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本是同根生（七）
却说雅南走后，曼筠一个人歪在沙发上，离愁寻到机会涌上心头，不觉落下泪来，后来她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阿音将她推醒：“太太，太太，先生打电话来了，在客厅。”闻得此言，她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趿上鞋就往楼下跑，慌得阿音赶上来挽住她的胳膊不断道：“慢些慢些。”
余氏他们尚在客厅，见她在楼梯上还跑得那样快，也是急得口不择言：“我的祖宗，你慢些。”又叫身边的老仆快去扶着她。
见曼筠快到跟前，承瑾便止住对电话那头道：“来了来了。”说完将听筒递到她手中。
尽管努力控制情绪，可在听到陆秉璋那声“青青”时，曼筠还是险些落泪。
这时客厅里的人都不再说话，连一向聒噪的季氏和马秀英也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曼筠却只是来来回回低声答着“好”、“嗯”、“知道了”，忽见陆伯言清着嗓子从书房出来，她便道了句：“爹来了。”双手递上听筒，陆伯言接过来，轻咳了一声，继而没好气地道：“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啊？”之后不知电话那头的秉璋说了些什么，又惹了他没完的数落，余氏渐渐听不下去，走过来夺下听筒：“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嘴碎。”转头便换了口气，对着电话那头千叮万嘱，最后道：“要挂了呀？还要跟青青说两句伐？…哦哦哦，好，好…傻孩子，说的什么话，那不是应该的吗…好好好…挂了啊。”接着便挂了电话，摇头叹道：“真是，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承瑾听了，忍不住道：“他哪有时间多说，这次国民政府是动真格的，可打倒旧军阀哪里会那么轻松，十万打八十万哪…”话未讲完，已被敏芝暗暗扯了扯衣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徒惹众人担忧，又见双亲皱眉不语，曼筠也是黯然神伤，便换了语气，故作轻松地道：“不过，听说他们那个先遣的独立团，仗打得倒是挺漂亮，捷报频传啊。”
陆伯冷笑道：“漂亮？那都是死人堆出来的，运气好的，功成名就，运气不好的，再漂亮的胜仗跟你都没关系！”
余氏听他话说得不吉利，忍不住低声埋怨道：“平白无故的，你这又是发的什么邪火，别光顾自己嘴上痛快，给人家心里添堵。”说着瞟了一眼身边坐着的曼筠，陆伯言会意，长叹一声，却还嘟囔了句：“一个个的，全是这样，还不都是你惯的。”
这话于别人不过一句抱怨，落在余氏耳朵里，却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曼筠原本坐在她身边在出神，他们说的话也只是迷迷糊糊听了个影子，此刻忽然觉察到她神情有异，多半是想到了秉璋的大姐，便出言安慰道：“子岚常跟我说，人一辈子不论寿命长短，只要始终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就是值得的…”
谁知陆伯言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大为光火，也顾不上还有客人在，将手杖重重一敲，厉声道：“按你们这意思，人活一世，只管自己高兴就好，一点责任都不用讲咯？父母妻儿也都不用顾及咯？你们还都是读过书的人，说这种不贤不孝的话，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曼筠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大，虽很快想到他是为了爱女之殇心意难平，但到底是被君舅当着外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难免羞惭，便不由得涨红了脸，泪水也一齐涌上眼眶，可又觉得此时若让它们落下来，就十分没意思了，于是赶紧埋下头，攥紧拳头，强忍住不哭。
余氏自然知道曼筠本是好意来劝，也不料丈夫今日竟如此没有分寸，且不说当着三叔一家起码要和睦，便是为了媳妇腹中尚不算稳固的胎儿，也应当忍这一时之气。
她想到这里，心中恼怒非常，便也顾不得什么纲常颜面，冲着陆伯言嚷道：“侬吃错点啦？好话歹话分不清楚的哦？媳妇讲错啥子啦要受侬什捂拔嗦一顿排头。”
陆伯言说完那番话后立即有些后悔，又见到曼筠那样的反应，着实心虚，更不料一向端庄得体的妻子今天会忽然来了脾气，当着外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便也恼羞成怒，气哼哼拄着手杖去了书房，余氏则在命人将曼筠好生送回房间后，也回自己屋里去了。承瑾敏芝自然分头去劝，留下陆三老爷一家在厅中，着实无趣，便也各自散去了。
季氏婆媳带着孩子来到花园，马秀英低声问：“妈，你说那两个老百脚今天发什么神经呢？”
季氏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嫁过来晚不晓得，早些年他们家的老大，你们要喊大堂姐的，学人家闹革命被当场打死了，尸体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你大伯怕被株连，不准家里人去收，后来不晓得是被哪个解下来丢在后门口，才悄悄拉去埋了。虽说如今换了天下，革命没罪了，但这一直是他们的心病，提不得。总归那件事，老太太埋怨老头儿太绝情，老头儿又觉得是老太太把孩子惯坏的。还有，老二当初去考什么军校的时候，老头儿就十分反对，从那以后就没给过那小子好脸色。要说这老二媳妇，一张嘴我就晓得，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才刚触了霉头，是因为新嫁过来不清楚这里面的名堂，你看着吧，你大伯一家子，早晚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马秀英听后面色大变：“哎呦，她那肚皮里已经揣上了，那到时候，到时候这家产…”
余氏长叹一声，没再言语。
马秀英恨恨道：“当初只想到他家老二不济事，老大又总生不出来，要是能从我们家过继个儿子去，那么大的产业，迟早还不是…哪晓得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这么些年功夫白下了。”
余氏瞄了她一眼，过了半晌才幽幽道：“她能生出什么来还不一定呢，没准跟二伯家的一样，个个是丫头呢。”
马秀英知她婆母向来是个颇有野心却没甚脑筋的，且常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不由得有些急了：“那要万一生出个小子呢？”
余氏叹道：“那就是天意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马秀英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
在她看来，陆家大伯的财产，将来就该是她儿子的，她儿子的自然也就是她的，如今这个横空出世的老二媳妇着实讨厌，她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又是凭什么到她嘴巴边上夺食的。
这边两人一时无话，却说敏芝跟着余氏到了房中，一番劝慰之后，余氏面色稍霁，叹了口气道：“得了，我这里没什么，老二媳妇今天委屈了，你去看看她吧，告诉她，爹这是老了，糊涂了，让她别放在心上。”
敏芝到曼筠房中时，她正坐在窗前，捧着杯子望着外面愣神，听到阿香说大少奶奶来了，忙起身相迎，敏芝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了，笑道：“娘让我来跟你说，爹今天话说得重，让你受了委屈，请你看在老二的面上，别往心里去。”
曼筠一笑：“是我说话欠考虑，哪能怪爹呢。”
敏芝却还追着她的眼睛：“你当真不生气了？”
曼筠摇摇头，缓缓道：“子岚之前跟我说过一些大姐的事，这些年爹娘嘴上从不提，心里想必从未过去，我那时只想着说些安慰娘的话，没有想到这一层，结果惹了爹伤心，哪里还敢委屈生气。”
敏芝叹道：“是呀，自己亲生的孩子，哪能说过去就过去了呢。”
这时又有仆人来请示：“大少奶奶，晚饭好了，是摆在厅里还是…”
敏芝道：“问过老爷太太没有。”
仆人道：“太太说问老爷，老爷让上来问问。”
敏芝听了，与曼筠对视一眼，都笑了，敏芝问：“怎么样？下去一起吃还是给你送上来？”
曼筠故意叹了口气：“我要说送上来，嫂嫂您能交得了差？”
敏芝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小气。”
曼筠也笑道：“是啊是啊，我最大的好处就是脸皮够厚，吃饭够积极。”
敏芝便对仆人道：“去摆饭吧。”那仆人刚要去，又听她问：“三老爷那边去请了吗？”
仆人道：“哦，三太太刚才吩咐过了，今晚上他们在后面楼上吃，厨房已经送过去了。”
敏芝似乎是大大松了口气，旋即又吩咐道：“那摆在小花厅里就行了。”
等那仆人走了，曼筠笑问：“同三老爷他们吃饭就那么辛苦吗？”
敏芝无奈笑笑，站起身道：“你收拾一下就下来吧，我再去两位老人家那里看看。”说完先到余氏房中将与曼筠的对话陈述了一遍，又来到陆伯言的书房，把同他闷坐着的承瑾叫到外面，小声问：“怎么，老爷子还生气呢？”
承瑾道：“据我看，此刻懊恼大于愤怒。”
敏芝掩口一笑：“行了，别懊恼了，人家挨骂的都没放在心上，他一个骂人的还总过不去么，赶紧到小花厅吃饭去吧。”
承瑾明白她的意思，笑着点点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