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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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肆拾叁』皇宫内望晦象丛生

上首,楚令昭侧手抽出座旁剑鞘内的佩剑,随金石摩擦的剑鸣之音起身,“溥泉城内,太师撤得迅捷。”

寿詙舔舐过溅在己身脸颊处的黑绿污液,笑声沉闷,“哪里迅捷?暗道内绘卷全未及时销毁,女郎步步紧逼不惜亲身涉险,专为抓现行,难道不算达成目的?”

晓光自穹顶透来,自殿内铺展,一尺一寸逐向晦暗。

楚令昭执剑至殿内中心,曳地长裾被沾满砖石的腐浆浸透,“若目的达成,从高铢身边捕捉到的,便是太师派去的密臣而不仅是那根药针了。”

高铢识密臣而不识隐在其后的寿詙,可寿詙却必识得高铢的模样,秦厦太师行事,会命人画下四类画像———敌手、友人、互利者、细作,亲自过目,一遍又一遍,生时难逃,死亦能揪出。

而高铢,既隔着密臣而未能得知寿詙身份,便属奉命行事的细作,算不得友人或互利者。

剑芒锋利,寿詙神色绷紧,“公海盛会在即,斩异邦先使,于华序极为不利。”

近立距短,寿詙清晰看到面前之人眼底浮涌的凶戾,电光石火间,男人亦难确定她是否会动手。

寿詙心下所蕴疑虑太过强烈,强烈到渐转悔意,悔不该作此行先使、以性命赌注。

“少见太师惧怕。”

楚令昭察觉到寿詙变幻的态度,终是理性占据上风。

她克制将剑尖挪离寿詙的额心,丢向不远处的那名剖婴炼骨的佝偻术士身前,“自尽,或余下术士断四肢去眼鼻作人彘,二择其一。”

提及人彘,众术士毛骨悚然。

不等佝偻术士出言,余下众术士蜂拥上前,争先靠近那佝偻着脊背的老术士脖颈。

众术士合力,并未用剑,在拥挤中将老术士颔下肌骼拧断。

恰在此时,殿门敞开,纯臣朝官随太傅周徵身后正欲进殿。

一颗淌着殷红的头颅滚落在地,沾着地面散碎的逆傩腐肉,骨碌碌直滚到周徵的鞋尖。

殿内炼狱般的景象入目,年近古稀的太傅气息急转剧烈,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楚令昭,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喷出一口鲜血,直直昏厥倒下。

“女郎以阐明炼药事宜为缘由,请周太傅与我等来到噬嗑宫,便是要给我等看此炼狱景象?”

近随的文官怒颜,厉声而问。

楚令昭从容扫视过殿门前诸官,紫袍纹饰繁丽的华裾因浸腐浆而色愈深浓,层层叠叠的覆袍珠玉将不因外物而变的蹙金漾晃,云雷纹绣时隐时现。

她召来医官,殿柱旁的医官会意,捧来乘放成摞记载术士炼药取材途径文册的托盘,在群情激愤的纯臣众官面前,医官们将一沓沓文册压在昏倒在地的周徵脊背上。

楚令昭问:“眼前景象所阐,不足使诸位心明?”

目送纯臣众官带了满满恶行条目的文册愤然离去,寿詙来到楚令昭更近之侧,声量极低,携着丝缕蛊惑入耳,“昔年推动两秦分境,令昭亦参与种下了两王冷峙之因。那时可有预见冷峙延伸而成的毒果,亦会害在华序境内?”

楚令昭似未闻此言,道:“余下术士可留在噬嗑宫炼药,华序不会刻薄来使,太师欲返回驿馆,不受限制。”

囊中之物,何须限制?

侍立的甲卫随后撤至噬嗑宫宫门,仿佛方才惊魂诸事从未发生。

而遗留在内的众人,寿詙神色不明,余众术士心神未定。

白昼已临,时局却仍如黑夜。

归府的车驾内,楚令昭命道:“派几支暗卫去调岭阴各处车队流动必经关隘的货卷,查查废料去向。”

要紧的关隘,哪怕是遗侯也无法避开。

钟乾应是,退身调转马头去办。

……

谢氏嫡支府内。

小厮来到外书房,禀道:“廷尉,唐太保派管事递了请帖,望能过府一叙。门房的说,唐家那管事暗中讲了太保的意思,是想与廷尉商讨若酆城侯落败峘云关津关局势明朗,该如何应对扶苏党。”

“应对?”

谢詧整理着伏羲琴的轸穗,道:“唐椠以为我与他一同被困皇都,便堪能同仇敌忾?唐家太过迟钝,将军自泗城递来的消息早便明确酆军落败撤离峘云关。而楚家做局先夺了关台与内线三城,胤军没占到利,这处津关扼澜江咽喉,将军不愿弃争,不得已驻守泗城,再待巧时。”

谢氏几名族官旁坐,亦道:“唐家作出辍朝的举动、使典客府瘫痪,无非是看着短期无法被替代,典客府上下从属高官小吏近两百,整座僚府安排一轮新属官非一时半刻能成,找齐有能力任职的官吏之外,还需数月去了解权责、交接掌务,才可顺利完成全部置换。但偏偏,楚家女郎给他们来了招釜底抽薪,反手将延外监众吏并入典客府,让唐家落了空。”

“延外监众吏与典客府属官职能相同,长久作为虚职领俸闲置,从来是自上而下完成新旧替换,楚家却将典客府自下而上更替,如今,不止那明着由皇帝择取的新任典客听命楚家,连同整座典客府众属官亦算作楚家荐举之吏。”另有族官道。

琴弦拨响,谢詧敛目出言,“扶苏党昨日已开始清算皇都内胤党世族,裴措向来与我不和,却只动其余世家而未对谢杨二氏出手,大抵是楚家女郎叮嘱过的容情。唐椠泥菩萨过江,我却要留一线,此时与唐家走近,岂不是得罪女郎?”

————楚家。

阐峨馆内,楚令昭独坐于低窗畔的案几之后,思索暗转。

秦帝沉眠,东秦西秦两王冷峙皆不愿先燃烽烟,只以华序内争代为博弈,孙括与太子背后,最为可疑。

而寿詙夹在两王之间,既不能在两王中择取而背叛秦帝,那华序这片代争的土地上,他便仅余扶植一方两王所扶阵营之外的势力,第三位需借外力的互利者。

而这第三位,寿詙的互利者,通过暗河建造的探查,她倒是已能确定是谁。

华序国境内官制紊乱势力林立,内战可为积痼所致、可为党派分歧所致,却独不该沦为外邦夺嫡冷峙延伸的代理战争的土地、为外邦操纵所致。

寿詙之言尚在耳,她昔时参与种在秦厦的那份因,亦间接促成了如今反噬至华序的果。

因果、因果……世间事难逃因果。

不过,她也从未打算独善其身。

楚令昭容态疏冷如故,万千繁绪萦浮,无喜无悲。

一室静寂之中,一只青釉色薄胎茶盏被轻轻置于案上,极细微发出触木之声。

楚令昭侧目瞥过,“是甘醴啊。”

甘醴抱着茶盘,略带赧然,“娘子还记得奴。”

楚令昭视线转回窗外,声调淡淡,“听闻早前齐锟将你安排在了南湖的亭中侍茶,南湖是府中最南端偏僻冷寂的湖,阐峨馆则在府中外庭偏东,你怎会跨了一个时辰的步程来到这处苑馆?”

甘醴噙起半个酒窝,细细答言:“奴制了坛晖露酿给到南湖亭中步游的闲散先生品尝,先生颇为赞言,便叫奴偶到传舍再制,闲散先生将新制的一坛赠给了幸舍的墨吏,墨吏先生喝来不错,欲问新味,奴便又制了两坛竹叶酒并制了渍果送去,言及用麝香入莼酒有明神之效,可助正目清心,墨吏先生手中并无麝香,便只作谈言将方子赠于代舍的主簿先生,主簿先生手中有麝香欲试,却碍于冬时并无莼叶制不出莼酒,便又唤了奴前去代舍询问替换的方子,奴虽会制替方之酒,但步骤繁复需要连续来作,主簿先生便请齐总管将奴从南湖暂调至代舍几日制酒,代舍与阐峨馆不远,奴制酒间隙便常来此处隔间茶室烹茶,奉给馆内聚谈的幕僚。”

高门的门客分为三类,府内为门客专设的居所待遇由上到下分别为代舍佳、幸舍次之、传舍更次之。

楚令昭手持户扇,压着玉柄摇动临窗霜风,目光仍落于外并未转望,“传舍幸舍代舍层层更进,耗时耗神的一番周折,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际遇?”

甘醴欠身,“回娘子,奴是有意为之。”

楚令昭观雪不语。

甘醴言语沉稳,“奴自入府便在寻机会跟在娘子近前侍奉,但南湖偏僻,门客尚少有时机能遇见一二,更况乎得见娘子。无他法,奴只得留心于南湖附近步游的先生之语,得知娘子暇时偶来阐峨馆与代舍门客谈言,奴便接近传舍的门客,以设法步步走近代舍,直至有理由来到阐峨馆。”

“倒是坦诚。”

楚令昭评言,而后回问,“要当我的近侍不容易过关,你要如何说服我?”

甘醴摩挲着茶盘,斟酌着言语道:“娘子英卓,年少而居上位,身边不乏誓死追随之辈,不缺韬略绝艳之才,娘子若无心同意,奴是万万无法说服娘子的。”

顿了片刻,甘醴又慎重道:“但,奴暗想,奴当日于宫中明明道出了莽撞之语,娘子却反而给了奴入楚家的机缘,那想必奴一时的莽言中还是有些许可圈之处。”

听他言及宫中初见那日,楚令昭弯了弯唇,却并无太多笑意,“举世谈玄成风的光景中,能秉'以人为本'之念,难能可贵。”

甘醴心下稍安,诚言道:“奴于宫中之时,奉茶至内宫书库,见校书郎校雠三玄典籍,残卷不明处,以附本批注卷相助勘对,残缺玄本典籍千余卷,皆有附本详实批注,析辟肯綮无兀误,新语花灿映发,足知作附本者钻研至深才可做到补撰残篇仍精绝。奴问及附本出处,校书郎言助成核订的千余卷批注同出自娘子之手。邃晓枯晦谈玄典籍,执笔补撰奇绝千卷,娘子深通玄奥之学,谈及'人本'却仍留认可,凡深研事物,必亦知晓其中利弊损益。奴想,娘子或许实是不愿见谈玄风气大行其道的。”

雪花卷着丝缕凛气点于古朴竹简,尽对天光,作晶莹素净。

楚令昭拂落斑驳字迹上沾惹的一层雪片,于阔窗之畔,触及指尖的冰霜并未消融,簌簌落于案几,“谈玄兴之初,《易》、《老》、《庄》三玄为枢,一通一难间,以鬼神、形神、体用、本末为论辩,调尽哀欢悲愁,空谈不涉经纶实务,虽误正途但不损世朝。然虚风不限到底易惹百教迭起,歪邪辞论增而成扰,簪缨之门服五石散,末氓之流鼓民暴乱,执左道,造厌魅,专损有司之治,害人害国。剑有双刃,神权与君权相合以稳国邦,玄事可作国朝安民之正统,却不可纵玄事肆滋千百歪典邪教、使形而上之道演凶理而迫害黎庶。天行有法,当匡玄事于人本之内,去芜存菁而立正统,怎能任之扬瞀妄之风?国用玄事,以形而上为外象,内则须为形而下之器。”

她声如冰垂玉落,言辞弘雅清明。

谈玄提论为“通”,对驳为“难”,籍古典深剖衍生辞论,辞调主缥缈幽彻,研“形而上”学。谈玄误国本指士人言虚不务民生,但随世族之潮,民间亦追捧玄事,有心者编造邪典迷惑庶民,百余歪教滋生翻涌,其目的,为祸乱浑水摸鱼,暗河牵连诸事,仅为一角。

玄议误国,早随逝水变为邪行害国。

三玄无过,盖百教邪典歪篡也。

甘醴立于案侧,欠身道:“奴曾亲眼见过歹人利用歪邪之教引民相杀至村落无存,穿肠破肚自谓修行,同类相食厄难延衍。奴不信鬼神玄异,却亦体此类事务若匡正,玄事握于明主手中,为国约束,上可固统治,下可御民心。而任之肆意流在世间生长,则助长歪风,荼毒万民。奴虽不敢断经纶之事,但奴知,娘子执国,定能除世间歪风。”

案畔缨络随净风而动,不失灵性。

“问你如何说服我,你却总顺着我的话讲,是怕说错话引来祸端?”楚令昭言语并无波澜。

甘醴更深欠身,“奴没本事游说娘子,娘子亦不需要一个会游说主人的近侍,作娘子的近侍,只需要能明白并顺从娘子意志,按主之命办事。近侍若擅自抢幕僚的活儿,那幕僚便要被逼着上战场当将军,奴后来府中,不敢开罪众幕士。”

楚令昭捻起他方才呈上的那只青釉薄胎茶盏,观赏过茶汤色泽,“既如此,你却如何能争得近侍之名?”

甘醴直身,正色道:“娘子若不同意奴作近侍,便不会纵着奴多番试探娘子的意思了,娘子先头便已默许奴之请求。”

这宦童颇为机敏聪慧。

楚令昭轻笑,饮下盏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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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国邦借玄事统民心,民众可信正统玄学,但执政层级却应知玄学不过为掌中工具,可用之而不可为之控,唯物主义终为内核,也便是所谓形而下,所谓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