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太宰治的孤独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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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

逆行

蝴蝶

他不是老人,才刚过二十五岁,却又是个老人。普通人的一年,这位老人却能足足以快三倍的速度度过。他曾两次自杀未遂,其中一次是殉情。他曾三次被关入拘留所,因为思想上的罪。虽然他终究一篇小说都没能走红,却写过一百多部小说。但是,这些都不是这位老人认真去从事的事业。正所谓驰心旁骛。如今能让这位老人干瘪的胸膛咚咚作响,让他瘦削的脸颊泛起红光的有两件事:醉酒以及瞅着不同的女人无休无止地幻想。不对,是对这两件事的回想。干瘪的胸膛、瘦削的脸颊,这些都不是假的。老人是在这一天死的。老人漫长的人生中,有两件事是真的:出生、死亡。他到死之前都在撒谎。

此时老人正躺在病床上。他的病因玩乐而得。老人有着生活无虞的财产,却是不足以供其玩乐的财产。老人并不遗憾自己将死。勉强度日是老人无法理解的。

一般人在临终时,会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掌看,又或是怔怔地抬眼望着近亲的眼眸,但这位老人却基本闭着眼。他时而紧紧地合着眼,时而微微睁开,颤抖着眼睑,他就是这么安分地做着这些事。他说看到了蝴蝶。蓝蝴蝶、黑蝴蝶、白蝴蝶、黄蝴蝶、紫蝴蝶、水蓝蝴蝶,就在额前成群结队地飞舞。他说那是特意前来的。蝶影弥漫十里远。百万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其声如白昼牛虻的鸣叫。它们是在混战吧。翅膀的鳞粉,断折的腿足、眼球、触角,以及长长的舌头纷纷撒落。

被问及想吃的东西请尽管吩咐。于是老人答曰红豆粥。老人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之际,曾经写过临终的老人呢喃着想吃红豆粥的场景。

红豆粥做好了。在粥里撒上煮过的红豆再佐以盐来调味,是老人的家乡菜。老人闭着眼仰躺着,啜了两勺后便说够了。被问及还有其他的吗。他淡淡一笑,曰想玩。老人善良纯朴、年轻美丽的妻子在近亲面前红了脸,却没有忌妒。随后她握着勺子放声大哭。

盗贼

今年我已经确定留级,但仍要去考试,此乃徒劳努力之美。我因这种美而心动。今早我特意早起,穿上一年未碰的学生服,走过菊花纹章熠熠生辉的高大铁门——战战兢兢地走过。眼前是成排的银杏。右侧有十棵,左侧也有十棵,棵棵高大。树叶繁密时,这条路就会昏暗如地下通道,如今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走到林荫道的尽头,正面就是红色砖瓦砌成的大建筑。是礼堂。我只在入学典礼上才见识过一次内部的模样,印象里仿佛寺院。此刻我仰望礼堂塔上的电子钟,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我一边怜爱地望着侦探小说之父的铜像,一边走下右面的缓坡,进入庭园。这里以前是“猴子”(注:指丰臣秀吉)的庭园。池塘里有鲤鱼、红鲤鱼以及甲鱼。在五六年前还有一对鹤闲庭信步。即使是如今,草丛中也有蛇出没。大雁、野鸭等候鸟会在池塘边栖息。庭园实际不足二百坪,看着却广阔如千坪。这是因为杰出的造园之术。我在池畔的山白竹上坐下,背倚古老槲树的树根,双脚直直地伸向前方。隔着小径,排列着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岩石,在其后便是宽广的池塘。阴天时,池面闪着白光,粼粼微波害羞地交错重叠。我把右腿轻轻地搁在左腿上,小声道:

“我是盗贼。”

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小路上排成一列走过。接二连三、陆陆续续地走过。每一个都是让家乡自豪的孩子,是被选中的俊秀之才。每一个大学生都在读着笔记上相同的文章,每一个大学生都在努力地背诵。我从口袋中掏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我没有火柴。

“借个火。”

我挑了个俊美的男大学生搭话。那个身裹浅绿色外套的大学生停下脚步,视线却没有从笔记上离开。他把叼着的带金嘴儿的香烟给了我后,踱步离开了。大学里也有能与我匹敌的男人。我用那带金嘴儿的外国香烟点燃我的便宜烟后,慢慢地站起身,把带金嘴儿的香烟用力扔在地上,又扭着鞋底狠狠地踩扁了它。随后畅快地去了考场。

考场里已有逾百名大学生,他们全都往后面坐。他们担心坐在前面的座位上就没法自在地写下心中的答案。我表现出秀才风范,在最前排的座位上坐下,手指微颤地抽着烟。我既没有放在桌下可以查阅的笔记,也没有一个可以互相小声商量的朋友。

没多久,脸色泛红的教授拎着鼓鼓的包慌慌张张地跑进考场。这个男人是日本第一的法国文学家。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身材壮实,我从他眉间的皱纹隐隐感到了威严。据说这男人的弟子里有日本第一的诗人和日本第一的评论家。日本第一的小说家,我想到了这个,脸上暗暗发烫。教授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题目时,我身后的大学生们窃窃私语的,大多是满洲的景气的话题,而不是学问。黑板上写着五六行法语。教授重重地在讲台旁的扶手椅上坐下,颇为不悦地甩出一句话:

“这种题目想要留级都不行。”

大学生们无力地低笑。我也笑了。教授随后嘟囔了两三句莫名其妙的法语,在讲台的桌面上开始写起了什么东西。

我不懂法语。我打算不论他出什么题目,我都写福楼拜很幼稚。我假装认真思考了一阵,时而轻轻地闭上眼,时而挠着短发下的头皮,时而盯着指甲的颜色看。然后,我拿起笔开始写:

福楼拜很幼稚,他的弟子莫泊桑则很成熟。艺术的美归根到底是对市民奉献的美。福楼拜不理解这悲哀的达观,莫泊桑却明白。福楼拜为了一雪自己的处女作《圣安东尼的诱惑》遭受不合理评价的耻辱而穷尽一生。他经历着所谓的刳磔之苦,每写完一作,不论世间评价如何,他所受屈辱的伤口都会越发地剧烈疼痛,他心里无法填满的空洞也渐渐扩大、加深,最终撒手人寰。受骗于杰作的幻影,迷惑、沉溺于永远的美,最终不要说是一个近亲,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波德莱尔才是幼稚。以上。

我不会写诸如“先生,请让我及格”这种东西。我重读了两遍,没有发现错误,于是左手拿起外套和帽子,右手拿着那张答卷站起身。我身后的秀才因为我的起立而惊慌失措。我的后背正是这男人的防风林。啊,这个兔子般惹人怜爱的秀才的答卷上写着一个新晋作家的名字。我虽然可怜这个有名的新晋作家的狼狈样,但还是对那邋里邋遢的教授颇有深意地行了个礼,交出了我的答卷。我安静地走出考场后,几乎立刻滚落似的冲下台阶。

走到室外,年轻的盗贼悲从中来。这忧愁是何方神圣,竟不请而来。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外套披在肩上,大踏步地走在银杏树间的石子路上,只因腹中空空——我如是回答。二十九号教室的地下有大食堂。我往那里走去。

饥肠辘辘的大学生们的队伍仿佛长蛇一般从地下室的大食堂里排到入口,再蔓延到地面,队列的末尾已经到了银杏树下。在这里用十五钱就能吃到很有分量的午餐。队伍大约有一条街那么长。

——我是盗贼。稀世的乖戾之人。艺术家从不杀人。艺术家从不盗物。你们这些差劲的小乖乖。

我把大学生们逐个推开,终于到了食堂的入口处。入口处贴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这么几句话:

今日,诸位的食堂也诚惶诚恐地迎来了创业三周年纪念日。为表祝福之意,特奉上些许餐品。

那些免费的餐品就摆在入口处旁边的玻璃柜里。红色的大虾栖息在荷兰芹的叶下,切成两半的白煮蛋切面上,蓝色的寒天被花哨地画成了“寿”字。我试着朝食堂里张望,身着白色围裙的服务员少女们轻盈地穿梭在黑压压的、正在享用免费餐品的大学生之间。啊,天花板上是万国旗。

在大学地下芬芳的蓝色花朵是止痒的消毒剂。实在是遇上了好日子。一同庆祝吧,一同庆祝吧。

盗贼如落叶一般飘然退后,飞舞到地面,委身于长蛇的末尾,眼看着消失了身影。

决斗

这不是在模仿外国。不夸张地说,是因为打心底里想要杀死对方,然而动机并不深远。并不是因为有个男人和我一模一样,这世上不需要两个相同的东西,所以我们打心底里互相憎恨,也不是因为这男人和我的妻子以前有过纠缠,总是佯装自然主义对邻居们娓娓描述那两三次的事实。对方是我这晚才在咖啡馆遇上的身着狗皮马甲的年轻平民。我偷了他的酒。这就是动机。

我是北方城市近郊的高等学校的学生。我很贪玩,但在金钱方面却很小气。平时总抽朋友的烟,也不剪发,辛苦攒了五元,就一个人偷偷去城里一点儿也不剩地花光。一个晚上花的钱不能超过五元,也不能低于五元。而且我的那五元总是能花得最有成效。首先,我把自己攒的那一块块小硬币跟朋友换成五元纸币。几乎能割破手的崭新纸币令我的心跳越发加速。我看似随意地把纸币塞进口袋,然后就出发去城里。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一个月一次或两次的外出。当时我正被不明来由的忧愁折磨。绝对的孤独和对一切的怀疑。这话若说出口则很令人作呕!比起尼采、曼·德·比朗,还有佐藤春夫,我觉得还是莫泊桑、梅里美以及森鸥外更货真价实。我在五元之游里倾注了我的生命。

就算去咖啡馆,我也绝不表现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我会假装自己玩累了。如果是夏天,就说给我冰啤酒。冬天的话,就说给我热酒。我想让人以为我要喝酒都怪季节。我不情不愿地喝着酒,看也不看一眼美丽的女招待。任何咖啡馆里都会有那么一个缺乏魅力却肉欲纵横的中年女招待,而我只对这样的女招待搭话。主要是聊这一天的天气以及物价。我很会清点喝空的酒瓶数量,快得连神仙都注意不到。当桌上有了六个啤酒瓶,或是有了十只日本酒的酒壶时,我就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唰地起身,低声说一句:“结账。”不会超过五元。我故意把手伸进每一个口袋,假装忘记把钱放在了哪里。最后才发现是在裤子口袋里。我用右手伸进口袋磨蹭一阵,好像正在从五六张纸币里选。终于,我把一张纸币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假装确认那是十元纸币还是五元纸币后,交到了女招待手里。找零虽然少了些——我说着,却看也不看全给了女招待。然后我缩着肩膀,大踏步地走出咖啡馆,在到学校的寝室前,我都不会回头。从第二天起,我又开始攒一块一块的硬币。

决斗之夜,我去了名叫“向日葵”的咖啡馆。我披着深蓝色的长斗篷,戴着纯白的皮手套。一家咖啡馆我不会连续去两次。我害怕每次固定拿出五元纸币会引人怀疑。距离我上次来“向日葵”,已经隔了两个月。

那一阵一个外表和我有些相像的异国青年电影演员正崭露头角,所以我也渐渐开始吸引了女性的目光。当我在那家咖啡馆角落的椅子上坐下后,那里四个穿着各式和服的女招待全都站到了我的桌前。那时是冬天。我就说:“给我热酒。”然后假装很冷似的缩起脖子。与电影演员的相似带给了我直接利益。即使我没有说话,一个年轻的女招待也给了我一根烟。

“向日葵”又小又脏。东侧的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一个头发盘起的女子正疲惫地托着腮微笑,她的脸有一二尺长,露出的大牙齿约有胡桃一般大。海报的下方横向印着黑色的盔甲啤酒。而与之相对的西侧墙上则挂着一面一坪大的镜子。镜框上涂有金粉。北侧的入口处挂着毛呢帘子,红黑竖纹,脏兮兮的,在帘子上面的墙上,用图钉钉了一张西洋女性的照片,她正裸躺在草原的池沼畔大笑。南侧的墙上贴着一只纸气球。它就在我的头上方。这里不和谐得令人恼火。三张桌子、十把椅子。正中央有火炉,地上铺着木板。我知道在这家咖啡馆里无法平静。所幸这里的灯光很暗。

这一晚,我受到了异样的盛情款待。当我喝光了那个中年女招待为我倒的第一壶温热日本酒时,刚才给了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招待突然把右手手掌伸到了我的鼻前。我不慌不忙地缓缓抬起脸,注视着那女招待小小眼眸的深处,她说:“给我算命吧。”我立刻明白了。即使我不言语,我的身体也散发着浓厚的预言家气息。我没有碰女子的手,只是看了眼,就轻声说:“你昨天失去了爱人。”说中了。异样的盛情款待就此开始。一个胖胖的女招待甚至称我为大师。我给大家看了手相。十九岁。属虎。因为喜欢的男人太过优秀而受到煎熬。喜欢玫瑰。你家里的狗生了狗崽,狗崽有六只。全部说中。那个瘦瘦的、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招待在被说中失去了两任丈夫后,眼看着耷拉下了脖子。这个不可思议的命中是让我最为兴奋的。酒壶已经空了六只。这时,身穿狗皮马甲的年轻平民在入口处出现。

平民在我旁边的桌旁把那毛皮的背朝着我坐下,说了声威士忌。那是张有着斑点花纹的狗毛皮。由于这个平民的出现,我桌前的欢快气氛就暂时冷了。我的心里阵阵抽痛,开始为已经喝空了六只酒壶而后悔。我想再醉一点。我想把今宵的欢喜夸大再夸大。只能再喝四壶。那样不够。不够。偷吧,偷了这威士忌。女招待们不会认为我是为了钱而偷,而是当成预言家风范的古怪玩笑而送上喝彩吧。而这个平民也会以为这是醉汉的恶作剧而露出苦笑吧。偷!我伸出手,拿起邻桌的威士忌酒杯一饮而尽。没有喝彩。突然鸦雀无声。平民转向我站起身。到外面去,他说着走向入口。我也嗤笑着跟在平民身后走了过去。经过嵌在金色镜框的镜子时,我飞快地看了一眼。我是大度的美男子。镜子的深处有一张一二尺长的笑脸。我的心情恢复了平静,带着自信啪地拨开毛呢帘子。

我们站在写有“THE HIMAWARI”(向日葵)黄色罗马字的方形檐灯下。四个女招待的四张白皙的脸出现在昏暗的门口。

我们开始了如下的争论。

——别太瞧不起人。

——没有瞧不起你,就开了个玩笑,算了好吗?

——我是平民,被开玩笑会发火。

我重新看了看平民的脸。小脸、平头、稀疏的眉毛、单眼皮、三白眼,皮肤还很黑。身高比我还着实矮了五寸。我坚持想要搪塞过关。

——我就想尝尝威士忌,因为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想喝。可惜了威士忌,就是这句话。

——你很坦白,很可爱。

——别出言不逊,你不就是个学生吗?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然而我已经是个算卦先生了,是预言者哦,令人吃惊吧。

——别装醉了。趴下道歉。

——要理解我最重要的是勇气。这话很好吧。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焦急地等着女招待们来劝架。但她们全都冷着脸等着我挨揍。这时我被揍了。他的右拳从旁边突如其来,我飞快地缩起脖子,退了大约十八米远。而我那有着白色线条的帽子当了替身。我微笑着,故意慢慢地迈开步子去捡帽子。因为每天都是雨夹雪,道路很是泥泞。我蹲下身,盘算着一捡起那沾满了泥土的帽子就逃。这样就省下五元,再去别的地方喝。我跑了两三步,滑倒了,摔了个四脚朝天,就像是被踩扁的雨蛙。我对自己的落魄感到恼火。手套、上衣、裤子还有斗篷全都沾满了泥。我慢吞吞地爬起身,昂着头返回平民的方向。平民被女招待们围着保护了起来。没有一个人站我这边。这份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我想向你道谢。

我冷笑着脱下手套扔开,连更昂贵的斗篷也一把扯下扔进了泥里。我对自己这颇有古风的台词以及动作感到些许满足。快有谁来阻止我。

平民也扭着身子脱下了狗皮马甲,交到给了我香烟的那个美丽女招待手里,然后一只手探进怀里。

——别做卑鄙事。

我摆好架势提醒他。

他从怀里摸出一根银笛。银笛璀璨地反射着檐灯的光。他把银笛交给了失去了两任丈夫的中年女招待。

平民的这番潇洒令我失去理智。这不是小说,我是真真正正地想要杀了这个平民。

——出来。

我吼着。飞起腿用力地把泥靴踢向平民的方向。踢翻他以后就挖了他那清澈的三白眼。但泥靴却徒劳地踢空了。我意识到自己的蠢样,悲从中来。微热的拳头命中了我的左眼连带大鼻子。我的眼中喷出了赤红的火焰。我看着那火焰,然后佯装趔趄。一个巴掌命中了我的右耳连带脸颊。我双手撑在了泥里,猛地咬住平民的腿。他的腿很硬。那是路旁的白杨树干。我趴在泥里,这时才急着想要号啕大哭,可悲的是,我连一滴泪都哭不出来。

黑鬼

黑鬼进入牢笼。笼子大约一坪大小,漆黑的角落处摆着一张圆木凳。黑人坐在凳子上刺绣。在这么黑暗的地方要如何刺绣,少年如精明的绅士一般冷笑,鼻翼的两旁刻下了深深的皱纹。

日本马戏团带来了一只黑鬼,村里一片哗然。据说那个黑鬼吃人,长着赤红的角,全身长着花一样的斑点。少年完全不信这些,他觉得村里的人们也不可能是打心底里相信这些而传谣。一定因为平时过着没有梦想的生活,这个时候才会编出天花乱坠的传说,假装相信并沉醉。少年每次听到村里人说的这些粗制滥造的谎言,就会咬着牙捂起耳朵,飞奔回他的家。为什么这些人不聊些更重要的事呢?那黑鬼据说不是雌的吗?

马戏团的乐队在村里的狭窄小路上列队游行,不到六十秒的时间就在村里的每个角落都传遍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大约只有三百米,两侧排列着茅草房。乐队到了村落尽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们反复演奏着《萤之光》列队走在油菜花田间。然后走进插秧正酣的水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排成一列前进。他们没有漏过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又走过浮桥穿过森林,甚至去了半里开外的邻村。

村落的东端有一所小学,小学再往东挨着牧场。牧场大约有百坪大,种满了白车轴草,两头牛和六头猪正在玩耍。马戏团在这个牧场里搭起了鼠灰色的帐篷小屋。牛和猪被转移到了牧场主的库房里。

夜晚,村里的人用布包住脸三三两两地进了帐篷。有六七十个客人。少年使劲推搡着大人们到了最前列。他把下巴搁在圆形舞台旁拉起的粗绳子上,一动不动。有时他会轻轻地闭上眼,假装入迷。

惊险的杂技节目开始了。桶、绳网、鞭子声、金花锦缎、干瘦的老马、松垮垮的喝彩以及煤石灯。大约二十只嘎斯灯被间隔不等地挂在小屋的各处,夜晚的昆虫们围绕在其周围舞动。或许是帐篷的布料不够,小屋的天花板大约开了十坪的天窗,可以望见星空。

两个男人推着黑鬼的牢笼走上舞台。笼子哗啦哗啦地滑上了舞台,似乎在其底部装有轮子。蒙着脸的客人们发出了怒号与掌声。少年无精打采地挑起眉,开始静静地观察笼子内部。

嘲笑的表情从少年的脸上消失了。黑鬼绣的是国旗。少年的心脏咚咚地发出轻跳声。这不是出于军队或是类似军队概念的原因。因为黑鬼没有欺骗少年。黑鬼真的在刺绣。因为国旗的刺绣简单,所以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真是庆幸,这个黑鬼是个诚实的人。

过了一会儿,身着燕尾服、蓄着仁丹胡的太夫 太夫:马戏团里比较高级的艺人。向客人介绍了她的大致来历,然后对着笼子“凯洛莉、凯洛莉”地叫了两声,优雅地挥起右手的鞭子。鞭子的声音尖锐地刺入少年的胸膛。他对太夫感到嫉妒。黑鬼站了起来。

黑鬼在鞭子声的威胁下,缓缓表演了两三个把戏。那都是下流的表演。除了少年之外,其他的客人都不知道。她吃人吗?她长着赤红的角吗?这些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黑鬼的身上围着一件蓝色灯芯草的短蓑衣。她似乎涂过油,每一处都闪着光。最后,黑鬼唱了一段歌谣。伴奏是太夫的鞭子声。歌谣里就是“肥皂、肥皂”这样简单的词汇。少年很喜爱这歌谣的感觉。不论是多么笨拙的词汇,只要怀着感伤的心,就一定能够发出动人的回响。想到这一点,少年再次用力闭上眼。

这一晚,少年思念着黑鬼,弄脏了自己。

翌日早上,少年去上学。他翻过教室的窗,跳过后门的小河,朝着马戏团的帐篷跑去。他从帐篷的缝隙窥探昏暗的内部。马戏团的人像青虫似的随地睡在铺满了被褥的舞台上。学校的钟声响起。要开始上课了。少年没有动。黑鬼没有睡。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学校变得寂静。已经开始上课了吧。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和医生菲利普。从前在欧洲有个名叫亚历山大大帝的英雄。少女的朗读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少年没有动。少年相信,那个黑鬼只是个女人。她平时一定会从笼子里出来,和大家一起玩耍。就是一个会洗碗、会抽烟、会用日语生气的女人。少女的朗读声停下了,响起了教师嘶哑的声音。我认为信赖是美德。亚历山大大帝因为拥有这一美德而保住了性命。诸位。少年还是没有动。她不可能不在这里。笼子肯定应该是空的。少年挺直了肩膀。我在偷看的时候,黑鬼会偷偷来到我身后,紧紧抱住我的肩。所以背后也不能放松,必须把肩膀收得紧紧的,让她能抱住。黑鬼一定会把绣好的日之丸旗送我。这个时候我不能示弱,要对她说:我是第几个了?

黑鬼没有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和服的袖子拭去窄额头上的汗,慢吞吞地返回学校。我发烧了。肺似乎不太好。他完全骗过了身穿袴和服、脚蹬高帮皮鞋的年迈男教师。坐到自己的座位后,少年还是假装咳嗽。

据村里人说,黑鬼还是被关在笼子里抬上了带篷马车,离开了这个村子。太夫为了防身,口袋里藏有手枪。


(1) 太夫:马戏团里比较高级的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