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疑难杂说上

题解

刀刃伤、他物伤、拳脚伤、自缢、被人勒死、自己投水和病死是宋慈《洗冤集录》一书所列举的八种常见死因。其中，被人勒死却像自己上吊，被人溺杀却像自己投水，斗殴受伤在保辜期限内身死看似被打伤致死实则因病而死，男女仆婢因被主人责罚却在主人家上吊自杀等，都是比较复杂、疑难甚多的案件。面对这种案件，一定要“临时审察，切勿轻易”，不然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就可能铸成大错。要想避免犯下检验错误，检验人员必须有过硬的专业技术、过强的业务本领和认真负责的精神、以小见大的细心与专心致志的耐心。

面对这些疑难案件，应该怎样检验呢？文中以身上不见伤痕的尸体为例，提醒检验官：如果是妇女，身体不见伤痕，要留心察看阴门，刀可能会从那里插进去；如果是男子，就要留心察看他的顶心有无平头钉，肛门有没有硬物。这可以看出宋慈的仔细认真程度和他本身具有的丰富的检验经验。再如验刀刃伤，宋慈强调要看内外伤口，大的一端是刺入口，小的一端是刺出口。这一观念几乎与现代法医学的理论相同，可见宋慈检验水平的高超和《洗冤集录》这本书极具前瞻性。

最后，宋慈用一个事例：二人上山开山种栗，却都死在了山里。随身衣物都在。一具尸体死在茅屋外，后颈骨折断，头面上都有刀伤。一个死在茅屋内，左项下、脑后都有刀伤。众人都说两人斗殴而死，死在外面的是先受伤而死，死在屋内的是自杀。但有一位官员认为，说两人相殴而死讲不通。原因在于从常理来推测“焉有自用刃于脑后者”？几天后，捕捉到一人，经审讯得出因仇杀而杀死二人的结论。这个案例，告诉我们验尸除了重实证外，也要重逻辑推理，只有对每个伤痕都能做出正确合理的解释时，才能得出正确、客观的检验结果。

凡验尸，不过刀刃杀伤与他物斗打、拳手殴击，或自缢、或勒杀、或投水、或被人溺杀、或病患数者[1]致命而已。然有勒杀类乎[2]自缢；溺死类乎投水；斗殴有在限内致命而实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挞[3]，在主家自害、自缢之类。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凡检验疑难尸者，如刃物所伤透过[4]者，须看内外疮口，大处为行刃处，小处[5]为透过处。如尸首烂，须看其原衣服，比[6]伤着去处。尸或覆卧，其右手有短刃物及竹头之类，自喉至脐下者，恐是酒醉撺倒[7]，自压自伤。如近有登高处或泥，须看身上有无财物，有无损动处，恐因取物失脚自伤之类。

注释

[1]数者：指上述八种致死原因。

[2]类乎：相似，相类。

[3]捶挞：鞭挞，棒打。

[4]透过：即透过伤，又称贯通伤、刺伤，是刀剑类利器顺着人体组织的纵轴刺入人体所形成的伤。

[5]大处、小处：大处是透过伤的刺入口，小处是透过伤的刺出口。因透过伤的刺入口比刺出口大，故一名“大处”，一名“小处”。宋慈在这里指出检验“刃物”致死的尸体时，要检验其内外伤口，刺入口较大，刺出口较小，这一理论，至今仍在沿用。

[6]比：比照，对比。这里指将衣服上的刺破口与尸体的伤口相比照来检验推断。

[7]撺倒：跌倒，摔倒。

译文

凡验尸，一般不外乎刀刃杀伤与他物伤、拳脚伤或上吊自杀，或被人勒死，或投水自杀，或被人溺杀，或因病而死这几种致死的原因。但有被人勒死却似上吊自杀，被人溺死却似自己投水的；斗殴受伤在担保期内死亡，实际却是因病而死的；仆役、女婢因被责罚而在主人家自杀上吊之类。致死的原因多种多样，使案件往往变得复杂疑难。现场检验必须仔细认真，不可轻率玩忽，要知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凡检验疑难尸体，如果是刀刃造成的透过伤，须察看内外伤口，大的伤口是刺入伤，小的伤口是刺出伤。如果尸体腐烂，必须将衣服上的刺破处与伤口对照察看；尸体趴卧在地上的，如果右手握有短刀或竹头之类，且尸体从脖子到肚脐下都留有刺伤，那这很可能是因酒醉跌倒，自压自伤而死；如果尸体附近有登高处或泥土，需要察看死者身上有没有钱物以及周围的物体有没有损折的地方，这可能是死者因取物时不小心失脚自行摔死的。

检妇人，无伤损处，须看阴门，恐有自此入刀于腹内。离皮浅则脐上下微有血沁，深则无。多是单独人[1]、求食妇人[2]。

如男子，须看顶心，恐有平头钉；粪门，恐有硬物自此入。多是同行人，因丈夫年老、妇人年少之类也。

凡尸在身无痕损，唯面色有青黯[3]，或一边似肿，多是被人以物搭口鼻及罨捂杀[4]。或者用手巾、布袋之类绞杀，不见痕，更看项上肉硬即是。切要者：手足有无系缚[5]痕，舌上恐有嚼破痕，大小便二处恐有踏肿痕。若无此类，方看口内有无涎唾，喉间肿与不肿。如有涎及肿，恐患缠喉风[6]死，宜详。

若究得行凶人当来有窥谋，事迹[7]分明，又已招伏，方可检出。若无影迹，即恐是酒醉卒死[8]。

注释

[1]单独人：独身妇人。

[2]求食妇人：在外谋生的妇人。

[3]青黯：青紫，淤紫。

[4]捂杀：捂住口鼻闷死。

[5]系缚：捆绑。

[6]缠喉风：古代中医学上的病名，现代医学称为白喉病。白喉病是喉咙因病菌感染而引发诸多病症，如肿胀、发热、无力等，严重者可以致死。

[7]事迹：事实证据。

[8]卒死：同“猝死”。

译文

检验妇人的尸体，如果不见伤痕，需要察看阴道，可能会有人从这里把刀刺入腹内。刺得浅，离肚皮近的，则肚皮附近会微显血痕；刺得深，离肚皮远的，则没有血痕显现。这种情况多发生在单身妇女、在外谋生的妇女身上。

如果检验男子的尸体，需要察看其头顶有没有平头钉，肛门有没有硬物。这种情况多发生在同行居住的人之间，因为丈夫年老、妻子年少，因通奸而杀人。

凡尸体周围不见伤痕，只是脸色青紫或脸的一边好像肿胀的，多是被人以物体捂住口鼻憋闷而死；或者被人用毛巾、布袋之类的东西勒死，看不见伤痕，则要察看死者脖子上的肉是否变硬，硬者为被勒杀。必须要留心察看的是：手脚有没有被绑缚的痕迹；舌头有没有咬破痕；大小便二处有没有肿胀痕。如果没有这些情况，就要察看嘴里有没有流涎、喉咙是不是肿胀，因为有些可能是因为“缠喉风”这种病而死的，一定要详细查验。

如果查究出凶手有窥伺机时机图谋害人的，事实证据清楚充实，且本人已经招认伏罪，这样才能下定结论断案。如果没有什么迹象，则很可能是因酒醉而突然死亡的。

多有人相斗殴了，各自分散。散后，或有去近江河、池塘边，洗头面上血、或取水吃，却为方相打了，尚困乏，或因醉相打后，头旋落水淹死。落水时尚活，其尸腹肚膨胀，十指甲内有沙泥，两手向前，验得只是落水淹死。分明其尸上有殴击痕损，更不可定作致命去处，但一一札上验状，只定作落水致命，最捷。缘打伤虽在要害处，尚有辜限，在法虽在辜限内及限外以他故死者，各依本殴伤法。（注，他故谓别增余患而死者）今既是落水身死，则虽有痕伤，其实是以他故致死分明。曾有验官为见头上伤损，却定作因打伤迷闷，不觉倒在水内。却将打伤处作致命，致[1]招罪人[2]翻异[3]不绝。

更有相打散，乘高扑下卓死亦然。但验失脚处高下，扑损痕瘢、致命要害处，仍须根究曾见相打分散证佐人[4]。

凡验因争斗致死，虽二主分明，而尸上并无痕损，何以定要害致命处？此必是被伤人旧有宿患[5]气疾[6]，或者未争斗以前，先曾饮酒至醉，至争斗时有所触犯，致气绝而死也。如此者，多是肾子[7]或一个或两个缩上不见，须用温醋汤蘸衣服或棉絮之类罨一饭久，令仵作、行人以手按小腹下，其肾子自下，即其验也。然后仔细看要害致命处。

注释

[1]致：使，致使。

[2]招罪人：认罪认，被定罪人。

[3]翻异：翻案，要求重新审理案件。

[4]证佐人：证人。

[5]宿患：旧病，痼疾。

[6]气疾：中医学上的病名，如气厥、气亏等都可算作“气疾”。

[7]肾子：睾丸。

译文

也有这种情况，几个人斗殴结束，各自分散。散后，有人去附近的江河、池塘边，洗头面上的血迹，或者取水喝，却因为方才相互斗殴，身体困乏，或者因为酒醉互相斗殴后头晕目眩，掉入水中淹死的。落水时还活着的，尸体的肚腹会有所膨胀，十个指甲里有泥沙，两手伸向前，如果这样只能验作自己落水淹死。如果尸体有明显的殴伤痕，但不能断定为致命痕的，要一一记在验尸报告上，作为落水淹死，最为便捷。因为殴伤虽在要害之处，但殴伤有担保期，法律规定凡殴伤在担保期内及担保期外因其它缘故死亡的，各按殴伤罪论处。（注：其它缘故指因另外增加疾病而死亡的）现在既然是落水淹死，虽然身上有伤痕，其实是因为其它缘故而死是非常清楚明的了。曾经有验尸官，因为看见死者头上有损伤，就验作因斗殴被打伤后晕迷落水致死。这种将打伤当作致命伤痕的验定结果，致使被定告人不断翻案。

更有斗殴结束分散后，从高处摔下跌死的，也是这样。这种情况要验看失脚地方的高下、摔伤的瘢痕、致命要害所在等，还要查问曾经目睹斗殴经过的证人。

凡检验因争斗而死的尸体，虽然殴打双方很清楚，但尸体上却没有伤痕，这如何验定要害致命处呢？这必定是被打的人以前就患有“气疾”等病或者斗殴前，已经酒醉，斗殴时恰好触犯了病患，以致气绝而死。如果这样，多是睾丸一个或两个上缩不见，须用温醋蘸衣服或棉絮之类，覆盖一顿饭的功夫，再命令仵作、吏役用手按压死者小腹以下，缩上去的睾丸自然会伸出来。这就可以证明死者是气绝而死的了。之后再仔细察看死者的要害致命处。

昔有甲乙同行，乙有随身衣物，而甲欲谋取之。甲呼乙行，路至溪汀，欲渡中流，甲执乙就水而死。是无痕也。何以验之？先验其尸瘦劣、大小，十指甲各黑黯色，指甲及鼻孔内各有沙泥，胸前赤色，口唇青斑，腹肚胀。此乃乙劣而为甲之所执于水而致死也。当究甲之原情，须有赃证，以观此验，万无失一。

又有年老人，以手捂之，而气亦绝，是无痕而死也。

有一乡民，令外甥并邻人子将锄头同开山种粟。经再宿[1]不归，及往观焉，乃二人俱死在山。遂闻官[2]。随身衣服并在。牒官验尸。验官到地头，见一尸在小茅舍外，后项骨断，头面各有刃伤痕；一尸在茅舍内，左项下、右脑后各有刃伤痕。在外者，众曰“先被伤而死”；在内者，众曰“后自刃而死”。官司但以各有伤，别无财物，定两相拼杀。一验官独曰：“不然，若以情度情，作两相拼杀而死，可矣；其舍内者，右脑后刃痕可疑，岂有自用刃于脑后者？手不便也。”不数日间，乃缉得一人，因仇拼杀两人。悬案明，遂闻州，正极典[3]。不然，二冤永无归矣。大凡相拼杀，余痕无疑，即可为检验。贵在精专，不可失误。

注释

[1]再宿：本义为连住两宿，借指两夜或两天。

[2]闻官：报官。

[3]正极典：判死刑，意思相当于今天的“明正典刑”一词。

译文

以前有甲乙两人同行，乙随身带有衣服、财物，甲想谋害他。甲叫乙跟着他走，行到河中间时，甲便把乙按在水中淹死了。这样的尸体是没有痕迹的，如何验定呢？只要检验出死者身体瘦弱、矮小，十个指甲及鼻孔里有泥沙，胸部呈赤色，嘴唇有青斑，肚腹膨胀，就可以断定因为乙身单力薄而被甲按入水中淹死的了。还要追查甲作案时的缘由经过，再配合赃证，将其与检验结果相互验证，就会万无一失了。

还有老年人，被捂住口鼻，气绝而死，尸体上也不会留有痕迹。

有一个乡民，让自己的外甥和邻居的儿子一同上山开荒种粟。过了两夜还没回来，他就赶到山上，发现两人都死在了山里。于是，他就报官。死者的衣物都在。验尸官接到任务，赶到验尸现场后发现，一具尸体在茅屋外面，后脖颈骨折断，头脸上都有刀伤。一具尸体在茅屋内，脖颈左侧下方、后脑右侧都有刀伤。在屋外的，众人都说“身被砍伤而死。”在屋内的，众人都说“砍伤对方后自杀而死”。官府只以两具尸体各有伤痕，且没有财物损失，遂定为互相拼杀而死。但有一个官员独持异议：“不对，以常理推测，验定互相拼杀而死，可以；在屋内的尸体，右脑后的刀伤很可疑，哪有自己用刀砍杀自己后脑的道理？那样，手不方便啊！”没过几天，捕获一人，这个人因为私仇杀害了二人。县里备案申报给州府，凶犯明正典刑。不然，这二人的冤死就永远无法昭雪了。大凡互相拼杀而死，必须对所有伤痕没有疑问时才可以下定检验结论。验尸断案贵在精细专深，不可失误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