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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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捌』辉光流屋宇藏怪景

锦州地处水路枢纽,从水路往来最为便捷,两方皆带着卫队,于夜色中乘船前后顺江而行,因出发时错开了时辰,便不曾再次会面。

太子与襄王抵达锦州口岸时正值晌午,此次并未提前知会地方,入城时驻守的官兵加紧传信于刺史府,两位皇子却先带了几名近侍寻了座酒楼用膳打探情况。

酒楼店侍远远望着二人衣着华贵,忙殷勤跑过来,那店侍走近见两人皆生了副好面相,本要讨巧谄媚一番,忽的瞧见苏寒玄一身霜白团龙纹长袍,愣了愣,见苏寒玄蹙眉望向他,店侍忙笑道:

“小的无意冒犯,只是最近着龙袍的贵人着实多得很,这才多瞧了几眼,二位三楼请。”

那店侍一路絮絮叨叨,道,“二位真真来的巧,酒楼这几日一直人多,也就今天还剩几间雅座。”

侍从深书顺手赏了店侍块碎银,含笑道:“那便有劳了。”

店侍送二人到雅座,掂了掂手里沉重的分量,乐滋滋殷勤道:“二位可还有何吩咐,小的这就遣人去办。”

苏丹衣坐到雅座内的大椅上,瞥了眼店侍,问道:“方才你说近日着龙袍的人多,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那店侍挠了挠头,“您说这个啊,最近这……”

他正欲往下说,却忽然听到暗处一声轻咳,他倏然收敛了神色,含混道:“是小人多嘴,胡说的,胡说的!”

不待众人反应,他便垂了头匆忙离开,深书浅卷等侍从只得去唤旁的人安排膳食。

苏寒玄眸光渐深。

酒楼晌午正热闹着,大堂的台子上,伶人正弹唱着一曲棂下签。二楼雅座内,苏丹衣斟了杯酒递与苏寒玄,“锦州城闻名的春梨酒,阿玄尝尝?”

苏寒玄接过酒杯轻呷了一口,尝着酒是好酒,只是觉着味道偏甜,后劲不足,倒是适合女子来用。

思绪不由自主地回现出楚家那位艳冶绝色的女郎,他轻声道:“春梨酒偏甜,倒适合楚家女郎那样的女子来用,皇兄若有朝一日去北疆,定要尝尝藏于北疆冰山之中的清风颂,那酒清冽甘冷,回味绵长,更加适合皇兄。”

苏丹衣敲了下手中折扇,摇头笑道:“我倒也听过些许关于楚家女郎的传闻,大抵都是说她心狠手辣,是高门之首的家族中手腕强硬的年少家主,常行杀伐到那般地步的女郎,阿玄竟觉得她会适合甜酒?”

苏寒玄亦想起那女孩眼都不眨地看人血溅当场的姿态,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船行一夜,晨时又没用膳,阿玄怎的只用酒水?”

方才听苏寒玄提到北疆的酒,苏丹衣喝春梨酒的兴致少了些,倒是越发好奇他言语提及的北疆清风颂。

苏丹衣正要同这位太子皇弟交谈询问一番,却觉着思绪越来越昏沉,他不解地望了眼苏寒玄,却见这厮笑意温温。

他撑着矮几便要站起来,可是还没站稳便又觉眼前景象逐渐昏暗,终是晕了过去。

苏寒玄唇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扶住苏丹衣将他放到了软榻上,望了眼墙角的滴漏,声调微凉:“深书、浅卷。”

话音刚落,果然见两个白衣小公子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雪狮,显然久侯在门外等待命令,二人掩上门后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二人在这里守着,迷药六个时辰后便会失效,皇兄若是醒了,拦好了他,不要放他离开雅座半步。”

“是。”二侍应道。

苏寒玄抚了抚腰间的佩剑,带着雪狮抬步离开酒楼,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后,他眼中寒芒闪过:“跟了一路了,还不愿出来?”

古巷幽寂,清风吹来,几个黑影从巷子角落出来,正要拔刀,却见那白衣青年手中举着块盘龙玉佩,缓缓道:“去告诉你们主子,本宫半个时辰后要见到他人。”

那群人犹豫地对视一眼,又望了眼苏寒玄手中的玉佩,只得转身回去禀报。

月至中天,雅座内苏丹衣悠悠转醒,他昏昏沉沉地望了眼窗外的夜色,扶着软榻坐起,因着那迷药劲儿还没下去,他只觉神思还是一片混沌,他撑住身旁的矮几,倒了杯凉茶饮下,才觉着清醒些。

“这迷药劲儿怎的这般大,太子实在过分。”苏丹衣不大高兴地把茶杯搁下,暗暗把他那位皇弟数落了个遍。

他定了定神准备出去,可刚推开门,便见深书和浅卷守在门口。

“你们为何在这儿?”苏丹衣蹙眉。

“襄王殿下,卑职一直随太子左右,您莫非忘了?”浅卷拱手道。

“少跟我装傻充愣,我岂是在问你们这个?太子呢?”苏丹衣抱了手臂。

“太子说刚进酒楼时便已被人盯上,按理入城时的守兵那时还来不及传信将刺史府的人请来的,只能说明此行的打算应当在皇城时便已流了出去,州郡之地内明敌之外,暗中也混杂了许多敌手探子,以至于敌手总能先一步知悉我们的动作。太子先行去查探一番,也顺便把人引开,请襄王在这里安心休息。”

苏丹衣面上泛起不悦。

他乘楼船颠簸了六七个时辰,可不是来这酒楼尝个酒就罢了的,他寒声:“你们与其在这儿看着我,倒不如去寻太子。”

深书拦在他面前,语调毫无起伏:“襄王殿下,请不要为难卑职。”

“殿下恕罪,这是太子的吩咐,卑职只是听命行事。”浅卷笑着劝道,脸颊上蓄起两个深深的梨涡,态度十分温和。

这二人是双生子,模样长得极像,只是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个铁面持重似山峦,一个则温和谦逊如霁月。但无论是白脸红脸,左右都拦定了这扇门。

苏丹衣蹙了蹙眉掩上门,知道与这些侍从多费唇齿毫无作用,便在房间里绕了一圈打量,最后走到窗边,俯身望了一眼,倒也觉得不算什么难事。

……

与此同时,乘画舫伪装成商队的另一行人在锦州与昌枰城交界的野郊江畔停船。

锦州作为新设立的州郡试点,地处原本的半数州郡之外,夹在半疆诸侯势力之间,昌枰作为与锦州相邻的城池,被遗侯昌安侯掌控。

楚令昭命画舫选在隐蔽的偏僻远郊江畔停靠,暂不进入城池防线界内,同两位皇子高调出访地方不同,楚唐二人选择隐藏身份行动。

秋夜江畔丛林幽蔽,四下黑沉惟见月华泛水的粼粼波光,水浪荡漾。

侍从举着灯盏于岸边照亮,楚令昭拎着裙摆走下踏梯,与唐临痕顺着山间的扶栏拾阶而上。刚刮淋过一场秋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颇为湿滑,二人留了卫队在画舫内等候,只带着照路的侍从向山上走去。

唐临痕扶着护栏稳步行走,于寂静山间出声问道:“为何要选在这处山脚停靠?”

楚令昭拎着裙摆步履轻盈,面无表情道:“你在画舫内酣眠嚷梦话聒噪得隔两个房间都能听见时,我将牢狱内提出的那押稚子的壮丁管事,重新审了一遍,这座山上有他们背后主人转手稚子的据点。”

“爷才不会吵嚷梦话……”

唐临痕没什么底气地驳道,俊朗的面庞微作涨红,转而又问:“为何落到你手里审的人,总能吐出更多藏得深的情报?”

楚令昭微笑,却并不解答,反而回问道:“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山中夜间浓雾织缠不散,提防着路滑缓慢走了约半个时辰,山腰处,阑珊灯火透过林间枝叶跌入眼前,继续上行穿行过围遮的林木,高处俯瞰,一座座装潢靡颓的楼阁屋宇呈现在半山凹聚之地。

通向这些楼阁汇聚处的山路极多,八面来风呈蛛网之状,他们走的内部管事们才知的隐蔽路径,便未惊起什么警惕动静。

已是深夜,山间林立的楼阁却依旧热闹喧嚣,酒楼后院人多杂乱,厢房前烛火昏暗,但见中心地上堆着几十个兽笼,部分兽笼上盖着的黑布被壮丁掀开丢到一旁,正是如皇城内见到的那般关着稚子的笼子,笼内稚子们衣着不同,全部是被掳掠而来,稍有哭声,周围的壮丁奴隶便一鞭甩上去。

奴隶们不停来来往往地把兽笼接连搬走,听着稚子们的小声呜咽,楚令昭眯了眯眼眸,目光转冷了些,良久,她艳冶雅丽的唇瓣启声轻柔:“唐临痕,可有兴趣一道去玩场游戏?”

听到游戏二字,唐临痕下意识紧张起来。

身旁女孩行事总是怎么危险怎么来,偏执乖张到用理性去疯魔,带着恶劣的游戏兴致以身入局,装作猎物去玩弄敌手,直至最终她餍足玩够了,敌手才猛然发现己身已被她扼住咽喉。

青年性情桀骜轻狂,自六年前与楚令昭相识到现在,栽在她手里不知多少回,次次都毛骨悚然,以至于如今顶多嘴上与她争执吵闹几句,却实不再像儿时一般作恶作到她面前。

他敛紧呼吸,咬牙拒绝道:“我不玩,什么都不玩。”

楚令昭挑眉,似让了他一分,笑道:“只作宾客进去瞧瞧,可好?不进入据点内,如何能知晓是谁在背后操控皇城那条暗河?多年埋藏得这么深,敌手都伸到了卧榻之畔,阿峄与今上恩义深,难道不替今上担忧?”

谈到皇帝,她恰是说到了点上,唐临痕稍起犹豫。

念及从前楚令昭唤他阿峄之时极少玩笑捉弄人,都是在提正经事,青年心下的紧张散开些许,停顿片刻,他整理过袖口,朗声申明道:“你我可说好了,只当宾客试探一番,摸清了情况便回画舫调兵围控这里,你要承诺,不折腾半点荒唐之事。”

楚令昭眉眼弯弯,语调轻柔安抚道:“我向阿峄承诺,绝不在你眼前作任何荒唐之举。”

唐临痕勉强颔首。

二人命跟随的侍从返回画舫待命,而后便离开隐蔽路径,踏进正路,明着走向最中心的奢靡楼阁。

刚踏进楼阁大门,便闻一阵异香袭来,侍从望见他们,上前问道:“二位贵客,可有推荐文书?”

唐临痕不解,“什么文书?来你们酒楼还要文书?”

闻言,侍从眼划狡光,笑了笑继续凑上前来,话语一转,“哪里哪里,不要文书,哪有宴饮之地要文书的?在下方才不过顽笑一番罢了,来酒!”

侍立角落暗影内的另一位侍者面上若有似无泛过一抹阴险,走到光线下却笑容妥帖和善,端着托盘呈上两杯酒,“唤月楼从来以礼待客,入门便奉好酒为礼,贵客先尝个新鲜。”

身在陌生地界碰酒水,唐临痕动作犹疑,却听身侧楚令昭道:“时下皇城与各地的酒楼都有入店尝鲜的习俗,我瞧这酒倒也不错,何不一尝?”

她如此言语,唐临痕拿过酒盏,试探着以杯缘靠近唇畔稍沾酒水,晕眩之感便立即袭来。

楚令昭拈着酒杯轻晃,扫了眼杯中酒水,赞许道:“点沾即昏,抛开迷药不谈,的确是不错的酒。”

侍从们也不急,沉静望着唐临痕先昏倒在地,才道:“该女郎喝了……”

然不等楚令昭回应,楼上却突然起了一道阻声:“等等!”

“玉管事。”侍从们对着一位匆步跑下楼梯的男子颔首致意道。

那位被称作玉管事的男子走到楚令昭面前,笑着望向面前耀目生辉般的美人,灯火投洒,映照出一片冷白玉华却无半分病态,妖异漫卷眼尾余弧,罕见而独特。

“多少年没寻到如此姿貌的美人!若是拿她做成傀儡子,必定是珍品,说不定还能让公子满意呢!”玉管事难掩欣喜。

而对面,灯下人久久置身刀光血海中执掌高门之权,偏执可怖之事,反而亦能挑起深究兴趣。

楚令昭搁下手中杯盏,饶有兴致回望向男人。

玉管事难抑怪笑,指了指地上的唐临痕,吩咐道:“将他带去厢房关押,明日入夜后跟那群稚子一起送进锦州。”

侍从应是。

玉管事不再理会周围侍者,专心引着楚令昭离开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外楼,穿过内里的连廊来到一座更加金碧辉煌的高阁内,走到灯火中心的大厅。

楚令昭向上望了一圈,只见殷紫的纱幔垂遍堂前,朱红的空中连廊上,华服侍者扶着面戴珠帘的美丽女子来来往往,那些女子身体僵硬瞳珠发灰早已没了生息,仿佛傀儡般被牵引着行动。

清诡的异香阵阵飘荡,紧接着,一番更为刺目的景象映入眼帘,但见其脑后,戴着上下倒反的杨柳木面具,面具之上绘制着恶容尸貌,影绰在垂荡的紫幔中,这处灯火辉明的朱堂却似比深渊更暗更寂。

“这里瞧着如何?女郎你生得这样好的容貌,做成人偶必是举世罕见!你先在这儿住几日,等少督主过来后,我就把你绞杀!请少督主亲自做成人偶或傀儡子,送给公子珍藏!”

玉管事自顾自说道,浑然不觉所言之事有多恐怖阴晦,好似早就习以为常。

而内里,拿着文书来往的宾客皆作术士打扮,随身边同伴商讨着人偶关节的控制方法,个个眼中透着狂热的痴迷,如同在追捧什么奇玄之事,实在诡异。

楚令昭视线掠过周围怪异瘆人的景象,感受到眸中戾气隐隐跳跃,她强压下那一抹不合时宜的偏执,以手中象牙柄团扇轻带微风,言语温和有礼:“多谢管事一番美意,你要将我制成人偶,我也满怀期冀迫不及待,当真要给我请手艺最上乘的人偶师才好,不知你口中的那位少督主何时才能抵达这里?他的手艺可是最好的?”

男子纵是常年经营这傀儡酒楼,也没见过哪个得知自己要被绞杀之人能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他心下暗奇,冲上头脑的狂热总算凉下来些。

将获的猎物毫无挣扎,玉管事犹疑半晌,迟迟问道:“女郎是否有些门路知道些什么?只是二位无文书实在难办,女郎好歹透些话,莫叫小楼错开罪了人……”

玉管事颇为挣扎,倒也有不少过路的船只舟客登山游览寻到此处误入,管他是官贵还是商贾,没有文书的外客一概迷过去卖了也就罢了。但怕只怕是哪位有文书的内宾,言谈不慎给府里纨绔郎君女郎们听去了一星半点,偷跑来寻玩,这就麻烦了……

楚令昭望过男人翻来覆去变幻的神色,笑音幽轻,“无论知情与否,管事问得都晚了些。而若说开罪,我与友人作为来客时已被诸位呈药酒开罪过,挽情是难以挽回了,管事即便不将我制成人偶,观管事做事畏首畏尾之态,想来这唤月楼也并无底气放人。”

玉管事愣在原地咬牙计较,四周侍从亦盘算起来。

见男子仍不说话,楚令昭侧目凝冷一瞋,似有威慑,“玉管事,我难得当回人偶,你若不给我请手艺最好的人偶师,我可不饶你的。”

玉管事被她瞬间带起威冷之意震了下,回过神却见眼前人仍只是笑意温和的模样。

还真有人上赶着当人偶?

他谨慎衡量许久,心一横,终还是挥手道:“罢罢罢,我的好珍品,到底不能放你!半乌,将女郎带到顶楼去,好好照顾着,这可是珍品傀儡的躯壳!”

刚赶来的侍者听到是六楼,飞快地转了下瞳珠,低头领着她离开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