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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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地生根

那个垂死的男孩,被母亲的血肉救活了。拿自己的肉喂养儿子的母亲,也活了下来。那支在饥饿和痛苦中蹒跚的队伍,中途死了很多人,更有几家宁死也不愿再走,用自己的女人和自由,跟一些小诸侯交换了吃食和安身的草棚,可还是有一多半,最终踏上了周天子不想管的西陲土地,跟恶来的祖父、蜚廉的父亲中潏当年为殷商守卫西陲时留下的旧部会合,算是安顿了下来。

西地的风冷而硬,落魄了的嬴部遗族,咬着牙熬过漫漫严冬,靠抢夺戎人的牛羊过活。戎人野蛮而纯朴,有同情心,也钦佩不怕死的硬汉子。打了几架后,有些部落开始跟他们接近,甚至投来一丝友善和包容。男人们于是把祖传的牧马术教给他们,他们就报以成群的牛羊。男人们又把殷商的铸术教给他们,他们就又送来女人。吃母亲肉活了命的男孩,渐渐长大,也娶了戎人的女儿,生了一大群孩子:男的十几岁就骑上了马背,跟本家叔伯和母家的戎族叔伯们放牧;女的差不多都嫁了戎人。

当年被恶来甩上马背,以为天底下只有恶来一个人会骑马的女人,变成了老婆婆,在不知究竟哪一年初秋的一个黄昏,抱着孙子的孙子,坐在土房门外望男人们归来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没醒来。家里人后来说,他们回来时,她身子已经冷透了,可怀里的婴儿,却还甜甜地睡着。人们传说,她活了一百多岁。人们又传说,一百多岁的她,跟年轻时候一样美。人们还传说,她是嬴族始母“修”的化身……

她离世时抱着的叫非子的男婴,和大多数家人一起,在翌年春天,被名叫造父的远房叔父接走了。这位造父的曾祖季胜,是蜚廉的另一个儿子,恶来的另一个弟弟,早年没参加抗周的战争,又有一手养马绝技,被周廷一个军官抓去当了奴隶,后来又献给天子。他儿子孟增,继承了养马技术,恰巧天子又喜欢马,因而也就慢慢喜欢上养马的人,不再提什么“严惩嬴部”的旧事,把孟增带在身边。从那时起,这家人,虽名义上还是奴隶,日子倒也渐渐舒缓起来。到造父这代,不仅养马技术发扬光大,造父本人更是驾车好手,还精于搏击,成了类似“武术教头”一类的人物和王室车驾总管。后来靠一身功夫救了天子姬满(周穆王),还在平定叛乱中立了功。被后人称“穆天子”,据传有些仙气的姬满一高兴,就给造父解脱了奴隶身份,封作大夫,把一座小小的叫作“赵”的城池,封给了他。那地方后来成了周廷的养马中心。造父一家由此自称赵氏,是后来的晋国大贵族赵氏和再后来的赵国的祖先。

得了意的造父,没有忘记在西陲受苦的本家。本想把老嬴部全接来,可一则怕周廷挑眼,再就是去了一看,没想到竟有那么多人。于是一边佩服着族人的顽强,一边按亲缘远近挑选了几家。非子一家,除了说什么也不愿离开故土的戎人祖母和承袭了嬴部族长位置的父亲大骆,所有人都跟去赵城安了家,成了赵氏。

非子在赵城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在造父的教导下,逐渐成长为牧马和搏击高手;后来还成了远近闻名的聪明人、美男子。作为赵氏最引人注目的后生,他得到了侍奉天子的机会,并且很快得到了天子的喜爱,日子过得还不错。可造父一死,情况就变了——在赵城,论才干胆识,没人能和他相比。造父的儿子们,对他本就有些忌惮防范,老爷子一死,便更唯恐被夺了封邑。这种事在别家发生过,一点儿都不新鲜。因此,他们很快露出了不友善的颜色,骨子里想把这个兄弟远远撵走。非子心底很感激造父的抚养教导,不忍跟他的子孙冷脸,于是主动出局,以侍父为名,带少许随从,郑重告别了赵城父老,轻装快马回了西陲。

少年游猎时,他也曾回来过,跟父亲叙过亲情,还认识了父亲跟后来娶的贵族女子生的弟弟成。那会儿,他就已经知道,这地方,其实并非嬴的故地,倒是离周都镐京和天子发祥地岐山很近;也知道,成的外公,是左近的申国国主,号曰“申侯”,在周廷很有地位,因父亲大骆跟他女儿的婚姻,嬴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许多。当然,他也明白,父亲一定会把申侯的外孙成,立为嫡子,自己不大可能继任族长。可毕竟,自己是父亲亲生,是长子,又比弟弟年长不少,怎么也不会比滞留赵城更尴尬。就算真处不到一起,凭西地的广阔和印象中嬴部跟戎人间挺不错的关系,安身也总比在周边遍布大小诸侯大夫的赵城,来得方便。

家里的情况,比他预想的好——父亲亲热,弟弟也亲热,申侯也没显出敌意,让他感到很温暖。可本族跟戎人的关系,却没印象中的那么融洽。没多少日子,他就发现,逐渐兴茂的嬴部,经常跟戎人发生各种争执,有的事因,简直小得不值一提,也简单得可笑,可双方都很认真,甚至会冲突、流血、死人。要不是父亲出面调停,好几次都差点儿演变到大动干戈。他问父亲,原不是好好的,怎么成这样了。父亲不答,只是很严肃地告诫他:不要接近戎人,不许纳戎女为妻妾,也不许跟他们做任何交换(易货贸易)。他不能选择,也自觉没有争辩的底气,默然应了。

跟在赵城一样,他的英俊、聪明、牧马技艺和搏击术,都很令人侧目。弟弟成也是众多崇拜者之一,经常跟随左右。他很注意绕开族人与戎人的矛盾纠葛,但随着逐渐深入部族生活和越来越多地得到信任和崇拜,置身事外,就显得很难了。因武艺骑术精湛,他身边聚了一帮血气后生,经常摩拳擦掌撺掇他领头儿跟戎人大干一场,可他不愿干没想明白的事,也怕这些后生一时意气,白送性命,就利用他们崇信自己的心理,尽可能地控制摩擦、冲突的范围和程度。日子久了,他渐渐看明白了:嬴部和戎人的别扭,远不是一件事、两件事造成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调和的。在戎人眼里,嬴部说到底还是外人。

弟弟成已经是大孩子了,很喜欢跟兄长谈论大事,还很自豪地说日后要当贵人。他权当孩子梦话,一笑了之。可当看见小家伙从外公申侯那儿偷来的羊皮笺时,他笑不出来了。那是一张磨制得很精细的羊皮,专门用来写字的。

上面的文字,应该是一篇呈给天子或什么有权势人的本章的草稿。其中提到:嬴部先祖曾为殷商驻守西陲,显赫于殷商的中潏,其实就是戎女所生;中潏本人、儿子蜚廉、孙子恶来,都承袭过类似使命,算起来至少有一百多年,跟戎人的恩恩怨怨,多不胜举。那时的西陲,之于殷商,是真正的边疆和化外之地,嬴族在殷商,又以勇武著称……

读到这儿,耳濡目染了些政事的非子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图画:勇武的嬴族替强大的殷商驻守西边,到处都飘着黑旗。黑旗下的嬴军,盔明甲亮,不可一世。他们跟千百年居住在此的戎人战斗,规模有大有小,黑旗胜多负少,戎人四散奔逃,留下满野的尸体和不绝的哀号。黑旗的首领被殷商帝封了大官。黑旗被戎人的血泪浸养得光亮辉煌。无家可归的戎人舔着伤口,含着眼泪,日夜诅咒黑旗,仰天向他们的神祈求降灾给黑旗……他们的祈求和诅咒应验了,黑旗破了、倒了,殷商灭亡了。黑旗的后人,衣衫褴褛着来到这里。养好伤痛的戎人可怜他们,就跟他们和好了。可当黑旗又竖起来的时候,戎人们的灵魂和他们的神,就都又想起了往昔的仇恨……

羊皮笺上还写道:“如今嬴部又在曾经戍守的地方扎了根,桀骜不驯的戎人,是那样难于管理,更毋论征服;他们一天天一年年地东移,虽缓慢,却从未停止,对边民造成越来越多麻烦,恐怕早晚有一天会骚扰到天子故地和留在那里的族人……”

羊皮写满了,没了下文。他急切地问弟弟还有没有另一张,弟弟摇头,懵懵懂懂地看他。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抚慰。看着弟弟酷似父亲的憨直样,心里不知为什么酸了一下,继而萌发一个念头:那不知到底有没有的另一张羊皮笺,难道不能由自己去书写吗?这念头一经萌发,便立刻在脑海里放大、再放大,大得要撑破头颅。他下意识地抱头,脑海深处,忽地炸响一个惊雷,震耳欲聋。

事实上,的确存在另一张羊皮笺,只不过除了申侯和天子,谁也没看到过就是了。那是整理过后的全文,其中包括了非子和成读到的那一张的内容,另外还写到,他申侯在西地多么苦心经营,为维持庞杂局面,不惜把最心爱的女儿嫁给天庭罪人之后大骆。他们生的儿子成,应该享有嬴部的统治权,并最好能得到天子册封。这样,既表现天子的宽容,也维护了申侯的荣耀;更重要的是,嬴部会因而感激;这个打起仗来不怕死的部族,就可以为天子所用,不再萌生反叛的意志……

天子姬辟方(周孝王)看了老申侯这番陈请,多少有些不苟。打心眼儿里,他喜欢非子。可申侯毕竟是申侯,驳是不好驳的。见申侯还立在下面,知道是在等他回应,就随口道:“这个……朕知道了。”申侯深施一礼,并不退下。天子无奈,清清嗓子,问:“这位……这位,成,多大年纪?”申侯答:“十五。十五……十五……”

天子把“十五”两个字,在嘴里品了好几遍,最后说:“可准其为大骆嫡嗣,待年长些,再议其位。”申侯从天子的口气和表情中读出——这事当前也就到这儿了,就是再担心能文能武的非子占先机,都也只能等着。

随着申侯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在天子心里,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他没想到,时隔旬月,竟收到了非子的信。信中表达了景仰和思念,还提了些许有趣的往事,让人心里又暖又痒。信中还说:“非子在西地生活得很好。西地风猛霜寒,马匹血气更旺,脾气也坏些,驯起来颇费心神气力,故而这许多日子才驯熟九匹,虽不成敬意,可还是先献来了;怕天子怪罪,没敢自己来献,正日夜操心配、养、驯的更佳办法……”看到这儿,天子不禁笑了,边笑边轻轻摇头,心想:这个非子,迂得可以,哪有那么急,连来见朕一面都顾不得,莫非还真会怪你献马少了不成。

当迫不及待地测试非子所献良马,明显感到这些马匹的脚力比赵城所献之马更为强劲稳健时,非子信中后来的话,在天子心里,就变得更有分量,更值得斟酌了。非子信中说:嬴部已逐渐恢复生气,仗天子之威,靠申侯帮助,使戎人有了忌惮。如果天子信任,他愿意领族中青壮子弟担起戍边重任。有父亲、申侯和弟弟成管理族务,自己尽可放心地为天子效力,余下的族人,也能安安生生地繁衍生息……瞧瞧人家,根本没把什么嫡不嫡的当回事儿,一心只为朕!

感叹之余,周天子恍然有了“两全”之策。很快,大骆、成、非子、申侯都得到了天子命:准大骆立成为嫡,定居犬丘(今陕西兴平市),与戎人调和关系,保西陲平静。命非子在汧水、渭水之间(今陕西扶风、眉县一带)开辟专为天子养马的马场,复赐嬴姓,主持恢复嬴姓祭祀,并封为天子附庸(附庸,是低于最低等级诸侯的封邑,内部独立自治,一般情况下会被指定依附于某较高级别的诸侯,非子比较特殊,直接对天子供奉),允在秦地(今甘肃天水市)筑邑。

就这样,颇解天子脾性的非子,以退为进地得到了封邑和族人的依赖——他们只有依附他,才能得回古老的“嬴”姓,才能真正告别罪奴的身份。如此一来,非子掌握了族人的名分,处在了精神领袖的地位,而父亲大骆及嫡嗣成的部族首领地位,则倒退化成了类似总务一类的低级职能。

对此,老申侯当然十分不满,以致当面诘问了天子,天子的答复是:“他们毕竟是我周廷罪奴,没点儿说法就给封,说不过去。为朕养马,大小也算个说法。再说,既然养马,就须大张旗鼓,像模像样。至于嬴姓的祭祀嘛,当然是封了谁就得让谁掌管了……”一席话下来,老练的申侯,完全明白了天子的态度,也悟出一定是非子捣了什么鬼。可既然天子都解释了,令也发了,也就只好认。那时,天子还蛮有威信的;至少,没人敢公然不执行天子说的话。虽已基本能安身立命,却仍备受歧视欺凌的嬴部后裔,也大多渴望摆脱罪奴阴影,获得灵魂的解放。所以,那小小的叫作“秦”的荒小边城,很快挤满了本族老少。他们跟着已改号为“秦嬴”的非子一道,欣然、忠实地履行起了天子养马倌的职责。

后来,出于申侯的原因,成在父亲大骆死后,仍坚持带少数本家,与戎人混居在犬丘;应该说,处得还算融洽。那些曾经主张跟戎人大干一场的人,差不多都去了秦邑。两家遥遥相望,仍相互惦记。申侯死后,秦嬴氏,也就是非子,曾起意两边合居。是时,成已长大成人,为了贵人的梦想,也为父亲亲手交与的这面旗不矮别人一截,再三踌躇后,还是婉言谢绝了哥哥的美意。再后来,因为争地盘,秦这边跟戎人矛盾凸显,演变出真正的战争。犬丘方面未参与,倒还平静。秦嬴于是独自担起跟戎人的利害,再没提合居的事。就这样,两边往来渐渐少了、没了,随着秦嬴和成的相继去世,看上去,已经成了没什么关系的两家子。

秦嬴临终时,把选定承袭的儿子改名叫作“秦侯”。他告诉儿子:“改这个名,是让后人以成为诸侯为奋斗目标。他把自己如何用一封信笺获得封邑和嬴姓祭祀主持权的故事,断断续续讲了个大概。”最后告诫儿子,天子没那么好心,只为养马,就解除嬴部的罪奴名头,就给封邑。天子已经不再是把嬴部贬为罪奴时候的天子,天下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天下。之所以宽待嬴部,是因为天子已无力自保西陲,是为了让嬴部卖命地替他戍边,替他抵御戎人。可是,戎人多而游动,我们寡而定居;地盘小的时候,可以进攻,地盘大过了头,就只能守卫了。只有做到能攻能守,才能生存,才能立功,也才能得到更高的地位,其中轻重利害,务必时时把持……

也许是出于资质的原因,也或许由于观点上的差别,事实上,秦侯并没把握好“轻重利害”。勇往直前的传统精神和名字中的“侯”字,成了他主要的行为动力。在位十年间,他率领族人跟戎族各部展开了多次战争,地盘夺来又丢,丢了再夺,反反复复,步履艰难,虽也有所扩大,但代价也相当惨重;他本人也终因辛劳颠簸而盛年离世,死前没能像父亲那样给继任者留下什么话。他那一直跟在身边的儿子公伯,只在位三年,还没来得及细想该怎么往下做,就也旧疾复发,匆匆而去了。

公伯的儿子秦仲接管嬴姓祭祀和秦的封邑时,还很年轻。跟父亲和祖父相比,孩提时代时常被曾祖抱在膝头玩耍爱抚的秦仲,倒更多继承了非子的精明练达。即位伊始,就看似轻描淡写地分化了若干戎人部族,缓解了秦邑的战争压力。要不是生了变故,他应该完全有机会把秦休养得更强健些。

即位第三年(公元前841年),周廷一些中下层官员和镐京的平民,因再不能忍受天子姬胡(周厉王)的昏聩暴虐,兴起暴动,整个镐京城乱作一团。天子姬胡仓皇出逃,躲到叫作“彘”的小城(今山西霍县),周王朝陷入了没有天子的尴尬和危急。这就是著名的“国人暴动”。那一年,史称“共和元年”。

赶走了天子,暴动的“国人”们,一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正为难着,左近诸侯就纷纷兵戎毕现地来替他们拿主意了。他们那比“国人”手中的棍棒厉害得多的弓箭车马,并没去追讨逃亡的暴君,而是向着周王廷、王室和宗庙发挥威力,大有肃清周廷的意思。

几支较强的戎人部族,马上起了趁乱分一杯羹的念头。他们当然没能力也没资格夺周都,夺周廷天下的土地,只想扩大自家的地盘,把不管将来谁做主的周廷天下的西境东移。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大障碍,就是分居犬丘和秦邑的嬴部。于是,被东扩梦想煽动得热血沸腾的戎族,动用了最强的战斗力量,洪水猛兽般扑向嬴部。

先倒霉的,是相对弱小的犬丘。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戎军就得了手。居留犬丘的嬴部族人四散奔逃,跑得慢的都被杀,连大骆、成的嫡传子孙,也没能幸免。逃出来的或途中饥困而死,或逃到秦邑。正努力跟戎部调和关系的秦仲,面对形势,还算从容,一边收容安抚幸存的族人,一边组织防卫。戎军杀气腾腾地涌到城外时,他不得不认定:之前所做的一切调和的努力,都已化为青烟,毫无意义了。如今的他,既肩负保家保族重任,又背负为犬丘亲人和族人复仇的使命,没有选择的机会和权利。他狠狠甩甩快要遮住视线的长发,毅然拉开硬弓,瞄准冲在最前的戎军首领,手指松开的刹那,所有美好的、和平的憧憬,都化作无边的黑暗,浓浓萦绕在眼前。

那场战争持续时间不很长,但双方死伤都很惨重。自那以后,嬴部在秦仲的带领下,跟戎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后来,国人暴动及其连锁反应逐渐平息,周廷恢复秩序。新天子姬静(周宣王)对嬴、戎间的作战状态,颇为满意。为激发嬴部战斗意志,更有力牵制戎人,他封秦仲为大夫,许以犬丘之地。嬴部得到了周立国以来的第一个爵位,也无可选择、无可逆转地成了全体戎族的最首要敌人。

苦苦征战二十年后,秦仲终因在战斗中负伤救治无效而死。筋疲力尽的嬴军,没了主帅,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幸而秦仲的五个儿子个个能征善战,危急时刻敢于决策,进退得法,方保着老少妇孺弃了秦邑,逃离灭顶之灾。

看着血淋淋的残兵败将,天子姬静心头泛起了不忍,可又不敢松口——他们这一败一走,西边没了屏障,下一个血淋淋的就该是自家了。于是,他极力撺掇他们复仇、收复失地,还当真东拉西拽弄了七千生力军,交给秦仲的五个儿子。五个愣小子倒爽直,给天子磕了头,起身就带着七千兵马,风一般卷回了西方。

复仇的战争格外酷烈。一边贪心膨胀、凶性大发,得了手收不住;一边满腔仇恨、全无退路,不拼命没法活;七千兵勇,几乎全拼了进去,戎人死伤上万,两头都杀得手软心麻。最后,还是戎人先绷不住了,军事和心理防线同时崩溃,转眼散了架,不几日,全没了影。天子兑现了诺言,将犬丘正式分封给嬴部,又封五兄弟中最年长的嬴其为西陲大夫,郑重授予了守卫西部边疆的使命。

嬴其不像父亲、祖父那样住在秦邑,而是搬去了犬丘。一为巩固统治,二是拿发生在此的嫡传族裔被杀的悲剧,时时自警。按父亲秦仲曾经的构想,秉承从父亲那儿学来的策略机巧,他用仇恨和无数大小战事,磨炼出顽强勇猛的作战力量;又穷尽心力,将这支力量搭建成健全的军队,并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军需体系。他在位的四十四年(公元前821~公元前778年)间,嬴部逐渐由游离的部族联合体,演变成统一指挥、协同分工的军事化集团,综合攻守能力显著提高,具备了将迅捷、松散、单纯少谋、剽悍却缺乏统一指挥的戎人作战力量削弱和分化击破的条件。

同期,显赫的周廷,则无可逆转地衰落下去,完全顾不上审度这些昔日罪奴今日挡箭牌的作为。只要戎人不侵扰,你嬴秦在西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新天子姬宫湦(周幽王,周宣王姬静的继承人)甚至不清楚嬴秦的由来。在他眼里,天下诸侯尚且形同无物,小小西陲大夫,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唯一还入眼的,只有申侯,即前文提到的那个申侯的后世继承者。原因很简单:申侯的女儿为他生了儿子,而这个儿子,又被他立为太子。可就连对申侯的重视,也在发现了绝世美人褒姒之后迅速淡去。

那是个多么令人神往的女子啊——浑身流溢着仙子般的旖旎飘逸,漠然的脸完美无瑕,像藏着永远都猜不透的什么,即便在欢爱中,也依然清冷似水。他多希望看到她笑啊!那该是怎样妩媚,怎样娇艳,怎样美不胜收啊!!他想尽一切办法逗她笑,几乎跌破天子尊荣。可她却一直没反应。越是如此,他就越渴望,越不能抑制心底的征服欲。最后竟想出“烽火戏诸侯”的损招儿——命人把各处烽火点燃,让诸侯们以为发生了重大变故,忙不迭地领兵“勤王”。一传十,十传百,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好不壮观!看着诸侯们错愕的样子,褒姒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等得下巴都快掉了的天子,顿时被融化了——这笑的模样,超乎了他所有的想象,美得无法形容。他真想告诉灰头土脸的诸侯们:就冲这笑,你们也不白来一趟。拿你们所有身家来换,都值!可他不能说,因为,褒姒是他一个人的,那笑容,也是他一个人的。

被褒姒的笑容煎熬得夜不成寐的天子,再不能用其他方法使那笑容重现,于是几次三番点烽火骗诸侯们来。虽然上当的一次比一次少,可褒姒每每都会笑出来。于是他也就把诸侯大臣们的抱怨抛在脑后,上劲地玩起来。要不是褒姒怀孕,身子日渐沉重,不能上高台观看,这出闹剧,还不知道要上演多少遍。

褒姒生了儿子,很会心地对天子笑了,笑了过后,就对激动得神魂颠倒的天子说:如果让这个儿子当太子,以后,天天都对他笑。姬宫湦听了这话,一下猛醒,还算没晕透,没敢当场就答应,支支吾吾道:“此须计议……计议……”

跟谁计议?三朝未满的孩子,活不活得下来都不知道,计议,谁能同意啊?可他实在舍不得让褒姒失望。要是她伤了心,怕是点烽火也逗不笑了,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笑了……想来想去,还是直接找申侯商量吧。毕竟,现在的太子宜臼,是他的外孙,过了他这关,旁人问起,就可拿他推挡。他若不从,废了他外孙宜臼,也就有了理由。申侯当然不同意,可也深知不能硬顶,于是讲了个故事给天子听:

厉王末年,也就是“国人暴动”爆发近前的那时候,一天,天子无意打开相传存有夏朝时降临宫廷、自称褒国君王的两条神龙涎液的盒子。盒子一开,龙涎外溢,顷刻化为黑色巨蜥,游走宫廷,撞了一个七岁童妾,而后消失。那女童成年后不婚而孕,产后浑身开裂,脏腑四溢,骨肉化为脓水,唯头颅尚在,不停翻滚呼号。众人惊恐,认定出了妖孽,慌忙弃了刚刚降生的女婴。岂料那女婴竟自活于山野。数年后,一对夫妇因涉嫌诅咒周室灭亡而被先王(周宣王姬静)通缉,逃亡途中遭遇此女,因恻隐将其收养,同往褒国。后先王伐褒,褒国乞降,献此女与周。先王见其貌出人寰,以为有异,未敢轻近……

说到那妖孽托生的女子就是褒姒时,天子宫湦禁不住笑出声。嘴上说:“朕领教了。”心里却道:好你个申侯,拿这荒诞恐怖故事哄朕!若据理力争,或尚可一辩;可若拿朕当懵懂之人耍弄,你就错了!朕,也会编故事……没几天,一道惊动天下的“天子命”亮在申侯和天下诸侯面前。大意是:天下不振,盖因神鬼不合。日前问卜,显示有贵人降临,受天命济世。观今天下,唯一因贵而降之人乃新生王子。为国运计,即改立其为太子,宜臼封公,继申地封邑,申国西迁,另赐封邑……

申侯蒙了,继而愤怒。且不说诏告说辞如何荒谬,排挤之意如何气人;就说这“西迁”二字——西边让戎族和嬴部占着,自己迁往何处?你天子哪还有地给我?分明是要我去跟人家抢,分明是要我申国自生自灭嘛!太欺负人了!

他花了整夜时间思考对策,待稍有眉目,就急匆匆地把宜臼叫了来。年少的宜臼,虽恼恨,却没主意,昼夜奔波加上烦恼害怕,整个人又黑又瘦,一脸憔悴。再看外公的样子,不仅没能松下一口气,反而更紧张、更无助了。申侯看得分明,心里又翻腾几个来回,到底还是下决心启动了想好的计划。

他先把事态往最严酷、最不利的方向分析了一通,让已经傻了的孩子,深切感到性命之虞,乃至坚信必将被父亲或褒姒所杀。果然,姬宜臼彻底崩溃了,死死抱住外公大腿求救,鼻涕眼泪的。申侯说:“你起来,日后要做天子,怎可如此没有体统尊严。”又说,“你也不用怕,方才都是假设你无所作为,坐以待毙。若你振作,咱祖孙一起想办法,事情还是很有希望的……他扶起宜臼坐到身边,又沿着积极方向做了另一番分析、预测,边说边细细观察对方的反应。当宜臼脸上现出舒缓,舒缓变为安详,安详马上就要变成轻松的瞬间,申侯亮了底牌:“一切的一切,都还只是假设,要想变成现实,必须先办一件事——推翻褒姒,让她和她的儿子,永远从天子眼前消失!”

面对外公灼灼的目光,姬宜臼倏地从美好祥和的憧憬中警醒。他愣愣地盯住外公,嘴张了几下都没发出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后背一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