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杏花吹满头(一)
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春。
陆承瑾拿着政治部主任特批的假条,将二弟秉璋硬从军校里拽出来塞进轮船,经过好几日的折腾才回到上海,稍作休整后便直奔白公馆,目的很明确,跟白家四小姐相亲。
在去白公馆的汽车上,秉璋依旧装睡,承瑾照例数落:“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总是这个样子,从来没个定性,之前大娘相中的李家三姑娘,你嫌人家缠小脚,死活不同意婚事也就罢了,父亲虽不悦,但到底还是愿意尊重你,又替你千挑万选,好容易选定了露思小姐,刚留洋回来,又生得秀丽端庄,性情温婉贤淑,总不算辱没你了吧,可你还是诸多借口,连见一面也不肯…”
此时半卧在车座打盹的秉璋睁开一只眼,笑着打断他道:“哥,这些话你都说了一路了,不累吗?再说了,就算要谈婚论嫁,也得等我从军校毕业吧,现在急什么。”
承瑾瞪了他一眼:“急什么?你不是今年就要毕业了吗?也罢,那相亲的事咱们暂且不论,就说你上军校这事吧。家里请的先生博古通今,你跟着学了几年,嫌人家思想不开化,非要去考公学,这也就罢了,总归是大势所趋。可公学读了没两年,又要跑回来问家里要钱,嚷着要去留洋,学西洋医学。要不是你老师专程来说明原委,大家还都不知道你一早跑去考了公费留学生,而且明明已经考取了,为了把名额让给同窗,又自己放弃了。你说,父亲那顿臭骂你挨得值不值。”他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又道,“你既是见他有才有志,家境却一般,无力支付出洋所需,那次考试又只差了你那么一点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又怕公然提出资助他,伤他自尊,所以悄悄找到老师让出名额,其实也并无不妥,好好解释清楚,谁又会说你什么,左右家里也不是缺你去留洋的钱,偏偏你就懒得多说那两句,父亲就是气你,什么事都爱自作主张…还有就是,你既已学成归国,为何又不好好做你的医生,忽然跑去考军校了呢?这考军校也罢了,你想建功立业本身没错,然而体能差一点,家里也是能够想办法让你先进去的,可你偏偏又不愿意跟家里说,非要绕远路,自己跑去参军历练了一年,多吃那么些苦头,有意思吗…”
承瑾这一箩筐话,自以为句句占理,当有醍醐灌顶之效,不想秉璋却又闲闲地闭上双眼,气息很快变得绵长。承瑾发现后,却也只能无奈叹道:“罢罢罢,我倒成你的巴比妥了。”
小车很快驶入了白公馆,秉璋一早被承瑾叫醒,等到车子停稳,承瑾又替他正了正领结,这才款款下去,秉璋轻轻叹了口气,也微笑着从另一边下了车。这时已有仆人来向他们问了好,又领着他们往会客厅来。
待进了会客厅,白敬梓笑着迎了上来,对承瑾拱手道:“哎呀世兄总算来了,愚弟未曾远迎,失敬失敬,”说着又转过身来对秉璋道,“这就是子岚了吧,啧啧,果真是一表人才啊。”
秉璋见承瑾微微皱眉,笑着拱手回礼道:“哪里哪里,少钦谬赞了。”知道他其实也不大喜欢眼前这个白家大少爷,便没有言语,只跟着拱手赔笑。
好在白敬梓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领着他们来见他父亲白庆云。白庆云早已看到他们来了,此时正笑眯眯打量着恭恭敬敬向他问安的陆秉璋,看样子,似乎对这个准女婿很是满意。
陆承瑾自然看得明白,而且对他的态度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他这个弟弟,品貌兼优,前途无量,配她白四小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白庆云便道:“好了,让你们年轻人总陪着我这个老朽,就太拘束了,敬梓啊,你替为父好好陪着吧。”说完已站起身,柱起手杖,由仆人搀着回房去了。
白敬梓答应着,与陆家兄弟欠身恭送他离开后,才一同说笑着往花园中来。
原来,白家未免这两个接受过新思想的年轻人觉得相亲尴尬,便借为刚刚留洋归国的白露思接风洗尘的名义,专门举办了一个花园派对。此时,已有不少他们的亲友在花园中,跳舞的跳舞,闲聊的闲聊。
陆秉璋想到自己一个自由主义新青年,如今竟然被逼着穿得像只企鹅,来跟一位陌生女士谈婚论嫁,心里当真是万般不自在,所幸此刻意外看到了当年的同窗好友,便借口过来打招呼,拉着他躲到一边闲聊。
那位同窗见了他自然也很高兴,两人说着话绕过假山,忽见前方不远的秋千架上,坐着一个身穿白狐皮掐牙,绾色丝绒绣花旗袍的年轻女子,正闲闲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
秉璋一看,书的封面单单印着:La Dame aux Camélias—Alexandre Dumas fils,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同窗见状,赶紧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一面拉着他往另一边走,一面小声道:“子岚既是来相看白家小姐的,那样的女人,还是暂且少沾惹吧。”见秉璋不解,他便解释道,“那位乃白大少爷特地请来暖场的蘅香书寓头牌女校书,许曼筠是也。”
秉璋听得直挑眉,却不由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当此时,一阵风起,将杏花吹了她满头满身,而她也恰恰抬起头,伸手去接那些随风飘落的花瓣,余光扫到这边有人,便转过头来看他们。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秉璋只觉得她眸中略带着的那点朦胧,恰似秋江之上笼着的薄雾。然而下一刻,他已回过头,随同窗渐渐走远,心中暗道,一个女校书罢了,看白话小说还差不多,看法文原版的茶花女?装样子的吧。
等他们闲聊着绕了一圈又回到派对时,承瑾早已等得不耐,见了他便低声训斥:“你跑到哪里去了,竟让白小姐在这里等,真是越发连礼数也不知了。”
这时秉璋的那位同窗忙与承瑾见了礼,打着哈哈道:“兄长莫动气,全怪小弟,与子岚久别重逢,光顾拉着他畅叙幽情,一时竟忘了他今日是有要事在身的,该死该死。”
而穿着一身纯白缀珍珠蕾丝小洋装的白露思呢,起先的确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脸色是不大好,但听他这么一说,又见陆秉璋确如旁人所言,风度翩翩,不仅观之温润如玉,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军人特有的飒爽英姿,心中也就欢喜起来。
秉璋那位同窗,见白露思原本有些阴沉的脸上,此刻终于露出甜甜的微笑,便十分见机地捅了捅他道:“子岚兄,还不快请露思小姐跳支舞,赔个罪?”秉璋白了他一眼,然而碍于礼节,便也只能对白露思伸出一只手,淡淡笑道:“还请白小姐赏光。”
白露思羞涩一笑,也伸出纤手搭在他手上,二人便在乐声中翩翩起舞,等到一曲终了,站在一旁观看的众人便齐声鼓掌喝彩,说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之类的话,白露思不禁羞红了脸,而陆秉璋,却只是微微蹙着眉,礼貌地笑笑。
这时许曼筠已站在白敬梓身边,也淡淡笑着鼓掌,下一支舞曲响起时,白敬梓便掐了手中的哈德门,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道:“许小姐,咱们也去跳支舞吧。”
许曼筠听了,将手搭在他肩上,微微笑道:“好的呀。”
此时白露思恰巧路过,不禁白了她大哥一眼,又看了看曼筠,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白敬梓却权作不见,只是携着曼筠跳舞去。秉璋倒是神色如常,一来他并不认为白敬梓将来会成为他的大舅哥,因此他再怎么不堪也与自己无关,二来,在秉璋的概念中,曼筠这样的女子,与露思之类,实质上并无区别,与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也并无区别,都是精心妆扮,待价而沽罢了。
待敬梓和曼筠跳完一曲之后,秉璋在他兄长的目示之下,又邀请露思跳了一支舞,回来时才见座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五十多岁的西洋男人,正与曼筠说着什么,走近一听,两人讲的竟然是法语,心道幸好刚才没张口胡说,不然真是打脸,又想着反正这一天也挺无聊,不如八卦一下,于是借着座位相邻的便利,侧耳细听他们的对话。
那西洋男人问:“Pourquoi es - tu là?(你怎么会在这儿?)”
曼筠叹了口气答:“C'est une longue histoire.(说来话长。)”
西洋男人沉默了片刻又问:“Je me souviens que tu es alléà l'école provinciale des femmes.(我记得,你后来去了省立女子学堂。)”
曼筠笑笑:“Oui, mais seulement un anà l'école, mon père est mort soudainement, ma belle - mère m'a demandé de me marier, je ne veux pas, je suis alléà Shanghai.(是,可只上了一年学,父亲忽然离世,小妈让我嫁人,我不愿意,就自己跑到上海来了。)”
西洋男人又沉默了许久,才问:“Toutes ces années,ça va?(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曼筠想了想,答:““Qu'est - ce qu'il y a de mieux,Qui sait que j'ai devenu une singsong girl .Cependant,je ne regrette pas.M'échappe et sens le ciel libre plutôt que de marier avec un vieil homme dans ce village.Même s'il est pénible,ça en vaut la peine.(有什么好不好呢?谁知道怎么就混成了个singsong girl…不过,我不后悔,与其在山村里给个糟老头子当姨太太,不如逃出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就算过得再辛苦,也值了。)”
西洋男人听罢,叹了口气,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握住她的手道:“Le Seigneur est avec toi.(主与你同在。)”
曼筠眼圈忽然有些红,半天才道了句:“Merci, mon père.(谢谢你,神父。)”
此时,不知谁将舞曲换成了一步之遥,神父站起身,对曼筠作了个请的手势,笑道:“Tu te souviens de cette danse? Ma chère petite princesse.(还记得这支舞吗?我亲爱的小公主。)”
曼筠也笑了,站起身道:“Bien sûr.(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