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乱世英雄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恩师曾国藩像远飞的苍鹰,一去不见复返了。李鸿章仍在翰林院,连书肆或看书的那个案台都不曾移动半步。一切照旧,毫无变化。身边只有父亲李文安及岳父吕贤基经常来走动走动。父亲已日见衰老,身子骨大大不如以前了。他老人家对曾国藩的消息也不大了解,只是挂到嘴边嘀咕:“该回京城了!该回京城了!”吕贤基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他是两耳不闻窗外之事,只管入朝视事,然后回家,回家了再入朝,天天如此,好像也并没有其他奢望了。唯有常常来叫李鸿章帮个忙,替他给皇上起草个奏折,复一封外地的书信,草疏言事,然后到家里来闲聊一阵,吃上一顿饭,这便了事了。然而,曾国藩走了,李鸿章眼下也只有这个岳丈大人可以依靠了。他指望吕贤基在朝中能为他引荐一个可以风风火火干一场的差事。每每提及,吕贤基都说:“我正在留意,正留心替你找哩!”可是找到如今,李鸿章还是半步未移,你说这心里咋过?
李鸿章感到在翰林院中已是度日如年了,但还是不得不去,不得不在那个枯燥无味的国史馆中混他的太平日子。其实,这时的大清,哪有什么太子日子?南边的太平军已经闹翻了半边天!自金田举义起来,太平军在天王洪秀全的率领下,一路斩关夺寨,如今,又攻占了安庆。
“这帮贼匪攻占了我们安徽安庆?”翰林院里的李鸿章听到这个消息,再也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坑,感到了一种少有的窒息。他的心也愈来愈重地向下沉,沉到了非要发泄一场不可的地步。他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重得不禁让人吓了一跳,而且担心他由此拍坏了手掌。
安徽的安庆,那是离他故乡合肥不远的一座江城。那里本来是有总兵王鹏飞统率山东万余清兵在驻守的。怎么会一下说被攻陷就被攻陷呢?李鸿章哪里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抵达安庆时,正遇南风大作,万余兵船顺流而下,以蜂拥之势聚于安庆城南。一时间,江面上喊声阵阵,陆地上也是人山人海,清一色的红头人,实在是势不可挡。王鹏飞的清军不战自溃,所有藩库饷银三十余万两,总局饷银四万余两、制钱四万余千、仓米一万余石、太湖仓米两万余石及其安庆地方的储粮,全部被太平军所得。加上城头一百八十九门重炮及小型军械,也成了太平军的战利品。
李鸿章感到了一种黑暗,但又好似看出了一线光亮。回到府中,他的心好长时间还在急速跳动,随着心跳,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只鸟儿在飞升,仿佛要飘到空中去似的。他害怕,可也隐约感到有些儿按捺不住地兴奋。他跳动很快的心就像已裂成了两半儿,一会儿想往后撤退,一会儿又想往前闯去。
次日,李鸿章照常来到这金堂玉马般的紫禁城。紫禁城仍然同以前一样,巍然肃然,就好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从那层檐红柱门楼下迈进两步,便是两扇朱漆金环的大门。跨进大门,又是一座深深的庭院,古柏参天,丹枫金桂,亭亭如益。还得进了二门去,又是一处庭院,四面都是宽广庄严、画栋雕梁的殿阁式建筑物。就在这里,留馆的一、二百名历科翰林,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各个厅屋之中,或编纂书史,或撰拟诏敕,写写画画,就这么一些事情。
李鸿章走进了自己的右厅厢,感到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院中有五十名满族的办事人员,叫做“笔帖式”,他们分处在东、西二厅和四驿馆中,整天都在埋头缮写校对文史章奏,翻译满文、鞑靼、回回、缅甸、暹罗、西番等各种文字。向院中望一眼,空荡荡的,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人影在走动。这些人走路也是不出声的,脚步儿十分的小心。他们或是抱一堆文卷去“当月处”盖用院印,或送去“典簿厅”归入档案。是翰林公的,大多是去“典簿厅”取阅珍本书籍。李鸿章今天是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泡了一杯清茶,呆呆地坐在屋里。他满脑子都是太平军、安庆、合肥,犹如身临战场,心儿如何也难得平静。
同屋的翰林检讨邓文恭晚来了一步。他进屋后见李鸿章坐着发呆,也不问缘由,便慌慌张张地对李鸿章说:“少荃呀,这下坏了大事了!我听军机上的一个同乡说,太平军几十万人马攻了武昌,又打到安庆去了。这可怎么得了呀?!”
邓文恭说着,在屋里毫无头绪地来回踱着步子,然后又用自己的拳头猛击自己的手掌,跺起脚道:“小弟我的家乡里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兄弟姐妹,一大家几十口人都在武昌。听说太平军贼匪见人就杀,见物就抢,也不知我那一大家人怎么样了……”他说着,不禁泪下。
其实,此时的李鸿章心中同样焦急万分。谈到自己家乡,他更是百般牵挂,担心受怕。他也有亲人在故乡,还有身家田产、祖上坟茔、亲戚朋友,此时或许已受到了惊扰,说不定境况更糟。对于安徽,李鸿章是清楚的:官军腐朽,多少年来少有名将,兵勇为数甚少,且属无能,怎能抵抗太平军那几十万人马?合肥难逃厄运,自己的身家田产也难逃厄运,这些恐怕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更何况,洪秀全杀富济贫,对清廷官府中人是心毒手狠的。自己一家,连同以知县分发湖南的长兄瀚章在内,就是三个清廷命官了。太平军扫荡合肥,难道放过自己这样的一家人吗?
李鸿章沉默了一会,忽然从椅子上跃起,重重的一拳捶在案台之上,厉声道:“就这样办了,回乡去!”
邓文恭惊愕地睁大了双眼,问:“回乡去干什么呢?你我一介书生,那儿可用不上你去舞文弄墨。”
李鸿章激动起来,亮开了嗓门:“听说朝廷不是在号召各省人等回乡办团练吗?我已横下一条心,丢了这翰林公不当了。当也实在没有味道,还不如回乡闯荡闯荡。古往今来,弃文从武之人屡见不鲜。湖南就出了一个江忠源,人家同样是文人出身,不是同样干得风风火火,屡建战功么?!”
邓文恭明白了:李鸿章已早有思想准备,不完全是一时冲动,而是坚决要弃文就武了。于是,他十分欣赏,积极表示支持,道:“少荃果然志气不小,相信你回乡后定会干出名堂来的。哦,对了,我听说你的恩师曾国藩赋闲在家,也开始办理全省团练了。”
李鸿章道:“我也听说了,听说的是他还没有答应下来。不过,我料想他是迟早要出山的。”
“不对了,我是昨天才听说,皇上已经下了圣旨,令他帮同湖南巡抚办理团练的。”邓文恭说。
李鸿章半信半疑,问:“皇上下旨了?果有其事,老师他不办也不行了。这样太好了!”
“千真万确。我这也是从军机处同乡那儿得来的消息。”邓文恭说。
这便给了李鸿章又一个启发:皇上下旨,名正言顺地回去,岂不更好?
李鸿章归心似箭,他激动地跳起来,然后冲出这厅屋,冲出了这崇阁流丹的翰林院,自言自语道:别了,这翰林生涯,别了,这紫禁城!
李鸿章急匆匆出了翰林院,雇了一辆街头上的骡车,去了东四牌楼岳丈吕贤基家商议心中大事。不料吕贤基外出未归,只好转道回家。李鸿章下车进入家门,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李鸿章大步跨进正屋厅堂,正巧老父李文安已先前一步在厅堂等候。妻子淑云已摆下了桌面、碗筷,就等李鸿章到家吃晚饭了。
李鸿章掀帘来到厅堂,向父亲大人请了安。仅仅向父亲瞥了一眼,他猛然觉得父亲老了许多,满脸的憔悴,好像刚得过一场病,瘦了。父亲的脸变得两头翘,中间洼,像个元宝筐儿,眼泡儿有些浮肿,失掉了往日的光芒。瘪了的嘴唇衬着下颚,要偶然不经心地只看一眼,就好像一个倒竖在秧田里、拿来专吓唬小雀子的粉白假人头一般。
李鸿章看了父亲一眼后,极力地把对父亲的一种怜悯、敬爱之情抑制着,恭恭敬敬地把老父扶在饭桌前。
“你今天好像回来晚了一点,公事多么?”父亲轻声问。
“哦,我退公后,去岳丈大人家走了一趟,岳丈大人不在家,这才赶回来的。”
李文安问:“找岳丈大人有要事相求么?”
李鸿章犹豫了一下,回道:“是的。父亲大人,你晓得洪秀全打到安庆了吗?”
李文安吃了一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道:“我只听说武昌失守,湖北巡抚常公(常大淳)和满城藩台、臬台、司道大员都殉了难,但还没有听说安庆也失守了。不过,这安庆失守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顺江而下,不到十天的路程,可想而知了……”
本来已经心思重重的李文安显得更加闷闷不乐,好像已有几滴泪水从眼角溢出,嘴角有些微微颤动。李鸿章看在眼里,动情地对父亲道:“您老也不用太着急了。我有一个想法正要来与您商量。当前内忧外患已搅得朝廷不得安宁。据说皇帝已下诏令曾国藩大人在湖南帮办全省团练。如今贼匪已打进安徽了,料想皇帝也会派人去安徽办团练的。儿想抓住这个机会,要求回乡办团练。这样,家母、弟弟、妹妹们都有一个照应的,儿回去后,会设法保护他们,以解家父您的后顾之忧。”
李鸿章的这个想法又把李文安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少爷好好的编修不准备干了,重返故乡去弃文从武。因此,他不无担心地惊呼起来:“这怎么能行呢?你年纪轻,还不懂血肉拼搏方面的事,拿笔杆子是行的,动枪动炮的,即便你能行,为父我也着实放不下这颗心哪!”
李鸿章预计到父亲会反对的,说:“儿虽身为翰林,但早已在这死一般寂寞的翰林院中呆够了。自古乱世出英雄。儿虽不敢妄自称大,但也心中有数,不想当一个熊汉子。乱世是一场灾难,也是一次机遇,儿已经等了几年了,以为这便是机遇。我想把它抓住,接受一次锻炼,干一番事业。再说,家里也需要我回去,此所谓一举两得,儿已下了决心了。”
李文安是了解二少爷的。从内心来说,他也承认鸿章回乡,或许更有出息。但这近似于一种赌搏,赌赢了才叫出息,赌输了弄不好要搭上一条命。这赌本也太大了。李文安想到这一点,害怕得浑身直发抖,于是还是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道:
“为父相信你能干一番事业。但安徽那地方你是知道的,官场不算清纯,人事更难处置。在翰林院,你靠文才吃饭。到了家乡那地方,你靠文才便吃不了饭了。他们不信这样的文才,只相信一个‘权’字,一个‘钱’字。而这两条,我李氏家族目前都还不算响当当的。‘权’,你只是一个正七品,‘钱’,你口袋中也没有几个铜板,凭什么与那些地方老爷的一争高低?再说,时局大乱,朝廷是要人回乡办团练。但在皇上眼里,你如何能跟曾国藩大人相比的。皇帝说不定能给他一个钦差大臣当当。那样便名正言顺,权也有了,钱也有了,到地方上谁敢不听?而你呢?人微言轻,皇帝说不定还不知你是何许人也,即便回去,也只能充作一般办差的小人物。皇帝能把重担子往你肩上搁么?比如说:你如果递上一份奏折,仅仅是一个编修的身份,到不了皇帝手上,就恐怕要被压下来了。你说是不是?”
“这一点儿已盘算过了。我呈上奏折当然不行,这就是我今天退了公以后去了岳丈大人家的用意。我想请求岳丈大人出面,向皇帝主动请战,那便是十拿九稳之事了。”李鸿章信心十足地说。
“那怎么能行呢?你岳丈大人大多数沾亲带故的人已在京城。安徽仅仅是他的第一故乡,而京城却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地方。你让他现在丢下这一家人回乡办团练,实在是在为难他老人家呢!万一办得不好,再把一条命搭上,后悔莫及了!”
正说到这儿,吕淑云来了,捧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李文安赶快打住话头,不敢让儿媳听见。淑云在厨房里安排饭菜,虽没有听见他们父子二人说些什么,但心中却在担心。自从得知太平军到了湖北、安徽一带后,她就放心不下:一虑安徽旌德家乡的安全;二虑朝廷要点将回乡,若是点了自己的父亲,恐怕他老人家是吃不了这份苦的。在朝廷中,侍郎以上官职的安徽人太少了,朝廷又是根据原籍点将的。若点到了自己的父亲,十有八九是要把鸿章带走的。带走了鸿章,自己又怎么办?跟鸿章回合肥,淑云心中是不太踏实的。在京城,她是李鸿章惟一的妻妾。回到了合肥,他家中还有元配夫人周氏,相处得来么?再说……
淑云不敢想下去了,只拿一双清秀如水的眼睛在鸿章脸上扫来扫去,想从李鸿章的表情里猜出些什么。老公公在席,吕淑云也不便多问。李鸿章向妻子瞥了一眼,已看出了她的心情。但又不好当着父亲的面安慰妻子几句,突然提高嗓门道:“菜都齐了,来,我们干几杯!”
李文安应了一声,一听说喝酒,精神也上来了:“喝几杯,活活血,提提精神,好!”
父子二人此时都心照不宣,左一杯、右一杯地对饮起来。忽然李鸿章想到了在前面厨房里的刘斗斋,便对淑云道:“去把斗斋也喊过来喝几杯!”
刘斗斋过来以后向李文安、李鸿章躬身施礼道:“奴才怎么好与主人们同桌而饮?”
李文安笑道:“叫你坐你就坐嘛,什么奴才不奴才的。来,坐下喝!”
喝酒讲究个气氛,桌上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层气氛。李文安平日是举起酒杯细细地抿一口,今天却是一仰脖子整杯地喝下去了。
父亲情绪好转了,李鸿章心里也高兴,举起一杯,起身对父亲说:“来,儿子敬您老人家一杯,但愿酒助人兴,忘掉那贼匪的事情,在儿子背后猛击一掌,催儿迈向正途!”
李文安听出了二少爷的话中之话,瞥了一眼鸿章,道:“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为父喝了这一杯!”说完,他又一饮而尽。
李鸿章清楚,父亲李文安喜饮几杯,但酒量不大。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只要他在场,一般都控制着父亲,最多让他喝五、六杯。
刘斗斋又起身敬主人的酒了,他虽不善言辞,但性格爽快,让主人少喝一点,他自己一口喝得半滴不剩。
李文安或许真的是想借酒消愁了,刘斗斋用手抬起,挡住他举杯,他却把刘斗斋的胳膊一推,道:“喝酒也要讲个意思。你喝了,我岂能不喝?!”说完,又把一杯喝了个底朝天。
轮到淑云敬酒了,她是小心翼翼,只让老公公举一下杯子就行,谁知也没有拦住,李文安照喝不误。
四人正饮酒间,忽听一声:“好不热闹!”原来是吕贤基到了。
李文安借着酒兴,笑哈哈地起身相迎。李鸿章上前扶他一把,一起把吕贤基让到了正位上。他坐下后说:“今天去了一趟军机处,探听一些贼匪们的消息,说来也真是让人不安的:这太平军攻克了我们安庆后,仅过了两天就攻下了池州,接着又占领了铜陵,再攻克芜湖,再下去就是当涂、和州,一路势如破竹,把安徽沿江及近江一带的城市几乎全部占领了。几十万贼匪呀,哪里的官军能挡得住?”
李鸿章起身敬了他一杯酒后,他面朝李文安道:“回家后就想到这儿来,听说鸿章去过我家了,更得急匆匆地往这里赶,没想到还赶上了一顿酒……”说着,举杯就喝尽了。
吕贤基放下酒杯又说:“现在岂止是我们安徽遭了殃呀?洪秀全占领半个安徽后,一下又闯进江苏去了。他们从安庆出发时,已分成几路人马,不仅占领着已攻下的城池,而且由洪秀全、杨秀清亲率一批贼匪,把金陵给包围了……”
几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好像正是他们自己如临大敌一样。李文安急问:“合肥被攻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听说合肥被攻的消息。或许离大江远了一些,江北几十里以外的城市目前还未受惊扰。他们现在的目标已经很清楚了:就是要攻占南京,在金陵小天堂建立他们自己的天地。我估计是想以南京为中心,建伪都、篡正鼎,再逐步向四周扩展。所以,合肥目前还算躲过去了,他们眼下也顾不上……”
李文安这才松了一口气,与亲家公吕贤基同饮了一杯后,悄悄凑着吕贤基的耳边道:“朝廷要是点了你回安徽办团练,鸿章想随你一起回去。”
吕贤基点了点头,又赞赏地瞅了一眼李鸿章,只说了三个字:“多谢了!”
因为此时在吕贤基看来:如果朝廷万一点了自己去安徽帮办团练,不去是绝对不行的。而自己岁数已大了,既是去了,总得有几个帮手跟在左右才好。大事小事有他们去办,自己只要出出主意动动嘴。这样的人选,鸿章无疑是最合适的,又贴己,又能干,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他也有许多担心。还没有容他往下细想,李鸿章开了腔:
“岳丈大人,我可是不想眼看着故乡在遭受蹂躏而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呀,请岳丈大人留心提携小婿,我当跟随左右,全力照应。”李鸿章说着,瞅了一眼岳丈,见他脸上漾着一种感激之情,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得意之情。
李文安好像有些醉了,在儿子和亲家公的一再阻拦下又仰头干了一杯。自吕贤基入席后,淑云、刘斗斋都退了下去。李文安便更无拘无束了一些,放下酒杯后,胆子也壮了,把喝酒前的那些担心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一反原来的态度,道:“今天你们别拦我喝它几杯,我的心里让那贼匪闹得堵得慌。今天要喝,喝醉了才好!眼看就要家破人亡了。如若让这些贼匪统领天下,我这个记名御史就不复存在了,你亲家公那个左侍郎的官位也丢了,鸿章也不是什么翰林、编修了,统统的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啦!不是我灌了几杯酒就讲酒话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难当头,我等不顾,谁顾?我等不上?谁上?所以,我细想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让鸿章回去干一场,干出个头绪来,既是为故乡效了力,也是为我们家这帮老老小小争了光。亲家公呀,你说呢?”
吕贤基道:“亲家公言之有理。不过……”
李文安打断他的话,道:“还‘不过’什么?当断则断,给皇帝上一个折子,保准你能挥师千里,心想事成!”
李鸿章见议到了这个火候上,顿时兴高采烈,道:“对,给皇上递一个折子,毛遂自荐,回老家办团练去!”
吕贤基叹了一口气,说:“只恐怕我这是光着头往刺窝里钻,自找罪受哩!”
李鸿章道:“岳丈大人多虑了。凭您的声望和才华,回到那老家,不说是衣锦还乡,料那些县呀府呀州的,一个个地方官员也要把您捧起来。更何况,皇上谕旨一下,您就是帮办团练的钦派大员,有谁敢在您老面前说一个‘不’字?土生土长的,拉一帮团练起来,斗他那些长毛贼人仰马翻,这一辈子也算是风光了一回了,死而无憾!”
李鸿章这番话把岳丈说得动了心,也是酒助人兴,顿时来了精神,把拳头往桌拐上一捶,道:“就这么定了。少荃贤婿呀,你今晚辛苦一下,以我的名义给皇帝写个折子,明早就递上去。我已老眼昏花,又多饮了几杯,文采也不如你的漂亮,就请你执笔吧!”
“好样的!亲家公先行一步,我李文安也将随后赶到,统统打回老家去,真正为那些家乡父老乡亲们做点实事,也不枉那一方水土养育了我们一场。”李文安说完,又要举杯来喝,手往前一伸,把酒杯打翻了,酒洒了一身。
鸿章起身为父亲擦拭了几下,道:“父亲大人,你醉了,我扶您去休息一会儿吧!”
李文安把手儿直摆,嘴里喃喃说道:“我没有醉,你才醉了呢!哈——哈!”
李鸿章把父亲扶到自己书房里的一张小床上躺下,淑云绞了个滚烫的手巾把子,给他擦了个脸,又在他床上放个痰盂,以防他呕吐。但李文安并没有吐,只是很快晕晕乎乎睡着了。
吕贤基要走了,李鸿章与淑云、刘斗斋等送出门外。出了门,吕贤基就奏折怎么写,向鸿章交代了几句,临别时道:“写一个折子,只是表明我愿意回安徽帮办团练的态度,不必坚持,言辞既要恳切,又须灵活。我想只是做做样子,皇上未必就要我这个老东西真去。朝廷那些会做表面工作的王公大臣们都写了奏折,表示要替皇上分忧的心情了。结果,我看皇上也并没有准他们的奏……”
门外的凉风一吹,吕贤基好似清醒多了,把拳头往桌拐上一捶的气势已消散了一多半,只不过还没有反悔罢了。李鸿章现在是不管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铁了心要把他推上前去,跟随他一块回乡办团练。他让刘斗斋随骡车送岳丈后,急匆匆擦了一把脸,伏案写了起来。他想把这份奏折写得铿锵有力,气冲霄汉,有声有色。写好了不仅自己可以如愿以偿,或许也可以传于后人,让自己的名字连同这篇奏折一起,流芳百世。
夜,已经很深了。李鸿章翻翻写写,改改抄抄,要以斑斓的文采、传神的文字来表达心境,感动皇上。李鸿章越写越兴奋,浑身热流滚滚。“告别枯燥无味的翰林生涯,打回老家去,在与贼匪的抗争中建功立业!”李鸿章几乎要从嗓子眼呼喊出来。
一篇长达十六页的奏折写完了,李鸿章满心的舒坦,伸一个懒腰后,再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署上“微臣吕贤基”姓名。本该洗一洗睡觉了,但李鸿章还是坐在椅子上,习惯性地捏着笔管。虽然写好了,但笔仍没有放下,仍在他手指之间翻来复去地转动着。其实不是准备还要添写什么,而是在考虑:是今夜送给岳丈,还明早就再送?他终于迫不急待了,虽明知已是下半夜了,也就是说:再过个把时辰就天明了,他还是腾地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又小心移步来到刘斗斋的卧房,叫醒了他,一道给岳丈大人送了过去。他想让咸丰皇帝尽快看到这份奏折,批准他们的请求。
把奏折送到岳丈家,再返回家中,已是鸡叫两遍的时分。李鸿章实在困得极了:来不及脱衣,便在刘斗斋的小床上睡着了。李鸿章做了一场梦,他梦见自己已经回到了合肥。
那是一个黄昏,他跟随吕贤基还有几个叫不上姓名的头领来到合肥西郊的蜀山脚下。李鸿章满怀衣锦还乡的喜悦心情站在一块巨石之上,指点着这里的山山水水和村镇。突然,就在他手指之处,发现了一大片红头人。只见不远处帐蓬林立,旌旗蔽空,太平军约有四、五万人马就驻扎在丛林之中,把整个大、小蜀山围掼得水泄不通。那帐蓬之间,有一座大营十分显眼。在营门口,还树起一根巨大的旗杆。飞飘的旌旗之上,绣着一个斗大的“洪”字,这是一面杏黄色镶黑边的五龙旗,表明要剿灭的敌人就在眼前。
李鸿章刚回故乡,就面临大敌当前,求胜心切,也想在岳丈吕贤基及其他将领面前露一手,便向吕贤基提议:暂时别惊动太平军,待天黑以后,来个偷营劫寨。这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吕贤基沉思良久,知道太平军厉害,便对李鸿章道:“贤婿呀,你我都是刚从京师回来,而且初次与洪贼打交道,不知他们有什么花招。何况眼前的洪贼人多势众,我们的民团才只有一千多号人,弄不好不等你偷袭到他们,他们却如洪水般袭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李鸿章道:“正因为洪秀全几万人马,我们正面交锋寡不敌众,所以才向您建议偷营劫寨的。我已想好了,今夜二更,我率民团去偷袭太平军,你老回合肥府衙里休息。此仗即使不胜,也可挫伤一下洪秀全的锐气,让他尝尝我们既是回乡来了,也不是吃干饭的。若能打胜了,报到皇帝那里,是旗开得胜,地方官员也会对我们刮目相看的。”
吕贤基无奈,加之又是贤婿求战心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是夜,李鸿章与兵勇们呆在一起,到二更之前不敢合眼。二更已到,李鸿章派出去的侦探回来报告说:“太平军几万人马都已睡觉了,站岗巡逻的兵勇也没有几个人,一个个也在打盹。”李鸿章大喜,指挥兵勇立即出发,亲自带队伍冲在前面。后面的人一个个都躬着腰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恐怕弄出了动静。李鸿章初上战场,又是亲自指挥,心儿跳动得厉害。他捂着胸口摸到太平军大营边上。只见太平军将士们果然睡得很香,没有一丝动静,甚至能听到营帐内打呼噜的声音。李鸿章用手一招,后面的队伍跟了上来,一下子冲进洪秀全的大营。
可是,李鸿章的队伍刚刚冲上去,前面忽然一阵骚乱。原来是李鸿章的民团兵勇踩着陷阱了,冲到前面的人全部掉下去了。李鸿章一脚踩在陷阱边上,要不是一直陪伴着他的刘斗斋拉了他一把,他也掉下去了。已经落入陷阱中的人在底下哇哇大叫,是让竹尖子给戳住了。李鸿章心想,这长毛贼们也真是够厉害的,竟然在大营门前和周围布下了陷阱。他正想指挥自己的队伍转移,只听一声炮响,周围喊杀声阵阵,整个营地一片灯火通明。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太平军将领横刀立马出现在李鸿章面前,道:“大胆的李鸿章,早就听说你与我天国为敌,放着好好的翰林公不当,偏偏要打回老家来。我们太平军将士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就是要在你的家乡把你杀得人仰马翻,让你人头落地!”
说着,太平军这个将领挥舞大刀,一下砍了个正着。李鸿章只感到脑瓜立刻被劈成了两半,“啊”地大叫了一声。李鸿章这才从睡梦中惊醒。……
李鸿章揉揉眼睛,嘴角还在神经质地抽搐得厉害,心儿在狂跳。他坐起身来发着呆,要不是妻子淑云闻声赶来,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刘斗斋的小床上睡了一觉。走出门去,来到青石铺成的院子中间,他仰脸一看,已是临近中午。淑云把午饭已经备好,本想还让他多睡盏茶工夫,听到他大叫一声,知道是做了恶梦,才上前去的。
肚子的确饿了,李鸿章却没有心思好好地吃一顿午饭。因为这时他才把整个事情回忆起来:昨晚连夜为岳丈吕贤基赶写了奏章,到下半夜写好,连夜送过去的。今早,岳丈必然上朝具奏,递上折子。那么,现在已是中午,早朝已过,岳丈大人把事情办得怎么样?李鸿章还不得而知。他心急火燎地要去岳丈家中打听消息,但淑云硬是叫他吃完饭再说。所以,他只能慌忙扒上几口,嘴一抹便疾步而去。
岳丈吕贤基家住得不远,拐过一条小巷,再走不足两百米就到了。李鸿章心中焦急,这么近的路程竟还是雇车代步的。刚到岳丈家门前,忽听岳丈家里传出男女老少一片哭声。李鸿章大惊,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祸,竟是这般哭丧似的。他两步并作一步冲进府内,听得哭声来自岳丈的书房。其中还有岳丈本人的哭诉声,凄凄惨惨,听声音就很让人心酸。李鸿章心想:一定是岳丈大祸临头无疑了。他冲进堂厅,再由堂厅闪进耳房。岳丈全家人果然在此抱头痛哭。
李鸿章的出现,立即引起了反响:岳丈吕贤基好像变成了疯人一般,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见了李鸿章如同见了仇人似的,乱跳乱嚷:“君祸我,上命我往;我亦祸君,奉调偕行!”李鸿章惊呆了,一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傻乎乎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岳丈大人。吕贤基四肢乱动着,活像狂欢节里一个没有化装的老丑角。这个丑角叫李鸿章看了很不开心,而且十分令李鸿章尴尬,几乎无地自容。他们可怕的举动和哭诉声令人毛发都竦了起来。再看他那布满泪痕的脸,还有那没有理顺的发辫及那双绝望的眼睛,让人感到他马上就要被绑赴刑场了。
吕贤基又把手指向李鸿章:“是你!就是你鬼迷心窍,非让我递什么奏折不可!这下好了,皇帝下诏令了:立即赶赴安徽,回乡帮办团练。”说着,吕贤基又哭了起来,他是舍不得离开家人,还是舍不得离开紫禁城,或是怕此一去,永无返回的机会了,或许……李鸿章弄不清楚。感觉起来,都好像是他痛哭的原因,好像又都不是。
但诏令既然已下,吕贤基、李鸿章此时都没有退路了。吕贤基原来只是想表一表为国分忧、报效君王的一片赤诚之心,没想到那咸丰皇帝与吕贤基想到一块儿去了。皇上得知太平军闯入安徽,又冲进了江苏,惊慌失措,且在查问宫廷中的文武大臣,有谁是安徽人呢!正在这里,吕贤基一到早朝大殿,跪拜了圣上,就双手捧呈上了由李鸿章捉刀的奏折。咸丰皇帝其实只看了几眼,最多把后一段看清了,感动地落下泪来,亲自步入堂下,将吕贤基扶起,道:“爱卿虽然年迈,仍有如此报效朝廷之心,可敬可佩。朕命你出任安徽团练大臣,明日启程,快快上路吧!”
吕贤基万万没想到自己弄假成真了。在咸丰皇帝面前,当场老泪横流。他懊悔极了,但已铸成事实,只能用无声的泪水来代替语言。他还能说什么?李鸿章替他写的那份奏折就捏在咸丰皇帝的手中,那上面是白纸黑字,不容反悔,也不能反悔了。在天子面前,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只好硬着头皮领命谢恩了。但这次回乡,那可不是弄着玩的,多少一线的朝廷命官已死在洪秀全大队人马的乱刀之下,吕贤基还能有什么指望?所以,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哭,咸丰皇帝不知底细,也受到了传染,跟着落下了泪水。
吕贤基回皖,除李鸿章跟随外,还有刑部员外郎孙家泰、刑部主事朱麟祺等皖籍官员。咸丰皇帝一一准奏,不可怠慢。
李鸿章劝了一番吕贤基,岳丈大人才停止了哭诉,擦了一把泪水道:“其实也怪不得你的。你不替我写那份奏折,皇上一一查找,也会找到我头上来的。懊悔是懊悔了,去还是得去的,只恐怕一路上需要你多多辛苦了,回到安徽后也要你去见机行事,挑上重担的。我已老了,不中用了,只能挂名敷差,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说到这里,李鸿章打断了岳丈大人的话,道:“您老只管放心,有小婿在身边,苦的、累的、难的,当然有我去顶着,您只管放宽心。”
吕贤基又道:“我还担心你跟我回了安徽以后,我那可怜的女儿淑云怎么办?她可真正是一个好姑娘呀!……”说到这里,吕贤基控制不住,又一次哭出声来,而且越哭声音越大,劝都劝不住了。李鸿章正在束手无策时,父亲李文安听说皇上准奏,命吕贤基回乡,匆匆赶来了。李文安挺硬气,对吕贤基道:“有什么难过的?如此一哭,知情的容易理解,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对皇上阳奉阴违了,一边递折子要求回乡办团练,一边又懊悔得死去活来,如此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文安这几句话果然厉害,吕贤基的哭诉声戛然而止。李文安这才好声劝道:“淑云那边你尽管放心。告诉你,我也准备打道回府,去合肥助故乡一臂之力。到那时,我会把淑云一块儿带回合肥去,让她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儿媳妇!你看怎么样?”
“那就多谢了!”吕贤基说。
当天各自准备,收拾行装,约定次日动身,前往安徽。
吕贤基、李鸿章告别京城时,就已听说洪秀全的太平军包围了南京。是时金陵城内,千家万户及各处衙门里早已人心慌慌。许多人闭门不出已有多日,有些在北方省份有亲戚朋友可以投靠的,也已举家搬迁,逃难而去。太平军从水陆两路抵达南京,江面上、陆地上连接营帐数十里。水营自新洲戴胜关上游夹江泊起,一直到七里洲下游夹江泊止,船只挨着船只,一营挤着一营。洪秀全乘坐的“龙船”位居正中,旗杆最高,非常显眼。金陵周边的陆上营垒多达二十四座,每营数百人不等。营垒大部分用黄土、沙石筑起。除了二十四座营垒,还有专门建起的高台十多座。头戴鲜红方巾的太平军将士登上高台,向城中或逃散路过的百姓宣传太平天国的主张和太平军决不扰民的纪律,还不断号召清军将士缴械投城。
清军方面也在紧张调遣兵力。咸丰皇帝已下谕令:要江宁总督陆建瀛严防死守,保卫金陵;令钦差大臣琦善、直隶提督陈金阁、内阁大学士胜保等人统领直隶、陕西、山东、黑龙江马步各军,迅速赶往江宁,以缓解金陵之围。金陵的防守由陆建瀛统一指挥,陆建瀛也豁出去了,带兵在外城抵抗,而令部将祥原、副都统霍隆武率兵驻防内城。也就是说,此时的南京城内、外,已筑起两道防线。
这陆建瀛身负重任,但却力不从心。他本是个文吏出身,长得也文质彬彬,身架单薄。坐衙门尚可,领兵打仗实属一个门外汉。洪秀全围城已经七、八天,陆建瀛凭借城中少量武器、粮草勉强坚持了下来。但是,再往下防守,陆建瀛只能是面临弹尽粮绝。外援的清军还不见踪影,陆建瀛对天长叹:“天绝我矣!”
太平军为何围定了金陵,但还迟迟不攻城?原来因为金陵是一座历史十分悠久的古城,历代防筑修缮,城池十分坚固。洪秀全一抵达金陵城下,就亲自登上西北的清凉山后察看,只见墙城高耸,城基为赭红色,内有大量河光石,系自然山岩凿成。中段几块突起的红色水成岩,酷似丑脸。城墙高达六丈有余,人力根本无法攀登。险山筑城,地势十分险要;另一面因江为池,得天独厚,故有“石城虎踞”之称。环绕金陵的这些城墙,不仅高大,而且厚实,最宽处达三十七、八丈,多系大条石和巨砖灌石灰糯米浆筑成,极为坚固,而各处城门,都是瓮城,前后四重,每道墙正中只留一座拱门,各门除双扇大门外,还有可以上下启动的千斤闸。说是千斤闸,其实千斤何止?首道城门就有三层千斤闸。在城门的底层外围还筑有共十个藏兵洞,内部结构复杂,规模宏大,为全国罕见。洪秀全的太平军若要死攻硬拼,难如登天。
杨秀清、石达开等早已指挥将士开挖地道,从太平军营垒一直挖到城墙内围,挖出的泥水再筑成营垒。到太平军抵达金陵城下七、八天后,已有数处地道直达城内了。炸药也已经放了进去,只等一声令下,引爆炸墙。这日午夜时分,从南门内城突然跑来千余名和尚,人人身披袈娑,手持盾牌。他们好像要冲出城外,去逃命似的。守护城门的清兵哪敢开门让和尚结队而出?上前拦住,不让出城。和尚们蜂拥而上,与清兵纠缠争吵。大量守城清兵上前劝阻,不料和尚们蓦地从身上摸出短枪,一对一地向清兵开起了火。那些清兵尚未反应过来,就一个个饮弹倒下。和尚们打开城门,迎太平军进城。埋在地道里的炸药也一处处引爆了,天崩地裂一般,把那些号称“石城虎踞”的古老城墙炸得砖石乱飞,砸死清兵和百姓无数。
陆建瀛统领的外城将士一见城墙被炸开,太平军人喊马叫地冲进金陵城外城,根本抵挡不住了,下令撤回内城。石达开指挥的先锋敢死队冲在最前面,与撤退的清军只一箭之遥。石达开命令紧追不舍。清军都统富明阿率残兵败将刚刚逃进内城,正要关闭城门时,太平军已挤入内城。大门关不上,富明阿见内城又陷,策马狂奔,去报告早一步入了内城的陆建瀛。陆建瀛正跪在大堂之上对佛像焚香磕头,富明阿仓皇上前道:“大人,你还拜佛么?正是这些和尚与太平军里应外合,才使得整座金陵城失守了!”
陆建瀛惊呼道:“坚持住!再过三两日,援军必到……”话没有说完,耳听得督衙门外已是喊杀声阵阵,枪炮声四起。陆建瀛带上妻子张氏随富明阿从后门逃奔而去。
这是咸丰三年二月十一日,即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日,洪秀全的太平军分别从南城聚宝山、水西门、旱西门大举入城,并破了内城,清军及百姓死伤惨重,总计达四万多人。大量尸体抛进滚滚长江之中,这古老的大江百余里水面顿时染成了红色。江宁将军祥厚、副都统霍隆武等人也未能逃脱于乱刀之下。而从太平军围城到占领南京,共计不过十二天。洪秀全要营造金陵小天堂的梦想实现了。攻取南京,太平军共得洋枪两万余支,白银六十万两,另有城内城外清军将士三万人投降了,使太平军威声又一次大振。
占领南京城的第二天,洪秀全召集检点以上的大员开会,显得异常激动,说:“我太平军自金田举义不过几年,以最初几千人对付庞大的清军围追堵截,到湘南扩军时已有五万兄弟踊跃加盟,至长沙攻城后,竟得十万之众。不久东出湘岳,已聚有十五万大军。攻陷武汉后,合计达五十万人马。而今一路扩兵,不久前到安庆已增至七十万。攻陷金陵,总兵力男士已达八十万人,女有三十万,共计大军超过一百一十万人,真正是百万将士,今非昔比。众将士一路斗志昂扬,劳苦功高。朕应予金银犒赏,封官加爵,此当慢慢议定。如今金陵归我,而此城又系历代王气所钟。朕意欲就此建都立鼎,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抢先发表意见的是杨秀清,道:“弟意本欲攻取长安。因长安为历代帝王建都之地,重关叠险,可以久守。然后分兵四川,掌握险要而图全国。这是最初的想法。后来见天王决定南下东上,弟又想在河南建都。可是,昨日又听得我军水师们讲,河南水少粮缺,地平无险,若被困中原,则四面受敌。今已攻取金陵,见这里拥有长江天堑,城高池深,民富粮足,正是天国建都的好地方。幸与天王不谋而合,我看就这样定下来吧!”
杨秀清在太平军中权大势重,当然的二号人物,他最后这句话一经说出,其他将领便不敢多言了。唯有洪秀全的军师钱江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几句:“我的本意,是主张北伐,慎选可退可守的地方建都定鼎。纵观古今,定都决策的正确与否,关系重大。今天王等已决定建都金陵,我应从之。但,镇江、扬州一带还是清军老巢,安徽庐州一带又系金陵的后方,不得这些地方,天朝大业难成。故应马不停蹄,从速乘势攻取,以此切断南北清军,隔开南粮北运的通道,使之连成一片,以固我天朝根本。”
钱江话刚落音,没等洪秀全表态,杨秀清就起身道:“军师之言确为高见,就这么办吧!请问诸位将领:谁敢率兵即刻攻取镇江、扬州,慢慢再谋取皖中庐州一带?”
众人闻此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才有林凤祥起身领命。接着,罗大纲、李来芳、曾立昌等将领自报:愿随林将军一同前往。人选就这样定了下来。杨秀清没忘记请洪秀全发令。洪秀全允准,有关将领各自回营准备,择日开拔。
会上,洪秀全按照杨秀清的建议,把金陵改称为“天京”,把陆建瀛的总督衙门改建为天王宫。又选择原金陵城里的一些知名大宅分与各位要员。
这天王府是南京城里最大的一处建筑,位于现今的长江路292号。洪秀全定都南京,对这清王朝设在南京的总督衙门并不满足。会上确定设立天王宫时,洪秀全又立即下令招募工匠,大兴土木,对此进行扩建与修缮。建成后的天王宫,有城两重,外城太阳城,最南为照壁,内设一排旗杆,有牌楼、钟鼓楼、天父殿、下马坊、御河、朝房等。外城多为新建项目。内城“金龙城”是一个总称,内分金龙殿、穿堂二殿、三殿。内宫七出八进,宫后筑起高台,四周为宫墙。这内宫后面建有一处林苑。除此之外,又在大殿东西两侧各建花园一座。大殿内气势恢弘,设暖阁、穿堂,非常豪华。洪秀全十分欣赏西花园中那一只石舫,这石舫建在水池正中,其上修有亭阁。洪秀全住进天王宫后,经常在这里召集会议或与女官们嬉戏。
杨秀清的官府地处瞻园路,整座建筑也十分气派。内建有戟门、前厅、后厅、工字厅等。其西部为园林,占地面积仅次于天王宫。
入了王宫,洪秀全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穿上了龙袍,坐上了御座。他入天王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官制:以天王位最高,统摄天国一切军政要务。封杨秀清为东王、石达开为翼王、韦昌辉为北王等等。王位之下,设立丞相,有天官丞相、地官丞相、春官丞相、夏官丞相、秋官丞相、冬官丞相等名目。这些丞相兼理文武之职。而专任武职的叫作天将,有三十六检点及七十二指挥。天王宫和东、南、西、北、翼各王府中设立女官,分别担任宫府之中的女簿书。
几天后,洪秀全又一次大集群臣开会,各臣、将以职位高低入座。洪秀全重申天条法律,道:“朕已建都立鼎,今后朝仪设立君臣座位,免去一切跪拜礼仪。要求发言者起身以示,方许开口讲话。如今,国有个国法,西方国家有诫条,朕的天国有天条。这就是,蓄妾有禁,买娼有禁,缠足有禁,鬻奴有禁,吸鸦片有禁。凡天京城内军民,自今日起分为男行和女行。男人归男馆,女人进女馆。城中男人除参加太平军外,有手艺的编入各处匠营或百工衙,从事各类手工生产;女的编入女营和锦绣营,为我天京军民纺布制衣。太平天国设立天朝圣库,以此总管全国公有财产,废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军民不得私藏私带金银财宝,一律上缴天朝圣库,登记造册,集中使用,统一配给。一经查出私藏私带财物者,斩首示众!……”
会后,钱江等留下,向洪秀全建议道:“废除私有财产是我天朝战事之必须。但令军民分文不藏,既不现实,也不利于偶尔性的单兵行动。另外,有罪也未必都斩首示众,可视其情节轻重,重则斩首,轻则鞭笞就是了。”
洪秀全一听言之有理,遂下令改为:“允许每人可拥有私钱五两,超出者有罪,按情节论处!”
由此开始,天京内一切衣食全由天朝供给,主食米粮以足食为原则。凡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每天一斤半粮食;轻体力男人同女人们一样,每天一斤粮食。副食则有肉类、蔬菜、油盐,按官职和劳动强度不同。譬如说总制一职,每人每天可享用半斤肉类。一般人的衣服是由圣库发给的,官员们的服装可根据统一样式,由个人用公款自行备制。
洪秀全建都后,又增设了一些新军种,有金匠营、金靴营、镌刻营等;为保证生活而设立了舂人衙、宰天衙、豆腐衙、酱人衙、醯人衙、茶心衙、天茶衙、典织衙、国帽衙等,供给军民吃与穿。
天京城里还出现了许多牌屋馆,专门收容老弱病残之人。这些牌屋馆集中在东城和北城,总共收容了七、八千人。这些人多数从事守馆房、清扫街道、拾字纸等轻体力劳动。
最重要的一项政策等要算是洪秀全的《天朝田亩制度》,他诏令曰:“天下皆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家,……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意思是所有农民均可得到田地耕种。怎么分田分地呢?《天朝田亩制度》规定:首先按单产多少确定优劣地段,分给每户时优劣兼半。“凡天下每一夫有妻子女约三、四口或五、六、七、八口,则出一人为兵,闲时为农,战时为伍。”
天京的局势就这样初步稳定下来了,他自己也拥有了一处养尊处优的天王宫。扩建修缮后的天王宫雕龙刻凤,金碧辉煌。洪秀全把向南开的大门叫天朝门,门扇用黄缎裱糊,绘有双龙双凤,金沤兽环,五色缤纷,侈丽无匹。
天王宫四面大门外,都飘飞着黄绸十余丈,朱笔大书,字径五尺,其上写着:“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雪云中(即杀头之意)。”每个大门两旁,均建有东西厢房两处,内外各三层,也非常宽敞漂亮。朝房门外用红黄两色绸缎绉扎成彩棚一座,风雨任其淋漓,月余更换一次。
天王宫周围新开了一条人工河,宽深各两丈,洪秀全称之为“御沟”,上横三桥以通往来。过桥一里,砌一个大照壁,高数丈,宽十余丈。照壁正中挡建高台,名曰“天台”,是专供洪秀全登台谢天所用,其他人不准攀登。离天台几丈远的地方又建成了一座两层木牌楼,左边写着:“天子万年”;右边刻的是:“太平统一”。
天王宫是天京的中心,天朝大庆,昼夜鼓乐齐鸣,鞭炮声四起,如同过年一般。
洪秀全常居龙凤殿,大殿上面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刻“龙凤朝阳”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旁边龙柱上有几副对联,其一是:
“虎贲三千,直扫幽燕之地;
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
另一联是:
“拔妖雾而见青天,重整大明新气象;
扫蛮氛以光祖国,挽回汉室大江山。”
第三联是:
“惟皇大德日生,用夏蛮夷,待驱欧美非澳四洲人,归我版图一乃统;
于文止戈为武,拨乱反正,尽没蓝白红黄八旗籍,列千藩服千斯年。”
第四联是:
“先生本仁慈,恨兹污吏贪官,断送六七王统绪;
藐躬实惭德,仗尔谋臣战将,重新十八省河山。”
一段时间以来,洪秀全几乎全然不顾前方战事了,概由东王杨秀清号令各军。这日,他头戴紫金冠,前后垂三十六旒;身穿黄龙袍,龙袍上盘绣着五爪金龙。他身材不高,但却浓眉乌须,坐着一顶由三十六人抬着的轩舆,朱伞黄幄开路,后随数十个锦衣侍卫护送,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官挽扶在轩舆两侧。轩舆被抬上了龙凤殿,两旁早已站满了文武百官,大家屏声无息,恭迎洪秀全上殿。
洪秀全升了御座,他要以“皇上帝”的名义颁布一道圣旨。这道圣旨已在他心中考虑了多日:眼下妻妾成群,前呼后拥,得有一个整肃后宫的方案!
方案规定:在他的天王宫中,男理外事,女理内事。后宫妻妾姓名、位次等,永不准任何男人谈及,更不准所有男人与后宫妻妾们会见。这道圣旨让后宫嫔妃们暗暗叫苦:这无疑是让女人们饱受禁锢、与世隔绝。只有他洪秀全一人泡在香柔堆里。
洪秀全从此极少露面,有关天王宫里的种种传言也接踵而至。有人说洪秀全嫔妃已有七十二人之多,天王已整天沉于酒色之中。甚至有人传言,洪秀全因纵欲过度而死去了,所谓天朝天王只是用以稳定人心的一种欺骗。
对于这些传闻,洪秀全自然被蒙在鼓里。其实,他深居简出的原因是由于他正在潜心创作一部《天父诗》,旨在于为他的嫔妃们制订一系列熟记好背的清规戒律。其中曰:
“服事不虔诚,一该打;
硬颈不听教,二该打;
起眼看丈夫,三该打;
问王不虔诚,四该打;
躁气不能静,五该打;
讲话极大声,六该打;
有喙不应声,七该打;
面情不欢喜,八该打;
眼左望右望,九该打;
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天父诗》一出,后宫嫔妃们便有事干了,整天成群结队在那里死记硬背,洪秀全时不时地逐个盘查熟背情况,背不了的,免不了一顿体罚。
后宫下了力气整治得令洪秀全满意了,但宫外却仍然谣言四起。有人说天王宫中又挑选了八十八名美貌女子入宫了。还有一位外国游客打听道:“天王宫只许女子居住,共有女子千名。”但是,无论你在宫外怎么传,洪秀全身处宫中,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好!
这日,有好事者向洪秀全禀奏:“天王呀,不得了啦!自从进入金陵建都以后,各王府都妻妾成群了,有些公开去女营中强抢,就连顶天王秦日纲也终日安居内室,贪恋女色,一概不问军政事务。一次清军兵临城下,满城慌乱之际,他依然在拥香而卧呢!”还有人向洪秀全密传:“东王杨秀清患有眼疾,据医生诊断,只因色欲太重,引起肝肾两亏所致……”
洪秀全倒并不以为这是人们在有意借此提示他自己。对于怎么管束他人,洪秀全向来十分用功。他听得这些消息,又好几天闭门苦思,想出了一个章法暗自向各王府传令:对妻妾之事做出如下规定:一等王,娶王娘一人,贞人二十人,随身女使四十四人;降一等官职,减贞二人,女使四人。以此类推。一品官员可娶贞人一人,随身女使十人。不入品的有职位者,可娶贞人一人,女使一人,随身女一人。
洪秀全此令一出,高兴者有之,不悦者有之。原来尚未正式娶妻纳妾的或已娶妻纳妾,但人数尚不达规定者,为之欢欣鼓舞。反正都是天朝圣库养活人口,不用自己为女人们的生计发愁,便一窝蜂四处寻找美女入府,置办得热热闹闹。一时间,天京城里到处都有娶妻纳妾的鞭炮声。
东王杨秀清对天王的诏令极度不满了。进入金陵后,他已下力气将东王府装备得与天王宫不相上下,府中内藏年轻女人数百名。按照洪秀全的规定,他还必须大批精简自己的女人。因此,杨秀清暗自揣度:洪秀全这一招是针对他杨秀清的。杨秀清思来想去,决定也假借天父下凡,治一治洪秀全。
这天,机会终于来了:洪秀全因一件小事在后宫对一个小宫女大打出手,把可怜的小宫女弄得死去活来。洪秀全脾气十分暴烈,入宫后,已有相当多的臣属和后宫女人遭受他的毒打。
杨秀清暗中探得此事,立即派他的传令官前往天王宫。此时洪秀全正在后宫休息,传令官道:“东王已天父附身,令二兄火速前往东王府,聆听天父教诲!”
洪秀全一听说“天父”二字,不敢不快快赶去。前呼后拥地到达东王府后,只见杨秀清果然如同自己以前一样,端坐在太师椅上,微闭双目,好似已经入睡了一般。
杨秀清从眼缝里看到洪秀全立在一旁,道:“天父要我传令天王:天父就是我,每事必有我做主。昨日,天父得知你又在后宫无故惩罚宫女,而且日日虐待妻妾,十分气恼。令我以天父的名义,杖责天王秀全四十大板!”
洪秀全一听,知是杨秀清假传什么天父的旨意。因为这一套都是他洪秀全玩剩下来的。孰料如今让这杨秀清学了去。但他心中明白,当众又不敢不听。否则,他日后还怎么让人相信“天父附身”的神话呢?
他吓坏了的是杖责四十大板。那还不把他打个皮开肉绽?所以,他连忙屈膝跪下,连声道:“兄已知罪,兄已知罪,再也不敢了!你就奏请天父免了为兄杖责之苦吧!”
杨秀清阴沉着脸说:“岂可不按天父训戒办理?我已请求过天父了,杖责四十,是万万免不了的,弟也无奈哩!”说完,就令身边两位打手,挥起长杖,将洪秀全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直打得洪秀全喊爹求娘,差点儿昏死过去。
打完以后,杨秀清仍正色道:“为君者常多恃其气性,经常不采纳臣谏。忠言逆耳,而你却一意孤行,不能以身作则,须立即改正才好哩!”
洪秀全担心杨秀清还要往下使手段,为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声谢了又谢,道:“自今以后,兄每逢大事,必要与弟商酌,绝不敢私自做主,请天父放心!”
杨秀清正是要他洪秀全这一句话,听了暗自得意非常,令洪秀全回宫后闭门思过。洪秀全吃了这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而归。
次日,杨秀清就不是天父了,而还其本来面目,故慌忙去天王宫登门谢罪,见了洪秀全道:“昨日杖责天兄,实非小弟本意。天兄您本无大错,其过错在于小弟无力为天兄承担,所以才让天兄吃了些皮肉之苦……”
洪秀全估计到杨秀清会来认罪,打断他的话,道:“自金田起义以来,弟等拥立我为天王,你为正军师中军主将。这就是说,你与前军主将萧朝贵、后军主将冯云山、右军主将韦昌辉、左军主将石达开等,统统受我的指挥。就金田起义前后来论功排座次,你本应在冯云山之后,而云山高风亮节,将第二把交椅让与你坐。我也是赞同的。此后在桂平茶地调兵的诏令中,我特意为你加了一行说明:今后宜听你杨秀清将令。攻克永安州后,朕在铺排东、西、南、北、翼五王诏令中,又重申:‘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所忆述这些,无非说明:我身为天兄,对你向来是高看一眼的。几年来,我实际上已把重权交与你行使了,不知弟以为然否?”
杨秀清听了这些话,知道洪秀全在心中不愉快了,面起羞色,道:“小弟心中感激不尽。自打起义以来,天兄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我当然心中有数。但小弟所作所为,自认为一切都在为天兄考虑,全力扶主,合力打下江山,从来义无反顾,坚守破釜沉舟的决心。故,弟如有什么不妥之处,于心是为天兄着想的,谅天王也能体悟,不会计较得失的。”
这一番交谈,还算得推心置腹,结果也得成了共识:共创天国大业,全力加固天京防守,及早开辟江宁、安徽后方,拓展天朝土地,亟待抓紧进行。具体由杨秀清全权决策定计,尽快见效。
从这次谈话以后,天京城里气氛变了:大街小巷,到处是各营紧张操练的场面。四处城墙及内城各街口,都在建造能守能攻的望楼。这种望楼一般高有五丈,最高的七、八丈,将士们在楼上可以看得很远。望楼上设大鼓一面,有人昼夜看守。如发现东方来兵,则在望楼上麾青旗一面,如南方来兵则麾红旗,西方来兵麾白旗,北方来兵麾黑旗;如须城内出兵则竖起一面黄旗。同时可以在望楼上吹海螺,由城外传至城内,传到各王府、各兵营。各王府、各兵营出兵,一律看北王府的指令信号:如需调北兵之兵赴东门帮同拒敌,则北王府门前的更楼上就悬起黑旗;如调南门之兵赴东门支援,则北王府麾红旗……
天京城内还贴出告示,另立“九通鼓”办法:一闻城外吹号角报警,定是清军来犯了,各兵营就必须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再听北王府首先击鼓,这是一通鼓。二通鼓就是必须立即赶往北王府听令;三通鼓则是遵照命令分出各门应战;四通鼓则是各馆、牌、尾并各书使也必须起身备战;五、六通鼓则是要各馆姐妹们也必须起身参战;八、九通鼓亦同二、三通鼓办法一样,违者不贷。
如同紧张备战,加紧练习,天京城里搞得轰轰烈烈。经洪秀全批准,杨秀清下令在天京周围的太平军占领区,广泛建楼设垒,兴造军营。一处处军营不仅建得坚固宽大,而且还内通外连,暗设机关。除加强值班警戒外,还编了一些易于上口的暗号,以防止清军突然袭击。最大的一个军营当数聚室门外的雨花台军营。它地势险要,工程浩大,营中有望楼一座,与其他望楼呈呼应之势。雨花台其实就是天京城南一个高约三、四丈的山岗,岗上因盛产五彩鹅卵石而得名。又传说六朝云光法师据此讲经,感动了天神,落花如雨,故称雨花台。其实这种石子均来自长江上游,日积月累而成。南宋抗金英雄杨邦义,金兵诱降,他骂贼不屈,在雨花台上被剖腹殉难,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史迹。太平军也借雨花台大做文章,把它建成了一座对天京城安危举足轻重的特大营垒。
太平军在殿左王指挥唐正才的率领下,大大发展了水营,还设立了一个造船厂,已造成兵船上万条。
仅几个月里,洪秀全的太平军在金陵城里渐渐扎下根来。到咸丰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即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太平军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木一总判吴如孝率兵进攻镇江、扬州二城,三日后全部得手。太平军队伍大了,地盘也在扩展,洪秀全甚为高兴,只管养尊处优,在天王宫里享他的清福了。
然而他却不知,就在他乘坐龙舆,登上雨花台纵目观景的时候,清军方面大批将士已云涌而来。钦差大臣向荣、帮办军务许乃钊、提督苏布通阿、总兵和春等在太平军攻克镇江的同一天,已率清兵万余人马驻扎了孝陵卫。孝陵卫地处金陵城东部的钟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寝。洪武十四年开始营建,次年葬入马皇后。马皇后谥号“孝慈”,故名“孝陵”。洪武十六年完全建成,朱元璋死后葬入。殉葬宫人十余名,从葬嫔妃四十六人。向荣在这里扎下大营后,从下马坊起,到神烈山、大金门、红门、西红门、四方城、石刻止,全部搭建起了营寨。向荣走过长约两里地的神道石刻,又登石桥,经过正门、碑亭、享殿、方城等,到了廊庑。这儿有各式建筑三十间,门外有御厨,左有宰牲亭,右有具服殿。向荣就在这里住下,建立了自己的指挥中心。
清军另一路有钦差大臣琦善等统领吉林、黑龙江及各路马、步兵由安徽滁州经浦口抵近杨州。琦善在杨州城郊的邵伯埭、帽儿墩、雷塘集等处扎下大营,兵勇数万人,基本上从三个方向把杨州城包围了。
向荣因孝陵卫地处江南,故名“江南大营”。琦善在江北,故名“江北大营”。一场鏖战就在眼前。
太平军谋求安徽,发展天京后方,此时也将面临他们的劲敌:吕贤基带领李鸿章、袁甲三、孙家泰、朱麟祺等清廷官员已抵达安徽宿州。在宿州的兵部侍郎、皖北团练周天爵备下酒宴,犒劳吕贤基、李鸿章等人,为他们接风洗尘。
酒桌之上,吕贤基无心饮酒,周天爵频频相劝。李鸿章代为还酒,道:“我等星夜就道,奉皇上之命赶赴安徽,还望周大人多多关照,尽早派下差事,举办团练要紧!”
周天爵道:“李翰林所言极是。我奉廷旨署理皖抚,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安徽地盘大,兵力少,能率兵打仗的部将更是少得可怜。安庆被太平军攻占后,省衙只有移至合肥。但宿州一地特别重要,又不能不管。合肥离宿州又是那么遥远,鞭长莫及,正所谓顾得头,便顾不了尾了。吕大人、李翰林你们来了,我是打心眼里欢迎,皇帝也正是雪中送炭,军机事务,便只有仰仗你们了。你们可先在宿州休息几日,走走看看。过几日,我们再坐下来研究,分头行动,操办正事。”
几天后,一道圣旨飞马送到宿州,咸丰皇帝诏令:改派李嘉端为安徽巡抚,命周天爵以兵部侍郎衔在安徽办理防剿太平军事宜,并命吕贤基会同周天爵、李嘉端及早办起团练。咸丰皇帝想依靠这三大要员形成支柱,“靖寇氛而固疆圉”,共同携手合作,稳定安徽局势,牵制太平军兵力。咸丰皇帝想得看似周全,这吕、周、李三大员也不敢推辞,领命谢恩了。
接了圣旨以后,李鸿章心中有些隐隐不快。如今一片火热的心肠回乡帮办,咸丰皇帝竟然从未提及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李鸿章这个人似的。他坐在客栈的房间里生闷气的时候,同是正七品的袁甲三踱入了他的房间,一看便猜中了李鸿章的心思,劝道:“李翰林呀,你我都不要生闷气。在皇帝眼里,我们都还是芝麻小官,只是追随吕贤基大人,来安徽随营帮助杂务的。你岳丈吕贤基是头,而我们随他回来,只是他的一个随从。皇帝下达诏命,布置军政要务,自然不会提及我们。要想一展才华,在皇帝面前争得头脸,只有在下一步先干起来。干出名堂了,皇帝不认这个帐,也由不得他了!”
袁甲三这话,鸿章听得入耳,一拍脑袋道:“哦,看来我还没有调整好情绪,摆正自己的位置。多谢老兄提醒了。”
李鸿章想通了。袁甲三却长嘘短叹起来。李鸿章从自己对他的短促的一瞥中,也看出了袁甲三心中藏着抑郁。他冷落的面孔中深锁着焦虑与不安。在李鸿章的一再追问下,袁甲三说出了自己的焦虑所在。
他说:“太平军队伍已逾百万之众,且都是集中在江宁、安徽、湖北、江西这一带。主要是江宁和安徽。从长远计,安徽比江宁一带军务更为吃紧。因为洪秀全既然已经在金陵建都,金陵便是他的老巢了。朝廷的主要力量当然也会集中在江宁一带,要设法破了他的老巢,安徽呢?其重要性就远不及江宁了。朝廷只会在顺便之中,顾及安徽军务,钱财物及兵力的投向,都不会重点考虑安徽。此为其一……”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道:“其二是皇帝现在所依靠的三大员。恕我直言,这三大员都不是领兵打仗的料,包括你岳丈大人在内。你看看这三个人吧,周天爵已是一个体弱多病、行将就木的八旬老翁,屁都快放不动了,一有紧急军务,他能干什么?他虽办理全省防务,但皖北常住,合肥及合肥以南广大地区,他根本就无心顾及。那些地方他也不敢去,因为合肥一带才是太平军最为活跃的地区。再看吕贤基大人,虽然一片热心肠,人也极聪明,岁数也不算太大,但到了安徽,他只能是书生谈兵,与实际情况始终有一段距离。对周天爵来说,你吕贤基纯属初来乍到,吕贤基老家在旌德,对皖北,对合肥一带也不甚了解,人生地不熟。因此,在现实方面,必然不如周天爵办起事来顺手。但他既为大臣,就不能不管。一管,与周天爵的麻烦就出现了。还有一个是新任巡抚李嘉端,倒是年富力强,血气方刚。据我的观察,此人锋芒太重,且不善思考。他与周天爵这个老翁定下来不会合作愉快,信息不通,呼应不灵,三大员怎么办?如今这三人都是平起平坐的,谁也管不了谁?谁也帮不了谁?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仅不会互相帮忙,而且很有可能会互相拆台。为什么会这样,毛病就出在三帅并立这一点上。三大员谁也不受谁的管束,必然是事权不一,各争雄长。而安徽目前呢?都已是兵临城下了,且门户又如此众多,纵使他们三大员不计权欲,真诚相帮,团结一致,也很难抵抗如此强大的贼匪之兵。所以,依我的估计,至少在目前,我们是凶多吉少呢!”
李鸿章听了袁甲三的这段分析,思想上清晰了许多,打心底里佩服袁甲三的见解,李鸿章正想夸奖一下袁甲三,扭头一看新任巡抚、三大员之一的李嘉端从门前走过。李鸿章立即起身,将本来不准备进来的李嘉端迎进屋里来了。由于李鸿章、袁甲三毕竟是京官回乡,李嘉端也十分注意礼貌,互相间客套了一番,便坐下来喝茶、说话。
李嘉端道:“李翰林才华出众,在家乡安徽一带,是大名鼎鼎的。本人早有耳闻,不想今天同受皇上派遣,撞到一块儿了。还有一点有幸,我与李翰林同出一宗,都是一个‘木子’李字,如今同宗便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今后还望李翰林多多指点。”
李鸿章道:“下官能攀上李大人,心中喜不自胜。下官系初来乍到。合肥虽是我的故乡,但很早就离乡入都,在京师里混至今日。如今人是回来了,但故乡可能不认我了。少时的同窗友人,已早无音讯,料也各奔东西了。在京都里,日日思念故乡,正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此次回来,并非是回乡探亲,而是正置危难之时,鸿章我必然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无脸拜见各位地方大人。所以,要说关照,那小弟倒正要求李大人关照一二哩!小弟决计听从李大人派遣,尽力而为,把团练办起来。”
李嘉端并没有在意李鸿章讲的那些客套之言,只对后两句话稍加留心,频频点头,听到耳朵里去了。此话也算说上了正题,因此李嘉端开始诉苦了:“作为一省巡抚,我所管辖的省份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你们或许还有所不知:这么大的安徽,并非是长毛贼们一家在此兴风作浪。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洪秀全的长毛贼,眼下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倒是安徽各地其他土匪啸聚,各乡、各庄都有,少者几十人、数百人,多者数千人、上万人。官府是一股甫平,另一股又起,顾得了东面,顾不了西边。而在我省可以动用的兵力有多少呢?总共不过四千人,分散各地,又都是各自为阵,只顾看自己的门户,调遣困难。像合肥这样的省府所在地,也只有五十余名守兵,东、南、西、北门,每门分不到十人,怎么去抗击贼匪呀?兴办团练的确是当务之急。你们回来帮办团练固然是好事,但此事亦难。我未来任职之前,全省已招募了一千多名乡勇,这些乡勇不仅年岁偏大,体质不支,而且器械不齐,难以上阵参战。由于招募的是乡勇,朝廷不给军饷,要各地自筹。地方上哪有银两呀?所以,你们办团练,将要面临许多困难。鸿章贤弟说到要听从我的派遣,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我知道鸿章是合肥人氏,故,待我与吕大人、周大人商议以后,就请鸿章先回合肥协办此事吧!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李鸿章正想回合肥,那儿有他的亲人们都在城南。人已回皖几天了,还没有见着他们任何一人呢。李鸿章起身谢过李巡抚,然后恭送李巡抚出门了。
次日,岳丈吕贤基来找李鸿章,道:“我们三人商量妥了,你随我一起去合肥吧。合肥兵勇奇缺,此一去不知是凶是吉,一切就要靠你支撑了。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了,不中用了,只能为你掌掌舵儿,你须好事多磨,切不可急功近利,也不要过份顾及我的安危,只管干你自己的事情。有一条必须注意:当地土匪四起,推过去了,他们就是土匪,就是我们的又一个劲敌;拉过来了,我们就是伙伴,就是可以利用的盟友。我已想好:对他们宜拉不宜推,拉过来壮大我们的队伍,定有益处。”
这一回该要轮到李鸿章来大显身手了。晚上,他陪岳丈在宿州冷清清的街头散步,聊一聊到宿州后的对策。黄澄澄的月儿,像缀在深蓝色夜幕上的一面铜镜,照着他们脚下的石板小路。在故乡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他是兴致勃勃地回来的。但很快,李鸿章又愁肠百结了。月光下,他面向南方祈祷上苍:“保佑我李鸿章旗开得胜,一路顺风!”
可是,不知为什么?李鸿章越是祈祷,却越是感到心惊肉跳。袁甲三分析的那些情况,李嘉端所诉的苦处、岳丈大人的抑郁以及洪秀全势如破竹的声势,又一一浮现在眼前。正如袁甲三所言,太平军还没有扫荡到合肥,但捻匪却早已遍地都是,那才是可怕的。对于捻匪,他到宿州后就有所了解了。他们自称捻党,又称捻军,安徽一带百姓们都称之为“捻子”。这捻子没有太平军的时候就有了,是清朝嘉庆年间以来,活动在安徽淮河流域广大地区的一种秘密的民间武装。人多的叫“大捻”,人少的叫“小捻”,横行乡里,与太平军一样,矛头直指清廷,也叫着要铲除赃官,杀富济贫。捻子中流传一个故事说:当初孔子带着门徒到处游说,有一天被困在陈、蔡两个诸侯国之间,好几天也吃不上饭。所以,孔子就派他的学生向范丹借粮食。这范丹也是个穷苦人,自己肚子都吃不饱。但他为了救孔子一命,毫不犹豫地把家中仅有的几把米拿出来借给了孔子。后来孔子做了官,拥有了吃不完的粮食和用不完家产,却不承认范丹曾经借给他粮食,把帐赖掉了。捻子队伍里的人都说:如今当官的人都是孔子的后代,而捻子们都是范丹的后代。他们起来反抗官府,就是范丹的后代向孔子的后代讨还旧债。
李鸿章在宿州听说这个故事,哭笑不得。又听说这些捻子们经常云来雾去,在安徽凤阳、颍上、泗县、蒙城、州、寿县和庐州地区神出鬼没,从事抗粮、抗差、吃大户、杀富济贫等活动。这些人多为农民、盐贩、船夫、渔夫、饥民和无家可归者。他们完全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随心所欲的成分很大,想抄了哪家就抄了哪家,想杀了谁就杀了谁。他们往往几十人或几百人为一股,谓之一捻。各部分自号为捻,很不统一。各部分首领通称捻头或趟主。他们居则为民,出则为捻。白天,他与你面对面有说有笑,晚上,他把那蒙头蒙脸,只露两眼的帽子一戴,把你家的钱儿粮的抢了,你还不知系谁所为。
在宿州,李鸿章亲眼见到一个被砍断了双手的财主。这财主在庄上为人处世恐怕也太心狠了一些,有一天,便被捻子们收拾了一下。说是那天,他正在家中睡觉,突然有人敲门,说他老婆在庄外偷汉子,这会儿正在干哩!让他迅速去一趟。他也搞得昏了头,就真的跟来敲门的人去了。离庄子不远的地方,有个石头岗丘,岗丘上面横七竖八地长了一些树木,岗边上有一个石洞。他定睛一看,洞里果然有些动静,还隐约听见了他老婆“哎唷、哎唷”的声音。他顿时火冒三丈,脱口骂了一声:“臭不要脸的!”径直冲进洞去。一进洞里,他傻了眼了,此时并非他老婆在偷汉子,而是几个看不清面孔的汉子把他老婆捆绑在一块大石头上。汉子们见他进了洞,飞身上来,一个按头,一个按身子,把他摔了个狗吃屎。他被两个大汉骑在身上,一点不能动弹,眼前还有自己的老婆在那里痛苦地呻吟着。
大汉用拳头雨点般地砸在他身上,边打边抽出一把大刀,将他两只手按在石头上,一刀下来,又是一刀,把他的两只手砍掉了。他痛得死去活来,喊爹叫娘,却仍然不放他走。又一个汉子抓了一把细沙子,往他眼里一揉,才一脚把他踢出洞外。他的眼睛也痛、手也没有了,撞撞跌跌地往回奔。
回到家一看,自己的衣褂襟上有了两行血字,这血也肯定是他的血,写的是:
欺压百姓,捻军不容;
砍掉双手,日后小心!
可怜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变成了终身残废,却报仇无门,只知是捻子,却不知是那一帮捻子所为。
李鸿章听了这个故事,毛骨悚然。他人在宿州,心早就飞到了合肥。正好明日要回去了,且李嘉端、岳丈等都一路同行。刘斗斋也跟着他回来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否则,对家中亲人们,他是一天也放不下心来。
一抹抹绚丽的朝霞,把皖北平原衬得格外坦荡无垠。由宿州经蚌埠的一条马车道通向庐州城。大道两旁的树木,饱吸了一夜的清露,显得苍翠欲滴,在晨风的吹拂下枝摇叶颤,好似晃荡的绿波,在李鸿章乘坐的马车后起伏着。这条道上很久没有出现四辆马车一路同行的场面了。他们车队的出现,使明朗气清的皖北大地呈现出一种凝重、庄严而又生机勃勃的景象。
陈胜、吴广起义的涉故台在路边一闪而过。李鸿章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车队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同车的刘斗斋指着那北高南低、树木成荫的涉故台道:“皖北大地道路交错,从这涉故台看一眼也还不错。”
李鸿章猛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不说。他只在心里暗自道:上路就见了陈胜、吴广为坛而盟的所在,实在不吉利了!陈胜、吴广因遇雨受阻,怕过期斩首而被迫举事,你洪秀全是为自己名落孙山而起义的么?那陈胜玩的是鱼腹藏锦的把戏,自封了陈胜王,你洪秀全假借天父下凡,自封了洪天王,如此一丘之貉,怎么都让我遇上了?!
李鸿章只想闭上眼睛,他不愿再看到这些。尽管这就是他熟悉的故乡,这条路也是他多年前入都攻读时所走过的路,眼前的景物慢慢地变得愈来愈熟悉了。他还是要闭上双眼,不想让这些历史悲剧进入他的脑海,更不愿看到现实中的某一事件和自己的经历与这些过去的故事产生丝毫的巧合。多年受恩师曾国藩的影响,他也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一些“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说教,凡事希望讨一个吉利,而不愿让那凶兆扫了兴致。
“到家了!到家了!”李鸿章心儿蹦蹦直跳,油然体会出了“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的意境。他的马车打庐州城里的淮河路穿行而过,往南不远,过了淝河石桥,再扬两鞭,便到了李家庄园了。
远远地,他看见自家门前有两抬小轿停在门口,心里猜想是家中来了贵客了,便跳下马车就狂奔进门。李鸿章万万没有料到:父亲李文安、侧室夫人吕淑云竟先他一步回到了家中。合家大团圆,李鸿章禁不住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