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
阴火
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在众多学生中,一位内心惶恐、犹豫着提出申请的新生,得到了那顶颇有来历的菱形学生帽,便回乡了。印着鹰羽家徽的轻便带篷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从停车场撒腿奔跑在有三里(1)路长的马车道上。车轮咕噜噜地响着,还有马具的哗啦啦声、赶马人的吆喝声、沉沉的铁蹄声混杂在一起,其间还不时传来云雀的叫声。
在北国,即使到了春天也是漫山遍野的积雪。唯独马车道黑黝黝干巴巴地呈一条线。田里的雪也开始融化。覆盖着积雪峰峦起伏的山脉,也萎缩成紫色的景致。在山脉的山脚下,堆积着黄色木材的地方,开始露出低矮的工厂。粗粗的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朝着晴朗的天空袅袅飘去。那是他的家。学生刚刚毕业,他只是将懒洋洋的目光朝这久违了的故乡景色扫了一眼,故意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且,这一年,他主要是散步度过的。他围绕着他家的房间一间一间地走着,怀念着各个房间里的香气。西式房间散发着草药的怪味,起居室是牛奶味,客间里散发的气味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害臊。他走遍了二层楼房间的里里外外,甚至还游逛到主楼外的房间里。每打开一扇拉门,他那受到过玷污的内心便会微微地悸动。因为各种不同的气味都一定会使他想起在东京的往事。
他不仅在家里,还独自到原野和田里散步。原野里的红树叶和田里的浮藻花,他虽然也能不屑地眺望着,但掠过耳际的春风和低声喧哗的满目秋色的稻田,令他心旷神怡。
睡下以后,以前读过的小型诗集和封皮鲜红印着黑色铁锤的书籍,已经难得地放在枕头边了。他躺着将台灯拉近,凝望着双手的手掌。他是在仔细端详自己的手相。手掌里的细纹纵横交错,其中有三条长纹路很明显,弯弯曲曲地横向延伸着。据说这三条淡红色的锁链象征着他的命运。由此推算,他的情感和智力很发达,寿命却很短。就是说,恐怕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会死去。
翌年,他结婚了。也没有觉得结婚特别早,心想只要对方是个美女就好。还举办了一场很隆重的婚礼。新娘是邻镇一家酿酒商的女儿,皮肤浅黑,细润的面颊上甚至还长着汗毛,她擅长编织。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对自己的新妻还感觉很稀罕。
那年隆冬时节,父亲去世了,享年五十九岁。父亲的葬礼是在天气晴朗、积雪散发着金色光辉的日子举行的。他提着和服裙裤胯骨处的开口,穿着雪地草鞋,踩着十町(2)长的雪路咯吱咯吱地走到山上的寺院里。父亲的灵柩放在棺轿(3)上跟在他的后面。他的两个妹妹用素白的面纱裹着脸走在棺轿后面。送葬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
父亲去世后,他的境况陡然而变。父亲的地位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他的身上,还包括父亲的声望。
他对那个声望毕竟有些兴奋不安。因为他计划要对工厂进行改革,曾一度觉得像啃硬骨头似的难以实施,因无从下手而放弃,将一切工作都委托给了经理。到了他这一代,家里的变化就是把西式房间里祖父的肖像画换成罂粟花的油画,另外就是在黑色铁门的上方点上朦朦胧胧的法兰西风格的檐灯。
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变化来自外部。那是与父亲死别后第二年夏天的事,是因为那镇上银行的状况不妙。万一有个意外,他家也会跟着破产。
好歹商议了挽救的对策。可是,经理计划对工厂进行裁员,这件事令雇工们群情激愤。他觉得一直令他担忧的事来得格外快。“你去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以与其说是颓丧不如说是愤怒的心情吩咐经理。答应他们提出的要求,再多的要求则不能答应,事情就此能得到平息?他在心里暗暗地思忖着。最后,工厂谨慎地进行了小规模的裁员。
从这时起,他就开始喜欢上了寺庙。寺庙就在紧后边的山上,镀锌薄铁皮的屋顶闪着光。他和那里的住持很熟悉。住持是个瘦削的老人,但右耳被揪掉留有黑色的疤痕,所以有时候他的脸显得很凶残。即使在盛夏酷暑,他去寺庙也是沿着长长的石阶徒步而上。在住持住处的庭廊边,夏草繁茂,盛开着四五朵鸡冠花。住持大概是在午睡。“喂喂!”他在那庭廊边喊了几声。时而有蜥蜴从走廊边缘摇着绿色的尾巴钻出来。
他是就经文的意思来请教住持的。住持对此也一窍不通,住持慌了神儿,之后哈哈哈地笑出了声。他也笑得很苦涩。这还算好的,有时他要求住持讲一些鬼怪故事,住持用嘶哑的嗓音陆陆续续地给他讲了二十多个鬼怪故事,他追问这寺庙里也有过鬼怪吧,住持回答说从来没有。
此后过了一年,他母亲死了。在他父亲死后,他母亲对他一直放心不下,惴惴不安过分操劳,缩短了寿命。随着母亲的去世,他对寺庙也感到腻烦了。母亲死后他才注意到,他去寺庙,或多或少包含着对母亲的祈福。
自从母亲去世,他感觉到了小家庭的孤单。两个妹妹中,大妹嫁到邻镇一家经营大型餐厅的人家,小妹去东京一家以体操闻名的女子学校读书,只在放寒暑假时才回老家,戴着一副黑框赛璐珞眼镜。他们三兄妹都是戴眼镜的。他戴金属框眼镜,大妹戴的是细金边眼镜。
他到邻镇去玩。在自己家的周围心神不定,就连喝酒也没心思。在邻镇闹出了几个小丑闻,不久他连去那里都感到累了。
他开始想要孩子,心想至少孩子可以拯救他与妻子之间的隔阂。他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鱼腥味,因为气味很刺鼻。
到三十岁他有些发福了。每天早晨洗脸时,双手涂上肥皂一擦出泡沫,手背若女人似的滑溜溜的,指甲被烟油熏得蜡黄,怎么洗也洗不掉。是因为抽烟太多,一天要接连抽七盒HOPE(4)。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个女孩。大约两年前,妻子曾在东京的医院里秘密地住了大概一个月。
女儿名叫百合。皮肤雪白,和父母很不像。头发稀薄,眉毛如同没有一般。四肢细长颇为秀气。出生第二个月便体重五公斤,身长达到五十八厘米,与普通的孩子相比,发育良好。
出生后第一百二十天,举行了盛大的生日庆宴。
纸鹤
“我和你不一样,好像这是要恭喜你的。我娶了一个不是处女的妻子,在三年的夫妻生活中,对此事实一无所知。这样的事情也许不应该说出来。即便对现在正幸福地热衷于编织的妻子来说,这也是很残忍的。而且对人世间许许多多的夫妇来说,大概也是会令人感到厌恶的吧。不过,我要说出来,因为我真想揍你那张装腔作势的面孔。
“瓦雷里和普鲁斯特(5),我都没有读过。我对文学一窍不通,一窍不通也很好。我注视着其他更真实的事物,注视着人类,注视着人类这一所谓市场的苍蝇。因此,在我眼里,作家才是一切,作品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无论多么优秀的作品,都不会超越作家。说作品超越了作家,是读者昏了头。你也许会疾首蹙额深恶痛绝吧。你想让读者相信灵感,就肯定会让他们看不起我,以为我的话很鄙俗,很土气。若是那样,我也可以说得再明白些。我只为自己创作作品。你如果真的聪明,对我这样的态度理应嗤之以鼻。要不,今后就不准再做出那副指手画脚自作聪明的样子来。
“我现在是出于使你蒙羞的意图来写这部小说的。这部小说的题材也许会成为我自己的耻辱。但是,我决不会向你乞求怜悯。我是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上,让人类最真实的苦恼来敲打你的脸面。
“我妻子和我差不多一样爱说谎。今年初秋,我完成了一部小说。那是一部向上帝炫耀我家庭幸福的短篇。我也让妻子看了这部小说。妻子轻声读了这部小说以后,说写得很好啊,并开始对我做出很不检点的动作来。我无论有多么迂拙,对妻子这样的举动也不得不引起警觉。妻子的那种不安情绪是从哪里来的?思考这个问题花了我三个晚上。我的疑惑是凝固在一个令我感到窝心的事实上。我还是有着爱出风头的性格,应该坐第十三个人的椅子(6)。
“我责备了妻子。此事又耗费了我三个晚上。妻子反而嘲笑我,甚至不时地发火。我最后用了一个奸计。在那部短篇里,我甚至写了像我这样的男人得到天赐处女的喜悦,我是拿那个情节来刺激妻子的。我如今已是大作家,所以这部小说以后也要流芳百世的。于是我恐吓妻子说,你作为说谎者要与这部小说一起被世人传诵一百年。胸无点墨的妻子果然害怕了,她思索片刻后,对我嘀咕了一句,她呢喃着说:只有一次。我笑着爱抚妻子,鼓励她说:是年轻时受到的伤害,那种事没什么。我是想让妻子说得再详细些。呵呵,妻子隔了一会儿纠正说是两次,接着又说是三次。我依然笑着温情地问她是什么样的男人,是我不认识的名字。妻子在诉说着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将妻子拥在怀里。这不是耍手段,而是惨烈的爱欲,同时是真实的爱情。妻子终于吐露出‘有六次’,便哭出了声。
“第二天早晨,妻子的脸色变得明朗了。在早餐的餐桌边面对面坐着时,妻子合起双手朝我开玩笑地拜了拜,我也朝她豁朗地咬了咬下唇。于是妻子的神情变得更加轻松,她像是窥探着我的脸色:‘难受?’我回答:‘有一点。’
“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多么永恒的形象,一定是鄙俗而土气的。
“那天我是怎么度过的,这也要事先告诉你。
“那种时候,妻子的脸色,妻子脱下的袜子,与妻子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看见。不仅是因为会想起妻子那可恶的过去,而是因为会回想起我与妻子直到最近那些安逸的日子。那天,我马上就要外出了,是约好要去拜访一位少年西洋画家。这位朋友是单身,有妻子的朋友是不适合这种场合的吧。
“我始终警惕着不要让自己的头脑变得空空如也。我殚精竭虑地思考着其他的问题,没有工夫寻思昨天夜里的事。人生和艺术的问题有些许的危险,文学尤其会立竿见影地唤醒那种鲜活的记忆。我对着路上见到的植物思考着。枸橘是灌木,春末开出白色的花,不知道属于什么科。秋天,现在再过段时间会结出黄颜色的小果实。再推算下去就很危险。我赶紧把目光转向别的植物。芒草,这属于禾本科。我记得的确是禾本科,它那白色的花穗叫芒穗,它是秋季七草之一。秋季七草就是胡枝子、桔梗、黄背草、瞿麦,还有芒穗。还缺两个,是什么呢?有六次。这耳语声冷不防钻入我的耳朵里。我加快了脚步,几乎要奔跑起来,脚被绊了好几次。这落叶……不!植物不去想它了。感觉更冷。感觉更冷,我踉踉跄跄地走着,重新调整了思路。
“我心里背诵着A加B的平方公式,接着琢磨A加B加C的平方公式。
“你装作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听我说话。不过,我知道的,你遭遇到我这样的灾难时,不!甚至遇上更宽泛的问题时,就无法用你平时那些高雅的文学理论来解释,不用说数学,恐怕只能有心情玩玩甲壳虫了吧。
“我历数着人体内脏每一个器官的名称,踏进了朋友居住的公寓里。
“我敲了敲朋友房间的房门,抬头望着吊在走廊东南角上的圆形金鱼缸,对着正在游动的四条金鱼察看它们的鱼鳍数量。朋友还睡着。他睁着一只眼睛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我走进朋友的房间,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最可怕的是孤独,若有人陪伴着说些什么就能摆脱孤独。对方若是女人,心里会很忐忑。应该是男人,尤其应该是善良的好男人。这位朋友就具备这样的条件。
“我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朋友最近的作品。那是一幅二十号风景画。对他来说,这是大作品。是一幅在清澈的池沼边建有一幢红色屋顶洋房的画。朋友好像很腼腆,将画布翻过去靠着房间的墙根放着,我却肆无忌惮地把它再翻回来凝望着。我当时是怎样评论的呢?如果说你的艺术评论是很了不起的,我当时的点评好像也还算凑合。因为我也像你那样总要说些什么似的做了点评。关于主题图案,关于色彩,关于构图,我大致上是吹毛求疵的。我是尽我所能用概念性的语言来做点评的。
“朋友对我的话连连点头称是。不不!我不停地说着,甚至一开始就没有给朋友插嘴的余地。
“可是,这样的饶舌并没有使我感到心中消停。我趁着适当的时机就此打住,向这位年少的朋友挑战将棋。在厚纸板上歪歪扭扭地画上线,两人坐在被窝里,把棋子排在厚纸板上,下了几盘快棋。朋友不时地会思考很长时间,这惹得我火冒三丈,心慌意乱张皇失措。纵然是一瞬的间隙,我都不愿意让自己的思绪空闲下来。
“这种穷途末路的心情终究是不会持久的。我甚至对将棋都开始感到危机。我终于感到疲乏。算了!我说道。我把将棋棋盘推开,钻进了被窝里。朋友也和我并排仰天躺着,抽着烟。我是一个浑浑噩噩的人。休息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敌人。忧伤的阴影无数次地掠过我的胸膛。哎呀呀!我毫无意义地呢喃着,追溯着那个巨大的阴影。怎么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必须有所行动。
“你会嘲笑我吧?我俯趴在被窝里,捡起一张散落在枕边的擤鼻纸,开始折起纸来。
“我先把那张纸沿对角线对折,再将它对折,这就做成了一个袋状,然后再将这边的角折起,这就是翅膀;再折起另一边的角,这就是鸟嘴;就这样轻轻地拉出来,从这里的小孔吹气。这就是鹤。”
水车
朝着桥走过去。男子想在这里折回。女人静静地走过桥去。男子也过桥了。
男子左思右想,在思考自己非要紧跟在女人身后走到这里来的原因。不是依恋她,从离开女人身体的那一刻起,男人的热情就成了一具躯壳。在女人默默地开始准备回去时,男人点燃了一支烟。发现自己的手没有发抖,男子的心情便更加沮丧。就这样顺其自然也挺好的。男子陪同女人一起离开了家。
两人在堤防的小道上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正是初夏的傍晚,繁缕花在小道的两侧星星点点地白花花地开放着。
有一群不幸的人,只会对视如寇仇的异性产生兴趣。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女人今天拜访男子在郊外的家,毫无缘由地对男子的每一句话劈头盖脸一顿嘲笑。男子对女人那穷追猛打一般的侮辱决心当场诉诸武力。女人有所察觉便有了准备。这种被逼入绝境的战栗,煽动起两人被扭曲了的爱欲。男子以错误的形式释放了力量。直到各自清醒时,两人才清楚地知道相互间没有一丝爱意的事实。
于是,两人并肩走着,但相互间能感觉到毫不妥协的反感,感觉到超越以往的厌恶。
堤防下方一条两间(7)宽的河流在缓缓地流淌。男子注视着昏暗中闪着微光的水面,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女人低着头径直往前走,男子只好跟在女人的身后。
不是依恋她,是为了平息事态,是为了善后,尽管这话很难听。男子终于找到了道歉的机会。他在离女人十步远的地方走着,挥动着手杖将一路上的夏草横着砍倒。他心想,如果轻声地对女人说一句“请原谅我”,问题看来就能波澜不惊地得以解决。男子对此颇有心得。但是,他没有说。首先时机已经错过了,这句话看来只有在这以后说才会奏效。如今两人又重新对峙起来,要说出这句话,这不是显得很愚蠢吗?男子横着砍倒了一株芦苇。
列车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女人猛地回过头去,男子也赶紧将脸扭向身后。列车正在通过下游的铁桥,车窗里亮着灯的客车车厢一节一节地在他们眼前驶过。男子生痛地感觉得到女人倾注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列车已经过完,只能听到从前方森林的背后传来的车辆的尾声。男子咬咬牙转向了正面。倘若与女人目光交织的话,就用鼻子哼哼一笑再与她说话。日本的火车也不赖吧。
不料女人已经匆匆忙忙地走得很远。散落着白色水珠花斑、翻新的黄色连衣裙,透过昏暗的暮色渗入男子的眼帘。她想径直回家?干脆结婚吧?不!不能真的结婚,但为了善后,还是要这样谈着试试。
男子将手杖紧紧夹在腋下追赶上去。随着与女人越来越近,男子的决心开始渐渐地动摇。女人稍稍耸着瘦削的肩膀,以端庄的步伐朝前走着。男子跑到离女人两三步远的身后,然后慢慢悠悠地走着。他能感受到一种厌恶感,好像从女人的体内散发出一种难以忍受的臭气。
两人继续默默地走着。道路中央突然出现一簇川柳。女人沿川柳左侧走,男子走右侧。
跑吧,不要什么解决不解决的了。我留在女人心里的印象即使是个胖得发光的恶人,是个普通的男人,也无关紧要。反正男人就是这样的货色。跑吧。
绕过一簇川柳,两人目不斜视地走着,走得更贴近了。要不要对她说一句话?我决不会说漏嘴!他用一只手探摸着袖兜里的香烟。还是这样对她说:做一次女儿,做一次夫人,做一次母亲,人人都要有这样的经历。我们结婚吧。那么,这女人会怎么回答呢?一定会反问我:你是在做梦吧?男子擦了根火柴,女人青黑的半边面颊晃动着浮现在男子的面前。
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女人也停了下来。两人都背对着对方停留了片刻。女人好像根本没有哭泣,男子觉得很可恨,但他故作轻松地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左侧不远处有个男子散步时喜欢来到这里的水车小屋。水车在黑暗中缓缓地、缓缓地旋转着。女人突然转过身,又开始走起来。男子抽着烟,站着没动,也没想要喊住她。
尼姑
这是发生在九月二十九日深夜的事。如果再忍耐一天到十月以后去当铺,就能多赚一个月的利息,所以那天我连烟也不抽躺了一天。因为白天我睡了很多,所以作为惩罚,夜晚我无法入眠。夜里十一点半的时候,房间的拉门咯咯地响了,我还以为是风,但过一会儿又咯咯地响起。哟!会不会有人啊!我心想,便扭动着身子将上半身从被窝里挤出来,伸出手臂打开拉门。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尼姑。
尼姑不胖不瘦,个子有些矮小,脑袋青绿,整张脸庞呈鹅蛋状。面颊黝黑,略施粉黛。眉毛是地藏菩萨的月牙眉,眼睛是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睫毛很长。隆起的鼻子小巧而浑圆,浅红的双唇微微启开,从那隙缝间露出雪白的牙齿。下唇比上唇稍稍突出。黑色的法衣好像上过浆,条条折缝都十分清晰而整齐,但衣服稍显短了些。脚露出三寸左右,那个像橡皮球似的鼓起而柔软的桃色脚背上,长着一层薄薄的汗毛,脚脖子因为穿着过小的白布袜而勒得紧紧的,中间部分显得很纤细。右手拿着青玉念珠,左手拿着朱色封皮的细长本子。
我还以为是妹妹来了,所以说了声“请进”。尼姑走进我的房间,平静地将身后的拉门合上,随着布质坚硬的法衣发出的窸窣声,走到我的枕边,然后端正地坐了下来。我钻进被窝仰面躺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尼姑的脸。我陡感一阵恐惧,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漆黑。
“长得很像,但你不是我妹妹啊!”我这时才发现,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妹妹,“你是谁?”
尼姑答道:“我好像走错了房间。没办法,房间都是一样的啊。”
恐惧渐渐退去。我望着尼姑的手,指甲约有两分长,指关节黑黑的有些皲裂。
“你的手怎么这么脏?我这样躺着看,你的喉咙那里却很干净。”
尼姑答道:“是因为干了脏事。我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才这样拿着念珠和经书遮掩着。我拿着念珠和经书云游是为了配颜色。黑色的法衣配青色和朱色非常协调,能衬托出我的面貌。”她这么说着,啪啪地翻着经书的书页,“读给你听听?”
“好吧。”我闭上了眼睛。
“经文说:观夫人间浮生之相,盖终生悟得无常乃今世之一世虚幻人生……读下去不感到难为情吗?读点别的吧。夫女人之身,有五障三从,三从者,从父、从夫、从子。故使一切之女人……此话太无聊了。”
“你的声音真好听。”我闭着眼睛说道,“再读下去呀!我每天都过得很憋屈。对陌生人的贸然来访,我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觉得好奇,我什么也不问,就这样闭着眼睛随意地交谈,这说明我也能成为那样的人,我很高兴。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什么感觉。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喜欢听童话故事吗?”
“喜欢。”
尼姑开始说道:“我讲个螃蟹的故事吧。月夜里的螃蟹会瘦,这是因为月光将它的影子映在海滨沙滩上,它害怕自己的影子映照得很丑陋,便彻夜不眠,摇摇摆摆地走着。在月光照不到的深海中那轻轻摇动着的海带群里,安安稳稳地睡觉,做个梦见龙宫的梦,那多自在啊。但螃蟹对月光着了迷,只是急急地往沙滩赶。一到沙滩上,立即看见了自己丑陋的影子,便十分惊讶,又万分害怕。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螃蟹一边吐着泡沫一边喃语着,晃晃悠悠地走着。蟹壳很容易碎。不!从形状来看是很容易被压碎的。蟹壳被压碎时似乎能听到碾压声。从前,一只英国大螃蟹生出来甲壳就是红的,很漂亮。这只的甲壳很可怜地开始被压碎。那是民众在作孽,还是这只蟹自己招来的报应?一天,大蟹痛苦地晃动着它那露出白肉的甲壳走进一家咖啡店。咖啡店里聚着一群小蟹,烟雾腾腾地抽着烟谈论着女人。一只法国出生的小蟹长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这只大蟹的相貌。那只小蟹的甲壳上纵横交错地布满着雅致的东方式灰色花纹。大蟹躲避着小蟹刺眼的目光,悄悄地呢喃道:‘你不就是一个被碾压后缩小了的蟹吗?’呵呵,与那只大蟹相比,小不溜秋并且寒酸得惨不忍睹的蟹竟然不知羞耻,刚刚从北方的大洋里出来闲逛,要到月光下去。到了海滨沙滩上,它也害怕了。这个影子,这个扁平的影子如此丑陋,真的是我的影子吗?我是个富有生气的男子汉。可是,看看我的影子!眼看就快被压扁了。我的甲壳如此糟糕,如此弱不禁风吗?小不点儿的蟹这么喃说着,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算是有才能的吧?不!不!即使有,那也是旁门左道的才能,是勉强糊口的才能。你是怎样眼底传情向编辑推销自己稿子的?不是这种手段就是那种手段。假如要流泪博得对方同情就用点眼药水。或是威胁的手段?衣服要穿得有点品位啊!作品里一句注释也不要加。郁闷地这样说:‘如果方便的话……’甲壳疼痛,好像体内的水汽干枯了。只有这海水味才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如若海水味消失的话,啊,我也愿意随之一起消失。再一次回到大海吧?朝着大海的深处不停地下潜?那里有令人怀念的海带群、四处游弋的鱼群。小蟹不停地喘着气,在海滨沙滩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在海边茅屋的阴影下歇了一会儿,在开始腐烂的打鱼船阴影下歇了一会儿。此螃蟹兮,何处之蟹,独来独往。敦贺蟹兮,横行天下,此去何处……”尼姑戛然而止。
“怎么了?”我睁开瞑闭着的眼睛。
“没什么。”尼姑平静地答道,“真无聊。这是《古事记》里的……会遭报应的呀!厕所在哪里?”
“走出房间,在走廊里朝右边笔直走,尽头有个杉木门板,那就是门。”
“一到秋天,女人就会怕冷。”尼姑这么说道,然后像是淘气的孩子似的缩了一下脖子,两只眼睛朝我骨碌碌地转着。我不禁莞尔。
尼姑从我的房间里走了出去。我用被褥蒙着脑袋思考着。我并不是在思考崇高的事情。我只是像个无赖似的奸笑着,心想:这个啊,我是当真了呀!
尼姑有些惊慌失措地返回来,紧紧地关上拉门后,愣愣地站立着说道:“我要睡了,已经十二点了。没关系吧?”
我答道:“没关系。”
我从少年时候起就体会到,无论多么贫困,只要有一床被褥,就会拥有美丽的遐想,因此即使有不速之客在这种场合住下,也根本用不着犹豫。我爬起身,从我垫着的三条褥子中抽出一条,把它和我的被窝并排铺在一起。
“这条被子的花纹很奇怪啊,好像是用有色玻璃拼嵌成的图案似的。”
我从自己的两条盖被中掀起一条。
“不用了,我不要盖被,我就这样躺着。”
“是吗?”我立即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尼姑悄悄地将念珠和经书塞进被子下面,穿着法衣躺在没有床单的被子上。
“仔细看我的脸,看着看着就会睡着了。然后赶紧用力地磨牙,于是如来佛就会降临。”
“如来佛?”
“是啊,如来佛夜里会来巡视,每天晚上都会来。你好像很郁闷,所以可以看得仔细些啊。我事先告诉你,就是为此。”
话音刚落,真的很快便传来安稳的酣睡声。听到尖细刺耳的声音时,房间的拉门咯咯地响了。我从被窝里探出上半身,伸出手去打开拉门,如来站在门外。
如来骑在高有两尺的白象上。白象身上佩有发黑的金鞍。如来清瘦,不!是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形销骨立,如同卷帘门。全身赤裸,只是腰上缠着一块褐色的破布。枯瘦得像螳螂似的四肢上,粘满了蜘蛛网和灰尘。皮肤乌黑,红色的短发卷曲着。脸庞像拳头那么大,眼睛和鼻子都看不清楚,只是都布满皱纹。
“是如来佛祖吗?”
“是的。”如来的嗓音低沉而嘶哑,“我是无路可退才出来的。”
“怎么回事,很臭啊!”我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是很臭。如来出现的同时,我的房间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恶臭。
“真的吗?这头大象死了。虽然塞满了樟脑,但看来还是在散发着气味啊。”然后,如来将声音压得更低,“现在活的白象怎么也弄不到啊。”
“普通的大象也没关系的……”
“不行!从如来的体面来说,那不行。这样一副打扮,我真的还是不想出来。我是被那些讨厌的家伙硬拉出来的。听说佛教很盛行了吧。”
“是的。如来佛祖,您要尽快想办法。我从刚才起就臭得喘不过气来,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你,”如来有些结巴,“真可怜。我出现在这里时,你没感到滑稽?如来的出现方式,你没感到有点不像样吧?你要对我说实话。”
“没有。我觉得很好,觉得您很气派。”
“呵呵!是吗?”如来将身体稍稍向前倾斜,“这我就放心了。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担心这事。我也许是个装腔作势的人吧。现在我能放心地回去了。我让你见识一下如来隐退吧。”如来说完时打了个喷嚏。我刚觉得“糟了”,如来和白象便像纸掉在水里时似的瞬间变得透明,无声地分裂成微尘,又烟消云散了。
我再次钻进被窝里,望着尼姑。尼姑熟睡着,微微地含着笑。好像是迷迷糊糊地笑着,又像是蔑视的笑;既像是无心的笑,又像是官吏的笑;像是谄媚的笑,像是喜悦的笑,也像是破涕而笑。尼姑始终微微地笑着。微微地笑着时,尼姑渐渐地变小,伴着哗哗的流水声变成了两寸大小的偶人。我伸出一条手臂,撮起那个偶人仔细察看。黝黑的面颊凝固着笑意,雨珠般的嘴唇还微微泛红,罂粟籽般的白牙紧密地排列着,栩栩如生。细雪般的两只小手微微发黑,纤细得如松叶般的双脚穿着米粒般的白袜。我轻轻地吹了吹黑色法衣的下摆。
(1) 日本的长度单位,1里约合3.927公里。
(2) 1町等于60间,约合109米。
(3) 一种放置棺材由众人抬着走的轿子。
(4) 香烟名称。
(5) 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20世纪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意识流文学的先驱与大师,也是20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6) 指北欧神话中12位神召开庆宴时闯进来的、没有被邀请的第13位客人邪神洛基。
(7) 1间约合1.8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