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九)
曼筠听得他这一番强词夺理,只觉好笑,沉默一阵后,叹着气道:“我已经跟顾太太约好了,明天回书寓去见她。”
秉璋沉吟着道:“好,不过…你打算怎么跟她说?”
曼筠想了许久才道:“不知道。”
秉璋点点头:“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曼筠轻轻一笑:“只怕你这个革命军的将,挡不住通先生手底下的兵。”说完见秉璋蹙眉不语,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实在有些伤他,只得讪讪笑道,“开个玩笑罢了,你别往心里去。”
秉璋却自嘲一笑:“你这话说的倒也没错,如今的上海,还是孙司令和各国公使的天下呢,青洪帮不把革命军放在眼里,实属正常。”
曼筠听后,沉默半晌,幽幽道:“不怕,要是他们真的太过分,我就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人财两空。”
谁知秉璋听了她这话,脸色大变,抓住她的肩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见曼筠垂眸不语,急得低吼起来,“你到底想干嘛!”
曼筠被他一吼,不禁红了眼圈,秉璋见状,立刻没了脾气,搂紧她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再把你抢回去的,你可千万不要胡来,知道吗?”曼筠看他如此,心中动容,不禁落下泪来,秉璋哪里见得这个,忙不迭地道歉,又是哄又是劝,大冷天倒急得出了一头汗。
然而,早有多事的小丫鬟跑去告诉了敏芝,待她赶到时,秉璋刚把曼筠哄得不哭了,又劈头盖脸挨了她一顿数落,这也罢了,岂料曼筠又落下泪来,他又急又气,正憋闷时,余氏闻讯赶来,也不问原委,只皱着眉连声骂他不知好歹,他心里便更是恼火,却还不好辩解。曼筠见连老人家也惊动了,只得忍住泪,强笑着向她说清了前因后果。余氏听后,终于舒展开了眉头,搂着她道:“青青啊,老二这是太着急了,怕你意气用事,有个什么闪失,但他嘛,就是那个样子,平日里无可无不可,认真发起脾气来,着实唬人得很,但说到底也是因为太在乎,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曼筠听着听着,又红了眼圈,好容易忍下泪,缓缓道:“我知道,也并不怪他,只是自己忍不住想哭罢了。”
敏芝听了,扶着余氏笑道:“哦,我明白了,敢情我们都误会了,青青这顿哭,为的不是老二乱发脾气委屈的,而是为他的一片真心感动的。”见曼筠红着脸垂下头,她又道,“不过,老二也确实不对,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吼人家。有话应该好好说。”
秉璋听到这些话,早没了火气,忙应道:“是是,大嫂说得是,我保证以后都好好说话。”
敏芝便笑着对曼筠道:“那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如有再犯,我第一个让你大哥教训他。”
曼筠的脸又红了些,别别扭扭地小声道:“都说了没怪他嘛。”
余氏见了,笑着将她和秉璋的手拉到一起握住,叹道:“天下有情人何其多,但能白头到老的却太少,若是没有别的缘故,能不能互相迁就体谅就是很大的原因了。”她说着,转向秉璋,“青青看上去虽柔弱,实际却是个很要强的姑娘,在许多事情上都有自己的主张,你不能一味要求她顺你的意。”见秉璋不住点头,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又转向曼筠,“至于老二,在同龄人里算稳重的,但到底还太年轻,真正遇到事了,就难免浮躁些,你一定要多包涵他,这样两个人才能走得长久。”
说完她便站起身,秉璋和曼筠赶紧一左一右扶着,走出几步,余氏道:“天不早了,你们两个赶紧回房休息吧,明天不是还有正事要办吗。大嫂陪我回去就行了。”
他们两个答应着停下脚步,见敏芝扶着余氏走远,才转过身默默同行,之后各自回房,一时无话。
这边敏芝陪着婆母回房,才见丈夫和公公正坐在一处说话。
陆伯言见到她们就问:“结果那两个小的在闹什么?”
敏芝与余氏对视一眼,笑着将事情的经过说了,陆伯言点点头道:“他们都还年轻,一时言语激愤吵架拌嘴也是有的,没闹得太不像样子,就不用管他们。”他说着,转向承瑾,“我刚才跟你说的几件事,你斟酌着办吧,钱该花就花,别留下什么隐患就行。”
承瑾一面点头,一面起身道:“好的,爹,那您和大娘早点休息,我们也回去了。”说完与敏芝携手离开。回去的路上,敏芝有些好奇的问:“爹刚才跟你说什么事呢?”
承瑾道:“一件是年后厂子里复工的事,爹说一定要把那些机器检查好,首先保证工人们的安全。还有就是年前订的那几船货快要到了,再就是刘三爷那边,年后可以正式签合约了…”
见敏芝听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笑笑道:“总之都是些生意上的事,也都不难办,只一件…是你目前最关心的。”
敏芝望向他:“你说的,是给青青赎身的事?”
承瑾点点头:“你也知道,家里跟大先生和悟先生都还有点交情,可那个顾太太偏偏是通先生手底下的人,这拐了一个弯,事情就复杂多了。刚才爹的意思是,明天秉璋他们去谈的时候,我也找个理由去通先生那里拜访,若他们没谈好,我再相机行事。”
敏芝点点头:“但愿一切顺遂。”
第二天,曼筠收拾停当,由秉璋陪着回了书寓,车到楼下时,见两个年轻男人守在门口,秉璋就说要陪她一起上去,曼筠却道:“算了吧,你跟顾太太一直不对头,说不了两句就要吵起来,不去还好,去了怕反倒把事情搅黄了。”
秉璋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个口哨,表情凝重:“那你要觉出什么不对来,就吹哨子,我立刻上来救你。”曼筠失笑,一面道:“来来,你过来。”一面拉着他绕到自己那间屋的窗户底下,故作严肃地道:“你要是真冲上来,我们怕都跑不了,不如就在这儿守好,要是谈崩了,他们想要扣下我,我就从上面跳下来,到时候你可一定把我接住了啊,不然摔残了,就只好一辈子赖上你了。”
秉璋急得拉着她的手道:“大小姐,求你别乱来好不好。”曼筠却笑着挣脱了,轻声骂了句“瓜娃子”,自己转身绕回大门前,那两个男人见了,立刻帮她开了门,曼筠深吸一口气,款款进去。待上了楼,果见顾太太独自坐在她屋里的沙发上抽烟,便也不多话,将提包放到沙发上,径直去立柜里拿了酒和杯子过来坐到她对面,倒上酒,点上烟,也自顾自抽了起来。
顾太太却连眼也不抬,抽完手里的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睨着她问:“你什么意思?”
曼筠微微一笑,在茶几上排下三块大洋:“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个意思。”
顾太太冷笑一声:“你以为就那么容易?”
曼筠笑容依旧:“我以为,顾太太是个讲信誉的人。”
顾太太仍是冷笑:“当初我们是有契约,白纸黑字写着我付你三块大洋,你便入驻恒香书寓,所得收入统统与我二八分成,唯一的条件是今后来去自由。从法理上来说,我拦不住你,然而在上海滩混饭吃,除了法理,也还要讲人情的,你来以后,学艺就是整一年,从请师父到吃穿用度,我哪一样没花功夫没花钱?正式出台至今,才不过二三年功夫,就已经是西荟芳里数一数二的角儿了,是单凭你自己挣出来的,还是我们不遗余力捧你的缘故,你也该好好掂量掂量,如今正是大好的年纪,不说报答报答我们,起码也该为自己挣下一点棺材本吧,就这么着急要跟着男人跑,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当初是怎么被男人逼到那般田地的?”
曼筠听后,敛了笑容,垂眸想了片刻,走到衣柜前,打开暗格,从里面抱出一个带锁的匣子,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钥匙,一齐拿到顾太太跟前,当着她的面打开来,只见里面散放着不少珠宝首饰,现金银元,见顾太太还直勾勾把她盯着,想了想,又将耳朵上正戴着的珍珠耳坠和腕上的细金镯子摘下来,一并放进匣子,又将刚才拿来的提包也摆到茶几上,之后缓缓道:“您说得不错,那三块大洋,以及后来花在我身上的钱,确实应该算是一种投资,但凡投资就该有回报,天经地义。您看看吧,以往客人送的钱和东西,除了平常开销的,其余都在这里,还有这屋里的所有东西,全算是我的报答吧,多的,我也没有了。”
顾太太瞄着匣子里的那些东西,过了半晌才叹道:“你就不怕…自己不小心当一回杜十娘?”
曼筠一笑:“百宝箱都已经到您手里了,我当什么杜十娘,就算真遇到个把李甲张乙,黄浦江虽没盖盖子,我却也未必舍得跳,大不了到时候再三块大洋卖给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