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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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壹叁伍』寻路室捷足截贵胄

华序,旧制州郡试点,辽州。

微温的光线穿透榆树枝叶的间隙,为一片瑟瑟于风中的将落黄叶裹上残阳暖意,叶片累经变化月令,随着脉络蔓延,枯黄叶面之上褐点深浅零散,斑驳的痕迹无声诉说所历数月的甘春苦夏。

榆叶坠落,倏然已秋。

稽家深庭,一只病态略显苍白的手轻触缈光,接住了那枚飘落的叶片。

身后,脚步声匆匆响起,侍从将一件外裳披上少年肩头,温和轻劝:“楚公子,大伤虽愈却还需多安歇调养,入秋一日比一日冷,您还是不要在庭院内待太久,若是让我家主君得知,多会怨怪小侍照料不周。”

楚殊吟摩挲了下手中榆叶,眼眸微垂,“回去罢。”

相隔几重曲廊,前院正厅。

年轻公子褒衣博带,步履生风地踏进厅堂,对列座的十几位长者作揖见礼,“嵩儿派去的人已和进入辽州界内的楚家私兵递了消息,他们应当日暮便能抵达稽家。”

末下座的一位叔伯满意点头,询问道:“楚公子恢复得如何了?切不可慢待于他。”

稽嵩正色回道:“近几月请医调养无不周到,楚公子已无大碍,六叔放心,侄儿知晓此事紧要,从来嘱咐仆侍尽心,绝无怠慢,只是担心……”

“我们都能接到私兵潜入的消息,孙胤势力是否也已经……我们若与之接触,侄儿担心正落孙胤之网。”稽嵩凝眉。

另座的稽氏叔伯宽心道:“此事无需担忧,稽氏虽收敛锋芒略显没落,但在此地的根基却比其余众人要深,能探到楚家私兵踪迹只因这辽州试点遍布我稽氏密哨,此外各地诸侯目光集于孙胤之处,注意不到行踪诡秘的私兵。”

稽嵩面上稍显放松,笑道:“奚鱼当真胆大,在孙胤势力眼皮底下还敢保下楚公子,只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是,送楚公子前往奚家的马车当初刚进辽州就被祖父派人截下,无论他是什么意图,这回的先机,我稽家都不虚坐纳了。”

正首匾额下,端坐于太师椅内的老者年逾古稀,满头银白却精神矍铄,平稳道:“殊吟公子是楚家之人,传闻楚家嫡支姐弟关系极好,这位公子很受楚小姐重视,既如此,老夫又何不向楚小姐递个好?狡兔尚有三窟,今载截下楚家公子,权当是给稽家留条后路,华序局势瞬息万变,有朝一日此处不再适宜留存,稽家也好抽身转投别处。”

“祖父是指楚国?”稽嵩留心问道。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道:“楚国中央集权深入,多年持续打压豪强势力,成效卓著,面对楚家这等手握私兵的外来家族,应当不会同意他们的加入。但观如今楚家于楚国内的形势,只能说明……”

“他们在替皇室办事。”侧立的另一位子侄低喃。

老者颔首,复又摇了摇首。

“太宽。”

厅堂中,苍老的声音嘶哑却语出笃定:

“整个大楚,能决定一个手握私兵的家族去留的,唯有楚皇。”

子侄瞳孔缩紧一瞬,而后欠身。

“祖父已有多年不曾外出游历,仍能了知诸务细况、点明各国时局,巍儿受教了。”

左三座,一位蓄须的男人托茶观汤,闻言眉宇不动,“世人多称奚氏谋士辈出,却不知,我稽氏才是配称运筹于帷幄之中的家族。”

首位的老者没有理会这些言语,“稽氏隐声避世百余载,是为躲避纷争明哲保身,但当今的世道,已不适合再避守下去。以名门望族择路为鉴,楚家显赫手握私兵,自然能从容游走异国皇室、彰志效力于御前。可我们稽氏,却并无多少强硬底气,无法与高位者直接来往,只能另辟蹊径。”

稽嵩走到稽巍侍立的另一畔,亲为老者添茶,茶汤倾落,与人声应和:“祖父何不投于孙氏胤都?孙括总驭华序南北联合诸侯,除了北疆未收之外,手下所集疆域足可于华序立‘胤’为号、称‘孙’为帝,又设揽贤台不惜以黄金万两作诚,想来直接与之接触并非难事。”

“嵩儿淳良,不明其中利害。”

老者叹息,又道:“孙胤势力于华序纳吞的确快而广,但也正因快,各地诸侯匆匆臣服之下的附意真假才难辨。也正因广,势力尚来不及渗透彻底,难免国未稳而四处乱波又起。否则你以为,孙括为何迟迟不敢称帝?想要在为今乱世图谋生路,就不能将鱼筹全部压于一处,我们若现在投于孙胤,暗中不知会树敌几何,敌暗我明、敌数迷而我数寡,危境远超此时藏锋隐锐之境。”

稽嵩垂眼,不再言语。

右二座,另一位稽氏叔伯辈的男人捻了下袖口,望向正首,“依父亲之言,为今之计,我们不仅不可投于孙括,还需向外寻索更多道路?”

“父亲心中可有方向?方才所言的楚国之外,华序本土是否还有其他道路?”蓄须男人也问道。

老者眸光深邃,“华序本土无路,楚国之内,道路却并非只有一条。”

“楚国内部大制森严稳固,除了皇室,哪里还有其他能称为‘路’的选择?楚境内谁还有能耐掀起什么风浪?”稽氏叔伯不解其意。

旁侧稽嵩与稽巍对视一眼,由稽嵩轻声开口:“祖父莫非是指,楚小姐?”

许久的静默后,老者终于颔首,明确了态度:“楚家小姐当初力扶华序将倾之厦,敢出面担负骂名冒众矢之险,世人不解她之高志,老夫却尽皆看在眼里,楚家这位身任家主的小姐,绝非池中之物。而今,楚家派来的私兵已经进入辽州城一带,我们将公子妥善交回他们手中,便也算对楚小姐示好、做下一份人情,来日稽氏若投于楚国,虽接触不到皇室,但有了与楚家这道往来,我们也能多一分重振稽氏的‘因’。”

稽巍眉峰微扬,“只是听说楚家小姐冷酷高傲,目无下尘,也不知对我们的用意是否愿意领情……”

“无论是否领情,稽家照料医治好殊吟公子,便是将诚意尽到,有这份能示好于楚小姐的机缘,已是上苍垂青稽室。”老者对此并不担忧。

众人颔首。

……

临近入夜,几队严肃冷峻的私兵齐整穿行过长廊,队伍前方,稽嵩引着私兵之首的凶戾男人前往深庭一处隐蔽的院落,边走边解释道:

“楚公子在稽家安留几月,战损之伤已大致痊愈,唯内伤需要更久的时间调养。”

钟乾目不斜视,一路寡言少语极为冷淡。

得不到片缕言语回应,稽嵩倒也不急,他面不变色,继续神态安然地引路。

待到抵达隐在榆树密丛枝叶后的院落门前,稽嵩将四周稽氏侍从带离,给他们留出谈话的空间。

随行而来的几队楚家私兵驻守在院门处,钟乾仅领着一两名私兵踏进院内。

旁边,私兵副将把一只匣子取出,打开道:“统领,家主身边的听袖浮白二位姑娘担心您态度太过强硬劝不住公子,特暗嘱卑职将此物交给您,请您以此温和来劝公子。”

钟乾扫了眼副将递来的匣中之物,倒也想起了关于此物的一段往事,他拨动了两下匣盖上的钩环,“时隔不到一年,这物件竟也成了道‘典故’。”

不过……

钟乾神态沉了几分,“这是主人的意思,还是只是二位姑娘的意思?”

男人语气明显趋于反问,副将也默不作声。

钟乾眼眸一冷,“主人的命令,可不是让我来劝说公子的,他若不遵从,便依令处置,楚家岂能容许子弟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

副将摇头,声音轻了些,“听袖浮白两位姑娘是家主身边的近侍,定是明白家主有多在乎殊吟公子。若公子还是不愿离开华序,统领依令真杀了公子的话……只怕日后家主一旦生悔念起姐弟旧谊,统领里外难做人。倒不如试试两位姑娘的办法,能劝回公子自是最好不过,到底是家主最看重的弟弟。”

凝滞好半晌,钟乾收了收眼底的麻木不仁,拿过那只匣子走进内室。

副将松了口气。

室内,重重帐幔后,少年坐在雕床边缘展阅一册香道古简,原本昳丽的容颜因重伤而少了许多血色。

外间传来脚步声,他却头也不抬。

钟乾走到雕床前站定,“殊吟公子。”

“钟乾统领。”

楚殊吟声线透着病哑,缓缓展开剩余的竹简,“我算着,你们是该到了。”

钟乾无意与少年多番寒暄,正要直抒目的,话到嘴边时,思绪却又顿了下,还是先用了听袖浮白建议的方式。

“昔日调制‘辩盏遗韵’,主人不慎遗漏了二钱当归,公子擅香,只稍品香气便点出遗漏缺憾,而今,主人嘱我将这味香材带与公子。”

钟乾言罢,将匣子中几枚经过烘制的黄棕色干片摆放到案台上。

正是‘当归’。

楚殊吟眸光动了动,指尖轻触过那几枚当归焙片,眼底却莫名地起了神伤,不肯说话。

钟乾性情鸷狠狼戾,十分不自在地尝试完这类婉转方式,见楚殊吟不表态,他气息舒畅了些,总算能依从本性,便自然而然地传达楚令昭真正的命令:

“主人的意思,倘若公子是那类无关紧要之人,纵了千万位也罢,可偏偏,公子与主人皆脉系楚家嫡支。楚家主脉旁脉人众,嫡支却寥少稀零,华序王侯巨室无不知主人与公子姊弟情谊之深,欲挟公子以胁主人者不计其数,公子不归,假以时日必陷于外力之手,主人不会放任外敌掌控抑或利用楚家嫡系子弟,势必要将公子索回,届时岂不为外敌掣肘牵制?公子若执意不归家族,主人有令,非公子亡骨不纵。”

“宁可亲自派人杀了我,也不允我活着落于外敌之手?”

听到这种刀逼在脖颈上的残酷威胁,楚殊吟眼底神伤消散,眉间终于漾起浅笑。

“姐姐治下一向纵擒有度,我方才还想,以‘当归’如此温吞的方式劝返,不威不慑不相逼,看起来并无太深的召回之意,何时我竟与那些个可以随便被放走的无足轻重之人等了价值……还好,姐姐还有杀我的打算,姐姐越在乎谁,才越会如此禁锢相待,这是姐姐珍视我的一番深情厚意。”

钟乾不知少年如何得出的最后这句结论,一时哑口无言。

男人眉头深锁了好一会,他握住刀柄,阴鸷的面孔威硬似铁,腰侧长刀半离刀鞘,最后一遍询问楚殊吟的答复。

“归与不归,公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