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五)
陆伯言是想拒绝的,可一则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他确实有些饿了,二则他觉得这丫头手艺着实不错,那些饺子看着香,闻着也香,使他不忍拒绝。曼筠见他不表态,便端起托盘,笑道:“您等等。”说着转身往厨房去了。
陆伯言心中忽然懊恼起来,自己不是来兴师问罪兼送瘟神的吗?怎么被这丫头几个饺子就忽悠了。随即又为自己开脱,大概人一老就会变得像小孩子,馋猫儿似的,一点吃食就能屈其心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这么想着,心中渐渐释然了,又喝了两口茶,起身往屋外走去,刚到门口就瞥见厨房里小范正帮曼筠烧着火,两人时不时会说上两句话,脸上也都笑兮兮的,忽然感到一种平和,于是拄着手杖,悠然地踱到院子里,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估摸着饺子应该快好了,转身回去时,又瞅见曼筠盛了碗饺子给小范,还道:“范先生也还没吃饭吧,快先垫垫。”小范忙摆手道:“这怎么敢,老爷都还没吃上呢,您也还没吃呢。”
曼筠索性将碗放到他面前的灶台上,笑着端起刚准备好的托盘道:“不妨事,老爷这就吃上了。”说着已转身出来。
陆伯言赶紧快走几步回到花厅,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顿悟:怪不得二小子能为她立下非卿不娶的誓言,别的先不论,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跟他的确算是知己,比方说,在他们的意识里,每个人都同样应该被尊重,被善待。而她在面对自己时,之所以能够那样淡然自若,行止从容,大概也是因为,在她看来,他们之间地位其实并不悬殊,而她对自己的敬重,不过因为年纪,还因为自己是陆秉璋的父亲,如此而已。
他正想着,曼筠已将热腾腾的饺子和烫好的酒端到陆伯言面前,道了句“您慢用”,就要退出去。陆伯言抬头瞄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坐下一起吃吧。”见曼筠有些发愣,便又补充了句,“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到时扔了可惜。”曼筠失笑,继续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我再去拿副碗筷。”说话间已走到门口,却见小范捧着碗筷酒杯飞跑过来。曼筠赶忙迎上去接着,直道多谢,反身进来时,陆伯言已自斟了一杯,还抬头问她能不能喝,曼筠酒瘾早就犯了,却又觉得长辈面前不好造次,回答时言辞有些闪烁,那既矜持又期待的样子甚是有趣,看得到陆伯言莞尔一笑,替她答道:“想来少喝一点也是无妨的。”曼筠听了自是欣然同意,二人便就着香喷喷的饺子,推杯换盏起来。
陆伯言商海沉浮几十年,酒桌上谈成的生意不少,他自己无事也爱喝一点,陆承瑾承袭父亲衣钵,酒量虽也不差,但碍于长幼尊卑,跟他喝时从来放不开,陆秉璋倒是放得开,但也不知是随了谁,菜得不行,老爹还没进入状态,儿子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至于妻子余氏和长媳敏芝嘛,属于“贤德的太太”,在这些事上也是只有劝谏的,常常令他觉得很不尽兴。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一个同样能喝且爱喝的小丫头,他简直是如获至宝,也就顾不上自己来时的目的,只管与她开怀畅饮起来。
他们这边喝得高兴,陆秉璋在医院却被折腾得够呛,他好说歹说,余氏才答应去医院,可到了之后却怎么都不肯让医生给她拍X光片,只是歪在病床上嚷嚷,秉璋无奈,又是一阵苦劝:“大娘,我不是跟您说过好几遍了吗,这头疼可大可小,刚才您镇痛药也吃了,推拿也做了,能试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但看起来都没什么效果,现在只能拍个X光片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一眨眼就完了,又不会疼的,就拍一个嘛。”
余氏暗道我又不是真的头疼,照什么X光片,仍旧摇头不允,见秉璋因此急得直转圈,既是感动又是心疼,然而碍于丈夫临行前的叮嘱,又不好立刻说出实情,等终于挨到下午两点多,心想那边的谈判也该结束了,便叹了口气,撑起身体,对还在跟医生讨论病情的陆秉璋道:“老二啊,娘的头不疼了,咱们回家吧。”
看到秉璋和那个医生都傻了眼,她又叹着气道:“先回家吧,路上娘再慢慢跟你说。”
不一会儿仆人叫来了车,秉璋扶着余氏坐上去,等到车子发动时,他便实在忍不住了,问:“大娘,到底怎么回事?”
余氏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早上白公馆来了一通电话…你爹把你哥哥嫂子叫到跟前训了一顿…就去见许小姐了…还让我…拖住你…”
秉璋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很快又涨得通红,攥紧拳头低吼了一声“停车!”倒把司机吓了一跳,赶紧刹车,秉璋不待车子停稳,便打开门跳了下去,边跑边喊:“大娘,您先回去吧。”
余氏看到秉璋急成那个样子,着实心疼,不禁开始盘算,看来他是真喜欢那姑娘,要不然劝劝他爹,就让他纳了她吧,哦对,民国是一夫一妻了,不让纳妾,那就娶姨太太好了,姨太太不是妾,是亲属。虽说还没娶正房太太就先娶了姨太太,实在有点不尊重,但目前看来也只能这么收场了。
却说秉璋一路狂奔到了诊所,临到门口,却怎么都找不到钥匙,急得他又是按铃又是拍门,就在他已经失去耐性,想要抬脚去踹时,小范终于来将门打开,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哎呦喂我的少爷唉,您可来了,再不来,老爷和曼筠小姐就要拜把子了。”
秉璋听小范这话说得离奇,忙跟着他跑到花厅,见老爹和曼筠正聊得开心,此时听到动静,都回过头来看他,曼筠一脸绯红,还笑吟吟问他:“你还没吃饭吧?还有几个饺子,我给你下去。”说着摇摇晃晃就要起来,秉璋忙过去扶住她道:“没事没事,我不饿。”曼筠却仍挣扎着要去给他下饺子,最后还是小范说他去才作罢。这时陆伯言又嚷着要小范拿杯子来,让秉璋也一起喝。
陆秉璋在糊里糊涂中,已被灌了二三杯酒,这才领悟什么叫人生的悲喜实在来得太快。之后他们一齐将能找到的酒都喝完了,却都还觉得意犹未尽,秉璋忽然想到,院里的那株老梅下还埋了两坛,他那时跟李维真说的是要等革命胜利了,他回来好好当他的医生时再挖出来喝的。然而此刻难得老爹和老婆…反正他就认定她是老婆了…都这么高兴,先挖一坛出来喝也无妨。
等到挖出来那坛酒喝去大半,秉璋也醉眼迷离时,陆伯言忽然眯起眼道:“唉,老人家不胜酒力,不行了,要回去睡觉了。”说完竟真的施施然站起来要走,曼筠和秉璋赶忙起身相扶,等到了巷口,小范已打开车门在那里等着了,秉璋未作多想,扶着老爹上了车,自己就要顺势下去,却被陆伯言一把拽到身边坐下,又对小范道:“关门,开车。”小范只得照办。
陆秉璋酒醒了一半,急道:“爹,你总要容我再去跟她道个别吧。”
陆伯言却隔着车窗对曼筠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同时慢悠悠道:“你先别急,听我说。”
秉璋只得耐着性子,听他父亲缓缓道:“那姑娘,确实讨人喜欢…但须知人言可畏,你若现在就娶她做正房太太,咱们家日后怕都不得安生…”
秉璋强压着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可是爹,就这样错过她,我不甘心,但如果你们想让她做妾,别说她不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陆伯言一笑:“傻小子,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让你现在暂时不要急着娶她,”他说到此处,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嘲笑,“再说人家姑娘好像也还不大愿意嫁给你呢。”
见秉璋表情复杂,知他心中定不是滋味,伯言又继续道:“我想的是,你先想办法给她赎身,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就让你大哥去办,他不去,你就告诉他是我让他去的,当作他隐瞒我的惩罚。之后让她暂且离开上海,留洋也好,跟你去广州就职也好,总之要让大家都把她曾经的身份淡忘了,再作回来的打算。这期间,你们若是想好了要结婚,自己结去,我不反对,只是婚礼就别想了,也不能登报声明。若不幸散伙了,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回来娶妻生子,听明白了吗?”
秉璋知道,这已是老爹最大的让步,不过,能这样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至于婚礼,可以不办,但登报声明是必要的,到时候自己悄悄去办了再说,若要再让一步,大不了用她原来的名或字。要青青受这样大的委屈,他也只能用余生全部的爱作为补偿了。
陆伯言见他闷声点头,又讥讽道:“这下你们再不成,就不怪我们这些老东西了吧。”
陆秉璋有些尴尬:“嗯,她太没有安全感了,我怎么说她都不信。”
陆伯言冷笑道:“凭你的嘴巴说几句,换成我也不信,其实女人真正在意的,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男人能不能给她一世安稳,最起码也要衣食无忧。这一点你可以请她放心,允许你们结婚,就等于我们已经承认她了,即便你的薪资不济,难以维持家庭开支,我们也还是会提供适当的帮助的。这第二嘛…”他说着,万分鄙夷地瞄着陆秉璋,“你平日里在我们跟前不是挺横的吗,怎么到她那儿就成了软蛋?你要让人家看到你的诚意和决心嘛,必要的时候拿出男人的气魄来,态度强硬些,一朝生米煮成熟饭,女人的心自然就安定了,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