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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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叁』诉严势谏士惜公意

皇都远郊,汹江奔涌。

楼船以两侧各一百七十七排粗链束定庞大的船身于江面,船舷护围甲板上静置的张张矮案,满座宾客端态敛神跪坐。

重重叠层之上,高处雀室,象征军权与统治的连璧繁纹柄兽面长钺竖立于外,室内,暮阳光线自半扇雕花窗牖处斜透而来,案前烟沉雾罩,缱绻缠绕着窗畔人的曳袖长裾,衍作一室雍美尽态。

楼船外广岸肃穆,重甲方阵列布远近视野,罩于项上的盔胄折过天际清光,冷慑而凛然。随着铜钟示音,卫兵戟盾相交,双击铮声。

“中秋观潮,楚家一并在城郊军演,楚家女郎掌军腕严,却反得私兵兵众拥戴。”

几名谏官立于郊丛观望谈议。

谏大夫望着悬捆在岸边沿排玄旌高杆上曝晒了半日的近二十具无首之尸,胃里翻江倒海,险险失态作呕,“这位女家主得军心,楚家子弟却是如履薄冰,那些都是皇都楚家主脉内,各个违逆分支的领头儿朝官罢?她就把族亲挂在军旗上曝尸,也不怕百年后地下难见祖宗。”

旁立的议郎面容平和,“这些分支多番扰衅专兵军律,挑兵卒躁乱,这类亲族害军之事,处理不好恐毁扶苏党根基,女郎从来警惕高门自衰之行,究查半年,压在一起一并处理得彻底。眼下虽摘了头颅才悬尸,昨日在军营内却是当着专兵与众校尉之面处决的这二十人,一来兵众皆知这些尸身是何人、安抚专兵军心,二来今日去首而悬、明面对外不显尸容又不损大体,到底亦顾及世族脸面,办得果决而赢双雕。”

议郎客观而评,瞥了眼悬尸,终是感晦避目,“才能手段皆英卓,只是若从仁德处论,重视兵众高过重视族亲,酷律严刑,丞相这位女侄倒是好一番蛇蝎心肠,她叔父的仁德宽品她是半点没遵承。”

光禄大夫则言:“哪关蛇蝎与仁德?乱军纪者不论贵庶,楚姓门阀子弟亦厉惩。门阀首位的世家大族,家主能有此公心,何尝不为州郡生民之幸?”

“跟公心关系亦不大,不过便是处死反对她者,从而威慑州郡楚家旁脉欲动宗族,统权者之心罢了。”

众谏官褒贬不一。

楼船之上,延列不清具数的槌手逐层止动,震荡的鼓点渐落,顶层雀室处,对侧跪坐的侍婢直身卷起墨漆帷帘。

沉肃中,一角紫裾漾过横槛,敛眸踏出内室的年少女子姿容艳冶,玄紫直裾之上宽袖蹙金,七璜联珠组玉佩压于前衽,垂悬在颊侧的漆发从双耳下穿过,以四支雕功栩栩如生的牡丹血玉钗并作低髻半束,眼睫掀起间,极致夺目的殷紫流光亦不及她之长凝。

如血残阳赤霞之前,楚令昭俯望岸众,身临烈晖,仿若神祇堕落于九炽业鼎,焚魂熔魄,炼作殊色威仪。

“家主。”

雀室外满座齐言,伴船之宾拜身作礼,幕僚门客、私兵众将、楚姓内族,楚家各域凡掺会于此皆为才首,入目无不为要员。

众宾拜礼相向上首,楚令昭神态沉静,稳步迈下层阶,行至船头近角,她拿过甲兵奉来的重弓,持长弓握而搭羽箭,拇指佩韘扣弦将弯弓拉满,视线锐利望指江缘外犄角处高塔内的鼓心。

楼船八百尺外,高塔顶鼓左右共六座江石并列,每座江石之上插竖高杆托举铁环,环径仅将将与箭矢锋头同样大小,六只环中皆嵌浮雕玉佩,偏离半寸即箭矢或受阻或不中环中玉佩,而唯有连续射碎六枚江石顶端的环心玉佩,才可启射高塔顶鼓,唯有射中顶鼓鼓心,才可射落绑在鼓背侧的巨型铜锁。

中秋观潮,以射落盲锁为头筹。

“听闻此次参与军演的兵卒无不为千里挑一的精锐,当着精锐兵众的面,越江八百尺连射六箭,须皆中环心玉佩才可试射高塔鼓背盲锁,但凡出点岔子有一箭射偏或最终没射落铜锁,岂非丢军心又损颜面?着实太冒险。”谏官们远观着摇头。

江岸边,重甲军卫众目睽睽,楼船头处,楚令昭拇指松弦之瞬,箭矢离弦破风,越过宽江八百尺精准射碎玉佩刺过第一孔。

她捻箭搭于弓弦,连射六箭皆中。

六枚铁环嵌玉皆碎。

岸缘军众愈添振奋。

楚令昭将第七支箭矢搭弓,启射高塔顶鼓。

谏官紧盯不眨,但见第七箭宛蓄千钧之力,划割空际射向高塔,塔尖处顶鼓乍破,箭矢刺鼓正心而过,不偏不倚直击鼓背捆束的铜锁。

巨锁坠江,激浪千重。

玄旌之上,曝尸临浪愈显威慑。其后重甲精锐驻械击地,兵器凌声震溢江岸,气势磅礴,潇风肃敬。

越汹江八百尺,七箭连射无一误。

严饬上下军纪,堕锁为英。

远郊处几名谏官立即没了质疑,略不自在地将头偏向一旁。

……

与此同时宫城之外,两位白衣小侍走到铜辇侧边,拱手道:“殿下,都办好了。”

二人自幼相随,于北疆时便接到太子不留东宫的意思,提早带宫人随侍们从北疆返回皇城,专为提前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现下引着太子去往宫城外另设的府邸。

这座太子府坐落在广和街以北,广和街上居住的大多是名门与高位官僚,以北多为武将,以南则多为文臣,唐家便是少数坐落在广和街以北的文臣世家之一,与太子府临近。

斜对侧,文公门第典雅端庄,正门的牌匾醒目而端严,大大题着瑜望景唐四字,为唐老太公在时亲笔题写更换之匾。

太子抬步跨下铜辇,只见刚刚拦他那位年轻将军正皱着眉走进唐家,他喟叹,“这等古板迂腐的文公门第,竟是出了一位武将……”

太子府前,浅卷出示过令牌后,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行宫内的宫人早已随二侍提早来到皇城,安排好府中一切事项,此时正有序迎青年入府。

太子抬步跨进门槛,示意他们退下。

深书跟随在太子右侧,穿过重重曲折游廊,向主院白石院走去,这座府邸占地不小,单白石院便抵得上一座广苑园林,院内亭台水榭错落依势,景色雅致而宁和。

“这府邸是皇后在时主张为殿下建成的,卑职已派人清理过,府内也已经换成殿下的亲信。”

深书自顾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青年周身气息冷了一层,浅卷暗瞪了深书一眼,低声斥道:“哪次提及皇后不会惹来伤心?偏你还要提。”

“这府中院子倒是不少,只是这白石院,是皇后精心布置的,殿下是要进去瞧瞧,还是更换其他院落?”浅卷小心翼翼问道。

“既是母后一番心意,就不必更换。”太子语调清沉,难知其中究竟几分喜怒哀思。

……

昼日军演落尽,夜已称天。

伴船宾客离开楼船移步观台,但见观台灯火通明,楚令昭坐于主位,与江岸绵延的兵众一同贺月宴饮。

席间,幕僚许禄起身吁颂:“中秋宫中广邀群臣拜月,一以赏百官,二以庆团圆,三以拢人心,四以昭盛世,家主拒宫宴而与文彦贺节观潮,在下杯盏每进一酒,便念此而感怀涕泣!”

将领们的案座处,陈辋挑眉,“你这厮回回借酒装诚谄媚,奉承还奉承不到点儿上,娘子与兵卒同乐而辞宫宴是珍军之举,与你有半文钱关系?许文彦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中秋军演以肃军纪而振重甲烈威,观潮堕锁以明首英而彰我军武杰,江台共月以示礼贤而焕锐军之容,娘子不与军崇武,去赴那劳什子的宫宴做什么?”

另一案,幕僚位处,着靛蓝袍的女子含笑望来,“陈校尉所言正是,且,文彦方才还有一语不当。”

许禄奉承不成反被点破,颇下不来台,强撑着风骨负手对月而问:“在下方才哪一语不当,姜主簿倒说来听听。

姜昀避席直身,对上首合袖而揖,而后转向许禄,出言论评千年政局:“穹宇沧海环裹之中陆地辽广,当今之世,华序、大楚、秦厦,三国各据一方。华序所据疆域本行州郡,但桓帝千年前为使明面疆域版图与另外两国持平,轻率并入繁多因楚秦而自危的小诸侯国,形成如今舆图表面华、楚、秦,三国鼎立之状,桓帝浅目惟图一时之利而不顾后世,眼观华序内部,当初并入的诸侯并非安分之辈,皇室难控制诸多外姓诸侯,只能于大制上使州国并立,千年来华序对外虽能维持三国鼎立不变,对内却是州郡与多姓诸侯之间暗中争端不断;外侯避祸以入内,祸解则于内成疴瘤。如此境况,皇帝宫中之宴何来盛世可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