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肆拾玖』阴阳阵双士斗冥石
酉时三刻,胤都城外。
寒风狂舞,鹤鸣声声。
胤都城外的昆合园林建造于半山之上,园林内,一座巨大的圆形宴池精美绝伦,宴池整体呈阴阳双鱼之状,其中矮案陈置,侍者端着菜肴往来其间。
胤都十城的主城官僚都已然在宴池候着,观望过四周作异族装束的持刀侍卫,众官虽忐忑,然孙氏五州三十九郡,到底围绕胤都十城而坐,可任十城主事之官,已立于胤党主营核心。胤都总督孙钺为孙括长子,与秦人往来,十城官僚不得不连日作陪。
接连数日筵席,唯独今日迟迟不见几位夜宴主宾到场,正暗自思量,却见猝然之间,宴池外狂风怒号,黄尘四起,尘埃卷着沙砾刮进这山间宴池,吹乱四下诸景。
“山林之内,哪里来的沙尘?”
“岭阳东南边境虽毗邻秦厦西北荒原,却也不至于把风沙刮进胤都之内。”
因半山有热泉,流递温暖,山间宴池便作开放无围挡,此间沙尘忽起,以致众人被尘埃搅扰难睁眼目,纷纷不解地以袖遮面。
一阵风沙迷乱后,众人再看向四侧,却见方才鹤鸣景清的山间宴池周围,已然变成一片怪石嶙峋的诡异之景。而方才游走于宴池中的诸多异族刀卫,则全部不见踪影。
疑静中,乍有狂放之声响起,但见一不惑之年的官僚抚掌而笑,“好!未料及有生之年,还得见如此奇门阵术,不知究竟是何方高人在此?”
闻他此言,其余宾客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奇门之阵。”
众人勉强安心,可等待良久,却仍不见这景色发生变化,已是暮霭沉沉之时,四周嶙峋巨石在暮色衬托之下,愈如张牙舞爪的魍魉怪魔,诡异瘆人。
宾客不安又起,议声喧哗。
正在场面嘈杂凌乱之时,却忽闻得一阵冽冽琴音长抚而起,寒凉清冷好似自天外传来,使众人纷乱不安的言语之声,瞬时消弭归于寂静。
再观周围巨大的嶙峋怪石,似乎也不再显得那般丑恶瘆人。
北风呼啸,剑影浮动……
琴弦持续拨动着,琴音渐渐从初时的圆润饱满转至风断刀裁的凛然如冰,竟是渐起气势磅礴的杀伐之意。
气吞万里,长虹穿空……
再细听之,这冽冽杀伐之中却又不失恢弘浩然,仿佛将宇宙天地山川尽数包罗,兼广袤博大,如邀万象同列。
漭漭泱泱,河川泛滥……
宴众正沉醉于这琴音之中,却听下一刻,男子嗓音微携舒和响起,带着悠然轻淡而又势不可挡的指点江山之气,肃命道:“破!”
众人只见又是猎猎寒风迭起,一阵风乱沙狂后,四周便又恢复鹤游气清的山间宴景。
此时已然入夜,星河浩渺,流水飞声。
不知是何人率先拊手,宾客出言同颂。
“不虚此行!”
“得见此等高手过招,此生无憾!”
在满座称赞声中,一位身着深灰蟒袍的男子,在几名异族装束的刀卫随行下走进宴池,他快步走到其中一处矮案前,以华楚两国旧礼,对跽坐在案几后淡然饮酒的河图纹道袍郎君深深作揖:“先生大才,一曲破阵之音着实令在下惊叹,不知先生尊姓?”
那道袍郎君气度弘阔宛若林中高士,举手投足间自见一番凛然道骨,他眉眼不抬,只淡然道:“先生不敢当,我不过代我主赴宴,一时兴起,倒是这阵……应当是出自西京砚家?”
男子闻言一愣,紧接着身后的随侍对他低声说了什么,他恍然大悟道:“久闻云氏家主大名,原来您便是云公子,不错,这正是我砚家的冥石阵。在下砚忱,表字归迟,因在家中排行第三,云公子也可直接唤在下砚三。”
“砚公子客气了。”云起时面不改色。
砚忱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云起时兴致不大,也只得作罢。
宴池外的高阁内,胤都十城总督孙钺坐在窗畔,旁观宴池内景象,眼底意味于灯火阑珊处凶恶非常。
旁侧大椅,萧靥一身银纹紫袍,两侧大臂上佩戴秦厦皇族特有的雕西牟鸟老银臂环,同样静观云起时与砚忱交谈,他随手抛着枚精巧金钉,语含讽惕,“东秦的手竟伸进了华序北疆,连北疆云氏一族都收揽入掌。”
孙钺豪饮烈酒,“胄王摄政西秦,西秦多年来暗助孙室良多,即便今朝东秦派华序内的代理世家来延揽孙室,孙室亦不会背叛与胄王之盟,胄王安心便是。不过……”
听言有转折,萧靥盯向孙钺。
孙钺一笑,“不过,华序北疆云氏朱氏两大高门皆暗为东秦赜王效力、提着华序太子为傀儡,看来赜王着实埋藏得更深,赜王势强,胄王不急?”
东西两秦摄政亲王冷峙多年,各以华序北疆、南疆势力为代理者,争斗的同时亦欲从华序乱局中分一杯羹。
“若论强,总督是自认胤党之势弱于北疆?”萧靥不答反问。
孙钺目不斜视,将掌中酒樽硬声一置,“我父与胄王不过是曾经合作之谊,并非使胤党为胄王傀儡,胤党强,与胄王强,不可混论。”
“孙室这是要过河拆桥?”
萧靥嗤笑,“本王得知,如今孙括在岭阴的防线被扶苏党压到仅剩泗城一处据点,孙室想甩开西秦,也要掂量掂量,是否能仅凭己身做到不被逐出岭阴?扶苏党的党魁女郎,东秦亦觉此人棘手,若非如此,又怎会急派云氏家主来南疆挖西秦的盟友?”
秦厦两王欲以华序为代理战争的土地,面临的最大阻碍便是岭阴以楚氏高门为首的扶苏党。
东秦西秦狗咬狗,但却在华序内争斗,孙钺重新倾满一樽烈酒,一时倒不知是更憎恨扶苏党、还是更憎恨秦厦两王。
夜风吹过,烛火明明灭灭,摇曳浮动。
外间步履声传来,副将带着几名兵卒来报:“总督,山道处楚国先使突兀与我军交手。”
闻言,萧靥眉间一挑,却不甚意外。
孙钺则感到奇怪,“楚国先使自西南闫城持节入境,顺澜西狭道入岭北前往驿道,怎会经胤都?莫不成他们没走澜西狭道?”
副将深深拱手,“不知,且,楚使自入境至今日已有近半月,标下七日前曾于胤都城外见到过身着楚地服饰之众,当即便派人上报于主府,然不知为何,报书却未曾送到总督面前。标下今日方得知,心感惶恐,特来请罪。”
萧靥瞥了眼高阁下的景象,将手中精巧的金钉高高抛起,重又接住,“楚国先使,本王与你一道去见。”
孙钺不知思及何事,脸色转于难看,不再出言,只与萧靥起身一道向园林外而去。
待人影不见,一名随行兵卒低声不忿,“监军,此事哪里能怪你?总督连七日与秦厦胄王宴饮不休,夜夜至酩酊大醉归府便酣眠,公务一概推于僚属之手,要不是今日楚国先使直接逼至山道前,怕是连监军亲自来都不一定能被秦厦刀卫放行。”
副将收起拱手之姿,面庞飞掠桀意,“孙钺即便不酗酒亦难应付胄王,任他搞砸大将军的交代便是,有的是孙氏子弟能取而代之,咱尽哪门子心?”
另一边山道之上,锐鸣风动。
一支长箭射过人群,两队被坚执锐的精兵策马将众秦卫围住,细甲寒光凛冽慑人。
开道的护卫让出视线,但见其后高峻马匹上,着黑複骑服的青年男子色若春晓,举落古雅,观其腰佩南朝皇室形制的神面玉,衣上繁绣鷃蓝玄武纹,应为楚国玄武王,祝漪。
围圈内,秦厦刀卫正踟蹰不敢轻易动作时,萧靥与孙钺骑马赶来。
萧靥环视过四下,视线投于对面,极具侵略意味的面容瞧不出喜怒,“华序太子那位失踪的母后曾是我秦厦弦月郡主,而弦月郡主,为当今楚皇的皇姑母与当今秦帝的皇叔的独女,从秦厦皇族萧姓,为我秦厦宗姬,是楚国皇帝的表姊,算来,玄武王应称萧皇后为表姑母,我称萧皇后为堂姑母,华序太子与华楚秦三国皇室都沾血缘,而你我虽血脉无缘,名义上却有缘。如此……”
萧靥言语一顿,继续道:“如此,来日内圈公海盛会之时,南朝楚、北朝华序、陆东秦厦,三国使者之间当分外融洽,玄武王,何故起刀兵?”
祝漪回言微沉,“吾不评先代是非,然秦厦皇族,焉配与大楚皇室以缘而论?”
“因秦厦源于异族先祖?”萧靥凝紧对面而问。
“因本代,秦厦必亡于大楚之手。”
祝漪声落,也不顾萧靥阴翳覆盖的面色,容态转肃冷,眸掠蔑然又道:“胄王,吾皇不喜见三国盛会前再起新战,东秦西秦如何不和,本为秦厦内政,但若搅入华序境内争执,大楚不会坐视不理。”
……
翌日。
胤都外,客居园林。
“接连七日在胤都一带徘徊,殿下只为告诫秦人一番?”袁则于内室问道。
摩挲过指尖杯盏,祝漪缓道:“二十年前那场三国盛会由三国君主亲赴,有画师私自画下了父皇与那位女子于殿外观景的共像,将画作流出公海,秘藏于胤都。”
颜度疑惑,“虽帝王之容不允私画,但吾皇与一女子观景的画作又何伤大雅?如何使殿下盘桓胤都苦寻?”
内室其余作先使的楚国官僚亦不解。
祝漪摇首,“那名女子深系大楚秘辛,终不宜外流其像。必须要将画像寻出,而后销毁。”
略一思量,颜度起身规规矩矩地作了一揖,“此事是臣的疏忽,臣会加急派人去寻。”
长案后,大带所坠神面玉随菱窗间隙穿临光线泛过神圣辉光,袍服之上,祝漪挥了挥手,示意颜度落座,“华序的境况,比先前探子所传的还要复杂。若这两日仍寻不到画像,便继续向华序皇都行进,此行为先使出访,终不好太久愆期不至。”
众官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