下计划。”

郭嵩焘随同曾国藩回到了寓所——大钟寺。住持听说曾国藩高中进士时,满心欢喜,特来道贺:

“善哉,恭贺曾先生高中进士。”

“住持您好。”曾国藩说,“三界外的和尚,也能体会凡人的喜悦?”

“佛说,人人皆可以成佛,你心我心俱是佛心,焉有不能体会之理?”

“佛言,一切俱空,中式即是不中,又何喜之有哉?”

“不在三界外,即在五行中。你是性情中人,老衲不妨用性情中人的眼光来看待你,则你的中式是可喜可贺的。”

“看来,大师还是凡心未泯。”曾国藩说。

“遇佛以佛眼观佛,遇人以人眼观人。现在老衲处在人佛之间。”方丈住持又看了看郭嵩焘,说:“郭施主此试未中,看来火候未到。吾观郭施主之相貌,决非久居人下者。”

“多谢方丈宽慰。”郭嵩焘笑了笑。

“老衲根本不是在说宽慰的话。我观施主之相貌确实如此。相生于心,心生于命,命生于天,天命所归,郭施主他日定当富贵。”

“郭某姑且信之。”

“吾言必应。”方丈肯定地说。

方丈又与他们坐谈了许久,方才离去。方丈刚走不多时,一个小和尚来敲曾国藩的门,说:

“请问,曾施主在吗?”

“我就是,有什么事?”曾国藩说。

“有人找。”小和尚退去。

一位身着布衣的人走近了曾国藩,问:

“你就是新科进士曾国藩?”

“正是在下,敢问有何见教?”

“在下湖南人劳崇光是也,闻听乡人高中进士,特地登门敬贺,略尽薄礼,敬请笑纳。”

“先生就是在礼部任职的劳大人吗?失敬失敬。”曾国藩连声说,“本想这二日就去登门拜访,没成想,劳大人先至于此,快快请进。”

“这位是——”劳崇光向曾国藩打听郭嵩焘。

郭嵩焘自我介绍:“在下郭嵩焘,此次会试,名落孙山,不想有幸在此得见劳大人,幸会幸会。”

“郭先生也是湖南人?”

“是,湖南湘阴人。”

“你还年轻,是科不中,下科再考,机会多得很呢。我是在礼部走动的,真希望湖南能多出几个进士,为湖南人争些颜面,扩大湖南的影响。郭先生为年轻的后生,尤须勤奋努力,不负湖南人的希望。”

“谢谢劳大人的指教,郭某定会尽力而为。”

“好。”劳崇光拍手称赞说:“你在京城小住几日,我带你们到各处转转,同时也去见见在京的其他老乡。”

“有劳劳大人,后生感激不尽。”郭嵩焘说。

劳崇光的来访使曾国藩与郭嵩焘去拜见在京的老乡更为方便了。在劳崇光的引荐下,郭、曾很快地结识了一大批在京的湖南人,认识了一批在京任职的要员。曾国藩以进士的身份与他们见面,自然显得意气昂扬,而郭嵩焘只是个乡试举子,心中未免有点落寞,然而,这更激发了他上进求取功名的热情。他发现在京师混饭吃的平庸者为数不少,为何自己满腹才学在他们面前相形见绌呢?其内心有一条汹涌澎湃的激流在激荡着,并且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他于是在心中发誓,不中进士,誓不罢休。

当然,郭嵩焘所见到的除了已经博取功名的外,也见到不少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如江忠源、陈源兖、赵焕卿等。

郭嵩焘与曾国藩又在京逗留月余,方才起程回湘。一个进士,一个举人,仿佛兄弟二人,结伴而行,按去年来京的路线,原路返回。经保定,到达河南开封,他们在开封逗留了几日,游玩了开封的宝寺塔、龙亭、相国寺、玉皇阁等处,看一看北宋都城的大致轮廓。他们甚至还出了开封城,登临古吹歌台,听师旷遗响,瞻禹王遗迹,察李杜遗风。

郭嵩焘与曾国藩再经罗山入湖北,于汉阳小住几日,登临黄鹤楼,高唱大江东去,咏崔颢题诗。王子安与费文二仙客早已不知去向,黄鹤早已凝固于壁上,只给游人留下想象的空间。同时还观望了胜象宝塔、岳武像亭,瞻观鲁肃墓、古琴台、石榴花塔等名胜遗迹。

郭嵩焘与曾国藩再从汉阳逆行西入洞庭湖。本想再去登临岳阳楼,游玩君山,只因已入湘省,归家心切,于是他们便继续逆湘水南行至湘阴。郭嵩焘在湘阴码头与曾国藩分手。曾国藩则继续逆江南行。

郭嵩焘只身回到了家中。

自从郭嵩焘走后,郭家上下都在牵挂着他。郭嵩焘是三月会试,四月放榜。现在五月、六月都过去了,郭家却没有收到他中式的消息。郭家彪对夫人说:

“今年春闱,龄儿很可能名落孙山。”

“是啊,两个月后还没有消息就是证明。”

“可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郭老夫人道。

郭嵩焘的妻子陈隆瑞似乎也很敏感,她确乎预感到郭嵩焘此次京师会试已经失败了,只是没有说出来。好在有邹妹儿精心侍候着她,心中虽有郁结,却也并不十分凄苦,只是经常倚门远望。望完了五月望六月,望完了六月望七月,现在连七月都快望完了,还是不见丈夫回来,陈隆瑞脸上的阴翳渐渐加浓了。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郭家彪夫妇在客厅里议论着郭嵩焘,陈隆瑞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在谈论着他。陈氏说:

“嵩焘一去经年,也应该回来了。”

“想大少爷,想得受不住了吧?”

“丈夫出行千里,妻子焉能不挂念在心?哪像你光杆一个,无牵无挂的。”

“谁说我无牵无挂的?”邹妹儿反驳道,“那头我牵挂我的亲娘,这头我牵挂大少爷、少夫人,怎么说我没有牵挂呢?”

“也不知道这个冤家什么时候回来。”

“少夫人甭急,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说不定今天晚上大少爷就到家了。”

“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张安在门口喊。

“怎么样,人的话音还未落,大少爷就回来了。”邹妹儿立刻起身搀着陈隆瑞出门去迎接郭嵩焘,“要是知道我的话这么灵验,我早就该这么说了,那么大少爷不也就早到家了?也省得少夫人……”

“快闭上你这张辛苦的嘴巴吧。”陈氏笑着说。

这时郭嵩焘的父母也快步从客厅里迎了出来。一家人都聚到门口,郭嵩焘也正好走到了门口。郭嵩焘看见了双亲,忙屈身下跪行礼道:

“孩儿不孝,久寓京师让爹娘担心了。孩儿无能,此次进京会试,无功而返,甚无脸面。”

“快起来,孩子。”郭老夫人用手搀起了儿子。

“会试不中,你还是举人。”郭家彪说,“今年不中,下科再考,你不才二十一岁?机会多得很呢。”

“多谢爹娘的宽恕。”郭嵩焘站起了身。

“大少爷,你回来就好了,老夫人、少夫人都想死你了。”张安激动地说。

“大少爷,快进来。”邹妹儿将陈隆瑞拉到了郭嵩焘的左边,让郭嵩焘挽着妻子的手,邹妹儿跑到右边搀扶着郭嵩焘,大家一块儿往大门里走去。

一家人都聚到了大厅里。大家的眼睛都望着郭嵩焘,郭嵩焘也逐一地望着他们。片刻间,大家都没有话说。郭嵩焘又环顾了一下大厅,问:

“弟弟们呢?”

“二少爷也去长沙求学去了,”张安说,“三少爷还在私塾学堂里读书呢。”

“老四呢?”

“四少爷,他——”张安打住了。

“四弟怎么了?”郭嵩焘转向了父亲。

“你四弟走了。”郭家彪的语气悲怆而又低沉。

“走了!?”郭嵩焘很是惊讶,同时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又希望不是那样,接着就问:“去哪儿了?”

“大少爷,四少爷病逝了。”邹妹儿直接地说了出来。

“什么!病逝!”郭嵩焘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邹妹儿的脸上移向了父亲,只见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又将目光移向了母亲,却发现母亲的眼角已挂满了泪花。

郭嵩焘面对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现实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追问具体的缘由,可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把目光移向了妻子陈氏。

“嵩焘,你什么也不用问了。”陈氏说,“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是啊,大少爷,”邹妹儿说,“大家都盼你回来,今天你回来了,大家应该高兴才对呀。”

“是啊。”张安附和道。

可是郭嵩焘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会试失败,他一直耿耿于怀,刚到家又闻四弟病逝,如何能叫他高兴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刚才大家都在门口迎接自己,个个兴高采烈,只是因为自己的一问大家便都伤心起来,于是他决定暂时不问四弟之事。郭嵩焘强压心中悲恸,对张安说:

“张安叔,备饭吧,我饿了。”

“好,我就去。”张安转身出去。

“邹妹儿,给我泡杯茶吧。”

“嗳,就到。”邹妹儿也去了。

郭家彪夫妇、郭嵩焘夫妇四人对坐,一灯昏黄,不多的话语透出了家境的清贫与凄凉。这再次让郭嵩焘感觉到,作为长子身系郭家的荣辱与兴衰,于是他在心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奋斗下去。

晚上,郭嵩焘向父母问完安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邹妹儿为他们小夫妻俩收拾好一切之后便知趣地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尽管郭嵩焘甫抵家门就有丧弟之痛,但是经年未见面的妻子的万般娇柔,自然也抚平了许多忧伤,连会试失败也暂时从心中抛弃。陈隆瑞坐在郭嵩焘的怀里,仰头侧倚在他的左肩,右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双目转动,含情脉脉。郭嵩焘闻着久违了的妻子的秀发,一股家的暖流流遍全身,他不时亲吻着妻子的额头。陈隆瑞说:

“嵩焘,你一进门,就闻听家中不幸,对你来说是雪上加霜。我知道你难过。”

“屋漏又逢连阴雨,船慢偏遇打头风。一切都不如意。”郭嵩焘语气低沉。

“今年开春不久,少焘就发了高烧,爹给他什么药吃都不见效,又去长沙请医生来会诊,结果还是没有用,爹娘都尽了力。我这个做嫂子的有力也用不上。大概也就在你入场考试的那几日,少焘的病情突然恶化,不几日就走了。”陈氏说到这里从丈夫的怀里站了起来,继续说:“我清楚的记得四弟在临终之前还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声大哥。”

“唉,”郭嵩焘叹着气,眼泪流了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快半年了,爹娘的悲伤已经消弥了不少,以后不要再在他们的面前提起四弟之事,好么?”

“嗯。”郭嵩焘点点头,看见妻子如此体贴公婆,心中又感到一丝安慰。

“我的筠仙一路奔走,一定累了吧?还是早点休息吧。”

“是有一点累。”

“来,奴家为你宽衣。”陈氏一边说一边帮丈夫解衣带。

“还是在家好,有老婆照顾,有佣人侍候,出门在外就不行了。”

“你在外受苦,奴家也成天为你担心。”

“担心什么?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能丢了不成?”

“我的丈夫那么有才,丢是丢不掉的。我是担心你车船劳顿,或是伤风感冒,或是遇着歹人。”

“伤风感冒!你看我的身体像牛一样壮,疾病都绕着我走,歹人没有遇着,车船劳顿倒是不假。坐马车行走在山路之上,危险的不是歹人,而是路。我真担心,那太危险了。坐船更有危险,就像这次回来,我与曾国藩租了一条小船逆江而上,到湖北安陆时,突然遇上大风,许多小船都被风浪掀翻了,而我们的船却安然无恙。曾兄与我都认为这是吉兆,吉人自有天相,这是上天在保佑进士曾国藩、举人郭嵩焘。”

“以后出门,一定要小心。”陈氏叽咕道,“生命可不是用来当儿戏的。”

“是,嵩焘谨记娘子的教诲。”说着,郭嵩焘倒到了床上。这时陈隆瑞也熄灯上床。

三、书生意气请长缨

郭嵩焘深施一礼,缓缓说道:“学政大人,嵩焘不才,愿随大人提一支劲旅,往浙东海防守卫,定不教洋夷入我浙土一步!”言辞间,气宇轩昂,不像屡试不第的举子,倒像是久经战阵的将军……

郭嵩焘自京师归来,暂时停留在家,并没有即刻外出游学。弟弟崑焘从长沙赶回来,看望分别近一年的哥哥。郭嵩焘见弟弟的才学迅速增长,甚是欣慰。他有时也看一看崙焘的学业。他与家人生活在一起,直到过年。

过了元宵节,郭嵩焘又要外出游学。离湘阴最近的高等学府首推岳麓书院,所以他决定再去长沙。这次,他是与弟弟同行的。郭嵩焘辞别了父母,辞别了妻子,再次踏上南去求学的征途。

到长沙后,郭崑焘直奔岳麓书院,而郭嵩焘却暂寓悦来客栈。在岳麓书院里的刘蓉听崑焘说郭嵩焘到了长沙,便迫不及待地要来与之见面。

次日,上午辰时(上午八点),郭嵩焘刚起床,刘蓉就赶到了悦来客栈。老朋友见面,更是分外欢喜。刘蓉说:

“去年中秋曾国藩回家,路过长沙,特地来岳麓书院看我。得知他高中进士,我为他高兴。同时也为你感到惋惜。其实一次就能考取进士的人不多,好多人都是经历多次失败,最后才成功的。”

“第一次会试失败,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也没有太在意。”郭嵩焘说。

“前年,就在这里,你我不是曾迎接过一位会试落第者吗?”刘蓉说。

“他如今可是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了。”

“今年,也在这里,我来见这位会试落第者,那么你下科一定也是一个进士。”

“霞仙兄在拿我开玩笑?不过,我倒是希望如你所言。”

“一定,一定。”刘蓉说。

“笑话,笑话。”

“去年京师一行,一定感慨良多吧?”

“是啊,京城就是京城,有气派。天子脚下,人才荟萃。我此次虽然会试不中,却也结识了一批在京人士。”

“广交朋友是好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刘蓉很老练地说。

“的确,我此次来长沙,一则是拜望老朋友,再则是入岳麓书院继续学习。”

“好哇!我们又可以朝夕相处了,”刘蓉道,“但不知你何时来。”

“我想先去上林寺看望我那位和尚朋友,然后就去岳麓书院。”

“去年秋天,曾兄与我谈及鸦片之事,京城中议论甚急,筠仙可曾闻否?”刘蓉问。

“有所闻,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将来有机会冠顶戴,挂花翎,那时自当慨然任之,绝不能任鸦片如此泛滥。”郭嵩焘的话语中透出一种无奈。

“只要雄心尚在,只要壮志犹存,你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曾兄对鸦片之事持何看法?”

“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各省督抚都参加了议论,看来此事关系甚大。山雨欲来风满楼,鸦片可能要引起一场风波,甚至是一场社会大振荡。”

“鸦片这东西就是应该取缔,于人无益,于国无利,只会误国误民。这几年,各大小城市都有嗜烟成瘾者,他们面黄肌瘦,皮包骨头,整天地无所事事,坐‘吃’山空,真是令人心痛呀!”

“更有甚者,因嗜烟成瘾而弄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刘蓉补充道。

郭嵩焘虽则言不谋其事,但是谈及大事时却仍然慷慨激昂。与刘蓉谈及鸦片之事更因观点一致,而显得激动。他与刘蓉从鸦片谈到会试,从试题谈到监考与放榜等,又谈了客居京师的见闻与感受。其中有些事情刘蓉已从曾国藩那儿听说过了,只是从郭嵩焘的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副样子,刘蓉听了也并不觉得乏味。他们一直谈到中午时分,就在客栈里同进午餐。饭后,他们上街转转,一直转到晡时(下午六点),刘蓉方才离去。

第二天,郭嵩焘径自去上林寺拜见西枝。郭嵩焘刚进寺门,就让西枝看见了。

“阿弥陀佛,但不知哪一阵风将郭举人送来了。”

“别阿弥了,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难怪这两天佛总是对我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西枝说,“快进里面,到禅房一叙。”

郭嵩焘跟随西枝径直走入禅房。此时,禅房里空无一人,两位老朋友,不分宾主随便坐下。郭嵩焘说:

“西枝,一别经年有余,一向可好?”

“吃斋念佛者,只要心无杂念,摒除尘想,心系佛事,一切都好,谢谢你的关心。”

“我觉得你好像比上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又成熟了许多。”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一别经年?”

“这句话好像是儒家的经典名言,没想到和尚也会运用儒家思想。”郭嵩焘说。

“郭施主此言差矣。儒者,世间之佛;道者,自然之佛;佛者,西天之儒道也。源虽不同,流也各异,就其本质而言,皆为劝人向善。难道郭施主从来就没有临时抱过佛脚吗?”

“说得好,汉魏以降,大凡学者,无论信佛与否,无不精通佛理,只是我郭嵩焘于佛了解不多,在此方面我应该多学一点才对。”郭嵩焘谦逊地说。

“王右丞拜佛,韩昌黎拒佛,苏东坡似在信与不信之间,然而他们不都是一代文豪么?”西枝坚定地说。

“正是。”

“本和尚于佛理学习尚浅,与方丈相比更有很多不足,却也能知佛理之一二。”西枝说,“吾观郭施主之相貌,可以推知,你去年京师一行肯定不顺,此乃相由心生也。”

“那么西枝,你能知我过去,也能知我未来么?”

“过去与今天只隔一扇门,今天与未来也只隔一扇门。既然我佛能够推开一扇门洞悉过去,也就完全可以推开另一扇门预知未来。”西枝看了看郭嵩焘,然后闭目,左掌竖于胸前,右手拨念珠。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说:“未来对于凡俗之人来说是个不可知的世界,而在我佛则是个可以经历的世界,然而,对于常人来说却又是不可以言的,不过,我可以旁敲侧击地指出一二。‘海上行舟波复谷,人生行路当不惑。’此二句是一个偈语,你记住就是了。”

“多谢你的指点,郭某谨记在心。”

东枝与慧聆和尚在外间到处都找不到师兄,只好回到禅房,却发现师兄正与郭嵩焘促膝谈心。东枝说:

“踏破铁鞋无觅处,原在禅房深深处。”

“有客在此,不可造次。”西枝说。

“是。”东枝答应,“阿弥陀佛,请施主原谅。”

“郭某于此不是外人,与二位又都是熟客,无须拘礼,更不要阿弥陀佛了。”

“施主之言有理,东枝爱听。”东枝笑嘻嘻地说,一面瞥了师兄一眼,一面拉慧聆坐下。于是,几位朋友一起聊聊天。谈到天下大势,西枝问:

“郭施主在京可曾闻朝中动态?”

“郭某原本在野之身,与朝中无甚瓜葛。然我与新科进士曾国藩在京师偶或闻听,京师正在议论鸦片之事。据说,此次牵扯的督抚之多,不亚于皇上的封禅大典。”

“阿弥陀佛,这就难怪了。烟本西土之祸,如今却横行华夏,乱我中华,害我国民。近日,我观天象,天罡星气犯东南,主刀兵之灾。吾恐鸦片一禁,从此天下便不太平。然天下昏昏,昭昭者能有几人?”说完,西枝合眼片刻。

郭嵩焘听不明白,确乎感到西枝对此事感慨颇深,于是便问道:

“能否进一步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

东枝与慧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正睁大眼睛想讨个下文,然而没有下文。

郭嵩焘在上林寺里小住二日,这二日与西枝朝夕相处,于佛理似乎也有所参悟。然而郭嵩焘始终只是性情中人,佛理与禅机再好也敌不过儒家思想薰陶过的那种积极入世的思想。郭嵩焘还是告别西枝,告别了上林寺,回到了岳麓书院。郭嵩焘一回到书院,接到了一封经刘蓉转来的曾国藩的来信,信中说曾国藩约于初夏来长沙走动。郭嵩焘明白,曾国藩来长沙与自己来长沙的目的是不一样的。曾氏为新科进士,官运亨通,他来长沙是与衙门中人相交往的。而自己仍旧是个举人,而且不算很拔尖的举人,要想官运亨通,还要不懈地努力。当然,曾国藩也确实是个人才,令郭嵩焘佩服之至。虽然他与曾国藩的社会地位有一定的距离,但却仍能与曾氏做一对知己的朋友。

郭嵩焘来长沙的目的仍然以游学为主。在书院里,他一面学习,一面继续与刘蓉相交往,精研学问,讨论天下大事。

初夏将尽,曾国藩还没有来到长沙。郭嵩焘与刘蓉正在议论曾国藩为什么还不来,甚至有点责怪他言而无信了:说好了是初夏来的,为何迟迟不来呢?与朋友期而不至,是为失信也。在他们二人的批评声中,曾国藩只身来到了岳麓书院。

听说曾国藩来了,刘蓉与郭嵩焘赶忙去迎接,三位老友见面,自是高兴异常,寒暄之后,曾国藩就大声说:

“二位贤弟,你们可知外面的动静?”

“动静?!”郭嵩焘吃惊地重复着,“难道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筠仙老弟。你不记得我们在京的见闻了?朝廷对待鸦片的态度一直不够明朗,所以才导致在这场大讨论中产生了两个对立派:一派是反对禁烟派,以耆英、穆彰阿等为代表;另一派是主张禁烟派,以林则徐为代表。经过全国的大讨论后,道光皇帝采用了禁烟派的主张,下令禁烟。皇上已把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调出,并派为钦差大臣,亲赴广东查禁鸦片了。”

“禁绝鸦片是好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郭嵩焘说。

“我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只是一桩小事,皇上就不必在全国范围内,进行那么大一场大讨论了。我看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吸食鸦片者太多,中毒太深者如何安排处置是个头痛之事;二是夷人靠鸦片贸易来赚钱,现在朝廷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岂能善罢干休?”

“那么依涤生兄看,”刘蓉说,“时局将会有什么变化?”

“世事如棋,难以预料,”曾国藩说,“但愿天下能太平无事。”

“今年春上,我与西枝和尚,”郭嵩焘说,“就是上林寺里的西枝和尚,谈到过鸦片。他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未能明言,只是说恐怕鸦片一禁,从此天下将不太平。在他看来禁止鸦片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

“是吗?”曾国藩问道,“这个和尚年纪几何?”

“与我差不多大,”郭回答,“不过,这个西枝好像颇有慧根,深精佛理,能言偈语,将来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佛学大师。”

“希望有机会去见见这位佛界的朋友。”曾国藩说。

“郭某当为引见。”郭嵩焘说。

“可别忘了我刘蓉。”刘蓉说。

中午,郭嵩焘、曾国藩、刘蓉三人来到市内一家普通餐馆用餐。他们鱼贯而入,坐定,点菜。此时餐馆内已有许多人在用餐,其中一桌有一个中年人正在发牢骚:

“妈的,老子花钱抽点大烟又不犯王法,可是府台大人一个命令全给禁绝了,听说是皇帝老子下的命令。如今弄得我捧着钱也买不到大烟,啊……憋死我了。妈的。”

“是啊,这是圣旨,再抽大烟是要掉脑袋的,啊……忍着吧。”又一个中年人说。

“禁烟是好事。”一个青年人说,“一看见烟馆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我就受不了。一个个骨瘦如柴,简直是一排骷髅,一排魔鬼。”

“府台大人已张贴告示,要在长沙城内收缴烟枪,敢有藏匿者处罚。”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说。

“禁吧,彻底地禁他娘的,没了烟,要烟枪又有何用?”第一个发牢骚的人说。

“菜来了。”店小二高声喊着,将托盘放到了郭嵩焘等人的桌上,并且一一地报了菜名,然后,店小二又去取一坛陈年老窖来。郭嵩焘等三人开始用餐。边吃边听邻桌人议论禁烟之事。

“这次也不会是真格的。”一个人说。

“朝廷一直都是不准人吸鸦片的,可是结果怎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禁烟还不都是走过场。”

“但愿如此,让我们这些上瘾者有条活路。”

“雷声大雨点小。上头说禁,下面做点官样文章,对上好交差而已。”

郭嵩焘听了这些人的话,觉得十分别扭,就问曾国藩:

“难道官场真得就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官场上形形色色的人皆有。有一种人就是上不得罪皇上,下不得罪地方,为官一任,和稀泥于一方。”曾国藩说。

“自古官场皆然。”刘蓉说。

“我原以为这些只是书上写的,社会总还不至于黑暗到如此地步吧?”郭嵩焘说。

“筠仙老弟,”曾国藩笑着说,“你的夫子气太重了。要知道光凭义气是干不了大事,更当不了大官的。”

“禁烟之事,利国利民,要是郭某慨然任之,定当全力以赴,彻底禁绝之,决不讲半点情面。”郭嵩焘击桌誓言。

“来来来,喝酒,莫谈国事。”曾国藩举杯敬郭、刘,三人一同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相视一笑。

突然,一个带刀的捕快领着五六个兵丁横闯进来。那捕快高声嚷道:

“店老板呢?”

“呃,在!大爷。”老板笑着从柜台里边迎了出来。

“府台大人有令,”捕快说,“从现在开始,大清国禁绝一切鸦片。我们长沙府也得禁。府台大人下令说,长沙城内的鸦片必须在十天之内全部上缴,如果在规定的期限内缴出者概不追究。敢有私下交易,私藏鸦片者,一经查实,将严惩不贷。你听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店老板点头。

“还有,如有烟枪的,也要上缴或自行销毁。以后不许在这里出现抽大烟的现象;如有发现,要立即报官,知情不报者大人将把他同吸烟者一同问罪。”

“嗳,记得的,记得的。”店老板点头说。“请几位大爷坐下,弄壶酒,消遣消遣。”

“免了。”捕快说,“有公务在身,改日吧。”

“那您走好。”店老板恭送几位走出门外,然后走到另一个餐桌边,双手抱拳道:“各位,刚才都看见了,几位兵大爷已经来警告本店。望几位兄台以后不要再在这里交易鸦片了,连在这儿抽大烟都不可以的。望各位大爷能多多关照小的,拜托拜托。”

“去去去,”那个中年人生气地说,“我们要是有烟,还跑到这儿来发牢骚?你就别再来烦我们了。”

“好好。”店老板退了回来,又看了看这三位书生模样的人,并没有说话。

“看来,这次像是要动真格的了。去年,他们在京师讨论那么长时间,现在终于付诸行动了。”曾国藩颇有感慨地说。

“涤生兄能否在这一行动中有所作为?”郭嵩焘问。

“作为?”曾国藩说,“我虽是进士,却是无职无权,如何有作为?曾某倒是想有所作为,以一腔热血酬圣主,目前却只能想想而已。”

郭、曾、刘三人用完午餐,走出了餐馆。郭嵩焘问:

“涤生兄,凭进士之身,将欲何为?”

“目前并无什么打算,只是想四处游历,广交朋友。”

“何时赴京?”郭嵩焘又问。

“大约在年底。”

“小弟想参加明年的恩科会试,可否结伴同行?”

“那感情好哇,你们彼此有个照应,我这个当朋友的也放心。”刘蓉说。

“行呀。”曾国藩答应,“具体时间,我们再约定吧。”

“行。”郭嵩焘答应。

“只可惜,”刘蓉说,“今天上午才见面,下午,涤生兄又要走了,我们三人难得有个见面的机会,美好的时光为什么总是太匆匆!”

“是呀,”郭嵩焘又感叹道,“不过,只要我们彼此心中都珍藏着一份朋友的真情,就足够了,更何况今后我们相聚的日子还多着呢。”

“不错,来日方长。”曾国藩说,“那么,二位贤弟,曾某也就此告辞了。我先去长沙府了解一下禁烟动态,然后再动身外出游历。再见。”

“再见,后会有期。”郭与刘说。

曾国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郭嵩焘与刘蓉径直返回了岳麓书院。他们能明白曾国藩此时的境况与感觉:一旦将来他外放为官,就很难有这种悠哉游哉的生活了。

禁烟之事,现在长沙城内已是尽人皆知。一两个月后,长沙城内的大烟已基本禁绝了。而在此期间的广东,林则徐领导的禁烟斗争却进行得十分艰难。

道光十九年(1839)三月,林则徐奉命来到了广州,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禁烟运动。广州禁烟进行得异常艰苦:一则是英国的势力在广东已经根深蒂固,二则广东省自督抚以下无不接受鸦片贩子的贿赂,各级官员阳奉阴违,办事不力。然而,由于林则徐禁烟态度异常强硬,各级官员想怠慢却又不敢。同时,林则徐又对英国商人晓之以理、以情、以法。尽管如此,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Charles Elliot)却从澳门暗中潜入广州,企图阻止林则徐的禁烟活动,可是迫于林则徐的威压,英国商人不得不交出所有的鸦片。于是,林则徐下令于五月初在广州虎门公开销毁从鸦片贩子手中缴获的两万多箱鸦片。林则徐代表清政府所采取的这一严正的措施,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给英国政府那种以不正当的贸易手段来获取暴利的方式以沉痛的打击。

清政府的禁烟使英国贸易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同时也震动了英国政府。禁烟运动大长了中国人的志气,灭了英国殖民者的威风。

虎门销烟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全国。在湖南的郭嵩焘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不已,急忙来告诉刘蓉。刘蓉正在树下看书,见郭嵩焘满脸兴奋,就问道:

“筠仙何事,竟如此兴奋?”

“你没有听说吗?广州的林大人将从夷人那里缴获的几万箱鸦片统统付之一炬了。由此看来,朝廷之中也还是有正直的官员在的。”

“这个消息倒是能让人兴奋一下,但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刘蓉说,“历朝历代都是方正不容于邪恶,正直的官吏往往是疾恶太深,反而会累及自身的。”

“这么说,当官的人就不能正道直行了?”郭嵩焘反问道,“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如果不正道直行,民何以堪,国何以堪!”

“筠仙之言,实乃经典。”刘蓉一笑,“然而,孔子能正道直行,其遇于世又何如哉!邦国兴废,朝代更替,多少直人,多少贤士,怀报国之志,酬圣主之心,其结局又何如?”

“是啊,”郭嵩焘的兴奋消失了,转而感叹道,“人生多舛,命途难测啊!但是历史的兴废却无法抹去这些正人君子的灿烂光辉。”

“光辉留给了后人,其自身岂不冤枉?”

“嗯,霞仙兄之见解很有道理。”郭嵩焘肯定地说。

“但是,话又说回来,丈夫处世须立名节,设若忠孝不能两全,则应舍小家为国家,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刘蓉又补充道,“我所说的塞翁失马,乃谓因行正义,干正事而获罪,岂不冤枉?”

“霞仙兄具体何指?”

“孔子说过小人难养也。”刘蓉直说。“国君亲贤臣,远小人,则国大治;反之,则国大乱。然而,历史却又是扑朔迷离的,往往是许多贤臣被视为小人,而许多小人又被视为忠臣。岂不悲哉?”

郭嵩焘本是乘兴而来,可是听了刘蓉的话他的兴致减去了一大半。但是,他对林则徐这种敢作敢为的果敢作风却是由衷地敬佩。同时,他也在心中考虑,来年京师会试如能中式,今后最好是在林大人这样的好官帐下听令。

长沙的几家地下烟馆也很快地被取缔了,长沙的烟枪也收缴得差不多了,几个染上烟瘾的烟鬼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在长沙,禁烟斗争已取得了空前的胜利。长沙城内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在广州开展的禁烟运动并没有因虎门一炬而结束。英国政府很快获悉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消息,这个消息在英国国内引起了强烈反响。英国曼彻斯特城内的反应尤其强烈,几十家公司与厂商联合致函英国外交大臣,要求英国政府出面保护英国商人的利益,保护其鸦片贸易;并要求政府断然采取强硬措施,利用这个机会,将对华贸易,置于安全的、稳定的、永久的基础之上。英国外交大臣又将此函呈给英国议会讨论。

林则徐在广州禁烟的过程中,加强了海防,并积极引导群众参加抗敌斗争,鼓励他们,“如英夷兵船进入内河,许人人持刀痛杀”。沿海一些险要的地方也添置了许多炮台。在林则徐看来,英国也只不过一个番邦小国,即使因禁烟而产生冲突都只能是小规模的,如果他们胆敢来犯,大清国只要稍使一点天国之威就足以震慑他们。

虽然义律迫于林则徐的压力,被迫交出所有的鸦片,但是他于心不甘,纠集了几艘护商战舰向中国水师挑衅,在九龙悍然向广东水师发动进攻。林则徐则坚决地给予还击,由于对战事作了充分的准备,义律的进攻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最终在中国水师的猛烈炮火下匆忙逃窜。此后,义律又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进攻,都被中国水师一一地击退了。林则徐将广东禁烟以及英人骚扰被镇压等情况都写成奏折,呈给道光皇帝。道光帝看罢是龙颜大悦,一则因为禁绝鸦片消除了他的心头大患,再则痛击英人可以长“天朝”神威。道光帝兴奋之至,情不自禁地提了笔在林则徐的奏折上朱批道:“既有此番举动,若再示以柔弱,则大不可。”并示意林则徐“既已大张挞伐,何不再示以兵威”,将英国人统统驱除出境,永绝“夷”患。

郭嵩焘在岳麓书院听说中英水师在南疆开战,英人遭到痛击之时,心中甚快,认为中国乃神圣天朝,岂能容忍“红毛番”在此横行。刘蓉虽然于功名没有强烈的欲望,却也十分关心南疆之事,并与郭嵩焘不时地讨论禁烟与边衅。

郭嵩焘在书院里刻苦攻读,为的是明年能够通过恩科会试。他已经同曾国藩约好了再度北上京师的。现在,郭嵩焘就在书院里等待曾国藩的来信。终于曾国藩从湘乡来信说,他将于腊月中旬到长沙,要郭嵩焘先做好北上的准备。

离约定的时间既已无多,于是,郭嵩焘暂别刘蓉回湘阴与家人辞行。

郭嵩焘回到家中。佣人张安见大少爷回来,便连忙向里面传话。邹妹儿从陈隆瑞的房间里探出头来,见果真是郭嵩焘,便立刻回身对陈氏说:

“少夫人,大少爷回来了,快去看看。”

“有什么看头呀,”陈氏笑盈盈地说,“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两个耳朵一张脸。”

“你不看,我去看。”邹妹儿说。

“死丫头,真是皇上不急急太监。看你慌的。”

“少夫人,快走吧。”

陈隆瑞在邹妹儿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看见郭嵩焘正走向爹娘的卧房。郭家彪此时不在家,郭嵩焘向母亲问了安。张安站在门外面往里面看。这时少夫人在邹妹儿的搀扶下正向这边走来。张安向她点头施礼,说:

“大少奶奶,大少爷进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陈隆瑞也还礼点头,然后正欲往里走时,见郭嵩焘正返身向外走来。郭嵩焘看见自己的娘子,就忙用手扶着她。陈氏假装嗔怒道:

“你除了看书,就是交友;除了交友,就是考试;你心里就从来没有想着奴家。”

“想,想,”郭嵩焘说,“可是我堂堂五尺男儿,湘省举人,如果不捞个状元宰相的头衔,如何能对得起我这如花似玉的老婆呢?”

“去,一见面,也不问我好不好,不谈学业如何,尽是油腔滑调,说些不正经的话。”

“大少爷的话可都是实话哟。”邹妹儿说。

“去去去,没有和你说话。”陈氏白眼道。

邹妹儿把舌头一伸,看了郭嵩焘一眼,郭嵩焘也将左眼一眨,与邹妹儿相视一笑。陈氏看在眼里,心想这一主一仆眉来眼去的,成何体统!但又不好明说。张安也看见了这一系列动作,也听见他们所讲的话,只是笑呵呵地站在那儿,右手不停地挠着头。

陈隆瑞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左有郭嵩焘搀,右有邹妹儿扶。佣人的贴心,丈夫的爱心,使她脸上洋溢着一份掩藏不住的喜悦。郭嵩焘边走边对妻子说:

“夫人,我离家这么长时间,让你受苦了,以后我会加倍偿还的。”

“哎,人生易老,韶华易逝啊。你能不能偿还,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博取功名,否则,郭家的局面将难以维持,奴家岂能以一己之私利而耽误夫君的前程,使郭氏一门陷入困顿?”陈氏叹道。

“夫人真是明理之人,想我郭嵩焘几年北上南下,到如今还没有个头绪,真是愧对夫人了。”郭嵩焘含笑歉意。

“其实,你也尽力了。”陈氏安慰道。

“尽力却没有成功,就是犯错误。”郭嵩焘反而认真地说。

“大少爷,”邹妹儿插嘴道,“少夫人每天都倚窗凝望,你看看那窗外的垂柳,根根都是少夫人望君不归而垂落的目光;再看看那窗外根根翠竹,上面的斑斑点点都是少夫人相思而掉下的泪痕。”

“死丫头,”陈氏骂道,“就你那张舌头根子会乱嚼。我过些日子把你嫁出去,看你还能不能说风凉话。”

“斑竹一枝千点泪,垂柳根根是目光。这话说得很精彩,文采斐然,远非郭嵩焘敢比。”郭嵩焘称赞道。

“看看,一到家你们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的,我这个女主人竟然成你们嘲讽的对象了。”

“夫人生气了?”郭嵩焘说,“我可是好久没见夫人生气了,夫人生气时好像比微笑时更美丽,更动人。”

“嵩焘,你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正经话。”陈氏责备道。

郭嵩焘与邹妹儿相互看了一下,又都笑了起来。陈氏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说着说着,三人一同跨进了大少爷的房间。

张安站在老夫人的门口,笑着目送他们走远,然后边挠头边敲着老夫人的门。老夫人问:

“谁呀?进来吧。”

“是张安,老夫人。”

“张安呀,”老夫人坐在床边整理着箱子,说:“大少爷回来了,你去准备点菜,把家里那一坛好酒也拿出来吧。”

“嗳。”

“张安呀,你在我们家干了多久了?”

“回老夫人,我来时大老爷和老夫人还没有成亲呢。”

“是啊,一晃二十多年啦。那时多么年轻,现在都老了。”老夫人生发感慨。

“是啊,您看,如今大少爷都成了举人了,我们能不老吗?”

“张安,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一直都没好开口。”

“什么问题?老夫人只管问吧。”

“你为什么不成家?”

张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仰起头,略一思索,便回答道:

“老夫人,有一件事埋在我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以前,我有一个心上人,可后来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找别的女人了,就让她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但我的心里却并不孤独,更何况我张安如今生活也还不错,有个落脚的地方,还有老夫人、大老爷照顾着。我就这样将就过日子呗。”

“唉,你真是痴情。你在我们郭家,这么多年来,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张罗着,够辛苦的了,还说这么多客气话干什么。”

“老夫人,”张安疑惑地说,“你跟我说这种话,莫不是嫌弃我,想让我走?”

“不,不,根本没那个意思,只是问问而已。”

“老夫人,我张安有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什么时候拿你当外人啦。”

“少夫人温柔娴淑,又有丫头邹妹儿悉心侍候着,所以大少爷才能安心在外求学,是不是?”

“是啊,那又怎样?”

“老夫人,大少爷他如今可是举人了,举人老爷就应该有三妻四妾,这样在外面才显得体面,不知老夫人想过没有?”张安提示道。

“话也在理,只是大少爷对隆瑞感情笃厚,如果儿子不情愿,媳妇又反对,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我想,有一个女子,少夫人不反对,大少爷也情愿,老夫人愿不愿成全?”

“你指的是——”老夫人疑惑。

“邹妹儿呀。”张安脱口而出。

“人家姑娘家会同意吗?”

“难道老夫人看不出来?每次少爷外出回来,邹妹儿显得比谁都高兴,飞里飞外简直像一只鸽子似的,那是高兴。”

“嗯,此话不假。”

“平时在家她侍候少奶奶,看上去显得若无其事,其实她也想念大少爷。我每次与她谈到大少爷时,她都显得特别高兴,夸赞之辞不绝于口。”

“不错,只是还不能确定她是否情愿嫁给大少爷为妾。”老夫人提出了疑虑。

“再有,早些时候就听少奶奶说过,这个丫头心高气傲。少奶奶曾说这个丫头一直想嫁给一个才貌不亚于大少爷的夫君。您想,在我们这种地方,到哪儿去找像我们大少爷这种才貌双全的第二个人呢?今天,我看见这丫头望着大少爷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那眼神简直就是久在深闺的女子看见心上人回来的眼神。”

“你是说,那丫头对大少爷有意思?”

“我看是。”

在郭嵩焘夫妇的房间里,郭嵩焘对妻子陈氏嘘寒问暖,而邹妹儿则是跑前跑后,为他们送水递茶。陈隆瑞问:

“夫君此番长沙游学,一定收获很多吧?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讲给奴家听听?”

“趣事有,但不多。我不妨与你谈谈天下大事吧。”

“天下大事都是你们大老爷们的事,咱们娘儿们不爱听。”

“也许我说的你喜欢听呢?”

“那好哇,你就说吧。”

“娘子,听着。”郭嵩焘并不很正经地说,“你可知道,我们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他已经是钦差大臣了。朝廷派他前往广东禁止鸦片。这个林大人真是厉害,他迫使所有的夷人交出所有的鸦片,并且在虎门这个地方全部销毁。据说夷人还向广东水师挑衅,结果被林大人指挥的中国水师打得落花流水。”

“好像有点意思,禁止鸦片是好事,但是边关开仗总不是件好事。一打仗就要死人,挺可怕的。”陈隆瑞低声地说。

“这些外国人真可恶,”邹妹儿在一旁高声地说,“他们用大烟来害我们,我们要禁止,他们还要来打仗,真是个不讲理的大王八。”

“没想到,你邹妹儿还是个热血女子。”陈隆瑞瞥邹妹儿一眼,说道。

“嗯,那当然。”邹妹儿一撅嘴说。

“哟,说你胖你就喘呢。”陈氏说。

“没看出来,”郭嵩焘说,“你这小小年纪,也有一腔爱国热忱,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邹妹儿怒讨夷人,怎么样?”邹妹儿振振有辞。

“你这死丫头,今天哪根筋错位了。”陈隆瑞骂道,“说起话来疯疯颠颠,越来越不像个女孩子家。”

“夫人,”郭嵩焘插言道,“小女子之言也颇在理。女孩子家虽不能上阵杀敌,能有这一番慷慨激愤之辞也就足够了。”

“照你这么说,”陈氏反问道,“我没有激愤之辞那就错了不成?”

“夫人没错,错在嵩焘,都怪我没有把话讲清楚。”郭嵩焘辩解道,“我的意思是说连小丫头邹妹儿都有一腔正气,可见夫人平时教导有方。邹妹儿,你说是也不是?”

邹妹点头。

“这还差不多。”陈氏笑着说。

郭嵩焘笑了,邹妹儿也笑了。陈隆瑞看着他俩笑起来,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陈氏又问道:

“近一年的时间,难道你就听见禁烟这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甚是奇怪。”郭嵩焘一本正经地说。邹妹儿站在陈隆瑞的身后一边为陈隆瑞捶捶背,一边听郭嵩焘说话。

“什么事?”陈隆瑞问。

“就是上次与你说过的西枝和尚。”郭嵩焘说。

“西枝和尚娶媳妇了?要不,哪能有什么奇怪的。”邹妹儿插嘴道。

“和尚哪能娶媳妇?”郭嵩焘说,“别瞎猜。西枝和尚虽然年轻,却悟道很深,于佛理更是精研透辟,在长沙上林寺内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了。我与他自小就是好朋友,我每次去长沙肯定要去看一看他。今年我去见他,问一问关于我的前程,他却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只给我留下两句偈语,煞是难懂。”

“哪两句,你不妨说说看。”陈氏说。

“对,说说看,说不定我们能懂呢。”邹妹儿说。

“佛家的偈子,可不是你我这些凡夫俗子能够参悟的。”郭嵩焘说,“不过,对你们说说也无妨。那两句偈子是:海上行舟波复谷,人生行路当不惑。”

陈氏说:“这两句怪怪的,我好像能懂一点其中的含义。我觉得这上一句的意思是说人生就是苦海,追求功名利禄,必然要随世浮沉,历经坎坷曲折,直到你四十岁时才能平稳行路。至于下一句,我觉得是说功名利禄皆为过眼云烟,尽管你历经艰辛将它得来那又有什么意义,也不过是一个‘空’字,劝戒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夫人分析得不错,与我心有戚戚焉。”郭嵩焘好像深有同感地说。

“我认为不是这样。”邹妹儿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看上句分明是在说:郭施主,你要坐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穿行。下一句好像是化用李太白《行路难》中的诗句:‘行路难,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意思是:郭施主,你要明白,你有高挂云帆沧海横舟的时候。”

“你可又在胡说了,嵩焘怎么可能乘船到大海里去呢?再说了,佛家的偈子就那么简单!”陈隆瑞说。

“那倒不一定,有些问题原本相当简单,简单得就像一加一等于二,可是往往有人将它搞得相当复杂,甚至将它弄得面目全非。”邹妹儿不服气地说,“说不定将来大少爷能像郑三宝那样率领船队下西洋呢。”

“好了,好了。”郭嵩焘伸出双手示意她们别争,然后又继续说,“二位巾帼分析得都有道理,夫人说我四十岁上下可能发达,邹妹儿说我将来像郑和一样,谁是谁非,将来自会分晓,或许皆对,或许皆错,或许只对一个。现在我们不再讨论它了,行吗?”

“大少爷,喝茶。少夫人,请喝茶。”邹妹儿说。也许说者无意,然而听者却有心,陈隆瑞认为丫头本应该请大少爷喝茶的,可是邹妹儿却并没有带上一个“请”字,显得是那么地随和,而在请女主人吃茶之时却用了一个“请”字,这表明了邹妹儿与自己的疏远。再说邹妹儿人也长得出众,芳龄一十八岁,正是怀春时节。邹妹儿心地高傲,这个世界上除了郭家大少爷值得她敬重之外,大约她不会把第二个小伙子放在眼里。陈隆瑞还隐隐地感觉到丈夫对邹妹儿有点喜欢,怎么办?赶走她,于心不忍,不赶走她,眼看事情就不太好办。但是,陈隆瑞转念一想,男人三妻四妾本属正常,将来要是丈夫真的娶了个二房来,万一那个人与自己合不来,倒不如将这个丫头许给他做个二房,一来成全了他们,二来还能稳住自己的地位。

“夫人,——娘子,”郭嵩焘见陈隆瑞好像在沉思着,便呷了一口茶,然后再问道:“你在寻思些什么?”

“没……没没什么。”陈氏掩饰,“我在想,在想,你从长沙回来的目的该不会就是想告诉我这些东西吧?”

“当然不是,我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看你,并给爹娘请安。”

“还有呢?”陈氏追问。

“还有就是和你们辞行。我准备再度北上京师,冲刺来年恩科会试。”郭嵩焘握着拳头说,“是鲤鱼就应该去跳龙门,不闯过春闱这一关,我郭嵩焘于心不甘。”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有志气,有骨气,有个性。”邹妹儿说。

“好词大概都给你说完了吧?”陈氏说。邹妹儿看了陈隆瑞一眼,便沉默了。

“其实人就应该有点骨气,有点傲气。”郭嵩焘说。

“你想进京赶考,这很好。可是,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一来一往应有年余,所需的盘缠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何筹措呢?”

“是啊,”郭嵩焘叹道,“我也正犯愁呢。人曰‘一分钱憋死了英雄汉’,此话一点不假。”

“你知道,家中田产已经无多,仅够维持生计的,再加上两个小叔子在外读书,经济更是捉襟见肘,家中也实在抽不出钱来了。”陈氏叹息道。

“那只好去借了。”邹妹儿说。

“借?”陈氏惊愕。

“只有借了。”郭嵩焘说,“不去京城一试,不知成功与否,我是死不甘心。”

“这几年,年成不好,家家日子都挺紧的。”陈氏担心道,“向一般人张口恐也不易。这样吧,我娘家条件尚好,叫邹妹儿跑一趟,讨点银子来给你做北上的盘缠。”

“已经拿了老泰山不少银子了,怎么好意思再去拿呢?”

“没关系,老丈人疼女婿,更何况你是进京赶考?他一定会支持你的。也让邹妹儿顺便回去看看她的娘。”

“好吧,再欠娘子的一份人情。”

“邹妹儿。”陈氏喊道。

“在!”

陈氏向邹妹儿交代如何向自己的父母解释,要带来多少银两,都一一安排妥当,于是邹妹儿走了。

陈隆瑞坐在郭嵩焘对面,双目直视郭嵩焘。郭嵩焘感到莫名其妙,他看看自己的胸前,摸摸脸,又捋了捋头发,觉得一切都正常。陈氏笑道:

“你的外面都很正常,只是里面不正常。”

“里面!”郭嵩焘很是惊讶,便忙去解衣服。

“不是衣服里面,而是皮肤里面。”陈氏说。

“你能看见我的皮肤里面?”郭嵩焘疑惑不解。

“你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

“我有什么心思。”

“非要我讲明不成?”

“我不明白,请夫人明示。”

“好吧,男人在这个社会里,都是三妻四妾。如今你已是举人老爷了,也应该有个二房了。”

“不不,夫人,不用了。”

“有一个人给你做二房,你一定会乐意的。”

“谁?”

“还能有谁?你就别猪鼻子插葱——装象。”

“倒底是谁?”

“这人仰慕你的才学,敬重你的人品。你高兴,她就高兴;你忧愁,她就忧愁。她虽心高气傲,却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你说的这个人是——”

“明白了吧?”

“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郭嵩焘摇头说。

“她可是对你心仪已久了。”陈氏和盘托出地说,“其实,这个丫头长相不错,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这也是你的福气。”

郭嵩焘把头低下,未置可否,只是脸涨得红红的。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怎么样?”陈隆瑞问。

“这怕不妥吧?还是从长计议。”郭嵩焘推脱说。

“不用从长计议了。”老夫人从外面说,老夫人见他们的门半掩着,正准备敲门,忽听见他们俩也在讨论邹妹儿,于是就接着话茬说,“你张安叔也早就看出来了,他刚才也向我提及此事。其实,邹妹儿这个小丫头人长得不错,也挺能干的,有才学,更会体贴人,她嫁给了你,是她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老身是同意了,等你爹回来,我和他说一声准行。”

“娘。”陈氏喊道。

“娘替孩儿做主,孩儿还有什么反对的呢?”郭嵩焘低着头说。

次日一早,邹妹儿赶了回来,将从陈兴垲处带回的银两如数地交给陈隆瑞,转身准备离开。陈隆瑞叫住了她。

“等等,你回去一趟,我爹娘也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吗?”

“陈老爷与老夫人都没有交代什么,只是问了问你的一些情况,问了问大少爷的学业,还问大少爷何时动身进京等,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我爹娘的身体都还好吧?”陈隆瑞问。

“一切都好。”

“那就好,你娘也好吧?”陈隆瑞又问。

“也好,只是老了点而已。”

“你娘也没有对你交代什么吗?”陈氏问。

“交代了,烦死了。整个一个晚上,她唠叨个不停,说什么女大不中留,一定要嫁出去,还说要给我找婆家,都给我一口回绝了,我邹妹儿这一辈子谁都不嫁,就陪少夫人。”

“这可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千古遗训,焉能废除?”陈氏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你也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是你不得不走。”

“要是我坚决不愿意嫁人呢?”

“要是我郭大少奶奶坚决要给你做媒呢?”

“谁给我做媒都不行!”邹妹儿态度十分坚决,也很强硬。

“哟,哟,看看这个死丫头,横的。”陈隆瑞讽刺地说,陈氏站起身,看了看邹妹儿,继续说:“我好像记得你曾说过,要嫁人也行,不过得先有个条件吧?”

“什么条件?”

“别装糊涂了,你的条件是,你所嫁之人品德学识都不能低于郭家大少爷,是也不是?”

“是,我曾说过。”

“那你怎么还说谁也不嫁呢。”

“这里没有这种才貌之人,再说就是有了这种才貌之人,他也未必能看得上我。”

“那倒不一定。如果这个人真看上了你,那你愿不愿意嫁给他呢?”

“可以考虑。”

“哎哟,开始摆起小姐的架子了。”陈氏打趣地说,“我还真的看不出来。下面,我就说真的了,你看道光十七年湖南乡试第二十四名举人怎么样?”

“道光十七年第二十四名举人是谁呀?”邹妹儿皱着眉头在想,见陈隆瑞站在一旁直笑,她忽然跳起来说,“第二十四名举人是大少爷,……不……不对呀,少奶奶,你在拿我开玩笑?在耍我?”说完,邹妹儿将嘴一噘,背对着陈隆瑞,好像生气了。

“我可不是在耍你,我说的都是真的,难道你不愿意?”陈氏反问道,邹妹站在那里,身子左右摆动,低着头,脸上是羞涩的笑容。陈隆瑞说:“你不说话,就表示你已经同意了。”

“别……别……”邹妹儿慌忙欲言又止。

“噢——我知道了,邹小姐不同意,看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人自作多情呀!我得去和他讲清楚。”

“我……我……”邹妹儿的脸涨得通红的,她扔下一句“这种事你叫女孩子家怎么说呀”的话,然后扭头就跑,步履轻盈仿佛飞翔的鸽子。

“这死丫头,明明心里同意,还故意卖关子。”陈氏自言自语道。

中午时分,郭家彪回到家里,老夫人将儿子纳妾之事同他说了,郭家彪并没有反对,只是说,目前家境困难,婚礼一切从简。老夫人又派张安稍稍打点一些东西,去陈兴垲家交给邹先嫂,权作聘礼。邹先嫂觉得女儿嫁给郭举人,虽是二房,也挺乐意,她相信举人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女儿即使只是个姨太太,也不愁吃不愁穿,邹妹儿能有这么一个归宿应是相当不错的了。

郭嵩焘去京师的行程在即,家里迅速地为他操办喜事。没几天时间,一切都已办妥,郭嵩焘被送进了新房。新房就是邹妹儿原来住的房间,现在已经作了装饰,房间里显得一片喜气。陈隆瑞亲自将郭嵩焘送到邹妹儿的房门口,用眼睛示意郭嵩焘进去。这时郭嵩焘却显得犹豫不决。最后,陈隆瑞用手使劲地将郭嵩焘往里一推,郭嵩焘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邹妹儿嫁给郭嵩焘,虽然只是做二房的,可是心中也挺乐意的。在她心中,郭家大少爷无论人品,也无论才学都是一流的,将来进京中个进士应不成问题。这一点邹妹儿比较有把握。她的这桩婚事也全赖少夫人极力成全,邹妹儿嫁给郭嵩焘,无疑是与陈氏来共同分享郭嵩焘,于是,邹妹儿暗下决心,一定要知恩图报,好好地侍候少夫人。

郭嵩焘娶邹妹儿做二房,心中甚是欢喜,一则邹妹儿相貌不错,又有文化;再则邹妹儿比较温柔娴淑,尽管她有时显得十分调皮。

进京的盘缠有了,郭嵩焘该启程了。无论妻子如何贤慧,也无论邹氏如何温柔,都不会改变郭嵩焘求取功名之心的。他收拾好了行李,走出了温柔乡。郭嵩焘启程了。

一家老小齐集在大门口给郭嵩焘送行。腊月的湘阴,寒风凌厉,而早晨更显得阴冷。张安叫来的马车早已在门口等候。张安把郭嵩焘的行李搬上车子。郭嵩焘同一家人一一地道别。父亲郭家彪说:

“此去京师山高水远,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记住了,爹。”

“开年的春闱,中式与否也不要太过于计较,要尽可能地早一点平安归来。”

“孩儿谨记爹的教诲。”

“孩子,”母亲说,“冬季天冷,北方更寒,你出门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

“娘,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上京师,还有曾国藩陪伴呢。”

“这样最好。考完试要尽早回来,中不中式无所谓。也不是每一个读书人都一定要中进士的。”

“是,孩儿记住了。”

“去,同她们说说话。”母亲指着陈氏与邹氏说。郭嵩焘转身走向陈氏身边,邹妹儿站在一旁。郭嵩焘搂着妻子陈氏,双目紧闭,然后,停了下来又伸出手来拉过了邹妹儿,说:

“你们在家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没事的。邹妹儿,我走以后,你既要好好地照顾夫人,自己也要多多保重。”

“是,妾身明白。”邹妹儿说。

“少奶奶、如夫人,堂上二老都已有年岁,你们要多加关心,嵩焘不在,这个家全靠你们,我北上京师,亦将无后顾之忧,我郭嵩焘先在此对你们表示感谢。”

“大少爷,该上车了。”张安喊道。

“崑焘、崙焘,你们都长大了,有时间多多温习功课,帮助嫂嫂料理家务,哥哥一去至少也要大半年,你们千万不能荒废学业呀。”郭嵩焘又向两弟弟作了交代,之后翻身上车。马车缓缓移动,越来越快,终于飞奔起来,扬起一阵尘灰,向远方而去。

十二月中旬,郭嵩焘在长沙岳麓书院与曾国藩见面了。刘蓉看两个亲爱的老朋友再度进京,一个赶考,一个去任职,心中甚是高兴。在书院里见面后,他们交换各自的见闻与感觉。听说郭嵩焘新纳了侍妾,如花似玉,刘、曾向他道贺,并预祝,凭这份喜气,明年春闱定能凯旋。

第二天,刘蓉在长沙码头为郭嵩焘与曾国藩饯行。郭、曾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刘蓉,登上北去的客船。刘蓉同他们挥手再三,站在码头上看着他们的船走得老远老远。

郭嵩焘与曾国藩基本上是沿着上次进京的路线走,因为是冬季,江河水浅,船行不快;北方更是冰雪覆盖,行程受阻。等他们赶到京城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元宵节了。

在京城的一片洋洋喜气之中,曾国藩赴翰林院报到任职,郭嵩焘暂时寓居于北京法源寺。在离会试不足二个月这仅有的时间里,郭嵩焘加紧温习功课,积极准备应考。

郭嵩焘对法源寺本来也有所了解,今天寓居于此,更是想进一步地认识法源寺。他向法源寺的长老请教,长老把法源寺的来历以及有关历史事件向郭嵩焘作了介绍:原先是唐太宗征高丽失败,阵亡的将士葬于此地,名之曰“悯忠寺”;到了宋代,宋钦宗被虏也拘押在此地;宋的遗臣谢枋得也在这里绝食亡身等等。法源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带血的忠魂史,这使郭嵩焘大为震惊,更令他对法源寺肃然起敬。

长老讲完了法源寺的历史后,转而问郭嵩焘说:

“郭施主仪表堂堂,非常人也。听你的口音像是外地人,大约也是来京师赶考的吧?”

“正是,在下湖南湘阴人氏。此次为二度进京会试,也不知前途将会如何。”

“吾观施主相貌,不似常人,将来一定能平步青云。然自古人生多磨难,一帆风顺有几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能否预测我此次春闱结果将会如何?”郭嵩焘问。

“阿弥陀佛,施主向老衲问此问题,老衲实难回答,我佛虽有先知先觉,却总不轻意示人。在我佛看来,功名利禄如浮云,中式如何?不中又如何?不过,观施主相貌,老衲可以预言,施主四十岁当显贵,老衲只能说这么多了。”

“多谢大师的指点,郭某要回房间去了。”

郭嵩焘听长老介绍了法源寺的历史,心情异常激动,那么多仁人志士,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真是可歌可泣。当听到长老对自己的命运的评判时,心中似乎有块垒,郁结不通,尽管长老说自己四十岁当显贵。

郭嵩焘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曾国藩来了,二人携手入座。曾国藩说:

“春闱在即,今天特地来看看你,希望你沉着应试,争取过关。”

“我会努力的。涤生兄在翰林供职,条件一定不错吧?”郭嵩焘羡慕地问。

“目前只是个闲职,实际上是无事可做,每天只是聊聊天,看看书,与官场上的各色人等应酬应酬而已。”曾国藩似乎有点不满现状。

“官场上有什么新的消息?不妨可以说一说,好让我有所了解。”

“什么新消息,朝廷刚刚收到广东林大人的奏报,说广东鸦片已基本禁绝,夷人虽然多次在广东进行武装挑衅,统统被林大人给打退了。南疆大获全胜,朝廷上下一片欢腾。”曾说。

“边远蛮夷,”郭嵩焘鄙夷不屑地说,“简直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我大清国岂能容忍几个红毛野人在边境上撒野。”

“说得甚是。”曾国藩表示赞同。

“看看这个法源寺,里面曾埋葬多少忠魂。中国只要有这样的人在,夷人就不足为患。”郭嵩焘情绪激昂地说。

“正在广东禁烟的林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曾国藩说,“皇上已让林大人担任两广总督,而积极支持禁烟的邓廷桢也由两广总督改任闽浙总督。”

“皇上还是圣明的。”郭嵩焘说。

“贤弟在此温习功课,进展如何?”曾国藩问。

“一切尚好。此次能否中式,听天由命吧。”

“不要消极从事,应积极努力,你是一向不服输的。”

“有时候不服不行呀!”郭嵩焘感慨道。

曾国藩利用这仅有的时间,同郭嵩焘讨论一些应试的方略与技巧,希望湖南能多出几个进士。

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打退由义律策划的几次向中国水师挑衅的行动。其实,义律所能指挥的仅是几艘护送商船的战舰,数量小,人数少,火力弱,义律的挑衅不仅没能对广东水师构成任何威胁,相反,却遭到了中国水师的痛击,损失较大。义律将这些情况写成报告,他在这个报告里,诬蔑中国的禁烟行动,任意地歪曲事实。他将这个报告呈递给英国国家外务大臣。英国外务大臣又将这份报告,连同曼彻斯特三十九厂商的联合抗议信函一并交给英国内阁审议,英国内阁基本上通过了对华使用武力以“保护”其在华的商业活动的议案,内阁又将这一议案提交议会审议。

英国下议院鉴于当时的国际形势,在对华动用武力的议案上迟迟不能定夺,议员投票的结果是以微弱的多数票通过了这个议案,而上议院基本上同意下议院的议案,于是全英国上下都在积极准备对华动用武力。战争的危机正一步步地逼近中国。

经过英国女王和英国政府批准,英国很快地组织了一支强大的海军部队,由原印度总督、英国驻华商务监督(义律)的胞弟懿律(George Elliot)任总司令、全权代表,率领舰队开向了远东。而此时的北京正沉浸在禁烟的成功和“痛击”英人的胜利之中。

道光二十年(1840)恩科会试照例在三月初九日如期举行。曾国藩亲自送郭嵩焘去贡院应试。三月十日考完后,郭嵩焘连同他在法源寺的行李都被曾国藩接到自己的住处,以便朝夕相处,等待贡院放榜。

北京的春天仍然比较寒冷,出生并生活在南方的郭嵩焘并不喜欢北京的气候。平时,曾国藩去翰林院上班,郭嵩焘就独处室中看看书。曾国藩回来后,他们二人就谈经论道,或者在方寸之间杀个天昏地暗。郭嵩焘等了漫长的半个多月,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结果郭嵩焘再次被挤了下来。郭嵩焘二度落第,心情异常沮丧。曾国藩告了几天假来陪陪郭嵩焘,反正曾国藩目前在翰林院也没有多少正事可做。

为了能让郭嵩焘宽心,想开一点,曾国藩陪他散散步,逛逛街市,转转书店,访访古迹,北京凡是可以走动的地方,他们都去转转。可是有一天,外出归来,曾国藩感到四肢乏力,头晕目眩。郭嵩焘从小也跟随父亲学了一点医,略懂一点医道,一看症状,知曾国藩生病了。郭嵩焘赶紧去请医生来给他治疗,可是曾国藩的病来得又快又急,医生几乎用尽了一切方法,曾国藩的病始终不见起色。郭嵩焘感到非常担心,这时又来了一位湘籍老乡欧阳兆熊,他见曾翰林的病情如此严重,也就自动留了下来与郭嵩焘一同照顾曾国藩。在礼部任职的劳崇光闻听曾国藩病了也赶过来看望。

曾国藩有病后,起初还能吃点稀饭,后来只能喝一点水,再后来连水也不进了,除了皇宫里的太医之外,京城里所有的名医都请来了。眼看曾国藩性命难保,郭嵩焘焦急万分,早已忘掉自己会试不第之事,一心扑在救治曾国藩这件事上。大约是老天有眼,或是曾国藩命不应绝,连续一个星期没有进食的曾国藩竟然睁开眼要水喝,郭嵩焘简直是喜出望外。两天之后,曾国藩又能进一点稀粥。

在郭嵩焘与欧阳兆熊的精心护理之下,一个月后,曾国藩终于又可以下床走动了。此时,曾国藩面色惨白,骨瘦如柴,似乎只要刮起三级风,曾国藩将会像风筝一样飞去。

面对曾国藩的这种情形,本来打算返乡的郭嵩焘只好打消了回家的念头,留下来多陪陪曾国藩,好好地照顾他。又一个多月过去了,曾国藩的脸上有了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郭嵩焘看着曾国藩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心中甚是安慰;另一方面,会试不第的愁苦又油然而生。曾国藩看出了郭嵩焘的心事,就说:

“筠仙,凡事要想开一点,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假如我在此次大病中死去,那我中了个进士,当上了翰林又有什么意义?我这次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好像明白了点道理。”

“你也不用开导我,是我勤学不够,火候未到,将来有机会我还要来考,我就不信,我郭嵩焘就真得那么不中用。”

“好,有志气,你是个大丈夫。”曾国藩抚着他的肩膀说。“我有你这么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我感谢你这么多天来对我的照顾,同时我也要感谢远在湖南的刘霞仙,是他给我介绍了你这么一个好朋友。”

“不用谢我,也许我当不上翰林,但是,能为保护一个翰林出点力也是值得的。”

“你千万不要说这些丧气的话,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哎,都说我有出头之日,可我自己怎么就出不了头呢?现在我们郭家家道中落,爹娘希望我能振兴郭氏一门,可是此次会试又不中。这次回家,我估计,是再也不可能去游学了。我是二十出头的汉子,又是郭家长子,一定要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你可以一边做官一边学习,下科会试,你可以继续来京应试嘛。”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只是暂时也没有一个去处。”

“这件事也不宜操之过急,慢慢来。”曾国藩说,“过上一段时间,等我上班后,我在翰林中打听打听,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幕宾。你先谋个职位,当个幕宾,赚点小钱。”

就在郭嵩焘与曾国藩交谈时,欧阳兆熊又领着劳崇光来见曾国藩。曾国藩起身相迎道:

“不知劳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曾翰林,你也太客气了。现在身体好了吧?”劳崇光问,“在京的湘籍人士听说你病了,都很关心你,许多人托我来向你问候。”

“谢谢这些老乡了,真是那句话:‘亲不亲故乡人’啊。”曾国藩说。

“劳大人,请用茶。”郭嵩焘沏了壶上好的龙井茶敬上。

“嗯,好茶。”劳大人呷了一口茶就称赞道,“不仅茶好,这茶具也好,而沏茶的功夫更好。”

“是吗?筠仙。”曾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一套?在哪里学的?”

“学什么,无事时翻翻书,你的书架子上不也有《茶经》这部书吗?陆羽著的。”

“劳大人,郭筠仙这个人,人品才学都相当出众,只是命途多舛,二度会试不中,心情不太好,再加上他的家境也不尽如人意,他想在官府中谋个差事。你在京时间长,认识的人多,门路广,你出面来解决这个问题应不成问题吧?”曾国藩说。

“你不说我倒快要忘了。前几日,我的一个朋友姓罗名文俊新授浙江学政,并已启程赴任。他在临行前特来与我告别,并嘱咐我说,如果有德才兼备之人,可以推荐给他做幕宾。既然郭举人有此想法,那么也不妨去浙江试一试。罗学政为人正直豪爽,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筠仙,怎么样?”曾国藩问。

“既然是劳大人推荐,就一定错不了,我不妨去试一试。”郭嵩焘表示同意。

“好。”劳崇光面带笑容地说,“过几日,我会再来的,来时给你带一封信来,你拿着我写的信,他一定不会怠慢你的。”

“这就麻烦劳大人了。”郭嵩焘有礼貌地说。

“曾翰林已基本恢复健康,我也放心,我今日就是特意过来看看,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现在我就告辞了。”劳崇光说着便站起身来。

“谢谢劳大人来看我,国藩实在是感激不尽。”曾国藩说,“关于郭嵩焘赴浙江一事,就有劳劳大人了。”

“好说,好说。再见了,各位。”说完劳崇光走出了曾国藩的寓所。一会儿之后,欧阳兆熊也走了。

郭嵩焘继续留在曾国藩的身边照看他,直到曾国藩彻底康复。

道光二十年(1840)五月,英国海军总司令懿律率领四十余艘战舰,并四千余人的部队开到了中国南大门,停留在广东的海面上。英国战舰并没有对中国水师立即开火,他们似乎是持观望态度。

英军总司令懿律从其胞兄义律处了解到:广东军队由两广总督林则徐亲自指挥。林则徐已经作了周密的布署,如果英军贸然地向广东发动进攻,英国军队很可能得不偿失。于是英国战舰全部起锚绕过防范甚严的广州湾。

林则徐从广东十三洋行总商伍绍荣处也打听到英国战舰已离开广州湾,可能要北上。但是林则徐对这一消息也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只是以为英国人北上不过是谋求与中国人通商而已。他量英国人不过是水底的泥鳅,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再有,此前林则徐曾上书道光皇帝,要求沿海各省加强防范,皇帝曾已拟旨下发各省。可惜,沿海各省的督抚并没有将这道圣旨看得太重,他们更不会相信会有什么大的战争。当英国战舰向福建沿海发动进攻时,福建水师才匆忙应战。闽浙总督邓廷桢来到福建后也做了一点准备,但是福建厦门还是遭到英国战舰的猛烈轰击。邓廷桢亲自督战,虽然击退了英国舰队,但是中国水师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英军转而北上,至浙江定海。他们来到定海,清朝官吏还以为英国战舰是被风吹来的,或者是英国人在广东同林则徐闹翻了,他们到定海来做生意,这些官吏甚至还想利用这个机会大捞一把。但是,当英国人向定海县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定海“献城”时,人们才明白原来战祸临头了。英国战舰很快地占领了定海,并分兵把守,其余的战舰由懿律率领继续北上,直抵天津白河口。他们向清政府投递了英国政府照会,并提出了赔款、割地、通商等一系列要求。

天津是北京的门户,英国人带着战舰到这里来,道光皇帝预感到事情不妙,便急忙派直隶总督琦善前往天津与英国人谈判。琦善到天津后极力向英军献媚求和,答应英国人所提出的一切要求,还向英军保证一定要查办林则徐,将他问以重罪。这样,英军才答应离开天津南返广东。

道光皇帝任命直隶总督琦善为钦差大臣,赴广东办理中英交涉事宜,同时将林则徐革职查办。

几乎随钦差大臣琦善同时南下的是湖南举人郭嵩焘。他身上揣着劳崇光的推荐信,一路风尘仆仆直奔浙江而去。

也就在郭嵩焘离京之时,他已经听说英国人是如何无理,在海疆上是如何恣意妄为,对此郭嵩焘已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他对英国如此野蛮的做法深恶痛绝,当他听说皇帝要查办林则徐时,又表示深深地惋惜。所以在去浙江的路上,郭嵩焘的心情也比较压抑。

郭嵩焘到达杭州,拿着劳崇光的推荐信直接去浙江贡院找罗文俊。他到达贡院门口,将劳崇光的信交给门口差役,差役又将信递给了正在厅堂议事的学政罗文俊。听说京里来人,罗文俊立刻迎了出来。罗文俊,中等个头,身着普通官服,圆边帽子底下是一副清瘦的脸庞,眼睛深陷,目光炯炯有神。他见郭嵩焘站在门口,便连忙作揖请进,说:

“不知湖南举人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快快请进。”

“太客气了,学政大人。”郭嵩焘称谢。

罗学政请郭嵩焘进入厅堂,并延入座。刚才与罗文俊议事的人都还在场。这里有浙江巡抚刘韵珂,杭州知府等。罗文俊向他们介绍了郭嵩焘,大家彼此厮认之后,分宾主坐下,佣人端上茶水。

既然郭嵩焘是从京城风尘仆仆地赶来,那么罗文俊自然认为他对京城之事有所了解,因此,其话题又转到滨海战事上面来,罗文俊问道:

“郭先生新从京师来,应知京师事,可否为我们说一说。”

“唉!”郭嵩焘未言先叹,“林则徐林大人在广州禁烟,胜利的捷报呈到京师之时,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百姓,无不为之扬眉,后又战胜英国人,更是锦上添花。然而,自夏至秋英夷力量不断加强,厦门失守,定海陷落,英人战舰直抵天津,兵临城下,结果龙颜大怒,派直隶总督琦善为钦差大臣,与英国人谈判,他答应英国人所提出的一切条件,外加上查处林大人‘办理不善’,并欲治以重罪,这样英国人才肯从天津撤兵。我恐天下从此多事了。你们可知道,与郭某几乎同时出京师的还有直隶总督琦善,他作为钦差大臣前赴广州继续与英人谈判,并去查办林则徐大人。只可惜,英明果断的林大人,一身正气,一腔热血,一心为国反而还落得个被查办的下场。”

“那么,京里就没有替林大人讲话的人了吗?”罗文俊问。

“听我的朋友曾国藩说,朝中也不乏忠义之人,但是皇上似乎对林大人有点不满,好像是怪他把夷人赶到天津来。”

“这也不能怪林大人呀。”罗文俊说。

“但是皇上却认为都是林大人在广州禁烟引起的,认为林大人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而琦善却能将夷人退至广东,不管他花了多大的代价,这都是战功赫赫,所以琦善得宠了。”郭嵩焘说。

“可是,”罗文俊又说,“林大人也是钦差大臣,是由皇上派往广东禁烟的,如果皇上不恩准,林大人怎么可能赴广州禁烟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场战祸,更没有想到,英夷会有那么先进的战舰和火力那么强劲的武器。”郭嵩焘说。

“那么,依郭先生之见,这场仗打完了没有?”罗文俊问。

“我们对英夷一点都不了解,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既对英夷一无所知,郭某也就不敢妄下断论。不过,从种种迹象上看,这一场战争似乎还没有结束。”

“琦善不是赴广东谈判去了吗?”罗文俊反问。

“问题就在这里,”郭嵩焘说,“琦善在广州肯定会与英人交涉,万一交涉不成,战端还是要起的。再者,英夷很有可能会利用坚船利炮作为威胁,向我大清国漫天要价。”

“郭先生之言甚是。”罗文俊表示赞同。

“浅陋之见,说说而已。”郭嵩焘谦逊地说。

“劳大人于信中说,郭先生博学多才。先生投奔于我,可能会受到委屈,望郭先生三思。”

“一个会试不第的落魄举子,何来什么才学?能随罗大人前后,听凭差遣,承蒙罗大人接纳,郭某已经感激不尽了。何来委屈?”

“好吧,你既不远千里自京师而来,一片诚心,那以后就随我左右。学政这一摊子,杂事也多,往来公函,上传下达,你就多费点心吧。凭你的才学一定能干得相当出色。”

“感谢罗大人不嫌郭某之笨拙而留下来,使我有立身之地,郭某足矣。”郭嵩焘满怀感激地说。

随后,罗文俊又将郭嵩焘的宿食都一一地作了安排。这样,郭嵩焘就正式成了罗文俊的幕宾了。

两个月后,琦善作为钦差大臣,带着圣旨到达广州。

林则徐听说钦差大臣到达广州,便亲自出来迎接。琦善下车后,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抬眼看见林则徐正在衙门口迎接,于是站定,高声喊道:

“两广总督林则徐接旨。”

林则徐率领属下跪倒,琦善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两广总督林则徐在广州禁烟,措施失当,办理不善,致使海疆多事,夷人北上,京畿大震。林则徐如此办事不力,着新命钦差大臣革去其两广总督以自代。林则徐交部议处。

钦此。’

林大人,请接旨吧。”琦善说。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则徐眼中的泪水直往下流。琦善的随从走上前摘去林则徐的顶戴花翎。林则徐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圣旨,仰望苍天,欲诉无门。自去年到如今,他为禁烟之事吃尽辛苦,没想到在大功即将告成之时,突然横生枝节,使他所有的汗水皆付之东流。

作为清政府代表的琦善撤掉林则徐的职之后,就立刻与英国人进行谈判。英国政府的代表本应为总司令懿律,但因其生病回国,所以充任英国政府代表的是代理总司令义律。

谈判能否成功,讨价还价多少,应是以武力为后盾的。琦善到广东后,在军事上并不做充分地准备,便盲目地与英国人进行谈判。为了能在谈判桌上捞到更多的好处,英军代理总司令命令英国战舰采用突然袭击的方式向虎门外的沙角和大角两炮台发动进攻。在敌人的坚船与利炮的威胁下,钦差大臣琦善立即乞和,答应义律提出的一切要求,并擅自与英人订立《穿鼻草约》,答应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款六百余万元等。

道光皇帝派直隶总督为钦差大臣赴广东与英人谈判,本以为英人不足为患。尚在谈判过程中,道光帝听说英国人攻占沙角、大角两个炮台。不几日的时间,皇帝收到琦善的奏报:

“吾皇上承天命,下抚万民,四海之内无不仰叩天恩。连日来,琦善与英人交涉,晓之以大义,现该夷已有懊悔之表现,他们决定交还浙江定海,献出所有已被占领的炮台。又该夷远自万里外船行而来,舟楫劳顿,乞请天朝暂赐片羽之地,准其泊舟寄居,香港乃一小岛,恳请陛下赏与该夷,以通商贸,以结永好。”

道光帝看罢奏章,觉得琦善办得不错,处理得当,不失天朝之体面,他正准备批准这一奏折时,恰好又收到广东巡抚呈递的报告,这份报告将广州谈判的前后情况一一讲明,原来广东战场大败,英国人更是气焰嚣张。琦善竟然敢私下与英人订立条约,开放广州,答应赔款,割让香港。香港驻军被驱,居民尽归英人统辖。道光皇帝看罢这份奏章,雷霆大怒,将琦善的奏折扔到地上,立刻下旨逮捕琦善,并抄其家。同时又派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尚书隆文、湖南提督杨芳为参赞大臣一起负责广东军务,道光皇帝又下令从湖北、四川、湖南、河南、广西、江西等地调动军队开赴广东,向英国人全面宣战。中英开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郭嵩焘入罗文俊幕没有多长时间,便随罗学政一起协同闽浙总督办理军务。适逢琦善与英人谈判,英人强行占领沙角、大角炮台,道光皇帝下旨向英人全面宣战,并通令沿海各省加强海疆防务,以“痛剿英夷”,永绝后患。

罗文俊精明强干,被任命分管浙东海疆防务。郭嵩焘作为罗文俊的得力助手,追随其左右。罗文俊亲自去浙东沿海考察,郭嵩焘紧随其后。他们首先从杭州出发北入余杭,检查了余杭县的城防,对于余杭县的防务,罗文俊与郭嵩焘基本满意。然后他们东去海盐,再南下海宁。这两处是钱塘江湾北岸的门户,扼守钱塘江海口,对于保护杭州府而言具有重大的意义,如果敌人从南边来犯,这里可以用火力支援,或迅速增援。于是罗文俊与郭嵩焘认真地察看了炮台的高度、厚度,并对此都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对不合乎要求的地方,命令水师提督限时整改,还要求这里增添远射程的重炮以加强火力。接着他们横渡钱塘江继续南行察看上虞与慈溪,这两处都是扼守钱塘江南岸的重镇,英军如果从海上来攻占杭州,就必先占领这两个重镇,所以这两处的海防显得尤为重要。英军横行海上本来靠的就是坚船利炮,用来对付这些坚船利炮的岸上炮火一定要有相当的射程。郭嵩焘建议将几门重炮安放在海岸边的山顶之上,虽然这项任务困难巨大,可是如果这几门炮安好了那威力一定很大。为了增加杭州城的安全,郭嵩焘还建议向这两个县的海疆增兵把守。然后,郭嵩焘又随罗文俊南行余姚、鄞县、宁波、奉化、象山、海宁。最后,他们从原路返回,驻扎在绍兴。绍兴知府唐治亲自出来迎接,并安排好他们的住处。罗文俊认为去杭州更便于指挥,因为那里有浙江巡抚在,便于商议,但是郭嵩焘却建议,浙东防务的重点应放在钱塘湾的南部。郭嵩焘指出:

“随罗大人出巡浙东,我发现许多炮台多年失修,有的炮台,或是台基不牢,或是高度不够,或是射程不足,这些都是隐患。”

“郭先生随某出巡,”罗文俊说,“一路上提出了许多建议和意见,都是加强防务的,郭先生真是难得的人才,我罗某有这样的左右手,真是三生有幸。”

“罗大人过誉了。我也是大清子民,夷人侵我海疆,杀我人民,我焉能坐视不管?”

“好,郭先生既有一腔热血,又有满腹才华,圣朝有这样贤良的子民,甚幸甚幸。”罗文俊赞誉道。

“精忠报国,竭忠尽智,难道不是我们读书人所信奉的做人的准则吗?”郭嵩焘说。

“是的,”罗文俊赞同,“郭先生认为整个浙东的防务重点应放在哪里?”

“郭某无甚高见,只是觉得钱塘湾应为防务重点。钱塘湾有南北两个部分,相比较而言,南部显得更为重要一些。郭某愚见,上虞、慈溪、余姚一带应为防务的重点。因为英军要想攻占杭州,则必先占领这些县城,否则,英人就是占领杭州也将是腹背受敌。”

“郭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

“所以,我建议罗大人坐镇绍兴,以便策应这三个县城,可保杭州万无一失。”

“好,我们就坐镇绍兴。”

郭嵩焘与罗文俊刚坐下来休息,忽然接到上面的命令,命令沿海各省进一步加强海防,道光帝已经下旨调动内陆六省兵力共赴广东与英人决战。大战在即,为防英人北“窜”,朝廷用六百里加急通令全国,特别是沿海各省,要进入备战状态。

靖逆将军奕山亲率一万七千余人的军队,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初春抵达广东。奕山采用兵法上“出其不意”的战术,贸然地向英军发动全面进攻,以为定能取胜。结果奕山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导致英军趁机反攻,清军不堪一击。英军迅速地占领了广州城郊据点,炮轰广州城。洋炮之威猛是中国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炮弹落地开花,震耳欲聋,墙倒屋塌,硝烟弥漫。面对洋炮的巨大威势,奕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在城头上悬起白旗,请求和谈。

奕山完全接受英人提出的条约《广州和约》。依照条约,中国军队必须退出广州城,中国想要赎回广州,必须向英军交“赎城费”六百万元,并赔偿英商馆三十万元。可笑的是奕山竟然还敢向北京发战报云:

“臣奉吾皇圣旨,躬率数省之兵赴粤剿匪。上承皇恩,下合民意,士卒将帅纷纷请战,众志成城,大挫敌锋,使之不敢轻觑吾大清帝国。此次剿匪,大获全胜,有赖参赞隆文、杨芳及广东巡抚的全力支持。英夷在我大清的兵威之下,无奈而乞抚。臣本着皇上的仁爱之心,怀敌附远,暂许英夷以孤屿泊舟,给些银两以偿清商欠。万望陛下矜悯愚臣,恩准此奏,臣不胜惊怖之情,仰叩天恩。”

道光皇帝看了看奕山的奏折,又皱了皱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御笔朱批:

“该夷性等犬羊,不值圣朝与之计较。赏孤屿与之泊舟,与天朝大体何伤!至于偿清商欠,朕谅汝等亦有难言之苦衷。和约已成,战事已了,着命靖逆将军将各省部队一一撤回,有功之臣,还朝再赏。钦此。”

《穿鼻草约》递交给英国上下两院。先前两院通过的对华用武的议案,其目的是想从中国攫取更多的好处,而《穿鼻草约》的内容只有短短的几条,实在太少,实在不能令参众两院满意。现海军代理总司令曾率舰直抵天津,却又轻意地撤回了广东,劳师动众,几乎无甚功劳,也有损英国皇家海军的形象。结果,议院拟定撤掉义律代理总司令的职务,代之以勇武好战的将军璞鼎查(Henry Pottinger)。于是,璞鼎查成了英国政府在华的全权代表。为了能在“辉煌的英吉利帝国”的旗帜上再重重地添上精彩的一笔,道光二十一年(1841)三月,璞鼎查来到了香港,并以香港作为军事基地,向中国海疆发动了全面进攻。

广州由靖逆将军奕山管辖,奕山基本上已与英人达成了妥协投降的协议。但是,璞鼎查并不想放弃奕山,而是想利用奕山,并通过他向清政府投递照会,要求清政府无条件地接受《穿鼻草约》,否则,英国战舰将编队北上,再去天津。其实,在向中国呈递照会的同时,璞鼎查已经统率几百只战舰,沿海疆北上。他们行过广东海面进入福建海域,并用兵围攻厦门。驻守厦门的福建总兵继云力率部抵抗,终因武器差,守兵少,最后厦门失守,总兵继云力以身殉国。英国军队入据厦门。接着,英军继续挥师北上,炮轰泉州、宁德,一路攻到浙江海域。

浙江的空气骤然紧张。闽浙总督命令沿海各州县严加防守。此时郭嵩焘正追随罗文俊于绍兴,四下奔走,以加强海防。

福建沿海频频受挫,厦门失陷,沿海各县城皆遭英军炮击,英人正移师北来,浙江战火迫在眉睫。郭嵩焘对浙江海防并不满意,但是人微言轻,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只好就汤下面,提了一些改进的措施而已。

在绍兴,罗文俊正在召集浙东各路总兵,召开紧急会议。忽然,他接到前方战报,英国战舰正云集在温州海面,并且开始向温州开炮挑衅。英军好像没有占领温州的意图,看样子,他们是要继续北移。

英军再次北上,再陷厦门,福建告急,八百里加急飞传京师。道光皇帝异常震怒,于是他任命协办大学士奕经为扬威将军,侍郎文蔚、副都统特依顺为参赞大臣,南下征调各省部队,决心与英军于浙江大战一场,以期深挫英人之锐气。

就在奕经开始调兵遣将之时,英军正向浙江定海发动了猛烈的进攻,总兵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相继战死,定海二度沦陷。英军乘胜又去攻打镇海,两江总督裕谦率部抵抗,以身殉国,提督余步云望风而逃,镇海失守。英军攻下镇海之后,继续移兵北上,又攻陷了宁波,战火燃烧到了郭嵩焘眼前。

面对来势凶猛、咄咄逼人的英国战舰,大家心中都没有数。前方战报频频失利,浙东危在旦夕。罗文俊问郭嵩焘:

“郭先生,依你所见,浙东海防能否挡住夷舰的进攻?”

“此处无别人,我说了可不是动摇军心。根据传来的战报分析,浙东海防很可能会被攻破。”

“那么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罗文俊问。

“补救?”郭嵩焘看了看他说,“如何补?如何救?我虽不识兵事,然于兵法也略知一二。上次随大人巡察浙东,我就发现,所有的炮台上,不是炮上锈迹斑斑,就是炮台年久失修;所有的将士久不操练,也不懂得如何冲锋陷阵。”

“郭先生所言极是。”罗文俊说,“天下承平日久,武备松弛,民无斗志,如今遇到了英夷的坚船利炮,一下子都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的英国,为何能如此的猖狂?我大清圣朝又如何能败在小小的英夷手中?”郭嵩焘愤愤不平地说。

“假如英夷打上门来,我罗文俊将誓死与之决战。”

“好!郭嵩焘愿意追随罗大人前后,效犬马之劳,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需马革裹尸还。”郭嵩焘也信誓旦旦地说。

“报——”一个卫兵模样的人喊。

“进来!”罗文俊说。

“罗大人,前方战况不利,我三总兵皆已战死,定海失守;两江总督也以身殉国,镇海也被攻破。接着夷兵又攻下宁波,现正移兵向鄞县而来。”

“还有什么?”罗文俊问。

“英人炮火实在厉害,火器更是神奇,许多将士闻风而逃,恳请罗大人浙东防务要多加小心。”

“知道了,去吧。”

“属下告退。”卫兵出去了。

“罗大人,”郭嵩焘说,“总兵战死,总督殉国,你我不是怕死之人,应该到最前线去指挥战斗,只有这样,才会更有号召力。”

“对头。明天,我们就离开绍兴。”罗文俊说,“哪儿最为要紧,我们就去哪儿!”

“目前鄞县是前线,但是,就怕等我们赶到那儿已经无济于事了。依敝人所见,最为重要的地方当然还是绍兴。”郭嵩焘说。

“那么,我们就守在绍兴了?”罗文俊又问。

“当然不,我认为,守绍兴很重要而人却未必要在绍兴,我们应将上虞、慈溪、余姚放在一起,如果这三处失陷,那么绍兴也就很难守住了,绍兴守不住,则杭州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炮口之下。所以,我们要去的地方应是慈溪,或是余姚,最好还是去慈溪。”

“好,分析得不错。明天我们就去慈溪。”

“就去慈溪!”郭嵩焘肯定地说。

“报——”卫兵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

罗文俊打开信函,乃闽浙总督手迹,告诉罗文俊,道光皇帝已经派扬威将军协办大学士奕经率兵来浙东总办浙江一切防务,大军不日就到绍兴,望罗学政搞好接待工作。罗文俊览罢大喜,朝廷已经派军队来此,浙东防务应无忧矣。

本来罗文俊与郭嵩焘已经议好要去慈溪的,现在只好暂时留下等待扬威将军。终于,杭州来信说,扬威将军率部万余人已抵杭州,次日即可抵达绍兴。罗文俊赶紧带领属下收拾宅院,腾出厅堂,以待扬威将军。郭嵩焘本来对于浙东防务没有多大信心,现在看见朝廷派来了增援部队,便信心大增,大有一击拳就可将英舰击得粉碎之势,于是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第二天午饭时,罗文俊带领绍兴知府等大小官员十余人在绍兴北门外恭候着。

不多时,奕经的先头部队抵达了绍兴,参赞大臣文蔚押着前军率先进入绍兴的城门。郭嵩焘陪同文蔚入城。罗文俊留在城外继续恭候扬威将军。约半个时辰左右,只见一队人马开将过来,中间闪出一顶绿呢大轿,罗文俊十分肯定这轿中坐着的就是扬威将军奕经了。果然不假,奕经押着中军,浩浩荡荡地向绍兴城开来。扬威将军并没有下轿,只是掀开轿帘与罗学政交谈几句,就率中军入城。罗文俊只好跟在轿子旁边步行。

郭嵩焘安排好前军,又回到城外与罗文俊会合。中军到就意味着三军统帅到了。作为在绍兴的最高长官罗文俊,自然要亲自陪同扬威将军,郭嵩焘继续留下来迎接后军。绍兴知府唐治安排好地方上的防务也赶了回来,正好遇到郭嵩焘在城外等候。不到一个时辰,由参赞大臣副都统特依顺押后军数千人,也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郭嵩焘与知府唐治共同上前迎接,并将他请入绍兴城。

万余人的部队涌入了小小的绍兴城,县城自然是人满为患,罗文俊、唐治、郭嵩焘建议部队在城外安营扎寨,扬威将军奕经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三军退出绍兴四门,环城扎营。

当晚,奕经召集众将议事。他想首先听听有关前方的战况和目前绍兴防务及浙东一带的海防布置情况。浙江学政罗文俊说:

“浙东一带,海防布置井然有序。一切详情,请郭先生给您介绍。”

“噢,”奕经说,“郭先生请讲。”

“是。”于是,郭嵩焘向奕经如实地汇报了自己实地考察所见的情况。听完郭嵩焘的汇报后,奕经对浙东防务不甚满意。

奕经此次率部万余人来浙江与英人开战,大有天兵一降,四夷溃散之势。于是,奕经按兵书战策分析:英人远自万里外而来,立足未稳,“我”军自可以以逸待劳。奕经制定出一个全面反击英军的计划:以绍兴为指挥总部,清军分三路出击,同时向镇海、宁波、定海发起进攻,以期出其不意,克敌制胜。第一路由参赞官文蔚统率五千兵马直奔镇海,第二路由参赞官特依顺统率五千兵马直奔奉化、定海,第三路由罗文俊、唐治统率五千兵马直奔宁波,三路大军同时推进。

两天后,消息不断地从前方传来。三路大军均不顺利,南路兵马并没有攻下定海重镇,而伤亡惨重;攻镇海的一路,不仅无功,反而遭到英军炮火的猛烈反击,人员的伤亡也非常大,这两路人马仅剩四千余人回来。另一路由罗文俊、唐治统领,郭嵩焘就在罗学政的身旁,他们在鄞县郊外和英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郭嵩焘亲自走上炮台点燃大炮,向英国军队轰击,同时英军也以炮火还击。英军炮火之威猛是郭嵩焘难以想象的。一颗炮弹落地,沙石飞扬,远远胜过中国的土炮,而且英国的大炮射击的精确度也比中国炮要强得多,中国的好多炮台都被英军炸毁。形势越来越严重,此时,罗文俊与唐治也奔向了郭嵩焘所在的炮台,郭嵩焘大喊:

“两位大人,赶快离开,炮台是敌人瞄准的对象,此处实在危险。”

“郭先生能在,我们也能在。”罗文俊说。

“不行。”郭嵩焘说,“你是这里的主帅。没有郭某,干系不大;没有罗大人,则此处将会大乱。”

突然,一颗英军炮弹在离他们不远处爆炸,扬起了漫天烟尘。接着,炮声变小,英军发起了地面进攻。罗文俊挥动手中的杏黄旗,清兵也从炮台的后面冲了出来。可是,清兵还没有接近英人,就被他们用枪射击倒地。弓箭手摆开阵势,千箭齐发,无奈距离较远,箭到对方也成强弩之末,无甚杀伤力,相反,英军的地面进攻却威猛无比。面对英军强大炮火的进攻,罗文俊不得不率部撤退,北向慈溪靠拢。另两路溃散的兵勇也纷纷北逃。

在余姚,罗文俊等人与南方兵败北撤的文蔚、特依顺会合,之后,他们继续北移,退守慈溪。奕经三路出击的计划全盘失败。

慈溪是绍兴和上虞的门户。扼守慈溪意义重大,慈溪本身无险可守,再加上英军更是乘胜追击,所以,要想守住慈溪是难上加难。英军总司令璞鼎查命令英军从水陆两路夹击慈溪。陆地上,英军放弃已占据的定海、宁波等地,以便集中优势兵力向北挺进;海面上,四十余艘战舰驶过舟山群岛,进入了钱塘湾。慈溪海边的炮台还没有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英舰开炮炸得粉碎,临海一面完全为英舰所控制;南面的陆地上,英军有千余人的部队,正迅速向慈溪逼近。慈溪孤城两面受敌。

为了保护有生力量,罗文俊、唐治、郭嵩焘率部出城向南迎击逼近慈溪的英军,其他各部有秩序地撤离慈溪,直到主力部队撤离后,罗文俊等才率领剩余的部队向上虞转移,往总部绍兴靠拢。

奕经坐镇绍兴,本以为三路出击,一举而定乾坤,没有想到的是三路俱败,而且还败得相当地惨。这时,浙江巡抚刘韵珂站出来向扬威将军奕经建议与英人议和。奕经一看,打是打不过人家,若不议和也别无他法,于是奕经便派浙江巡抚刘韵珂前去与英人交涉。英方代表却说:

“你们中国人不守信用,说和时又开战,而打起来时又来和谈。我们再也不上当了。”

“刘某是受钦差的委托,”刘韵珂说,“打仗与讲和没有什么矛盾呀。通过谈判解决争端总比剑拨弩张要好吧?”

“我承认中国人很会说话,但中国人却很不会做事,前面订了条约,后面又拒绝承认,我们是不再相信你们了,我们只相信战舰与枪炮。”

“请问贵国需要什么条件,才可以停战呢?”

“我们现在什么条件也不要,我们只想把战舰开到‘马可波罗桥(卢沟桥)’下。”

“这……这太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过分,我们要见你们的皇帝,问他说话算数不算数。”

“大胆,皇帝乃真龙天子,非尔等说要见就可以见的。”

“好,走着瞧吧。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送客!”

巡抚刘韵珂满脸怒容,回来向奕经汇报。奕经听罢感到异常害怕,尤其听说英人要北上京师去见皇帝,更是浑身哆嗦。于是,他立刻草拟战报,禀奏京师。

英军在浙江折腾了一阵子后又继续北上,对于闽浙的土地没有永久占领之意。英国人似乎也无意于杭州,他们的目的就是北上天津,威胁朝廷。

郭嵩焘从战场上归来,带着满脸征尘和一身硝烟,他暂时停留在绍兴,帮助罗文俊和知府唐治收拾战后残局。经过炮火洗礼的浙东大地一片狼藉。英舰北移,炮声远去,可是老百姓却心有余悸,需要立刻去给予安抚。于是,郭嵩焘又成为罗文俊的特使在浙东走动,安抚民心。

郭嵩焘从绍兴出发东行慈溪,再去鄞县,沿途到处都是流民。面对满目疮痍的浙东大地,郭嵩焘感慨良多。特别是当他路过丰乐镇时,他看到镇上到处都是断墙颓垣,遍地都是破砖碎瓦。不经意间,郭嵩焘停在一堵墙前。墙上有佚名诗人的题诗,郭嵩焘读了一遍,然后仰声长叹:

“英夷入侵,国门被破,黎民遭殃。这位诗人,爹娘被杀,妻子投水,房屋遭焚,像这样的人家何止这一户?唉,也不知夷患何时可以结束。”

郭嵩焘安抚浙东,一去两月有余才返回绍兴。当他到绍兴时,得知学政罗文俊已经奉命返回杭州。郭嵩焘随即也返回杭州。郭嵩焘回到杭州,在贡院见到了罗文俊后,就向他汇报安抚浙东的具体情况,以及亲历的见闻。晚上,郭嵩焘回到自己的寓所。他刚踏进门就有人递来一封信,这是一封家书。大意是,浙江地处沿海,可能要起刀兵;既然京师会试不第,就该及早回家,而不宜久寓浙江。信中有一件事情稍微令郭嵩焘感到高兴,那就是他已经当上父亲了,妻子陈隆瑞为他生了个千金,陈氏给她取名为兰兰。

郭嵩焘手捧家书,心想爹娘,归心顿起。想到自己有家可归,同时又想到浙东那些到处流浪无家可归之人,郭嵩焘的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激情。这股激情不断地燃烧上升,终于汇聚成一种诗情,于是,郭嵩焘摊开纸笔,谐前几日在浙东丰乐镇所看见的诗韵,写上几首诗,聊寄此心:

三年沧海有奔鲸,

烽火喧阗彻夜惊。

复道金缯归浩劫,

枉从狐鼠乞残生。

鲁连无语摧梁使,

季布何心续虏盟。

欲袖铁椎椎晋鄙,

从谁改将信陵兵?

百丈飞船上海涛,

诏书专下拥旌旄。

烟沙隔水千军卧,

弦管连营一曲操。

老将云间歌敕勒,

宗臣江畔泣离骚。

杜陵偃蹇干时策,

泪洒将军大食刀。

……

郭嵩焘一气呵成,写了六首方才停笔。郭嵩焘成为罗文俊的幕宾,既是二度会试失败后的寄托,也想能藉此干一番事情。这两三年来,他尽自己的能力帮助罗文俊,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几年的辛苦,三个月不到就在洋枪洋炮的进攻下全都化为齑粉。于是,郭嵩焘便认为自己空拿了三年俸禄而自己一事无成,于心中产生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在郭嵩焘的眼中,大清国乃一个上邦大国,这些红毛番夷能奈我何?然而大清帝国的威严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上邦大国的那份斯文全都扫地。郭嵩焘静立室内,时而握拳发怒,时而又仰天长叹。

道光二十二年(1842)初,浙江战场全盘溃败,消息传到京师,道光皇帝怒不可遏。既怒扬威将军没有给大清国“扬威”,更怒夷人可恶之极。天威震怒之余,还得处理眼前的问题,打不过人家就得同人家和谈。万般无奈之下,道光帝下旨派盛京将军耆英为钦差大臣,和颇能博得英人好感的伊里布一道赴浙江谈判。当钦差大臣从北京出发之时英军战舰已经北移到长江口,并很快地攻下吴淞、宝山。江南提督陈化成率部抵抗,壮烈牺牲。而新任两江总督牛鉴却不敢与英人交战,拱手将上海让给了英国人。英军总司令扬言要先沿长江西行,然后再北上天津。

等钦差大臣赶到江苏境内时,英军早从上海撤出,并沿江西行,他们炸毁江阴炮台,攻陷镇江,迅速地向南京逼来。英国战舰从海上到内江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浩浩千里大江成了英国战舰自由往来的通道。

耆英与伊里布奉旨与英国人谈判,两江总督作为地方上的最高指挥官也加入中方代表团。凭着坚强的军事后盾,璞鼎查更显得蛮横无比。他说如果中方不答应英方提出的一切条件,那么谈判就可以立刻结束,英国战舰将继续北行,直捣天津。一听说英国战舰要北上,钦差大臣、两江总督都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英军攻占上海,轰炸江阴,攻陷镇江,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到郭嵩焘的耳朵里,满腔热血的郭嵩焘更是忧心如焚。眼下浙东虽无战事,可是上邦大国一再被打败,他在心理上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承受这份悲哀。

钱塘江口波翻浪涌,一个个巨浪扑向岸边的礁石,卷起千堆雪后,又回落下去,接着又是第二排巨浪扑来。郭嵩焘站在大海边,他反背着手,任凭海风吹着他的衣裳,沙沙有声,任海水的腥味与咸味一同袭来。他把目光投向大海,大海那边英夷岛国是个什么样子呢?为何能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使大清国这么一个泱泱大国败得一塌糊涂呢?郭嵩焘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也就从这时,郭嵩焘开始从盲目自尊的心理转向了开放性的思考,从此郭氏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世界。

浙东的战败,郭嵩焘郁郁不乐,上海、江阴、镇江的连连失守,给郭嵩焘的感觉更是痛上加辱。于是,他产生了回家的念头,他想念家中的老父老母,特别是家中的来信,使他回家的念头更加迫切。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最终使他付诸行动。尽管罗文俊认为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而再三挽留,但是,郭嵩焘还是坚持要回湖南湘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