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罪恶与内乱的解释
面对这第三种前景,中国居民们可谓障碍重重。比如,上海的犯罪率在20世纪20年代初猛增。1922年,据报道在公共租界内共发生47起武装抢劫。2年后,这一数字增加到4倍多,达到204起;到1926年这种重罪共发生了448起——在5年中这一数字增加了9倍半。[1]在这一时期,被捕的抢劫犯的数目却只增加到3倍,这与这一时期抢劫案的发生率大相径庭(见图1)。到1927年,官方报告称,在上海附近的太湖流域“犯罪肆虐”,在那里“武装抢劫犯”抢劫、拐骗并杀害当地人。[2]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更多地是由于抢劫和报复,租界内的暴力杀人案急剧上升。[3]在上海的华界——闸北,抢劫犯如此猖獗,使某些警区感到他们的警力已无法对付这一犯罪狂潮。[4](见图2)
图1:上海公共租界武装抢劫报案
图2:华界罪案记录
统计证实的内乱与犯罪(两者经常被混淆,尤其是为中国执法机关所混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5],西方记者对此有一种强硬的傲慢,认为“上海已经成了东方的犯罪中心”,并常常将此归咎于在中国盛行的军阀制度。[6]
军队是训练罪犯的最好的学校。在中国,好男不当兵,当兵的是无业游民,或没有正当职业的人。在军队中,他学会了使用武器,并将这些知识为自己所用。他不愿杀敌报国,而是开了小差,用他在军队中所受的训练打家劫舍,用枪从他的同胞手中掠夺财富。[7]
另一方面,在上海重要的外国“大班”却将这些犯罪过于简单地和1925年五卅运动前后爆发的激进罢工风潮相联系,当时中国民众试图收回列强在华特权,未能成功。[8]这些欧美的新侨民相信,正是“布尔什维克的宣传”鼓动起了“无产阶级的贪欲”,破坏了一切对“财产和其他权利”的尊重,公共租界警务处(俗称工部局巡捕房)[9]对此亦抱同感。这样,革命、政治运动都被视为城市犯罪的一种形式。[10]
与上海的外国“大班”们相反,华界官员对这个城市无法无天的状态持有更为复杂的见解,他们认为,犯罪与城市商业、工业发展相关的社会秩序的普遍缺乏,或者与上海半殖民地条约口岸的地位有关系。[11]上海难于维持治安,有8个原因:(1)作为巨大的贸易中心的城市地位[12];(2)交通的开放;(3)城市中复杂的人事;(4)工业的扩张;(5)工人的激增;(6)公共租界在城市中心的扩张状态;(7)共产分子的存在;(8)托庇在租界中的反动分子。[13]
准确地说,正因为上海作为全国最重要的条约口岸的地位,对新成立的国民政府来说,上海到1927年时已经成为那些占据中国沿海进行国际贸易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象征。上海的犯罪问题根源在于帝国主义者的压迫。这个城市的法制不健全,归根到底与外国租界中的治外法权直接相关,在租界中,那些在市内华界作案的罪犯得以逃避中国当局缉捕而逍遥法外。[14]但这也与城市面积的相对有限和市区人口的膨胀有关,他们生活在4种不同的统治制度下,分布于5个不同的城区。至于犯罪与动乱显然并不是从1927年后新的中国革命政府的统治后才著称的,它们与上海转型为一个拥有现代设施和娱乐业(电影、酒店、妓院和娱乐中心)的城市形影相随,这些设施和娱乐业在外国租界的庇护下,使大众文化面目全非。
城市控制问题显然是由于都市化发展和外国租界两者的共生影响。上海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1910年到1930年间,上海的人口增加了3倍。截至1930年10月,上海在册人口已达2,980,650人。其中,公共租界华人有971,397人,外侨36,471人;法租界华人434,885人,外侨12,335人;华界华人1,516,092人,外侨9,470人。[15]在人口迅速增长的这30年间,上海的设施也经历了深刻的变革。
公共租界是座不夜城,“像一个巨大的发出电光的坩埚”,它崭新的20层高的摩天大厦仿佛停泊在漂浮的混凝土上,下面是深埋在冲积土层中的长长的水泥柱。[18]南京路上的红色霓虹灯装点着一座座豪华宾馆与大型商厦(外滩的汇丰银行是当时世界上第二大银行),展现出一派新的都市景象,改变了当地居民的文化生活。[19]1926年,一位久居上海的外国人这样写道:
注释
[1]《字林西报》,1927年5月11日,第226页。
[2]参见《工部局公报》,1927年10月28日,第335页。
[3]《工部局公报》,1927年9月16日,第318—319页。
[4]《上海特别市公安局业务纪要》,民国十六年八月至十七年七月,纪事,第31、36、48页。
[5]上海市公共租界警务处及后来的特别市公安局都有对犯罪率的详细统计。尤其后者为此投入了相当大的人力,哪怕是日报表和过于详尽的示意图,都作为降低犯罪、维护这个近乎失控的城市秩序的一种措施。
[6]《字林西报》,1928年10月27日,第278页。
[7]冯齐:《军火走私:上海的一种有组织贸易》,第112页。犯罪潮似乎与当时的军队复员潮有关,复员士兵涌入上海,无业谋生,就吃老百姓的。“这几乎成了常规:当上海附近打仗时,抢劫很少,因为这批作案者都被招募到军队中去了。而一旦战争停止,宣布‘和平’,犯罪就开始猖獗。此后,罪案频仍,并持续一段时间。”
[8]有关上海工部局警务处在1925年2月9日日商内外棉纺织厂罢工中所扮演的角色,详见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档案,D-6010,1925年2月10日和D-6023,1925年2月11日。有关工部局警务处情报室的作用,参见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档案,D-6065,1925年7月6日和D-6027,1925年2月18日;亦见华志坚:《第一次红色恐怖?北伐时期的“反赤”宣传和“亲共”反应》,第32—51页。
[9]《工部局公报》,1927年10月18日,第335页。1924年,工部局警务处犯罪技术科负责人受命提交一份计划,以实施对那些出版过激作品的出版商的惩罚,继续给予线人奖赏,取消公开鼓吹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的居留权,并要建立起一个旨在压制布尔什维克主义和排外主义在中国传播的组织。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档案,D-5942,1924年11月29日。
[10]陈卫民:《中共成立初期上海工人运动述评》,第11页。犯罪潮被冠以“赤色”标志,并非上海所独有。“犯罪潮”这一术语,在英文出版物,尤其是美国人在上海所编的出版物中,出现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新闻学辞典中。1919年春,许多地方的美国报纸都首次出现有关“犯罪潮”的报道。多斯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的职业警察和打击犯罪的战争》,第319—321页。
[11]社会失序的加重与诉讼案件的增长形影相随。许:《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上海的法律与社会态度》,第313—314页。凯瑟琳·班哈特(Kathryn Bernhardt)和苏珊·格劳泽(Susan Glosser)所进行的研究证明,1931年的民法明显使妇女们易于提出离婚。
[12]截至20世纪20年代,上海已成为世界上第五大海港,仅次于纽约、伦敦、鹿特丹和汉堡,据派尔:《上海传奇》,第9页。
[13]《上海市公安局业务报告》,第三卷,第76页。
[14]“中国警察在追缉抢劫犯时不得不在公共租界边止步。当他们从公共租界当局处得到逮捕的许可令时,罪犯早已逃往法租界。合作是不可能的。”孟:《双城记》,第420页。
[15]这个数字不包括4,083名驻防上海的部队。徐公肃、丘瑾璋:《上海公共租界制度》,第12页。参见贺萧:《上海娼妓(1919—1949)》,第13页;贺萧:《1920—1949年间上海娼妓的等级结构》,第464—465页。
[16]上海电力公司,1929年时由美国投资者以3,200万美元购得,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电厂之一,霍塞:《出卖上海滩》,第236页。
[17]格林编:《今日上海:“模范租界”的38幅铁棕画纪念册》,第9页。1900年到1935年间,在公共租界仅8.94平方英里的地盘上,人口从345,000增至1,120,000。但在同一时期,中国人的住宅却仅从52,000间增至82,000间。在那里平均每英亩土地有200人,但由于这一总数中包括外国人口,所以在华人工业区内的人口密度还要大得多。《警卫报》,1937年8月4日,第34页。(译者注:1英里约合1.609千米。)
[18]《上海概貌》,第76页,参见冯齐:《上海与外界》,第5页。
[19]潘翎:《寻找旧上海》,第39页。
[20]冯齐:《上海与外界》,第13页;参见霍塞:《出卖上海滩》,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