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结发为夫妻(五)
聊完了八卦,曼筠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店里的鞋子来,不一会儿就看中架子上一双黑色蝴蝶结小跟皮鞋,取来试了一下还挺合脚,覃大嫂看了也说不错,刚想问问价钱,打算合适就买下,岂料本来已经和鞋匠讲好了价钱的王太太,此刻见到曼筠穿着的那双似乎更美丽,便又嚷着要曼筠脱下给她试试。曼筠本着息事宁人的处事原则,微笑着脱下了鞋递给王太太,覃大嫂却忍不住了,撇着嘴对王太太冷冷道:“这鞋陆太太穿好看,你穿不好看。”那鞋匠也补充道:“而且鞋码也不合适的。”王太太却不理会他们,非要试试,结果自然是不合适的。她这才罢了,有些生气地将鞋扔到地上,那鞋匠赶紧捡起来拿围裙擦了擦,献宝似的递给曼筠,曼筠却摆摆手道不要了,那鞋匠心道今天怎么尽遇上这种奇葩,一张脸刚要垮下来,就见她举着手里一双端详了许久的男士皮鞋问:“这鞋多少码的?”他便又满脸堆笑地报了鞋码,曼筠问鞋码准不准,见他不住点头,也点点头道:“我刚才穿了您做的鞋,觉得很舒服,若鞋码是准的,我先生穿上应该也合适,可他暂且不在家…”那鞋匠听到此处十分高兴地道:“太太您真识货,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做鞋的,全靠手艺挣饭钱,您这样,把鞋先带回去,等先生回家试了,如果大小不合适,穿上不舒服,只要没弄脏没弄坏,我随时免费给您退换,您看行不行。”曼筠听了再次点头,又问过价格,觉得还算公道,便准备付钱,那鞋匠欢天喜地地将鞋包好,又指着她先前试的那双问:“太太把这双也带上吧,这双鞋不少人试过,可都不如太太您穿上好看,拿上吧,我给您算便宜点。”说话间,还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王太太,然而,她看上去好像并不在乎。
曼筠盯着那鞋,犹豫了片刻道:“算了,下次吧。”说完付了钱,拎起鞋匠递过来的袋子,和覃大嫂她们一道出了铺子往家走,路上王太太一直絮絮叨叨,曼筠和覃大嫂却都保持沉默,由着她自说自话,走了一会儿,王太太忽然道:“陆太太,其实你穿那双鞋蛮好看的,为什么不买下呀?是不是带的钱不够,我可以先借给你的嘛。”曼筠微笑着答道:“谢谢您,不用了。”心中只觉得好笑,这都走出半里地了,你才说要借钱给我,还敢不敢再虚伪一点。
覃大嫂的心里除了鄙夷,还有意外,这许曼筠讨人喜欢是不假,可王太太这抠搜娘们儿竟然一来就要主动借钱给她,即使并不诚心,却也很是出人意表了。
其实不必意外,王先生本就长袖善舞,靠着一身左右逢源的本领挣到如今的家业,太太与他是一路人,功夫自然也不差,她今天不过见着曼筠衣饰得体,举止优雅,私以为她才是和自己一个档次的人,又听覃大嫂一口一个陆太太叫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是哪位不得了的陆太太,想要先拉拢拉拢她罢了。等回家问过王先生,听到王先生想了半天给出的答案:“哦,那个那个中央党部新任命的一批军官里,好像是有个姓陆的,叫陆…陆什么来着……唉,瞧我这记性,总之应该是他的太太吧,最近就只听说他把新婚的太太带在身边了。”她便又问陆是个什么军衔,王先生不在意地说:“也就是个…陆军少尉吧。”王太太听后大失所望,不由得撇撇嘴道:“看她那个拿腔作调的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她老公是你们校长呢,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瘪三啊。怪不得能跟老覃家那个婆娘打得火热,幸好没真的借钱给她。”随即又将这个鬼地方抱怨了一通,之后再见曼筠,便仍旧拿尖下巴看她。
却说曼筠和覃大嫂一起走到巷口,覃大嫂停住脚步,对曼筠道:“对了,陆兄弟说,你刚来这儿没两天,晚上一个人可能会害怕,让我有空就去陪陪你,要不,你先回去,我家去收拾收拾就来。”曼筠先是一愣,随即掩着口笑道:“别听他胡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晚上睡觉还要人陪着的。”覃大嫂也笑了:“你真不怕?”曼筠道:“真的不怕,您就别忙了,好好回去休息吧。”覃大嫂笑道:“也行,我睡觉要打呼噜,反而吵着你。那这样,我明天再来看你,给你带煎饼果子。”见曼筠笑着点点头,又对她摆摆手,往巷子里走去,覃大嫂便也转身绕过巷口,回家去了。
到家后,曼筠觉得有些累,将带回来的鞋子放好后,就歪在床上看起了白话小说,后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黑透了,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却又懒得起来做饭,便想着索性一直睡到明天早上去。然而事与愿违,她在床上越躺越清醒,越清醒越饿,越饿越睡不着,最后只得叹着气摸索着打开电灯,起床煮了几根面条充饥,边吃还边想,人为什么要为了吃饭而吃饭呢,但自然的,直到面条吃完,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却说曼筠吃过面条,收拾洗漱过后,依然觉得精神倍儿棒,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又找不到事情做,忽然感到了孤单,便有些后悔没让覃大嫂来陪她,可转念一想,今后的很长一段日子,这或许都将是自己生活的常态,还是早点儿习惯得好,于是开始认真地思考该如何打发这些空闲的时光。
首先,她是不会去打麻将的,那些牌桌子上的太太小姐们,认真打牌的,要想方设法在技艺上胜别人一筹,累。不认真打的,要不动声色地在身上穿的旗袍款式面料做工稀有程度及戴的戒指镯子手表项链价格上胜别人一筹,更累。而最累的,莫过于那些需要在牌桌子上完成社交使命,诸如阿谀奉承,行贿受贿,甚至别的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的。
可若要让她像覃大嫂那样每天围着家里的锅台、鸡鸭和菜园子转,她就更不愿意了。
她这么想着,眼睛在屋子里溜了几圈,仍然没有主意,最后还是暂且坐到书桌前翻起桌角的那堆书来。
《La Dame aux Camélias》
曼筠抚着它的书脊,一时有些感慨。这是小隐送给她的,是在诊所养病期间,她让阿音取来打发无聊时光的,没想到此举还无意间让它免除了被遗留在书寓,将来可能被用来垫桌角的命运。
《物种起源》、《解剖学提纲》、《Henry Gray's Anatomy of the Human Body》,等等。
这些书秉璋有空就会翻翻,由此可见他那句“等革命胜利就回去继续坐诊”不是说说而已。
至于那些关于肺部疾病的书,是前些日子新添的,多半是为了她的病,但她此刻实在没有读的兴趣。
其它的诸如《呐喊》、《胡适文存》之类,她也都看过了,剩下的,还有几本关于数学和军事学的著作。
她拿起一本《数学原理》,看了两页也就合上了。
嗯,很好,看着就困,催眠挺好。
正当她准备把它塞回去时,忽然看到书堆下压着两叠稿纸,又想到秉璋无事时总爱写写画画,还遮遮掩掩不给人看,立马好奇心泛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抽出来,打开其中一叠。只见里面涂涂改改,又像是有许多军事术语,便猜想这是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自我修养,而她对此确实没有兴趣,也就不再往下看了,转而翻开另外一叠,发现竟然是秉璋写的白话小说,心里不禁乐开了花,精神也来了,一口气将写好的部分读了大半,却还觉得意犹未尽,再看时间确实已经太晚,只得收好手稿,关了灯躺到床上,却忍不住琢磨起小说的情节来,直想到四更天,才朦胧睡去。
也因此,第二天她仍旧起得很晚,梳洗过后,还在盯着灶台思考用什么最简便的方法填饱肚子时,覃大嫂又嘭嘭敲着院门喊到:“妹子,妹子,起了吗?”
曼筠连忙大声应着跑去开门,心中窃喜,自己这一天的伙食又有着落了。
果然,覃大嫂依约带来了煎饼果子,曼筠正饿得两眼发花,吃起来自然分外香甜,对覃大嫂的手艺也是赞不绝口,虽是奉承,却也不失诚恳,又句句都接得着地气,把覃大嫂逗得是眉开眼笑,此后一有功夫就变着花样投喂她这只好吃懒做的小馋猫。
曼筠本就不爱做饭,自然乐得捡现成的吃,不得已自己开火时,也是但求饿不死,以至于覃大嫂每每问她吃没吃,吃的啥,她都半天答不上来,又问她怎么不好好吃饭,她说做饭浪费时间,再问她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就又把她问住了。
看看书,临临帖,有时还画会儿画,好像都不见得是什么要紧事,但确实都比做饭来得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