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柒』施晦语食馔人噙泪
两方人一前一后离开锦州,回到皇都时已是后日午后。
尚书台本就诸事繁杂,而楚氏内部,楚令昭自丞相几年前病重时便亲自执掌家族,近几月在名号上又正式接手,楚家许多事虽有专人管理,可有些关键事务仍需她亲自决断,她辞别过唐临痕后,便带人直接返回了楚家。
“娘子可回来了。”齐锟午时接到泊船口岸的消息,得知她抵达皇都,早早便带人在府门前候着。
男人是楚家主脉三大管家的总领事,办事颇为妥帖,眉梢眼角微透着的睿智,昭示着他的精明能干。
“齐总管,近日府中可还安宁?”
侍从迎上前替她解下斗篷,重又退至两侧。
齐锟欠身,“回娘子,一切安好,前些时日殊吟公子回来了一趟,告知了娘子的去向,府里便也放了心。”
“殊吟怎会知道我的去向?”楚令昭疑惑,暗河诸事禁卫军该是一直保密的,不会泄漏出去,楚家的私兵嘴就更严了。
“卑职不知。”
齐锟摇了摇头,又道:“娘子,还有一事,昨日有张帖子送到了府上,好似是从秦厦那边来的。”
他说着,便命侍女端着托盘呈上前来,楚令昭拿起红木托盘上的描金帖子,但见上面用秦篆书着首《问意》:宿雪堕乩藤,邀杯醉欲生,焙炉燃旧曲,遣使故人逢。
见帖子上并无落款,齐锟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此人行事也是毫无章法,帖子只知是从秦厦而来,却并无落款,这要叫娘子如何赴约?若是拜帖还好,偏偏还是封邀帖。”
楚令昭却笑,扶帖立于浸透秋凉的黄昏中,于漫天秋色里垂眸,满身风华映遍倾洒的澄光,道:“作出一首冬日雪夜邀人饮酒的五绝写到帖子上,却于这深秋时节送来,的确是个做事不同寻常的趣人。”
而她的故人中,也就这么一位有趣之人。
“齐锟,把近日需要处理的公文搁到深庭内书房,晚些时候我会处理。”楚令昭吩咐道。
齐锟应是。
秋意浓厚,几片残叶总惹旧忆思量。
楚令昭眸光温和了些,将手里的帖子丢回托盘上,转身朝内庭走去,“这封邀帖只当拜帖收好,无需担忧无法处理,冬令到来时,我们必会相见。另外,命人备好车驾,明日我要入宫。”
齐锟应着,又不解地瞥向托盘,“邀帖就这么搁置当拜帖?无法赴约也无法回复,娘子冬季当真能与那人相见?”
周围侍从亦不明。
齐锟满腹疑惑,抬眼望着她的背影远去。
……
翌日,皇宫御花园,芥纳亭四面垂着薄薄的纱幔,亭子里苏栩跪坐在案几一侧,面前的矮几上置着暖玉棋盘,宦侍引着楚令昭到来时,他正摆弄着棋篓中的棋子。
楚令昭立于亭前,双手交叠,微微屈膝俯首行过肃礼,“陛下静昼金安。”
垂落的长幔飘动拂卷,隔纱亭内,苏栩嘴角蓄起浅笑,“女卿何须与朕多礼?”
他示意宫婢将垂纱撩开,道:“同朕下盘棋罢。”
楚令昭走进芥纳亭,于苏栩对侧随宫婢设蒲团而跪坐。
亭角的犀漆楼船香炉吐出袅袅烟旋,亭中寂静无声。
苏栩执白在边角余九格的交叉线落点处置下一子,楚令昭执黑,在靠近手边的边角余六格处的交叉线点落子。
棋行了半刻钟后,伴着道道清脆的暖玉置子声,楚令昭神色淡然,“卫将军应当已写了奏章,将暗河案诸事呈明于陛下。”
苏栩视线仍投于棋盘,眉目不动,“暗河案牵连之事,朕的确已从临痕处知晓,女卿做事,倒是一贯的果决。”
“只是……”苏栩话语微顿,继而指腹擦过手中白棋光滑的玉面,久久道:“对半疆遗留诸侯之地出手会一并牵涉来什么,女卿不会不知。”
楚令昭落子动作不变,“臣女在等孙括的动作。”
苏栩捻着一枚白子紧跟而落,“他一旦归来,皇都就再难有平静之日。”
“逼他回到皇都,好过任由他在南疆稳坐着只远程指使随者与朝堂唱反调。”
楚令昭执子神态从容,身姿极为雍容风雅。
案几棋盘上纵横十九线,交叉出三百六十一处落点,二人坐于亭中对弈,苏栩面庞清隽却不失温润,瞳珠色泽浅中泛绿,霜白袍裾上游着微光,亭外午后深秋的暖阳洒下层层金黄,不远处的宫婢透过天青色的纱幔望去,竟心觉亭中人只似虚像而非实存。
亭中,苏栩棋招无法绞杀黑棋壮大之势,便渡回外围,落下一子而后道:“如今溥泉与昌枰分别被楚家与太子攻下,锦州那座新州郡亦暂不必再担忧被周边遗侯侵蚀,临痕奏章上言,楚家与太子皆留了驻军在那处州地?”
见苏栩行棋换了方向似乎预备向棋盘中地打入,楚令昭微笑道了句是,随即向旁侧落子相让了一步,果然见苏栩向下缘落了枚白棋,棋势呈半圈准备行进腹地。
楚令昭并不直追,仍在黑子原阵处落子布势,似是仍选择了相让。
苏栩抓住时机向中腹更近处落下白棋,道:“锦州地处半疆州郡与半疆遗侯地之间的华序内腹,又是水路枢纽,正巧前些时日,胡铭那老匹夫厚颜求到了朕眼前,他远在东边泽州的孙儿欲携亲眷来归本家,却碍于锦州附近有遗侯之城层层相犄担忧不安定,便没敢让亲眷大举行船经过。但锦州如今多了驻军,朕便替胡铭开个口,能否让楚家驻锦州的卫队在行船经过时稍稍相护?”
泽州与锦州性质相同,为夹在遗侯地中的试点州城,并不算在正常州郡数量内。从东边泽州到皇都的水路,的确要经过一些麻烦的遗侯之地,其中溥泉与昌枰临近锦州威胁相对较大,但如今溥泉与昌枰那两座遗侯之城已经被拿下,有临近的威慑作用在,其余遗侯对锦州驻军也会稍有顾忌,走锦州水路已无需太过担忧,通行虽会被检查货物,但若仅仅是运送家眷的舟船,也尚不至于需要驻军相护,检查后有正常百姓的关牒即可放行,只有被查到运送大量金银等物的商船才会被要求出示更高层级的高门阅牒。
而水路枢纽商船穿行利来益往,胡铭的第五子胡庞是皇帝手下的少府,管着宫廷私库。苏栩的诏令不通旄节无用,想通行必须有高门阅牒相佐着旄节来用,但苏栩想让商号运送的财物全部流入私库、而非被世家分一杯羹,便不肯向世家告知商号的行动,自然也就没有高门阅牒的配合。
现下他请锦州的楚家驻军相护是假,请楚家驻军不查阅牒直接放行才是真,那些船只内亦非胡铭的孙儿亲眷,而是运来皇帝私库的真金白银。
苏栩不求楚家的阅牒配合,却另辟蹊径直请楚令昭让楚家驻留锦州的私兵放行,算是委婉传递不想让利的意思。
楚令昭神色平宁,并不堵苏栩侵向中地的棋子,只拆下他一枚不算重要的边棋,道:“宫里的灵消炙取材之羊是否不够合陛下心意、雪莲凝浆也不够饮用了?”
灵消炙与雪莲凝浆都是御馔,少女这句问话换个层面来讲,意思等同于问:陛下是否缺银子?
只是也委婉些。
苏栩嘴角扯了下。
又对弈了片刻,苏栩侵向中地的白龙将将有了雏形,他才道:“灵消炙取材之羊倒是其次,只是泽州的血燕比宫廷白燕更合朕口味。”
楚令昭微笑,不再停留外围边缘让子,向中腹投落一棋,直接斩断了白棋将成的连龙。
苏栩面色微变,投子去继续去追,楚令昭却亦设黑棋作截,与先前让子的黑棋构成一局,中腹最终形成黑龙,白龙溃不成形。
棋局将胜,楚令昭视线悠淡划过苏栩的面色,才开口道:“既泽州的血燕合陛下心意,那便请胡老的孙儿替陛下带些贡送入宫,只是用多了难免为增负担于胃道,胡老的孙儿须斟酌着用量来带,每月过三船来送,陛下以为如何?”
苏栩面色和缓了些,又问:“画舫,还是楼船?”
“可是泽州半座城都是胡老的孙儿?要用到三艘楼船来装?”
楚令昭淡淡反问,正要继续落子取胜,却见苏栩伸手将棋盘直接搅乱,温润道:“朕有些累,不玩了。”
“陛下玩累了就毁了整盘棋?”楚令昭挑眉。
苏栩并不接话,思绪泛过什么,另起话题道:“太子等人此行与楚家不过前后出发,女卿想是已经见过玄儿了。”
“一早便见过了的。”楚令昭神思只放在被毁的棋局内,语气没多少起伏,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收回棋篓。
苏栩忽视掉面前女孩渐显疏离的态度,语调里掺了些难分悲愁的意味,情绪来得极快,道:“太子一去北疆便是五年,回来后无论夜宴抑或早朝皆不参加,朕却是一面都没见他。”
“太子竟仍不曾入宫相拜?”
楚令昭收棋的手指一滞,眉宇轻蹙,心下却不由一番暗哂,看来那夜派人对太子递言,他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玄儿与朕的积怨太深,在北疆待那五年,整合了北军归来,朕亦无法不顾他的意愿。”苏栩自嘲而笑。
面前君主言有晦暗难明之意,静默良久,楚令昭眼睫垂动,“半疆州郡之上孙括侵吞日益加深,皇族内部不能再离心,臣女会试着将太子推回陛下身边。”
苏栩正等她此言,终于收了面上的自嘲色彩,眼底稍掠满意,楚家立场扶君,太子欲拉拢楚家势力,他若不开口作桥,以他那皇儿归来后的种种拒宫之举,别说楚家,便是唐临痕那关亦难通。
一片银杏叶从树梢落下,被秋风轻轻卷入花丛,微微泛黄的叶面上,仿佛还存留着半缕温阳。
苏栩眼中蓄起清浅的水光,似很是感激,一滴珠泪顺着一侧眼角滑落,稍稍直起上身,抬手作长揖,道:“楚家有令昭执掌,朕长庆而深感慰藉!如今华序群狼环伺,望楚家与皇族同心同德,继续共抵强敌兴苏楚两室,待来日大敌气尽,苏与楚共行华盖之下!”
楚令昭微笑不变,将棋子全部收回棋篓整理一新后,起身端谨欠身再行肃揖,“陛下言重,臣族何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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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骨:这首五绝《问意》是亦骨作的诗,仄起首句押韵,用的新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