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谦德国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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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教子篇第二

题解

至要莫若教子,本篇从正反两方面申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的道理。为人父母者应庄重慈爱,为人子者当杜绝狎昵简慢,“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孝慈不接,狎则怠慢生焉。”为父母者对待子女应当一视同仁,不应该厚此薄彼乱了章法,为日后兄弟反目埋下祸根。教子当教之以义方,不可导入时风流俗之中,纵至卿相,亦为大辱。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1],中庸之人[2],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3]。生子咳提[4],师保[5]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

凡庶[6]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7],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注释

[1]上智,下愚:出自《论语·阳货》篇:“子曰:‘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上智之人以自己的本性为师,自我勉励,自我督促,所以不教而成;下愚之人则恰好相反,即便有人教诲,也因为私欲太强而无法改变,所以虽教无益。

[2]中庸之人:智力中等的平常人。

[3]金匮:铜制的柜子,古代用以收藏重要文献或文物。语出汉代贾谊《新书·胎教》:“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

[4]咳提:指小儿啼哭、笑闹,代指孩提之时。提,通“啼”。

[5]师保:古代担任教导皇室贵族子弟的官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

[6]凡庶:普通人。

[7]运为:行为。

译文

上根利智的人,不用教育也可能成才;下根迟钝的人,即便教育也几乎没有用处;中等根器的普通人,若不教育就不能明白事理。古时候,圣王有所谓“胎教”的方法:妃后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就要住到专门的宫殿,不看不该看的东西,不听不该听的声音,日常生活中的所听所食,都严格按照礼节去做。这种胎教的方法,都写在玉版上,藏在铜柜里。待孩子到了孩提之时,负责教导这些贵族子弟的师保开始对他进行孝、仁、礼、义的教育训练。

普通人家的孩子纵然不能如此,也应当在孩子知道辨识大人的脸色,明白大人的喜怒时,及时加以教诲,使他懂得该做的就及时去做,不该做的就绝不能做。这样,等他长大几岁时,就可不必使用打竹板的方式来使其反省了。当父母的平时威严且慈爱,子女就会敬畏谨慎,从而产生孝心。我看人世间,许多父母不知教育而只是溺爱子女,往往做不到这些。他们对子女的吃喝玩乐,任意放纵,本应告诫的,反而奖励,本应斥责的,反而面露笑容加以赞赏,等孩子懂事后,还以为道理本当如此。等到孩子骄横傲慢的习气已经养成,父母才去制止它,就是把子女鞭抽棍打至死也树立不起威信,父母火气一天天增加,招致子女的怨恨也日日积累,等到子女长大成人,终究会成为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的道理。俗话又说:“教媳妇趁新到,教儿子要赶早。”这话一点不假啊!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1]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2]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3]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4]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王大司马[5]母魏夫人,性甚严正[6];王在湓城[7]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8]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9],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10],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

注释

[1]重:难的意思。

[2]楚挞:杖打。楚,荆条,古时用作刑杖。

[3]艾:艾叶,草本植物,叶制成艾绒,可供针灸使用。

[4]可愿:岂愿。

[5]王大司马:即梁朝著名将领王僧辩,字君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初为湘东王萧绎中兵参军,后任平南将军、左卫将军、骠骑大将军、尚书令等职。他智勇兼备,所经战阵,多获胜利。侯景叛梁时,他和陈霸先合兵,大败侯景。之后,在北齐的威逼利诱下,迎立北齐扶植的梁贞阳侯萧渊明为帝,遭陈霸先反对,被其缢杀。

[6]严正:品行严谨、方正。

[7]湓城:湓浦,是湓水汇入长江的地方,即今天的江西九江。

[8]梁元帝:萧绎(508年~554年),字世诚,小字七符,自号金楼子,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南北朝时期梁朝皇帝(552年~554年在位)。梁武帝萧衍第七子,梁简文帝萧纲之弟。他爱好读书,喜好文学,有大量学术著作,如《孝德传》、《忠臣传》、《注汉书》、《周易讲疏》、《老子讲疏》等,史称其“既长好学,博综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冠绝一时”。但其政治智慧不足,秉性猜忌,御下无术,导致自己最终的败亡。在都城江陵被攻破时,他将自己的藏书十四万卷悉数焚毁。

[9]行路:路人。

[10]婚宦:结婚和做官,这里指成年。

译文

一般人不教育子女,并不是想让子女去犯罪,只是不愿看到子女受责骂而脸色痛苦的样子,不忍心子女被荆条抽打皮肉受苦罢了。这可以用治病来打比方,当子女生了病,父母哪里能不用汤药针艾去救治他们呢?再想想那些勤于督促训导子女的父母,他们难道愿意虐侍自己的亲骨肉吗?这实在是不得已啊。

王大司马的母亲魏老夫人,品性非常严谨方正。王大司马在湓城时,已经是三千士卒的统领,年纪也已经过了四十了,但只要稍微不称魏老夫人的意,老夫人还用棍棒教训他,故而王大司马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的时候,有一位学士,聪明富有才气,从小被父亲宠爱,疏于管教。他要是有一句话说得漂亮,当爹的巴不得过往行人都晓得,一年到头都挂在嘴上;他要是有什么事做错了,他的父亲就百般遮掩粉饰,只在心里希望他悄悄改掉。这个学士成年以后,凶暴傲慢的习气一天赛过一天,终究因为说话不检点,被周逖杀掉,死后肠子被抽出,血被拿去涂抹战鼓。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1];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2]以上,父子异宫[3],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4],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5]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

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6]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注释

[1]狎:亲近而不庄重。

[2]命士:古代称读书做官者为士,命士指受有爵命的人。

[3]宫:房屋、住宅。

[4]悬衾箧枕:把被子悬挂晾晒起来,把枕头放进箱子里,形容对父母侍奉周到。

[5]陈亢:(前511~?)字子元,一字子禽,又名原亢,小孔子40岁,蒙(今安徽蒙城)人。孔子弟子,曾做过单父(山东单县南)宰。他曾向孔子之子伯鱼请教讨论孔子的教子方式。

[6]备物:备办各种器物。

译文

父子之间的亲密,不能亲近而不庄重;骨肉之间的爱护,不能简慢而不拘礼节。简慢而不拘礼节则无法做到父慈子孝,过分亲昵而不庄重则容易使子女产生放肆不敬之心,进而怠慢父母。古来那些在朝堂上封官拜爵的人,和子女分房住,正是为了不过分亲昵;子女为父母搔痒按摩,收拾卧具,正是为了防止怠慢。有人问:“陈亢听说孔子与自己的孩子保持较远的距离之后很高兴,这是为什么呢?”

我回答说:“确实有这回事。这是因为君子是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的。这个道理,在《诗经》里有讽刺诗句,《礼记》中有不便言传的告诫,《尚书》里有悖礼作乱的记载,《春秋》里有对邪僻行为的讥讽,《易经》中更有备物致用的卦象。很多事情,都不是父子之间可以直接讲述的,所以君子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1]相准。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也,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2]优僭,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3];常[4]朝南殿,见典御[5]进新冰,钩盾[6]献早李,还索不得,遂大怒,訽[7]曰:“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8],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9]此幽薨[10]。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

注释

[1]东宫:太子所居之处,也代指太子。

[2]礼数:指礼仪的级别。

[3]乘舆:皇帝的车子,后用以代指皇帝。

[4]常:通“尝”,曾经。

[5]典御:古代主管帝王饮食的官员。

[6]钩盾:古代官署名,主管皇家园林等事项。

[7]訽:通“诟”,骂。

[8]分齐:本分定限,分寸的意思。

[9]坐:触犯。

[10]薨〔hōnɡ〕:周代诸侯死之称。

译文

齐武成帝的三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母弟弟,他天生聪慧,武成帝和皇后都非常喜欢他,吃的穿的,与太子一样。武成帝经常当面称赞他说:“这个聪明的孩子,将来肯定会成大器的。”等到太子即位,琅邪王被迁到北宫去住,太后给予他的礼遇极为优厚,与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即便是这样,太后还说优待不够,常挂在嘴上。琅邪王十几岁时,骄横放肆,毫无节制,穿的用的玩的,一律要与当皇帝的哥哥相比拟。一次,他到南殿朝拜皇帝,正碰上典御官、钩盾令向皇上进献刚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及早熟的李子,就派人去索取,没得到,就大发脾气,骂道:“皇上有的东西,我凭什么就没有?”不懂得谨守为臣的本分,他的行为大抵都是如此。许多有识之士已经看出这是古代叔段、州吁事件的再现。之后,琅邪王厌恶宰相和士开,就假传圣旨将他杀了,又担心有人来救,就命令手下军士把守皇帝所在的宫殿大门。其实他也没有谋反之心,受安抚后就罢了兵,但皇帝还是因为这件事把他抓了起来,后来也因此获罪而被处死。

人们喜爱自己的孩子,却少有能够一视同仁的。从古到今,这其中的弊端太多了。那聪慧漂亮的孩子,当然值得赏识喜爱;那愚蠢迟钝的孩子,也应该怜悯同情才是。被父母偏宠的孩子,虽然父母是想以自己的爱厚待他,反而因此害了他。共叔段的死,实际是他母亲造成的。赵王如意被杀,实际是他父亲刘邦造成的。其他像刘表的宗族倾覆,袁绍的兵败地失,这些事例都像灵龟、明镜一样可供借鉴啊。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1]。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2]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

吾时俛[3]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

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注释

[1]书疏:即文书信函的书写工作。

[2]伏:通“服”。

[3]俛〔fǔ〕:同“俯”。

译文

齐朝有位士大夫,曾经对我讲:“我有个孩子,已经十七岁了,通晓公文的书写。我又教他讲鲜卑语,弹奏琵琶,他渐渐地也掌握了,用这些特长去为王公大臣们效劳,应该没有人不宠爱他,这也是一件紧要的事啊。”

我当时低着头,未作回答。这个人教育孩子的方法,真让人诧异啊!假如通过这种方式能做宰相,我也不愿让你们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