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进序曲
那场君臣兄弟两人间的对话,像是描绘了一张蓝图;往后,就该照图施工了。
第一步:令公子絷在宗室和信臣后代中挑选机敏者,带领着进入中原学习,恢复并扩大、深化立国之初襄公的做法,让国家政权的后继者增长见识。
第二步:令公子絷在赴中原考察学习的同时,寻访政治、文化、生产等各方面的优秀人才,设法请他们到秦国参与国政。由此,秦国开创了任用客卿的先河。
第三步:重点分析最近的强大诸侯晋国,将其作为秦渗入中原政治生活的突破口,具体实施参照的是他们所理解的伐交策略。
其中,第一步是长期任务,任好和他的臣子们,并没期待马上看到结果。第二步,公子絷的效率应该说还可以——才不到一年,就拉回来几个精通农事的,任好一一委以相应职位,可他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他更想要政治层面,甚至是国家策略层面上的大才。所以,他给了絷更大压力,要他下次一定带回高等级人才,哪怕只一两个,不然,就先不要回来复命。
至于第三步,他则决定跟即位已经十八年的晋侯姬诡诸,玩一把大赌局。
凭借絷带回来的见闻,他对晋国和可以做自己长辈的对手晋侯,做了一番研究。晋侯姬诡诸,从其父晋武公手中接过内乱了近百年的烂摊子,花了大量精力,把老晋国(唐)和自家起家的曲沃,整合成一个庞大国家;多年来,外攻内治得法,不仅弥合了父亲武公和他自己的非正统缺陷(他们是七八代以前老国君文侯姬仇的弟弟姬成师的后代,在当时的宗法概念下不能算正统),还把饱受战乱的国家带上了健康发展的正轨。他还有几个很有才干的儿子,长子申生是齐侯(齐桓公)女儿所生,被立为太子;另两个成年儿子重耳和夷吾,虽是胡人所生,可也都是天下闻名的君子、俊才……应该说,正在走向繁荣富强,且政治上拥有充沛后续力量的晋国,是有足够分量可以把秦托入中原政局的合作者,也是值得花气力、花本钱一分高下的对手。可在肯定晋国价值的同时,任好总感觉,晋侯姬诡诸和他那三个人见人爱的儿子东一个西一个彼此离得老远住着,又显然不是居险守要的态势,似乎不太正常。其中究竟,他当时看不清,也无从猜测,当然也就完全不能预知这个不太正常的感觉对日后秦、晋关系的巨大影响。
当一个好赌的人被“感觉”和“不太正常”侵袭的时候,兴奋、神秘和有可图,就会比常人更快、更强劲地反射到脑海里,赌性也就一定会在这种反射的刺激下,迅速膨胀。今天,有论调说“政治家都是赌徒”。对错且不去评。二千六百多年前秦伯嬴任好的时代,也还没有“政治家”的概念。但任好确实是个好赌的人。所以,他不自觉地进入了又一个赌注更大、输赢更不可预测的赌局。不过,我们之所以并不称其为“赌徒”,除了在意其历史地位,还因为他虽好赌,但绝不滥赌。作为一国之君,他也绝不敢滥赌。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看到后来一系列的文武张弛。
即位第二年(公元前659年),秦伯任好亲自领一支尖兵,奔袭了地处秦、晋两国之间,聚居着东迁戎族的小地方茅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取得了胜利,占领了茅津。他令军队把秦国的黑旗插得高高的,让晋国戍边军队远远能看到;又令国内增兵过来,摆出背靠茅津继续向东,也就是向晋国方向进攻的架势。
其实,他并不打算主动跟晋国开仗。这一战,与其说是为建立可以向东攻击的军事基地,毋宁说是对晋国的国力、战力、反应速度、外交和军事策略等一系列重要因素的试探,也就是他理解的伐交中的“伐”。平心而论,除了迎头反击和遣使来商议茅津的归属之外,他并没能设想出晋国可能采取的其他对策。所以,当时他的心理赌盘上,只有两个选择点。一是晋国正面反击,那就说明,晋根本没把秦放在眼里,也说明晋侯是个莽夫。二是晋国遣使议地,那就说明,晋重视秦的武力,也可以初步认定其有意跟秦展开交往。揣着有些忐忑、有些焦灼,也有些兴奋的心情,他坐镇茅津,静静等待晋国,或者说晋侯姬诡诸的回应。可等了好久,都没等来一丁点儿反应,心不禁悬起,继而焦躁、为难。好比一个赌局,你押了,而对方却似乎连赌局已经开始都还不知道。不同的是,平常的赌局,你可以随口提醒对手:嘿,伙计,开始了……可在这场赌局中,要想提醒,就得再打一仗,再再打一仗。
这可就难了——能否把握每战必胜?军需供应能否接济得力?还往哪里打?对方还不回应,又当如何?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一直打到晋国土地上,两国真的开战?那不就全盘颠倒了吗?……完全没有伐交经验,甚至可以说都并没完全搞懂这俩字儿全部含义的秦伯,被自己问傻了,终于没能有个合适的策略,最后决定结束这一轮,回去好好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归途中,他忽而兴起,带十几个亲信随从跑到岐山打猎。没猎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倒遭遇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上山转一圈儿再回到山脚时,远远闻见烤肉香气。近前一看,拴在山下备用的宝马,被拆卸得七零八落,血淋淋地架在篝火上正烤着。四下围坐着几十个衣着土气的山民,脸上挂着期待的笑,自己的看马倌儿被捆在大树上,一脸焦急尴尬。随行军士一见此状,呼啦啦冲了过去,眨眼工夫制伏全无防备、武艺不精的山民,绑了领头的拖到脚下。在以牧马起家的秦国,马的生命,特别是好马的生命,很受尊重。就算死了,也不能肢解,更甭说烤着吃了。国君的马,更有着特别的身份,私下抽打都要问罪,山民们的做法,按当时秦国制度,是应该处死的。刚还高高兴兴等着吃肉的山民,听了这番缘由,再看气宇轩昂的马主人、他们的国君,兴致早跑得无影无踪,光剩下两腿发软,磕头请罪了。
看着这帮人的可怜相儿,秦伯心下又气又笑,说算了算了,想是饿急了,又不懂那些规矩,松了绑,让他们美美吃一顿吧,反正马也死了,活不过来了。山民们听懂了,很感激地磕头。秦伯问他们,是不是饿了很久了?点头。又问,此前莫非没人告诉过你们国家法令吗?摇头。他于是对左右说:“看见了吧,咱秦国,现在就这么个样儿。要想让百姓都吃饱、懂礼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底下人听得似懂非懂。他又说:“干脆,咱也尝尝马肉的滋味,拿些好酒来。”见山民们还有些怯,他就哄他们:“吃马肉得喝酒,不然会生病;你们杀的可是好马,更要喝好酒、烈酒才吃得……”山民们这才确信,君上真的不怪罪他们了,放下了心。
就这么,君臣一行,跟冒失的山民,围坐成老大一片,一家人似的吃喝起来。酒喝到起兴,人也就快活亲热了。山民中领头的很激动地说:“今天君上饶了他们,日后定以性命效忠。”秦伯笑问:“可是当真?”他们说:“山里人虽蠢笨蛮野,但从不欺人。”秦伯说那好啊,你们去茅津安家吧。寡人刚刚把那里的戎人赶走了。那可是好地方啊,去了放放牛羊,种种地,再用不着偷马匹解饥了……
纯朴的山民们,后来还当真举族迁去了茅津。对秦伯任好而言,吃马肉的事,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段有趣经历;可对山民们而言,那一天,却是他们新生活的开端;甚至可以说是他们的重生之始。任好并不曾想到,这些被自己一时兴起赦了死罪的山民,将会在后来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重要到关乎了他的生命,甚至关乎了秦国跟晋国绵延几十年的战略关系。当时的他,还沉浸在茅津之战无果,下一步不知该怎么走的焦虑中。不过,这种焦虑并没持续太久。
回到雍城不几日,公子絷回来交令了。这次,他并没带回什么特别的消息,只带回来一个人——相貌堂堂,谈吐不俗。絷介绍说,此人名叫公孙枝,是在晋国的田垄间相遇的。当时路过,见其双手各执一锄耕地,且每锄必深盈尺,心想还没见过如此有力的农夫,不禁驻足观看。却不想这农夫居然看也没看一眼就问:“秦国公子驾到,莫非有什么指教吗?”着实吓他一跳。他当时是一个人,穿着也很普通,常人根本就看不出身份,更不可能张口就道“秦国公子”。于是就问:“尊驾莫非认识我?”农夫还是没看他,边锄地边漫不经心地说:“从这田间过路的人多了,可脚步如此笃定的,就只您一位,说明身份不凡;我这锄地本领,见的人也多了,可能停下注视的,也就只您一人,说明您意也不全在行路。当今天下,能只身驱步到田垄之间的贵人,不是来自秦,便是来自楚。阁下以为,楚之贵人,会来到此间吗?楚之贵人,会对锄地有如此兴趣吗?若是秦人,就不难猜了。秦伯正在茅津厉兵,重臣又不可能如此悠闲从容,不是公子,又会是什么人呢……”一番话下来,絷眼中的这个汉子,就不再只是个有力气的农夫了。他意识到,此人的见识、头脑都绝非凡俗,弄不好就是君上要找的那种“大才”,于是当即施以诚礼,攀谈起来……
任好轻轻捋着胡须,听得入迷,见絷不再说下去,就催问后来。絷说:“后来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奇人即将亲口告于君上的话。”他随即转向公孙枝,说,“公孙先生,此番可向我国君上陈述您的高见了。”
没等公孙枝开口,任好先施礼下去,说先生既已来秦,不妨赐教一二,任好自觉尚非顽冥不化,愿诚心请教。公孙枝不曾料这位传说中尚武好赌的新君,竟如此谦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客套了……
翌年,晋国对茅津之战进行了反击——从小邻居虞国借道,征伐了再西边的另一个小邻居虢国,占领了虢国治下叫作下阳的地方,兵锋直指秦国东边的险要门户函谷关和崤山。如果说,攻占茅津,是秦国向晋国方向楔入了一根钉子,再给几锤,就可以钉进晋国肌体。那么,晋国攻占下阳,就像是在旁边向稍稍内斜的反向,也钉了一根钉子。如果秦在茅津加力,晋国钉子的尖儿,就会咬住秦国钉子的尾巴,甚至会破关而入;如果秦国不动,主动权就交到了对方手里,只要稍一加力,秦国要么抽回自己的钉子对抗,要么等着被钉出血。
秦伯得到晋国动态的报告时,公孙枝“大人”正奔走在秦国的田垄间,用他的理念,完善着秦国特有的“爰田”制度(一种比中原传统的井田制灵活自由的田亩制度,带有游牧生产方式的痕迹,源于秦文公时代,到公孙枝来到秦国时,已实行了百年有余),不遗余力地推行自己的君上任好举国务农的决策。
按前一年公孙枝的分析,晋国不可能对茅津的事一点儿不反应,但也多半不会正面反击。正走在顺途上的晋国和正渐渐老去的晋侯姬诡诸,都需要安定,不需要战争;就算有战争图谋,心思也多半会用于中原,用于东南方向,而不是西北;就算真的开战,也会首先选择比较了解、比较容易制伏的对手,而不会是跟戎人缠斗几百年、几乎从没停止过战斗的秦国。可他没想到,晋国竟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反击。
在被急召回雍城议政的路上,公孙枝反复问明晋国的军事动作,仔细思考了好几个来回,再站到秦伯面前时,心里已经很有了些底。他告诉国君:晋国此举,绝非一般捞回面子式的反击,晋侯姬诡诸,也绝非为了面子而用兵的等闲之君。第一,他没有马上反击,而是等了整整一年。那么这一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其攻略固然异于平常,可想出这个办法,再做相应的准备,需要一年吗?第二,借道而攻的做法,也很耐人寻味。他完全可以绕过虞国攻打虢国。可为什么没有?第三,他为什么偏打虢国,却又不灭之,而单单占了小小下阳?第四,既然兵锋已指崤函(崤山、函谷关,并称“崤函”),为什么不再有进一步动作了呢?
对于公孙枝这一系列的提问,秦伯任好真正能回答的,只有第四点:兵至下阳而止,是因为晋国并不想真正跟秦开战。至于前三点,公孙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之所以时隔一年才做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很可能其中至少半年都在静观秦国攻占茅津之后的进一步动作。之所以借道虞国而没有绕道,是要向秦国表示:晋对虞、虢都有充分的控制力,而这两个蕞尔小国,恰在秦国东境的咽喉位置。不灭虢国,单取下阳,除了给自己留出抽身的机会之外,似乎不能再有别的解释了……
话还没说完,秦伯的眼睛就放出了异样的光彩,猛然站起身,疾步走到公孙枝面前,亲热地拍打道:“寡人似有所悟矣,公且暂住,待寡人分说。如谬,务请正之!”公孙枝知道他又犯赌瘾了,就打趣道:“君上若言中枝所想,枝愿代絷公子往中原求贤;若毋中,则请君上赐枝今年双邑。”秦伯听了,哈哈大笑,又猛拍了公孙枝肩膀几掌,把个大树般结实的公孙枝拍得直打晃。笑罢,拍毕,朗声道:“妙局妙局!”接着,他就老实不客气地陈述起自己的观点:
“晋国之意不在战,而恰在谋交;可仅凭茅津的事,对秦的态度还不能十分把握。而实际上,晋也很想跟秦展开交往,而且还很急切,急切得不能再等,所以就出手试探了。试探的结果有三:一是秦对抗,那便谋交不成了,他可以打,也可以撤。打的话,已占了地利;撤的话,可以拿那两个小国抵挡,消耗秦的攻势。二是秦示好,则谋交可期矣。三是秦还不反应,那他就再敲打,把结果引向一或二……”
说到这儿,公孙枝退了几大步,向秦伯深施一礼,说:“君上赢了,枝即往中原求贤。”任好笑笑说那个不急,当下急的是如何应对晋,卿务必要帮寡人啊!公孙枝道:“但凭差遣。”把球踢了回去。任好又笑了,说你今天是拿定主意要难倒寡人了。然后背起手走起来。人家沉思,都是慢慢踱步,这位行伍出身的君主,却是大步如飞,衣袂飘扬,直走得公孙枝和在场几个老臣眼花缭乱、面面相觑。走了大约一顿饭工夫,他忽然停住,问公孙枝:“公之前曾言,晋侯有一女,乃晋太子胞姊,当下无夫家?”公孙枝点头。秦伯不等对答,便铿锵有力地发出了一连串指令:
第一,茅津守军大部撤回,只留少许戍卒;第二,如晋随之撤出下阳主力军,即遣公孙枝为使,入晋为秦伯求娶晋侯之女、晋太子之姊,并借在晋之机,设法弄清晋急切与秦谋交的特别原因;第三,如晋不撤军,茅津归师即往下阳方向包抄、备战。
公孙枝本以为秦伯会询问、商议联姻的事,却完全没想到,君上竟会直接做出决定,而且如此坚定、如此自信、如此周密。意外之余,不禁暗想:该不会是又一轮赌局开始了吧。
跟秦伯任好相比,晋侯姬诡诸,显得傲慢而阴沉。花白须发间,闪烁着鹰隼般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会见公孙枝的整个过程里,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请贵使尽陈。”待公孙枝一气说完秦伯的联姻提议,又沉默好一阵后,才说了第二句话,只一个字:“可。”被后世传颂成了成语的“秦晋之好”,就这么促成了,连听到公孙枝如实交代的秦伯任好,都感到有些意外。
按周礼,诸侯间的婚姻,极其庄重烦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缺一不可,都得有板有眼。对此,秦伯任好,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也打心眼儿里乐意接受。在他的见解中,那些有悖秦地俭朴实际行事宗旨的风格和做法,代表着“风化”。他甚至想过在国中推行这套制度,以及其他一些来自中原的、无论从实用角度还是从秦的传统观念上都很令人费解的制度。但很快就因为公孙枝“中原风物繁,利秦者取之,未合者当弃”的谏言而打消了念头。可不是嘛——你秦国是想借学习中原自我强大、自我开化呢,还是打算不遗余力地变成中原诸侯的复制品?作为秦国君主,他自然选择前者。大概也正因如此,虽然履行了周礼,他仍不愿从根本上放弃秦的性格。联姻的最后一个环节“迎亲”结束后,他采用了秦国的方式跟晋国新娘开始了婚姻生活的第一幕。
古朴奔放的秦式新婚夜,让并非初婚的晋国新娘又羞怯又兴奋,偎在丈夫坚实温暖的怀里,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拣了个没头没脑的话题:“君上如何想起要娶妾身?”本来,这只是完了事儿还不想睡的没话找话,可新郎听来就不同了。借着闱外昏暗飘忽的灯火,秦伯任好怔怔地看着新娘一脸的羞红和如云的发丝,沉吟良久,反问:“卿果欲矣?”意思:“你真想知道吗?”弦外之音是:“你难道不知道?”新娘不语,只是慢慢在丈夫怀里点头。任好轻轻抚摩新娘光滑如水的肌肤,忽然换了话题,问她:“你们中原人男女欢爱,是不是不脱光衣服的……”这问题,新娘没法回答,只能撒娇般地轻轻捶打男人。小拳头轻柔地敲打在心房上,任好的心,忽而有几分酸痛。也不知怎么想的,他竟就那么光着身子,在床笫之间,对沉浸在欣喜、沉醉、娇羞和忐忑中的新娘,和盘道出这场婚姻的目的:
“我秦国出身低微,地处偏陲,立国百余年,向为中原所鄙。历代先君无不东望图强。寡人自兄长手中接过君位,立志穷毕生以强秦。秦欲强,必东进;欲东进,必遇晋。晋乃贵胄大国,与晋交融,则秦之东路可通。联姻之举,实为一搏。中,即可见晋不轻秦,则进可共谋以图大,退可相制以弭兵……”
他感觉新娘身子动了动,下意识地住了声。心里有个令人不安的什么东西滚了个来回——说多了?说早了?说得太透了?……还没整清楚,就听新娘问:“若求亲不成呢?”他笑笑,笑得有点儿干:“那就不用说了,这不是——成了吗?”
应该说,新婚之夜的后半段,秦伯任好没过好,一直在忐忑着自己的表白是不是刺伤了新娘,一直在静静听新娘的呼吸。她倒像是睡得很香呢。照他想来,听了那样的一番话之后,该不会睡得这么香的。她要么是个傻女人,要么就是早料定了……
心中七上八下地踌躇着,他几乎彻夜未眠。终于勉强睡着时,天已见亮,没睡多会儿就醒了,发现新娘一身正装跪在身旁,吓一跳,忙问:“卿何以如此?”新娘深施一礼,答:“妾在此侍候,并谢君上昨夜之赤诚。”
她说,其实,联姻的目的,父亲早就跟她说透了。就算不说,自己三十来岁的人,猜也能猜个八九分。可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一个君主、一个新郎,竟能在新婚初夜,就如此坦然地告白。虽不甚入耳,可皆自肺腑。如此集大志、坦荡、率真于一身的男人,生平未见,以为足可托付终身……
接着,这位被秦国上下称为“晋夫人”的新娘,向丈夫和盘托出了晋国方面关于联姻的深层背景:“老晋侯宠爱骊姬,有意废黜太子申生,改立骊姬生的九岁幼子奚齐,可又担心风险——申生的霸主外公齐侯(齐桓公)会不会干涉?另外两个成年儿子重耳和夷吾会不会野心膨胀,起意争位?申生本人会不会抗争,会抗争到什么程度?……一旦有变,接踵而来的,就是争斗、内乱,乃至国与国的战争。他必须能够压住这一切,才能动作。所以,他先稳住跃跃欲试的秦国,以便全力控制国内,有足够精力和实力应付来自东方、来自齐国及其代表的中原诸侯的压力。他甚至可能希望通过联姻,争取到一个坚强外援,帮他分担压力……”
听到这里,任好问新娘:“那么依夫人之见,秦国当如何应对?”新娘莞尔一笑,说:“如今已知君上乃伟岸之人,断不会推助此等不智之举。”又说,自己的君父晋侯,少时也会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并不担心真的会生什么变故。
然而,事实并不像晋夫人设想的和任好希望的那样平和理性。
新婚的喜气还没退去,晋国就发生了变故。其发生、发展,不仅仅超乎了秦国君臣的预想,就连晋夫人,甚至晋侯姬诡诸本人,恐怕也没能事先料到。其间情形,可以从相关的晋国历史和传说中详细获知,这里不赘述。单从秦国角度来看,截至任好即位第六年,也就是秦晋联姻的翌年(公元前655年)初冬的形势,是这样的:申生被陷,抱恨自杀,太子位出缺。重耳和夷吾闻讯逃亡,晋侯派人追杀未遂,父子彻底反目。逃亡的两位公子各自组成班底,晋国政治势力出现分裂苗头。齐国对申生的死没有做出正面回应。中原诸侯对晋国的变故也没有明显反应。晋国重演了三年前借道虞国攻打虢国的战术。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灭亡了虢国,并在归途中也灭亡了两次借道的虞国,把这两个小国,并入了自己的版图。
照公孙枝分析,晋攻灭虢、虞两国,等于封死了秦东进的咽喉,是主动的防范,也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胁。说明晋改变了之前亲秦联秦的意图,转而把秦当成了首要对手。导致这种改变的原因有四:第一,申生未如其父姬诡诸所料的那样反抗或逃亡,而是出人意料地干脆自杀。这样一来,他的亲姐姐晋夫人和姐夫秦伯,不仅不能起到先前设想的牵制安稳作用,反而成了潜在仇家。第二,重耳、夷吾二公子都逃向西方,如果联络外部力量,更可能接触到的是秦而非中原诸侯。如此,秦就成了他们潜在的同盟者,也就成为姬诡诸和骊姬的对立面。第三,齐国和中原诸侯对申生之死和重耳、夷吾的潜逃未予干涉,原先预想的压力减轻,甚至不存在了,而从上面的一和二来看,秦国倒成了最可能发难的一方。第四,秦国在茅津驻有兵马,随时可能攻灭虢、虞二国,占据东进主动权,而由于前面的一、二、三,秦国采取这一步的可能性,较之前,必定大大增加……
说到这儿,秦伯似要发问,可公孙枝丝毫没有让出话头的意思,而是忽然换了话题,讲起了虞国大夫井伯的故事:
这位井伯大夫,本就是虞国人,姓百里,是难得的旷世大才。可惜出身卑微,入仕无门。但他不甘庸碌,虽家境贫寒,却一直抱远大志向。四十岁时,终于决心离乡往大国求职。临行,妻子劈门为柴,杀了家里下蛋的鸡,为他饯行。他游历了很多地方,却命运多舛。先是赶上齐国内乱,避祸而去,恰跟当今齐侯擦肩而过,把一代名臣的机遇,留给了老管仲。又接连在几个国家遭遇昏君和变乱。好不容易靠一手养牛绝技,在周廷谋了个小职位,还未来得及展示才华,就又经历了天子复位的争斗,差点儿被牵连。就这么蹉跎了许多岁月,最后还是绕回了虞国,借着在齐国结识的挚友蹇叔的帮衬,被同为蹇叔朋友的虞国大夫宫之奇,推荐给了虞君,做了大夫职位。可虞国太小,无法施展才华。百里先生有些灰心,却又不好驳蹇叔和宫之奇的好意,于是屈就自己,一边帮虞君理政,一边寻访失散多年的妻儿。晋侯两次借道虞国,他都站在宫之奇一边反对,可虞君不听,终于被灭国。百里大夫和他的君主,一起做了晋国的俘虏,如今被囚禁在晋国都城绛城……
任好像是被这故事吸引了,一时竟忘了眼前的严峻形势,催问后来。公孙枝答:“没有后来。”又道,“臣以为,百里先生的后来,该由君上和他一起书写。”听了这话,任好才又把脑子转回眼前。他捋着规整漂亮的胡须,闪着几分好奇、戏谑的目光,盯住公孙枝,直盯得对方局促起来,才漫不经心地问:“此公年齿几何?”公孙枝施礼答:“不详,算来,至少六旬有余了。”又问:“其才智比卿如何?”答:“彼若泾渭之滔滔,臣如滴水之渺渺。”“如此……”——任好长身而起,目视远方——“卿之意,当下之势,非此公不得解?”公孙枝正色道:“非也。百里井伯之才,绝非用以此等小算。昔,其在虞,不足虑;今其为晋所虏,若为晋用,则秦之势,远危于今……”
照他说法,眼下最需要关注和解决的,不是晋国对秦国态势的转变,而是这位百里大夫成为晋国俘虏的情况和其进一步为晋国效力的可能。至于如何应对军事、政治上的暂时失却主动,倒不成什么问题,犯不上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公孙枝进而提出军事上适当反击,政治上平和处之的策略:“打一小仗,让对手不敢小觑即可,不必过于认真,更不能扩大、导致对立;而后再向晋侯示意不准备干涉其内政和国君家事,争取消除其顾虑和敌对意识……”
任好听到此处,按捺不住地插话道:“顺便把百里先生赚来秦国。”公孙枝哑住,怔怔望过去,正撞上君上那两道熟悉的目光——坦然、明亮、藏着几分乖戾和狡黠。他不禁笑了。任好也对他笑。满堂臣子于是也就跟着笑起来。大政宫里,笑声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