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杏花吹满头(六)
秉璋说着,扶曼筠坐到一旁的石墩上,又去不远处停着的汽车里取了些水给她喝,等她喝过水,慢慢喘匀了气,水手已摇着铃经过他们身边好几次,不断催促着秉璋这样还在岸边逗留的乘客,让他们赶紧上船。
见她已无恙,秉璋站起身,抻了抻衣服,叹道:“我真的要走了,再会吧。”
曼筠也站起来望着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道:“你…多保重。”
见小范提着行李走过来,秉璋忽然伸手将曼筠揽在怀里,用力抱了抱,伏在她耳边轻声道:“青青,那本书里,我给你放了一点钱,你拿去买些喜欢的东西也可以,留着慢慢花也可以,虽不多,保不了你衣食无忧,但我私以为,你手头宽裕些,好歹能推掉两场不愿去的应酬。”
曼筠听到此处,不由得红了眼圈,点点头小声道:“嗯,晓得了。”
秉璋松开曼筠,接过小范手上的行李,嘱咐道:“好好送许小姐回去。”
小范忙道:“少爷放心。”
秉璋点点头,又看了曼筠一眼,提着行李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曼筠还在那里站着,便对她挥挥手,大声道:“今天风大,你穿得又少,快回去吧,别又感冒了。”说完转身挤进人群,很快消失不见。不多时,轮船的汽笛声便响彻云霄,曼筠叹了口气,心想世事或许就是如此,会与一些人相处许多年,却形同陌路,聚散无感。而与另一些人,相识不过短短数日,骤然分离,却这般怅然若失。
此时小范道:“许小姐,先走吧,这里风大。等再过一阵子,少爷毕业了,就能天天见面了。”
曼筠只得笑着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汽车这边来,走近了才发现陆承瑾竟然坐在车里,见了她礼节性地揭了揭帽子,微笑道:“许小姐,你好。”
小范已帮她打开了车门,曼筠却觉得有些尴尬,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那里干笑:“陆先生好。”
陆承瑾则
轻轻拍了拍他身边的座位道:“许小姐请先上车吧,在下正好有事请教。”
曼筠暗自叹了口气,微笑着坐到他身旁,心里很明白他将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
汽车发动之后,曼筠道:“陆先生想问什么,就问吧。”
陆承瑾微微蹙着眉,沉声道:“这二三日,秉璋都在许小姐处吗?”
曼筠微微笑道:“这些天我病了,子岚先生好心照管我的身体,每天下午都会来看看。”
陆承瑾见她神色坦然,总算略松了口气,陆秉璋这小子,还好没有玩得太过火。
略略思索之后,他便又问:“昨天他给家母买了许多礼物,可都是许小姐帮忙挑选的?”
曼筠笑道:“是的,多亏子岚先生医术高明,我好得很快,却不知如何报答,恰巧先生让我帮忙参考参考,哪里敢不奉命呢。”
陆承瑾听到此处,叹了口气,缓缓道:“可他回来跟我们说的是,这些都是他正在追求的一位小姐帮忙选购的。”
曼筠心中一震,过了许久才稳住呼吸,淡淡道:“子岚先生多半是在跟你们开玩笑呢。”
陆承瑾却苦笑着道:“愚弟虽然顽劣,平日里也都嘻嘻哈哈没个正经,但在这些事情上却从不打诳语…”他说着望向曼筠,见她只是低头不语,便接着道,“许小姐大概也知道,家父家母向来为愚弟的婚事十分困扰,可他自己偏偏从不上心,此番乍一听说他有了意中人,二老实在是又惊又喜,也说要请小姐到家里坐坐,可他却支支吾吾,还让我们耐心点,别一来就把人家吓着了。我见他这样,便知这其中必有缘故…私下里再三追问,他却仍然含糊其词,只让我别多事…我也是方才见到你们那般情景,才恍然大悟的。”
曼筠听了他这番叙述,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应对,沉默了许久才道:“所以…陆先生您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呢?”
陆承瑾想了想道:“许小姐大概不知道,我们家历代行商,族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长房长子才能继承绝大部分产业,其余子孙成年之后便要自力更生,实在不能自给者,族中才会拨给一定的钱款,但数量不多,只能保证衣食无虞而已。”
曼筠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财富越集中,做生意才能越顺手嘛。”
陆承瑾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秉璋自小任性,做事向来只按自己的兴趣来,从来没有插手过家里的生意,今后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建树,而家父对子女零花钱的把控也是较为严苛的,秉璋在军校的这段时间,除了基本的生活杂费,家里没多给他寄过一分钱,这次回来,父亲也不过趁高兴赏了他一二百块钱而已。所以说,他从不是个花天酒地的阔少爷,将来也不大可能成为挥金如土的大富豪,在这一点上,希望许小姐不要有什么误会才好。”
曼筠听毕,轻笑着点点头:“好的,我清楚了。”
按理说,陆承瑾这些年在生意场上,也算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了,在谈话中,基本还是能将对方的意图猜个八九分的,但此刻,他是真的不太确定眼前这个女子的真实想法,于是沉默了许久,才又道:“还有就是,我们虽是商贾之家,不存在什么身份地位的问题,但作为他的父母兄长,终归都希望他能结一段美满的姻缘,得一个贤德的太太。别的条件先不论,最起码也应该身家清白,这个…许小姐能理解吧?”
曼筠仍然点头笑道:“当然当然。”
陆承瑾叹道:“许小姐不要嫌在下说话太过直白,不留情面,实在是秉璋现在的情形,让我很担忧。”
曼筠却笑叹道:“按照小说电影里的情节,一般先是应该利诱,开出巨额支票让我拿钱走人,不成的话便转为威逼,把我连着铺盖卷儿一起扔出上海滩…这些对陆先生来说其实都不难,但您现在却只是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已经相当温和委婉了。”
陆承瑾见她说得诚恳,不像是反话,便微笑着问:“那许小姐,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曼筠见前面就要到了,略略思索之后,却问了陆承瑾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陆先生可知道,蘅香书寓,原来的蘅字,不是用的这一个?”
陆承瑾知道她还有后文,便仍微笑着道:“愿闻其详。”
曼筠望着窗外,悠悠道:“我去之前,他们用的是恒,从心从舟,取恒久之意,我那时便觉得好笑,让他们改了。想来这世上,除了天够长,地够久,还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越是如烈火烹油,就会越快燃尽,烧到最后,可能连灰都不剩。”她说着转过头,笑容满面,却不达眼底,“陆先生不要急,有些事,你越是围追堵截,他就越是得劲儿,有时放任自流,时间长了,说不定兴趣自己就淡了呢。”
说话间,车已停在公寓门口,小范过来拉开车门,曼筠道了声“再会。”便施施然下了车,陆承瑾望着公寓门口挂着的牌子,忽然问:“那又何以蘅香呢?”
曼筠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何须公子空牵念,岂知蘅芜本无香。”
回家的路上,陆承瑾一句话也没有说,离家最后一里地,小范终于忍不住问:“大少爷,这许小姐到底什么意思呀?”
陆承瑾叹了口气:“我起初还担心,二小子是被那个烟花女子使的什么手段勾住了魂,此刻看来,实在是自作多情了,人家才是真正的逢场作戏,根本就没打算跟他怎么样。”
小范惊讶道:“啊?那…那二少爷怎么办?”
承瑾冷笑道:“怎么办?懂得知难而退,就能少吃些苦头,若一直不知死活,硬要往南墙上撞,他那个性子,谁还拉得回来不成,碰得头破血流也是该的。”
小范似懂非懂地问:“那少爷您的意思,现在咱们就只能干看着?”
承瑾叹了口气:“先看着吧,即便二小子要胡来,许小姐到底是个明白人,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
却说曼筠此刻只觉得从早上到刚才的那一通折腾,已经把身上最后的气力都耗尽了,回到自己房间后,便闭上眼倒在床上不愿再动弹,然而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一般,全是这些天的人和事,在不停打转,转到秉璋在她耳边说,在书里夹了一点钱的时候,曼筠倏地睁开眼,翻身起来,从柜子里取出那本《茶花女》,刚打开,里面果然掉出一沓钞票,落了满地,曼筠大略看了看,便知陆承瑾所言那一二百块,庖去这两日的花销,剩下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心中尚不知是何滋味,泪水已先落下。后来,默默流泪似乎也不足以宣泄感伤,她便干脆趴在枕头上伤伤心心哭了半日。老妈子送饭时见了,以为是她外出这一会儿受了什么欺负,慌忙下楼去给顾太太挂电话,如此这般通报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