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壹』刺史府交涉溃心弦
夜色渐浓,到达城外准备好的别苑时已是夜临四更,雨幕茫茫,侍卫恭敬地掀开车帘,太子抬步跨出马车自踏梯而下,一旁早有侍从侍立在旁,紧忙上前撑开手中的油纸伞。
曹踞德步下跟在后方的伴驾车舆,见太子带着方才落水的皇兄随行,倒也不以为意,华序苏姓皇族到这一代的后嗣,除了太子,其余皆毫无周旋价值。
男人问也不多问,全然无意知晓这位落水皇子具体是哪一位,他走到太子身侧,言内只涉着寻常客套:“别苑内一应备物陈设皆为臣亲自监人安排,若有不妥差池之处,还请殿下毋要虚礼饶情,直派人吩咐于臣调度为宜。今夜宴间有乱闻搅兴,是臣不周有愧殿下,明日入夜臣于敝府另设私宴,诚望殿下不愠赏光才好。”
这位刺史欲将唤月楼出事的惊扰之闻囫囵模糊着带过,太子言语应着,态度仍然疏离。
“曹刺史之邀,本宫自是要应的。”
出访地方宴饮相接无可避免,地方官半随驾半监视,访者亦借觥筹间隙问话询查,事态明朗前,双方都需留有余地。
曹踞德拱手,将姿态做足。
目送青年一行进入别苑,太子亲卫随从将苑门掩住驻守,曹踞德转身重新乘上车舆,脸上青紫的气结怒色争先恐后从方才那副强撑着的平静下涌出。
“……唤月楼!”车帘随颠簸扬落的交错明暗中,男人吐息内,因闯了无法交代的大祸而疑恐深浓。
……
天色破晓时分,刺史府内,曹踞德歇了尚不足两个时辰,又被管事急急从褥枕寝具中扰出。院中凝结的晨雾露水从草木上滴落,踏着被昨夜雨水冲刷未干透的庭路,时辰不容耽搁,男人没来得及穿戴齐整便出了内园,又怕显得怠慢,一路边赶步边整理衣冠袖领。
好容易来到前院,却见两队冷面甲兵持剑肃立,盔胄上皆镌刻着端严的“楚”字,会客正厅内,画堂前,着绛紫直裾深衣的年少女子侧手支着额角,闭目静坐于次位,而束劲装履军靴的青年公子靠坐在她对面的次位上,亦是无言。
曹踞德没敢沾主位,从管事的托盘上端过茶盏,躬身奉到楚令昭面前,小心翼翼开口:
“楚娘子。”
见男人呼吸喘气如走弦丝,手颤得盏碟作响,楚令昭轻笑,微微侧目,旁立的暗卫统领会意,单手接过曹踞德奉来的茶盏直接搁到一边高几上。
盏置案几稍重的一声,曹踞德连忙躬身。
楚令昭礼节开口致意,“刺史何必紧张至此?搅扰了曹刺史的清梦,是我多有得罪,改日该置份赔礼送入贵府,再专登门致歉才是。”
曹踞德立即退后几步,深深欠身拱手,忙不迭道:“岂敢岂敢,娘子抬举下官了。”
楚令昭笑容风雅,言语却倏转锐利,“刺史雅量宽宏,我却惭愧是个睚眦必报的,有人于皇都这等皇族与世族主脉卧榻之畔搅了我等之眠,令我等日夜难寝愁思难抑,不回敬一二,实难平愤。”
曹踞德一怵,拱手姿态不变,试探道:“不知是何事引娘子积怒?下官若能有机会为楚家一尽绵薄之力,百年后,也可彰殊荣于子孙,作个光耀的祖辈。”
楚令昭审视过男人的神色,眸光渐深。
华序长期州国并行,近些年随着朝堂的官制混乱,各处积弊愈发明显,先代朝党到底不想放弃全面推行州郡之心,便在另半疆遗留诸侯之地上,择取了几处夹在诸侯之间的小地方设为新的州郡试点,这锦州一带,便是全面州郡制的试行点之一。
但这等夹在诸侯之间的州郡试点,与另半数制度已经根深蒂固的州郡之地相差太远。做这类地方的刺史实是个走运的美差,想吞纳权势不过对朝廷阳奉阴违暗臣于邻近遗侯便可,此行已知锦州与遗侯的暗合,不难猜到曹踞德这位锦州刺史对半数州郡的不忠,但华序多敌群乱,查祸须彻底,此行目的,意在看清更深处是否还有暗敌。
只是曹踞德的不忠也足见若是推行力度不够、不先除千年遗留下来的半疆诸侯,所谓新的州郡试点,最终也不过是与敌手明异暗同。
而通过唤月楼审出的消息来看,敌方势力的确并不止步于锦州与邻近几位遗侯这一层,虽不能耽误时间去等那位少督主,但从曹踞德此人入手,也未尝不是条渠道。
投重石方能激巨浪,想看看这千重浪中究竟都有哪些游鱼,要先送曹踞德一道消息才是。
楚令昭从容静坐,直到面前保持躬身拱手的锦州刺史腰酸得几乎要撑不住、鬓角沁出细汗,她才含笑启唇,言语间投下一枚石子,“楚家旁系司水监的员使接到一封密报,内容是皇都内,有一条秘密暗河贯通都城内外,深藏而作私运。”
曹踞德面色微白,将头垂得更深作遮掩。
楚令昭指尖点了点案几,声调透出一抹慑人意味:“暗河贯通内外并受控于外力之手,军兵、甲胄、兵械、粮草,一应辎重若借之输送,皇都的守军城防岂不成了笑话?曹刺史官掌地临水路枢纽的锦州,此事有多严重,想来心中有数。”
曹踞德平着胸中的焦乱不安,强稳住声音半配合半探问道:“竟有人胆大包天到作此逆反之举,威胁皇城治安!不知可有查到那暗河是何人所控?”
楚令昭玄月眉颦起丝愁思,道:“密报上消息紧要,可至今,出动了百余名禁军与楚家私兵一道探查却仍未找到那条暗河,更何提查到暗河背后的势力?司水监的员郎已然找不到当初呈送密报之人,今上与楚家正为此事悬心,密报上的消息若是假的倒好,但万一幻里存真……如此闹人之事,叫皇都内廷如何能安寝?”
听到他们暂未找到暗河,曹踞德紧绷的心弦松了下来,又试着问道:“那娘子此行前来锦州,可是有什么下官能效力的吩咐?”
楚令昭面上又恢复了些浅笑,看起来很是满意眼前刺史的担当,“曹刺史不愧为朝廷派遣到要地的重臣,也唯有刺史能为皇都分忧,锦州位于水路交汇处,常年接触水路商队,控管集散。刺史久与江河运输打交道,对暗河密流的探查,必然比皇都之人要更有经验更为熟练?”
她这么说,曹踞德刚放松一点的心弦又立即绷紧,谨慎开口:“能管水路江流,和会查找暗河,不……不完全是一回事罢?”
楚令昭略作思索之态,倒也颔首认同。
“刺史所言有理。”
曹踞德心弦微松。
可还不待片刻,却见楚令昭面色再次转冷,薄靥含威,“只是倒好一个曹刺史,对为能朝廷分忧的差事,还要挑拣么?”
曹踞德心弦重又绷紧,腰酸得险些扑在地上。
“不敢,下官不敢推辞挑拣。”
楚令昭微笑,重又赞许:“刺史不愧为重臣。”
曹踞德维持着拱手姿态,精神濒临崩溃。
对侧,次位上的唐临痕终于启声,“既刺史愿为皇都救急火于燃眉,便准备行装,明晨便随我们返回皇都,今上手谕在此。”
曹踞德趁势收了拱手姿态,回身朝青年感激地略一颔首,将侍从递到眼前的一道卷轴展开。
卷轴内无半个字,仅印有一道世家之印,四方瑞纹内,鸟虫篆书的四个字“匡谬扶邦”清晰而落,是楚家的印信。
曹踞德身为地方刺史要员,极是上道儿。
他将卷轴合上,懂这卷轴只能看不能留,便将之递还给侍从,分别向二人拱手,“今日晚间下官在敝府为太子设宴作陪,楚娘子与楚公子可要一同宴饮?”
太子与楚家都不能得罪,丢下哪一方都不恰当,曹踞德索性便引两方会面,去皇城还是留锦州,由两方会面再行商议,他自己则聪明不先表态。
唐临痕的身份并非宣明,男人不知他是谁,见他与楚家卫队一道前来,便只当他是楚家随行的公子。
两人也未点破,起身带兵离开,对于夜宴之邀并不表态。
曹踞德揉了揉酸痛的腰,若有所思。
……
刺史府外,楚令昭迈步走下台阶,扶着侍女的手登上车驾,道:“给了他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应当很快就会意识到朔山楼和暗河已经被找到。”
唐临痕亦随后进入车驾,颔首道:“接下来,便看他如何抉择。”
楚令昭撩开侧边垂帘瞧了眼刺史府门内的影壁,弯唇道:“曹踞德是个聪明人,他会明白该怎样做才对他有利。”
他们离开后,刺史府正厅内。
曹踞德来回踱步,吩咐道:“有叛徒泄露了暗河的存在,去给皇城内朔山楼送信,问问到底怎么回事,查到谁泄的消息没有?”
管事道了声是,正要去办,却又猛然被男人拦住。
曹踞德喃喃自语:“不,不对!一前一后锦州来了两批人,唤月楼还在这期间出了事,朔山楼肯定已经暴露,暗河也已经被找到了,而楚家以暗河为由来刺史府交涉……我也已经暴露了。”
……该怎么办?
旁边,管事疑惑不解,“既然已经暴露,他们为何不直接动手押住刺史?说不准他们并没有查到咱们这一层?”
曹踞德甩着手急得指了指管事,“你不懂!我若没有暴露,他们就不会说那些暗示十足的话,他们在给我配合立功的机会,要么配合他们扯出背后更深的势力,要么我独自承下全部罪责。”
男人言之凿凿。
管事仍然没想通,“那他们为何不直接审问,审出来带着口供去抓不就好了?”
曹踞德踱向檐下,无可奈何道:“因为我暴露了,他们不难猜到州郡外诸侯势力的参与,高门世家与皇族都忌惮那半疆遗留诸侯,仅凭走形式的审查、取证、抓捕,轻飘飘的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他们想要的是直取,要我配合着取下操纵暗河的诸侯。”
管事明白了些,却并不觉得从前曹踞德与诸侯的暗连有什么不对,道:“千年古制,半疆六十四座大遗侯之城,他们即便拿下一两个又能改变什么?华序内,想要让州郡完全吞并遗留诸侯的地盘,照这个进度耗个百八十年都未必成。还在诸侯疆域之间设新州郡,锦州这块地怎么可能立得住新州郡?刺史不过是与诸侯合作些买卖,州郡与遗侯之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半疆州郡与半疆诸侯地交界处,谁人不是浑水摸鱼趁势取利?刺史恰身在这中间,蜣螂进茅房,暗里全是金,胡敛狂揽又何妨!”
曹踞德抬手给了管事一记爆栗,“说谁是蜣螂?”
管事一时溜了嘴,赔笑道:“小的是蜣螂!小的是蜣螂!”
园风卷着秋凉,曹踞德负手仰望阴翳满满即将落雨的天际,抬袖掩面,心思挣扎良久,掺杂着多种情绪的泪水终沾湿了袖角。
“我要活命,不能当群乱颓局的牺牲品……去给昌安侯和溥宁侯送信罢,告诉他们第九批稚子已经到了,让他们派那些人来取。”
管事微讶着应下,“刺史选择配合楚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