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贰拾』宴池畔伏计挽金颜
阴翳浮动游离,不时遮住高悬于天际的浅月。行馆外遮蔽处,久侯的私兵副将上前汇报道:“娘子,卫队已待命,今夜要选在何地会面?”
楚令昭望了眼月升的方位,道:“今夜行馆内还有夜宴,大将远行而归,我不好缺席,夜宴后,我于城外江畔与你们会合。”
私兵副将应下,重又隐蔽不见。
亲自交代完,楚令昭带着暗卫们返回行馆,顺着主道登上二层,顺着连廊向高台处的宴池走去。
想起什么,钟乾轻声开口:“主人,方才那女孩儿……”
楚令昭眉间神色淡然,“只是看到她袖摆那抹杜若蓝,一时想起皇后姑母。”
钟乾了然,却又忍不住担忧,“萧皇后失踪多年,主人您被她藏在后殿的那段年月,究竟发生了何事才……”
楚令昭制止他,“夜宴快开始了。”
钟乾只得颔首。
行馆中心高台的露天宴池处,宴池四周的灯盏明灭闪烁,无数宫人捧着托盘酒器等物来往呈送。
宴池外,连廊旁转角处,烛昏人寥,掌事宫婢对暗角欠身肃礼,晦暗之内,楚令昭示意暗卫将一道器物递到掌事宫婢身前,吩咐之声幽然。
“替换掉。”
掌事宫婢看清托盘上专属形制的器物,分外当心地接过托盘,垂首应是。
……
夜宴距离开场还有几刻钟,王孙贵胄、权贵名臣携家眷纷纷入场,五大高门的主君席位在百官前端,主君席位后是各家子弟官员。
楚令昭落座后,旁边低眉交谈的谢廷尉与杨国老立即收敛了声音坐正。
宫人上前来到楚家席位主座,正要为楚令昭斟上酒水,却见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先一步走上前,拎起了执壶。
只听这位新封的少年郡王冷肃命令道:“姐姐这儿我亲自服侍,你们退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见楚令昭也摆了摆手,便躬身应是。
楚殊吟在楚令昭身侧的席位处落座,亲自斟好酒盏,垂目呈到少女面前,软语作言:“姐姐,莫要生殊吟的气,可好?”
楚令昭轻轻挑眉,视线扫过少年神态柔顺的模样,笑道:“殊吟作了何事,会惹我气怒?”
楚殊吟微抿唇瓣,将酒盏小心地轻置到案上,“我常挂心姐姐,才安排了几个妥帖人多留意,若姐姐不喜我多问,直接处死那些人也使得。”
到底血脉比旁系近些,楚令昭对身旁少年总是纵容居多,既前些时日已将他安插的侍婢到搁到前庭派人看管,在掌控之中,便也不想多与他为难,她拿起他斟好的呈送到案前的酒盏,饮下半盏,道:“偏是你爱留心琐碎之事,贯是缠人。”
见她没有与自己计较的意思,楚殊吟弯起眉眼,又轻声道:“今夜重将远行归来,今上偏于玠城设宴,与秋狝此行搅合在一起迎接,五世家亦默许皆未反对,阿姐的打算我暂且不知,但谢杨这两家孙括的党羽,却必是接了胤都之命,才会让秋狝择地、选时、行停,一连串要事都由今上全权安排。”
胤都,是南疆十城之首,孙括踞地所在的最重要的兵都,孙室在南疆的盘踞主城。
楚令昭平缓道:“与其说是任由今上全权,倒不如说,是今上的安排恰应上了孙胤势力的图谋,而太子,今夜想必不会出现在宴上。”
“太子一向与今上不和,不来也不奇,他会听话地替今上办事?”楚殊吟迟疑。
楚令昭笑了笑,“秋狝一行与孙括归来行程重合。太子不会放过这个亲面强敌的机会,他想要来参加夜宴,但他却不会来。”
她言语微有玄妙,楚殊吟却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定言道:“姐姐认为孙括在峘云关一带有动作。”
楚令昭嗯了声,“玠城地处峘云关内护一带,平日稍有举动都会引起多方注意,惟有秋狝时在这儿设宴,有秋狝之事作遮掩,才有机会在不引来更多敌手的前提下,率先吞了这处险关,孙大将军也并非没有其余劲敌。”
楚殊吟微动思绪,“孙括其余的敌手中,哪几位会识破他的打算?”
“州郡之上,楚家等维护苏室的势力且不提。另半疆遗侯之地内……”
楚令昭眼尾挑起丝慵懒,在案几上以指尖书下一字,无实形,却有影。
楚殊吟将那枚字看尽,微微一笑。
两人皆武功卓绝,言谈声轻而随意,并不会令旁者听去半句,谢廷尉与杨国老梗着脖子不动声色地探了半晌,什么都听不到,也只得作罢。
宴池内,宾客逐渐抵达落座,场外宫人高声唱喏提示圣驾到来。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起身拱手行礼:“陛下圣安。”
宴池内人们站起一片,致言后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却不见苏栩的身影。
席间正有小官员起了疑惑之时,稳健的步伐声声沉响,男人粗犷的笑声陡然响起,众宾偏头望去,只见一位手挽舍利佛珠的男人阔步走来,男人身形威猛瞧着年逾不惑,衣上饕餮凶形胜真,凤目重瞳,眼底阴而沉毅,走到皇帝的主座处,直接落座。
宴池内席间哗然。
随后,三四位年轻郎君亦跟着一位佩剑的青年红衣女子出现,在众宾视野之中于孙室席位稳坐。
高门世家公然佩剑上殿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无时无刻不准备废苏自立的孙室势力?
只是,直接在上首占皇帝的席位却未免……
末座处有官员低声,“今上怎么不见?”
“孙括这与直接踩苏室的脸有什么区别?”
“难道今夜华序就要变天?”
远在末席的官员们能低声议论,靠近上座的前端,众宾却无人明着言语。
宴池席间场面麻烦,苏栩这位皇帝出场只会更难堪,未免于众臣前下不来台,便迟迟不入宴。
上座,孙括眼底满意,抬手拎起御案上的执壶,将酒液倾入案上镌着盘龙纹的金斝,酒落声清,可刚斟满时,却见斝内的酒水骤然从底部漏掉,一滴不剩全部散在了御案上,顺着边缘滴答滑落。
当着下座满席宾客,孙括脸色瞬间难看。
次座的高门席位处,楚令昭启声,“这道酒器是特制,内专做成了公道杯的形制,平浅则饮,满盛则散,将军偏要倒满,自然无酒可饮。”
少女言语从容,显然对孙括今夜的举动早有预料,以特制成公道杯的金斝为计,专等着孙括作出明面的大逆之举。
孙括视线倏然射来,似有杀气,“茶斟浅,酒倒满,喝酒讲什么公道?”
楚令昭锐利回望,玄紫宽袖之上云雷纹振曳华光,“有酒尽饮自尽欢,将军若喜满酒,便不该用公道杯。将军目空万物,却不应连斟酒都不留意杯器。”
孙括眯了眯凤目,“这是金斝,哪里有金斝制成公道杯的形制?不怀好意者有心相害,岂能怪受害者失察自保不力?”
“是,这是金斝,原来将军知晓。”
楚令昭眸光威冷,声音不大不小传达满座,“金斝,是天子御用酒器,臣者皆不可用。将军明知故犯率先用错了形制,自然也怨不得公道杯警醒将军,有失公道。”
孙括神色冰寒。
宴池众宾议论声渐小,皆将视线投于孙括。
而楚家席位前,楚令昭则扫了眼孙室席位主座处的红衣女子,大抵知晓那是孙括那位最器重的长女,她神思流转,让孙括离上座是归原位,但却不好让孙室内部也起身易座。
楚令昭抬手召来宫侍,示意他们另设主座于孙室席位处,而后对上首道:“皇族式微,多敌为况,豺狼虎豹皆匍匐欲起,先扑食之兽必受群攻。势者缓称王,孙室胤都十城尚未坐稳独大之位,将军何必置孙胤于声势不利之境?”
楚令昭言罢,众宾更静。
她言语直击要害,另设的孙室主座亦是给了孙括一道台阶,避免了与膝下长女皆起身易座的尴尬场面。
御案后,孙括压了压气息,终于从上座起身,来到孙室席位的主座处落座。
高门宗室群臣百官心思各异。
宴池入口处,围困已散,解开了身为皇帝颜面扫地的难堪之围,苏栩适时带着唐临痕出现,青年去了唐家席位,苏栩则来到上首,他面色温和平静,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御案上漏洒的酒水,抬眼笑容温文尔雅,“秋狝之行又逢重将归朝,两项喜乐之事,望众卿与朕同笑尽欢。”
“谢陛下。”
众宾配合言道,而后落座,皆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宴上歌舞。
御案下首,孙括巍然不动地稳坐向苏栩豪气举杯,苏栩回敬,余光泛过男人旁侧的女子,正是方才山间遇到的红衣女子,随孙括坐在孙室席位前端饮酒。
宴至半酣,只见孙括身侧的红衣女子摘下腰间佩剑,起身向苏栩拱手道:“陛下,闻得唐小将军武艺极好,巧的是臣女也自诩武艺能称作上佳,能否让我二人在这宴上切磋一番?”
苏栩还未说话,唐临痕却先开了口:“孙家女郎用的是剑,本将今日却只带了画戟,着实不巧,陛下,臣不比,还是请女郎自己与自己切磋。”
这唐家公子说话直白,完全不给面子,众宾望向苏栩,等着他的决定。
唐临痕是苏栩身边分外倚重的臣子,苏栩也不好直接逼迫他,正要打个圆场,却见红衣女子竟真的自己拔剑在宴池中间舞了起来。
女子身形修长,手中一柄长剑舞若梨花,高束的长发跟随着她凌厉而不失华美的步伐,在剑影中翻卷飞扬。
席间,有官员暗声同旁座同僚道:“早闻护国将军的掌上明珠飒爽无双,今夜一见果然英姿明快至极。”
而宴池中央,剑风密密细细渐至排山倒海之势,不少宾客正入迷时,女子手中的长剑却突然脱手,径直刺向正吃酒的鲜衣公子,却见唐临痕眼都不眨,抬手便捏住了长剑的剑身。
四下震惊,人们还未曾开口,却见那公子嗤笑一声,将剑抛在空中转了半圈重新刺向女子,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女子见一道剑影向她袭来,刚刚闪身躲开,长剑便猛然扎入了方才她身后的矮案上。
那张矮案后的官员呆若木鸡,手中酒盏哐啷一声掉落。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皇室子弟席位处,苏丹衣低声:“这唐家的郎君,不愧为皇都禁军统领,只是这气性竟这般大,若那剑当真刺中孙氏女郎……”
果然,孙括皱了皱眉,却不知为何,他似乎是刚回过神留意到唐临痕的动作,不过一瞬,便又恢复了威严的神色,淡淡唤道:“锦烨。”
孙琰抬眸望向他,只一个眼神,她便点头向苏栩拱手道:“是臣女学艺不精,惊扰陛下,还望陛下见谅。”
苏栩摆手,毫不在意的模样。
孙琰回到孙括身边坐下,孙括低声问道:“烨儿方才为何要刺唐家那小子?”
女子冷哼一声:“看不惯他罢了。”
孙括摇头,言语含着几许暗纵轻嘱:“下次勿要如此莽撞。”
女子颔首:“女儿知道了。”
孙括敛了笑意,晃了晃杯中的烈酒,思绪之中闪过什么,他目光稍显幽冷,继而将酒水一饮而尽。
烛火渐渐变暗,夜宴便也接近尾声。众强相聚,从来宴无好宴,宾客们各怀心思回了各自的馆阁,为明日狩猎养精蓄锐。
宾客散去,宴池烛光逐渐稀寥。手挽舍利佛珠、气势冷毅的威将带着孙室子弟离席,经过楚家席位处时,孙括停步于楚令昭案前。
男人凤目之中的奇异重瞳深深盯向这位袖袍流曳云雷纹的少女,直到侍立在侧的楚家暗卫拔剑半出剑鞘戒备,孙括才不发一语地收回视线,继续带孙室子弟离去。
楚家一众官员悄悄望向前端的少女,却见她姿态仍然从容,起身吩咐了句:“都去为明日秋狝作准备,不可私离行馆。”
楚家众宾起身拱手,恭敬启声:“谨遵家主之意。”
众宾全部离去后,宴池内灯烛终于燃尽。
连廊中,楚殊吟一路送楚令昭回她所在的行馆,边走边道:“姐姐,孙括势无好意,越发明着压今上了。”
楚令昭步伐不停,道,“今后明枪暗箭只会更多,但也是迟早要面对的。”
楚殊吟走在她身畔,试着道:“今夜宴会,姐姐将孙括引离上座后,我瞧着姐姐与孙括剩下的宴饮都有些心不在焉。”
楚令昭并未往下谈,只截住话题道:“许是今日夜宴上的菜肴火候有些过,吃了不太舒服。”
她不谈,楚殊吟便也敛住思索,温声道:“原来如此,这次秋狝宫中带了随行的太医,可要唤人来为姐姐瞧瞧?”
少年声音里透着关切,楚令昭心中一暖,“劳殊吟挂心,无甚大碍的。”
“与我客气什么。”楚殊吟摇头。
楚殊吟见已送到了房间门口,便放了心,辞别离开。
寝卧陈设完备,楚令昭沐浴后穿着素白寝衣坐在雕花窗畔,身上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崖栀与浮白两位侍婢拿着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满头青丝,轻声询问道:“娘子可还难受,要不要奴去请一趟医者?”
楚令昭推开半扇雕窗,扫了眼窗外漆如泼墨的夜色,“为我更衣罢。”
崖栀疑惑,“时辰已然不早,娘子还要出行馆么?”
楚令昭颔首,“去将细铠长弓取来。”
侍婢们眸光一凝,不再多问,只垂首应是。
……
寂夜幽冷,雾浸江水,寒鸦声声凄厉。
峘云关据江渡激流收冲处为津关,内拢三座城池至皇都驿道沿线,外锁澜江与泗城阻隔陉州,入夜浓雾笼罩,只闻江水湍急之声,而难看清周边山势。
这座津关一带的城池多作兵防,是内护皇都的最后一道城池线屏障,地居要位,盯上此地的势力不在少数。
“这条驿道直线连通峘云关内鄱邕、上郃、玠城三城,沿道驿点皆已被楚家掌控,娘子安排的官吏全部在位待命。”
行馆所在的玠城之外,暗卫于驿道上恭声禀报。
楚令昭身束细铠,单手执缰绳骑在为首的漆黑骏马上,视线穿透层层夜色,直指雾气缭绕之中的谯楼。
她抬起手中短鞭,指了指谯楼上的一道人影。
“把他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