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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本是同根生(五)

到了分别那日,秉璋将曼筠送至码头,临上船前还不忘嘱咐:“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大哥会提前去码头等你,但万一他没去,你不用着急,也不要到处乱走,多等一会儿,就算被什么事情耽误住了,这次大哥也一定会亲自去的…”

曼筠失笑:“知道了知道了,这话你从昨晚上起就在说,都多少遍了,累不累。”

秉璋叹了口气,又对阿音道:“待会儿上船的时候你多扶着点太太,到了之后也别为了争先去跟那些人挤,中途靠岸休息的话不要乱走,哦,对了,晕船药带了吗?虽说有孕在身最好不吃,但太太如果实在太难受,就给她吃一点也无妨的…”

阿音一面点头一面抿着嘴直笑,曼筠刚要出言截断他的啰嗦,身后的人群中忽然传来清越的女声:“哎?烙张饼,你怎么在这儿呀?”

秉璋止住话头,循声望去,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对着她身后挥了挥手:“盛雅南!”

曼筠也转过头,随他目光所见,一个穿着洋装的娇俏小姐正拨开人群,迎面走了过来。

行至面前,她便一拳砸在秉璋肩上,笑吟吟道:“刚才就看到你了,可你穿成这样,我一时都没敢认。”

曼筠扫了眼秉璋身上的灰蓝军装,微微一笑。

盛雅南转向她道:“你好,你就是烙…陆秉璋的太太吧?”说着对她伸出右手,“我是他同学,盛雅南。”

曼筠也伸出手跟她握了一下,微笑道:“盛小姐您好。”

盛雅南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啧啧叹道:“哎呀烙张饼,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呀,竟然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太太。”说着忍不住又拉起她的手,“陆太太,你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呀。”

曼筠面色微红,浅浅笑道:“盛小姐说笑了,您才是真正的青春貌美。”

盛雅南正要谦虚一番,秉璋已苦笑着道:“两位美丽的女士,你们再互相吹捧下去,船就开走了。”

盛雅南白了他一眼,转脸又对曼筠盈盈笑道:“陆太太,你也要去上海吗?”

见曼筠点点头,雅南高兴地几乎要拉着她蹦起来:“太好了,我们可以结个伴了。”

秉璋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央告道:“姑奶奶,求你小心点儿吧,她刚怀孕,可经不住这么蹦哒。”

雅南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捂住嘴惊呼道:“天呐,天呐…”

这时岸上已没有几个旅客,秉璋抬头望了望船,将曼筠的双手从盛雅南手里拉过来,握住摩挲了片刻,才从紧紧抿着的嘴里挤出一句:“辛苦你了。”

曼筠垂下眼眸,缓缓摇了摇头。

雅南见他两个都红了眼圈,再一联想如今局势,便将情况猜了个大概,不禁跟着感慨起来,温言道:“放心吧陆兄,还有我呢。”说完招呼身后跟着的一男一女两个仆从帮她们拿上行李,自己挽起曼筠的胳膊,与她一步三回头地上船去了。

船开出去许久,曼筠还一直出神,阿音问了她几遍是不是很难受,她都摇头,最后还道:“我也以为会像上次那样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因此不敢乱动,连话都不敢多说,谁知已经过去这大半天了,竟不觉得。”

雅南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你这是负负得正。”

曼筠不解,便问她是何意。

雅南道:“阿音刚才说你上次坐船吐得很厉害,这次上船之前也因为妊娠反应老是头晕恶心,可到了船上,你却反倒不觉得,就像两种反应抵消了一样,不是负负得正是什么。”

曼筠一笑,点点头道:“你说得是。”

见她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雅南便也没了兴致,可也没有别的消遣,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觉到了饭点,侍者送餐来时不小心在曼筠的素缎鞋上洒了些汤水,阿音只好取了箱子里的另一双皮鞋来给她换上。

雅南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双鞋,终于忍不住问:“你这鞋倒不错的样子,哪里买的?我前两天才去逛过一趟西关,也没看到这样子的鞋卖。”

曼筠低头看了一眼,浅浅笑道:“一个小鞋匠铺里的师傅做的,比不得商号里卖的款式摩登。”

雅南摆摆手:“那些所谓的摩登款式,大都哗众取宠,没有什么可取之处,据我看还不如你脚上这双简洁大气。下次若有机会,你可一定带我去找那师傅做一双。”

曼筠尚未答话,阿音一边收鞋一边哧哧笑道:“盛小姐,您光找师傅可没用。”

雅南楞住:“这话怎么说?”

曼筠白了阿音一眼,嗔道:“你就不能少白话两句?”

阿音笑嘻嘻住了口,却又经不住雅南追问:“好阿音,你快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关窍?”抱着鞋往后退了半步道:“要不是先生连画图带比划,跟那鞋匠说了大半天,这鞋也不能改得恁样好看又舒服啊。”

雅南又将眼睛瞪得溜圆:“你说…这鞋是烙张饼设计的?”

曼筠掩口笑道:“什么设计呀,人家祖传的手艺,做了多少年的经典样式,他跑去乱说一气,才还非得让师傅照着他的意思改,人家差点儿就不做他生意了,也是亏得师傅技术好,经验丰富,才没弄得不伦不类。”

雅南既惊讶又好奇:“什么经典样式?他让人怎么改的?”

曼筠指着鞋面上的窄条蝴蝶结说:“这蝴蝶结原本和你鞋上的样子差不多,可他看了非说什么美则美矣,却未尽善,让人家改成现在这样。”说着又将脚侧过来,“还说原来的小细跟虽然不高,但看着就费脚,成男式宽底的才好走…”

雅南听到此处,连连叹道:“我们一起上学那会儿,也就他歪点子最多。”曼筠听她如此说,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雅南便竹筒倒豆子般将“烙张饼”年少时的淘气历历数了一遍。阿音最爱各类轶闻,听得这些,笑得前仰后合,末了一手捧着肚子,一手揉着脸道:“雅南小姐,留些明天再讲吧,腮帮子都笑酸了。”

曼筠接道:“是啊,这过会儿要到了饭点,看得见也吃得着,偏偏嚼不动,那得多着急。”说罢,大家又笑作一团。

第二日雅南也是拉着曼筠说说笑笑一整天,到晚上还不尽兴,干脆把舱位也换了过来。两人一路同吃同住,无话不谈,如此一来,漫漫旅途似乎不再那么辛苦,离愁别绪也淡了许多。

等到船靠岸时,陆承瑾果然已在码头等候,而盛家的车还没来。

盛雅南四下张望着,切齿道:“臭小子这都要迟到,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承瑾笑笑:“雅南,坐我们的车吧。”

雅南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也只能这样了,谢谢陆大哥。”随即又对两个仆人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少爷,让他到陆府接我。”说完便跟着曼筠上了车。

车子驶出码头,曼筠道:“大哥那么忙,不必亲自来接我的。”承瑾笑笑,道:“原本爹娘和你大嫂不放心,说好一起来接你,但三叔一家子前两天忽然到家里做客,他们实在不好都走开。”

曼筠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只道:“不用如此。”雅南却挤眉弄眼地道:“用的用的,你现在可是重点保护对象,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你是不知道,陆伯伯盼这个孙子盼了多少年了……”

车子在雅南一路的絮叨中驶入了租界,承瑾知道曼筠心里必定疑惑,便解释道:“要打仗了,外面恐怕不太平,爹前阵子就让搬到租界的宅子来了。”

曼筠释然点头,雅南却叹了口气,望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西式建筑,沉默许久才道:“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上,遇到危险要躲进洋人的地盘才觉得安心,你说可不可笑。”

曼筠觉得此刻的盛雅南和之前判若两人,想了想答道:“所幸,有许多人在为改变这样的状况努力着。”

雅南一愣,回头望着曼筠,见到她脸上浅浅的笑意,眸中如有星光,便也粲然一笑,点点头道:“哈哈,我晓得了。”

曼筠反倒不解:“晓得什么?”

雅南道:“我以前跟陆秉璋讨论过一个问题,他到底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姑娘。首先,肯定不能是我这样的…”

曼筠笑问:“怎么就不能呢?”

雅南挥挥手:“哎呀,你别打岔。后来我们得出来的结论是,那姑娘得是开朗,知性,独立,有思想的新女性。”

“那不就是你这样的吗?”

雅南又摆摆手:“还得温柔体贴,这个打死我也办不到。我起初看到你还在想,果然爱情是不讲道理的,对男人来说自始至终都有着致命诱惑的,就是温柔美丽而已。”

曼筠有些哭笑不得,点点头道:“谢谢夸奖。”

雅南继续道:“当然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也发现自己对你的第一印象是有偏差的,但仍然跟我们当初讨论的那个形象不太符合。”她略停了一下道,“我从前认为开朗就是指性格外向,是指…言行直爽,刚才却突然想到,它也可以是内心的坦荡,无论处境多么窘困,依然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