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内心的自我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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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痛苦的时候,请把自己当外人

陈禹安 心理学专家、“心理三国”三部曲作者

当遭遇重大的人生困境时,你将如何化解内心巨大的痛苦?

中国人特别推崇的一种方式就是内省。比如,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孟子也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孟子·离娄上》)。

但是,实验心理学家兼神经科学家伊桑·克罗斯却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内省非但无助于缓解痛苦,反而会加剧痛苦!

他说:“当我们经受痛苦时,进行内省往往会明显地弊大于利。它会逐渐影响我们的工作表现,降低我们做出正确决定的能力,并对我们的人际关系造成负面影响。它还会助长暴力和攻击性,导致我们出现一系列精神障碍,并且提高身体患病的风险。”

克罗斯的理由是,内省会带来喋喋不休式的自我对话,这种自我对话因为充斥着周期性的负面想法与情绪,其实质是自我攻击,从而将内省变成诅咒而非祝福。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内省式的自我对话是人的大脑中一个情绪平复及创伤整合的过程。一般程度的痛苦经过几轮自我对话也就烟消云散了,而特别巨大的痛苦会引发一轮又一轮的喋喋不休,这相当于持续不断地打击自我,削弱自我,让自我丧失应对困境的勇气与能量。

克罗斯的观点在某些情形下是成立的,即当我们遭受重大打击的时候,过度自省也许会让我们更加沉溺于痛苦,不可自拔。

比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儿子阿毛被狼叼走之后,逢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祝福》)

这个“我真傻”就是把导致儿子发生意外的一切罪责归结到自己头上,每多说一次,就是多一次对自我意识的摧残。日积月累,祥林嫂终于“成功”地杀死了“自我”。

克罗斯在一次与痛苦做斗争的经历中偶然发现:直呼自己的名字,把自己当作别人去开展对话,十分有助于缓解痛苦。

具体的句式是这样的:“伊桑,你在做什么?这简直疯了!”

当这句话浮现之后,克罗斯突然感觉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脑海中说出自己的名字,像和别人说话一样称呼自己,让他在心理上立刻退了一步。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能够更客观地关注自身面临的困境了。

在上面这句发挥神奇作用的话中,“伊桑”是第三人称,“你”是第二人称,当他使用这两个人称取代“我”这个第一人称来和自己沟通时,自己和自我之间的情感距离就扩大了。这等于将自我抽离,从而可以更加冷静、理性地面对自己的问题。

所罗门悖论指出,我们看待自己不像看待别人那样有距离感和洞察力。距离感和洞察力成反比——情感距离越近,洞察力就越弱。反之,情感距离越远,洞察力就越强。

当我们在进行自我对话时,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来扩大情感距离,人为制造疏离感,就可以获得更敏锐的洞察力,从而更容易找到缓解痛苦的方法。

克罗斯的这个观点让我有一种强烈的共鸣感。十几年前,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使用第三人称的秘密。

当时,有一个小男孩总是这样说话:“王XX不喜欢这个”,“王XX要去上厕所”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其自我意识已经基本形成,完全能够用“我”这个第一人称来指代自己了,但这个小男孩还是用自己的名字这样的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结合他的各种行为表现,我可以明显看出,这个男孩的自我意识发育相比于同龄人是滞后的。这一洞察开启了我对用不同人称指代自我的长期研究。

对于成年人来说,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就意味着自我意识的弱化,本质上是一种心理性退行。一个成年人如果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等于将自己视为他人,也就等于将自己的痛苦转移给了通过称呼变换塑造的“他人”。由此可以推知,适当的弱化自我可以帮助我们减轻痛苦。

第二人称也有类似的作用。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奥运冠军的访谈节目。在回忆备战奥运的艰辛时,他说:“你必须考虑国家荣誉,所以只能去拼!”

他说的这个“你”就是第二人称,但实际上他是在说“我”。为什么这位奥运冠军要用“你”来指代“我”呢?这是要在自我和压力之间制造疏离感。哪怕事后回忆,备战奥运的高压力都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体验,而保持情感距离则可以让自我感受好一些。

在现实中,还有一个喜剧演员悖论。

我们往往以为那些在舞台上或影视作品中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喜剧演员性格外向、开朗乐观,但实际上很多喜剧演员在生活中内向、木讷得令人诧异。他们为什么会判若两人呢?

实际上,喜剧演员在演出的时候,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某个角色,这个角色不是他真正的自我,相当于“第三人称自我”,所以他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可以放得很开。但是,当他在生活中做他自己的时候,就必须面对百分之百的“第一人称自我”了,于是那些性格内向的演员就放不开了。

可见,通过运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来指代自我,可以将内省式的喋喋不休转化为情感距离更远的抽离式对话,从而缓解痛苦,促进理性思考。

当我们真正明白了“痛苦”和“自我”之间的关系时,缓解痛苦的更多方法也就水落石出了。

2006年在以色列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以色列和黎巴嫩发生军事冲突期间,生活在战区的女性如果仪式性地背诵赞美诗,其焦虑程度就会降低,而没有这样做的女性则不然。

这是通过增加仪式感来缓解痛苦的一个例证。类似的例证比比皆是:为过世的亲人举办葬礼和追悼会;有宗教信仰的人诵经或做法事;等等。

所谓仪式感,就是一系列规范的、强制的动作或行为配合某种固定的场景、布置塑造的。一个处在仪式中的人是不自由的,他必须按照仪式的要求来呈现自己的言谈举止,这等于将自我控制权转交给了仪式。也就是说,仪式中的“我”其实不是“我”。

可见,仪式感之所以能够缓解或消除痛苦,本质上也是因为自我弱化。

在一项实验中,心理学家让一群孩子假装自己是在执行一项无聊任务的超级英雄,有一部分孩子在实验过程中会被要求从自己所扮演角色(比如蝙蝠侠)的角度来谈感受,另一部分孩子则需要从“我”的角度来表达感受。结果,“蝙蝠侠们”比“我”能让孩子在实验中坚持更长的时间(承受更长时间的压力和痛苦)。

扮演超级英雄就是把“我”变成了“蝙蝠侠”,那么,压力和痛苦就是“蝙蝠侠”承受的,而不是“我”承受的,那么“我”自然会好受得多,更能忍受乏味的任务。

可见,扮演超级英雄之所以能够缓解或消除痛苦,本质上也是通过转移自我来弱化自我的。

伊桑在这本书里提供了26个方法来应对自我攻击式的喋喋不休的杂念。如果我们掌握了弱化自我的诀窍,就很容易理解这些方法并加以实践。

中国人所提倡的内省聚焦于自我动机、行为和责任。越是内省,越会突出自我作为承担一切的主体。如果你的“自我”足够强大,扛得住压力,担得起责任,内省确实是解决问题最彻底的途径。

但是,如果你的心理能量不足以应对巨大痛苦,却要去硬撑,往往会心理崩溃。强化自我,给自己灌鸡汤、打鸡血,都不是最好的方法。在这样的情形下,请不要急于内省。你可以试着放下“我执”,把自己当作别人来看待,通过弱化自我找到柳暗花明的幸福彼岸。等到痛苦缓解、自我变得强大后,再来做一番内省,就能更好地提升自我。

所以,痛苦的时候,强大内心的自我对话!

2021年7月15日于北京国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