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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礼乐志

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治身者斯须忘礼,则暴嫚入之矣;为国者一朝失礼,则荒乱及之矣。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

译文

《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部经典的宗旨是一致的,而发挥礼乐的功用最为迫切。修身之人如果片刻忘记礼,凶暴傲慢的思想就会乘虚而入;治理国家的人一旦失掉礼,混乱之事就会发生。人包含了天地阴阳之气,会有喜怒哀乐的感情。大自然赋予人们这种秉性却不能对其进行节制,圣人能做到使情感有所节制,但却不能断绝它。所以(圣人)效法天地的规律来制定礼乐,用它来感通神明、建立人伦、端正心性,并使人类的各种活动得到合理的节制。

哀有哭踊[1]之节,乐有歌舞之容,正人足以副其诚,邪人足以防其失。故婚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乖,而淫僻[2]之罪多;乡饮之礼废,则长幼之序乱,而争斗之狱繁;祭祀(本书祭祀作丧祭)之礼废,则骨肉之恩薄,而背死忘先者众;朝聘[3]之礼废,则君臣之位失,而侵陵之渐起。故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刑(刑作行)之,刑以防之。礼乐政刑,四达而不誖,则王道备矣。

注释

[1]哭踊:丧礼仪节。边哭边顿足。颜师古注:“踊,跳也。哀甚则踊。”

[2]淫僻:亦作“淫辟”。放荡淫乱。

[3]朝聘:古代诸侯亲自或派使臣按期朝见天子。

译文

悲痛时会有边哭边顿足的礼节,高兴时会有载歌载舞的仪容。这对正直的人来说,足以与他的真诚相符;对偏邪的人来说,足以提防他的过失。因此,婚姻的礼仪被废弃了,夫妇之间的关系就会乖谬,而放荡淫乱的罪过就会多起来;乡饮酒礼被废弃了,长幼之间的秩序就会变得混乱,而互相争斗的诉讼就会多起来;吊丧祭祀的礼仪被废弃了,亲人之间的恩情就会淡薄,而违背死者的遗愿、忘记祖先的人就会多起来;按期朝见天子的礼仪被废弃了,君臣的位置就会错乱,而侵犯欺凌的事就会逐渐兴起。所以孔子说:“要让君主安心、人民安定和顺,没有比用礼仪教化更好的办法了;要扭转风气,改变习俗,没有比用音乐教化更好的办法了。”礼仪可以节制人们内心的欲望,音乐可以和畅民众的情志。国家通过政令加以推行,用刑罚加以约束,礼仪、音乐、政令、刑罚这四者都得到实现而不相违背,那么王道之治就完备了。

乐以治内而为同。礼以修外而为异。同则和亲,异则畏敬。和亲则无怨,畏敬则不争。揖让而天下治者,礼乐之谓也。王者必因前王之礼,顺时宜,有所损益,即民心稍稍制作,至太平而大备。周监二代,礼文尤具,事为之制,曲为之防,故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于是教化浃洽[1],民用和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囹圄空虚,四十余年。及其衰也,诸侯逾越法度,恶礼制之害己,去其篇籍[2]。遭秦灭学,遂以乱亡。

注释

[1]浃洽:普遍沾润。颜师古注:“浃,彻也;洽,霑也。”

[2]篇籍:书籍,典籍。

译文

音乐能用来调治人的内心,使人的情志随着音乐一起变得安和调适;礼仪能用来修治外在行为,使人与人之间尊卑有序。内心安和人们就会和睦亲爱,尊卑有别则会使人心存敬畏。和睦亲爱就不会有怨恨,心存敬畏就不会有争斗。谦逊礼让之间就能使天下得到治理,这便是礼乐的妙用啊!君王(治理天下)必定要依据先王的礼法,随顺时势的需要对礼乐制度有所增减,按照人民的意愿逐步修改、完善,等到太平盛世时就会很完备了。周朝借鉴夏、商两代,礼乐仪制尤其完备,大事上定有制度,小事也都有防范,所以说礼节仪式有三百条,礼仪细节有三千条。于是教化遍及百姓,人民之间和睦相处,灾害不发生,祸乱也不出现,甚至出现了全国的监狱里连续四十多年没有收押过一个犯人的情况!等到周朝衰微了,诸侯们超越法度,嫌礼乐制度妨害了自己的私欲,就抛弃了礼乐的典籍。后来又遇到秦始皇焚书坑儒,这些典籍就在动乱中散乱丢失了。

汉兴,拨乱反正,日不暇给,犹命叔孙通[1]制礼仪,以正君臣之位。高祖悦而叹曰:“吾乃今日知为天子之贵也。”遂定仪法,未尽备而通终。至文帝时,贾谊以为:“汉承秦之败俗,弃礼义,捐廉耻,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为故,至于风俗流溢,恬而不怪。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立君臣,等上下,使纲纪有序,六亲和睦,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修则坏。”乃草具其仪,天子悦焉。而大臣绛、灌之属[2]害之,故其议遂寝。

注释

[1]叔孙通:又名叔孙何(?-约公元前194年),西汉初期儒家学者,旧鲁地薛(今山东枣庄薛城北)人。曾协助汉高祖制订汉朝的宫廷礼仪,先后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惠帝即位后,使制定宗庙仪法及其他多种仪法。司马迁尊其为“汉家儒宗”。

[2]绛、灌之属:汉初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的并称。均佐汉高祖刘邦定天下,建功封侯。二人起自布衣,鄙朴无文,曾谗嫉陈平、贾谊等。属,侪辈、同一类人。

译文

汉朝兴起后,开始治理混乱的局面,使社会恢复正常,尽管事务繁忙,没有空闲,但仍任命叔孙通制定礼仪,来端正君臣的名位。汉高祖刘邦欢喜赞叹道:“我今天才明白作为天子的尊贵啊!”于是制定礼仪法度,但还没有制定完备,叔孙通就去世了。到汉文帝时,贾谊认为:“汉朝沿续了秦朝败坏的风俗,废弃礼义,丧失廉耻,而大臣们只是把地方官吏不在规定期限内上报文书簿册作为大事,至于面对世风日下的现状,却显得很安然而丝毫不觉得奇怪。要扭转风气,改变习俗,使天下人民转变心意趋向道义,大抵不是平庸的官吏所能做到的。确立君臣的名位,区别上下的等级,使法度纲常有条不紊,六亲眷属和睦相处,这些不是上天的规定,而是人为设立的。既然是人为设立的,不去落实就不会实现,不用心维护就会败坏。”于是贾谊便草拟礼仪,皇上看了也很高兴。但大臣周勃、灌婴等人却从中障碍,于是贾谊的意见就被搁置了。

至武帝即位,议立明堂[1],制礼服。会窦太后[2]不悦儒术,其事又废。后董仲舒言:“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今废先王之德教,独用执法之吏治民,而欲德化被四海,故难成也。是故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3]以教于国,设庠序[4]以化于邑。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天下尝无一人之狱矣。至周末世,大为无道。秦继其后,又益甚之。今汉继秦之后,虽欲治之,无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沸(旧无沸字。补之)愈甚而无益。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以善治,而至今不能胜残去杀者,失之当更化而不能更化也。”是时,上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不暇留意礼文之事。

注释

[1]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

[2]窦太后(公元前205年—公元前135年):名讳未详,西汉清河郡(今河北清河县)人,文帝皇后,武帝祖母。于公元前135年(汉武帝建元六年)去世,享年约七十一岁。

[3]大学:即太学。我国古代设于京城的最高学府。西周已有太学之名,汉武帝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立五经博士,从学弟子五十人,为西汉置太学之始。

[4]庠序:古代的地方学校。

译文

等到汉武帝即位后,商议设立明堂、制定礼服。恰逢窦太后不喜欢儒家的学说,这一提议又被废止了。之后董仲舒说:“君王秉承上天的意旨而行事,所以应致力于推行道德教化而减少刑罚。如今废弃先王的德教,而专门任用执法的官吏来治理人民,却想使道德教化遍及天下,所以很难成功。因此,古代的君王无不把教化百姓作为治国的首要任务,设立太学在国都推行教化,设立庠序在地方上教育人民。教化既已昭明,良好的风气也已形成,天下曾经出现过监狱里空无一人的局面。到了周朝末年,大行无道之事,秦朝继周朝之后,这种现象更加严重。如今汉朝承接于秦朝之后,即使想治理这种局面,也是没有办法。法律刚刚颁布,奸邪之事就随之发生;政令刚刚下达,欺诈之事就随之出现。这就好比用热水去止息沸水,却只能使水更沸腾而无济于事。譬如琴瑟合奏时,声音没有办法调整得和谐,严重的话就必须把琴弦解开重新张设调整,而后才可以弹奏;治理国家而不成功,严重的话就必定要有所变更,进行改革,然后才能使国家得到有效的治理。所以自从汉朝取得天下以来,尽管总是希望好好地治理天下,但到如今也不能感化残暴的人转恶为善从而废除刑杀,其失误就在于应该改革的时候而没有进行改革。”这时汉武帝正在讨伐周边的蛮夷,急切地想取得军事上的成功,没有时间留心礼乐仪制方面的事情。

至宣帝时,琅邪王吉[1]为谏大夫[2],又上疏言:“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时,未有建万世之长策,举明主于三代之隆者也。其务在于簿书断狱听讼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上不纳其言。至成帝时,刘向说上:“宜兴辟雍,设庠序,陈礼乐,隆雅颂之声,盛揖让之容,以风化天下。如此而不治,未之有也。或曰,不能具礼。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死伤。今之刑,非皋陶之法也,而有司请定法,削则削,笔则笔,救时务也。至于礼乐,则曰不敢,是敢于杀人,不敢于养人也。夫教化之比于刑法,刑法轻,是舍所重而急所轻也。且教化所恃以为治,刑法所以助治也。今废所恃而独立其所助,非所以致太平也。”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议,丞相大司空奏请立辟廱。营表未作,遭成帝崩。

注释

[1]琅邪王吉:琅邪,郡名,约在今山东半岛东南部,治东武(在今山东省诸城县)。王吉,字子阳,西汉时琅琊皋虞(今属即墨温泉镇)人,官至博士谏大夫。

[2]谏大夫:秦设大夫,有谏议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谏大夫等各类官称,无定员。西汉时沿用秦制。汉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置谏大夫,无定员,掌议论。东汉改称“谏议大夫”。

译文

到汉宣帝时,琅邪的王吉任谏大夫,又上疏说:“真正有志于天下太平的君主不是每个时代都会出现的,公卿大臣们有幸身逢其时,却没有能拿出建立万世基业的良策,以辅助英明的君主开创像夏、商、周三代那样的太平盛世的人。大家所注重的只是整理文案书册、审判案件听理诉讼而已,这并不是实现天下太平的根本办法。”宣帝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到成帝时,刘向借机劝告皇上说:“应当兴建辟雍,设立庠序,陈设礼乐,使雅颂的音乐隆盛,使揖让的礼仪盛行,以此来教育感化天下百姓。像这样做,而天下还不能达到太平,这种事情还从未有过。有人说,(怕的是)不能圆满地运用礼制。然而礼是以教育人为根本的,如果出现了过差,(其本质)也是用来教育培养人的。使用刑罚的过失,有时会致人死伤。何况如今的刑法并非皋陶时所制定的,有关部门奏请制定法律,往往自己认为该删的就删去,改写的就补充上,目的是为了纠正当前的弊端。至于对推行礼乐的教化,则推辞说不敢妄为,这就是敢于杀人而不敢教育人了。况且教化和刑法比起来,刑法为轻。这就等于是舍弃重要的事情不做,而急着去做并不要紧的事情。况且教化是天下太平的依靠,而刑法只是起辅助作用。如今废弃所应依靠的,而只是单独确立本应起辅助作用的东西,这不是用来实现天下太平的方法。”成帝把刘向的意见交付给公卿大臣们商议,丞相和大司空上奏请求建立辟雍,然而确定地基位置的图表还没有制作好,就赶上成帝驾崩了。

世祖[1]受命中兴,即位三十年,四夷宾服,政教清明,乃营立明堂、辟廱。明帝[2]即位,躬行其礼,威仪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以其礼乐未具,群下无所诵说,而庠序尚未设之故也。

注释

[1]世祖:汉光武帝刘秀(公元前6年—公元57年),字文叔,东汉开国皇帝。

[2]明帝:汉明帝刘庄(公元28年—75年),字子丽,东汉第二位皇帝。汉光武帝刘秀第四子。

译文

汉世祖刘秀禀受上天的使命,使汉王朝重新振兴,在位三十三年,使得四周少数民族前来归附,政治教化清明,于是建立明堂、辟雍。汉明帝即位后,亲自(在明堂、辟雍)实行古礼,礼节仪式已经很美善了,但道德教化仍未能遍及天下,是因为礼乐的制度尚不完备,群臣百官还没有在民众中传述解说,而地方上的学校也还没有普遍设立起来的缘故。

夫人宵[1]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者也。爪牙不足以供嗜欲,趋走不足以避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役物以为养,用(用作任)智而不恃力,此所以为贵也。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悦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

注释

[1]宵:通“肖”。相似。应劭曰:“宵,类也。头圜象天,足方象地。”孟康曰:“宵,化也,言禀天地气化而生也。”

译文

人有秉承天地之气而生的样貌,具有仁、义、礼、智、信五常的本性,聪明灵敏,精细淳美,是有生命的物类中最具灵性的群体。人类和其他动物相比,手脚和牙齿的能力不能够满足嗜好和欲望,奔跑的能力不足以躲避祸害,没有皮毛或羽毛来抵御寒冷,一定要役使其他物类来养活自己。使用智慧而不是依靠蛮力,这就是人之所以尊贵的地方。所以,如果没有仁爱,人们就不能形成和合的群体,不能形成群体就没有办法制服外物,不能制服外物那人们的生活所需就会不足。人们组成了群体但生活所需不足,争斗之心就会产生了。德智超群、卓越地率先躬行敬让博爱之德的人,人民就心悦诚服地跟随他。跟随他的人愈来愈多,形成了群体,这个人就成了君主;远近的人都争着前来归附他,这个人就成为王者了。

《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君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圣人既躬明哲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故因天秩而制五礼,因天讨而作五刑。上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扑。大者陈诸原野,小者致诸市朝,其所繇来者上矣。

译文

《洪范》上说:“天子要做人民的父母,而为天下所归往。”圣人用相似的称谓来端正名分,所以称君主是“父母”,用以阐明仁爱道德礼让乃是王道的根本。仁爱需要依靠恭敬才不会衰败,德行需要依赖威严才能够长久地树立。因此要制定礼仪来提倡恭敬,设立刑法以显明威严。圣人已经具有洞察事理的禀赋,必能通达天地的存心,制定礼仪开展教化,确立法规设置刑罚,凡有所举动皆顺应民情,效法天地自然的规律。所以圣人依据上天规定的品秩等级来制定五礼,依据上天的惩治来制作五刑。重刑是用军队来诛灭暴乱,次一等的是用斧钺将人斩杀;中等的刑罚是用刀锯割截身体,其次是削去髌骨,在面额上刺字并以墨染黑;最轻的刑罚则是用鞭扑抽打。规模大的是在原野上征战杀戮,规模小的则在朝廷或集市上陈尸示众:这是由来已久的了。

自黄帝有涿鹿之战,颛顼有共工之陈。共工。主水官。秉政作虐。故颛顼伐之也。唐虞之隆(隆作际)至治之极,犹流共工,放欢兜,杀三苗,殛鲧,然后天下服。夏有甘扈之誓,殷、周以兵定天下。古人有言:“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鞭扑不可弛于家,刑罚不可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耳。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辅助也。夫文之所加者深,则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制者广。三代之盛,至于刑措兵寝者,以其本末有序,帝王之极功也。

译文

即使是黄帝也有涿鹿之战,即使是颛顼也有讨伐共工的战役。在唐尧、虞舜的时代,天下安定昌盛达到了极点,尚且还流放了共工,放逐了欢兜,驱逐了三苗,流放了鲧,然后天下顺服。夏朝有为讨伐有扈氏而作的《甘誓》,殷商和周朝也都是借助武力才平定天下。古人说:“上天造就了金、木、水、火、土五材,人们综合地来利用,缺一不可,谁又能去掉军队呢?”治家不可放弃鞭扑,治国不可废除刑罚,治理天下不能舍弃征伐。只是在运用的时候要分清主次,在实行的时候要轻重得当罢了。孔子说:“工匠想要做好他的事情,必定先要使他的工具精良。”礼乐教化,是帝王的利器;刑法和武力,是用来辅助礼乐教化的。教化影响的程度愈深,那么武力所能征服的地方就愈大;道德所施及的范围愈广,那么刑罚所能威慑的范围就愈广。夏、商、周三代的盛世,以至于能达到刑罚无用、战争不起的局面,就是因为做到了本末(文德和威武)有序的缘故,这是帝王最伟大的功绩啊。

春秋之时,王道寝坏,礼乐不兴,刑罚不中,陵夷至于战国。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押(押作抽)胁、镬亨之刑。至于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义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

译文

春秋时代,王道逐渐败坏,礼乐的教化不兴盛,刑罚的使用不恰当。这种衰败的局面持续到了战国,韩国任用申不害,秦国任用商鞅,实行一人犯法连带他人同时受刑的法令,制订了诛灭三族的刑法,增加了肉刑、死刑,设置了凿开头颅、抽掉肋骨、用鼎镬煮杀等刑罚。到了秦始皇时,吞并了其他国家,于是废弃了先王的成法,去除了负责礼仪的官员,单独依靠刑罚来治国,亲自掌握判决文书。然而奸诈邪恶的事情却都出现了,犯罪的人充满道路,监狱里的犯人多得如同集市一般,天下百姓忧愁怨恨,人民如河水冲破堤防一般,纷纷反叛秦朝。

高祖初入关,约法三章,蠲削烦苛,兆民大悦。其后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国萧何,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当孝惠、高后时,萧、曹为相,填以无为,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希。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赋。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蓄积岁增,户口浸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措之风。

译文

汉高祖刘邦刚进入关中的时候,与乡中父老约法三章,减免繁杂苛刻的法令,人民十分喜悦。之后因周边的少数民族尚未归附,战事还没有平息,三章的法令不足以用来禁止邪恶,于是相国萧何采集秦朝的法令,选取其中适合时宜的部分,制定了律法九章。在孝惠帝和高后当政的时代,萧何、曹参相继为相,以无为之法安定百姓,因此人民衣食增加,刑罚使用得很少。到孝文帝即位,亲自实行清净无为的政策,鼓励人民趋向农耕和蚕桑,减少了田租赋税。当时的将相都是过去的功臣,虽缺少文采但都很质朴,憎恶秦朝亡国的政策,并深以为戒,发表意见言论必定讲求宽厚,以谈论人的过失为羞耻。教化遍及天下,揭发别人隐私的陋习得到了改变。官员安守于自己的本职,人民乐于从事自己的职业,积蓄年年增加,人口逐渐繁衍,风尚习俗忠实厚道,法律宽松。(文帝)选用张释之为廷尉,对有疑点难以确定的罪行则由民众议决。因此刑罚大大减少,以至于全国一年处理的案子只有四百多件,大有将刑罚搁置不用的风气。

即位十三年[1],齐大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复上有可字)生,刑者不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

注释

[1]十三年:汉文帝十三年,公元前167年。

译文

汉文帝即位的第十三年,齐王国的太仓长官淳于意犯了罪,应当被处以刑罚。他的小女儿缇萦上书说:“臣妾的父亲做官,齐国的人们都称赞他清廉公平,现今犯法当被判刑。臣妾伤痛那些死去的人不能复生,遭受刑罚的人不能恢复原貌。即使他们以后想改过自新,也是无法办到的。臣妾愿意被没入官府做奴婢,以此来赎免我父亲的罪过,使他能得以改过自新。”

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遂下令曰:“盖闻有虞氏[1]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2],民不犯,何治之至?今法有肉刑三,黥,劓二,刖左右趾合一,凡三也。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3]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4]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5]。’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无由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6],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称[7]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注释

[1]有虞氏:古部落名,传说其首领舜受尧禅,此指代舜。

[2]戮:羞辱。

[3]非乃:岂非(难道不是),莫不是。

[4]训道:教诲开导。

[5]恺悌君子,民之父母:和乐平易的君子,是民众的父母。恺悌,和乐貌。

[6]息:滋息,生长。

[7]称:相当,符合。

译文

奏书上达天子,天子怜悯她的心意,于是下令说:“听说舜王在位时,只是在犯人的衣冠上画图文标识,让他们穿异于常人且有识别符号的衣服,以此作为羞辱,但人民却不犯法,治理达到了如此极致的程度!现今的法令有三种肉刑,而奸邪之事仍没有得到禁止,这其中的过失在哪里呢?难道不是朕的德行浅薄,教化还没有彰显吗?我自己感到很惭愧。因为教导训诲不够善良纯正,使得无知的百姓陷于罪恶之中。《诗经》上说:‘和乐平易的君子啊,是人民的父母。’如今人们有了过失,还没有施以教化,而刑罚已经加到了他们身上,有的人想改过行善,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朕非常怜悯他们。刑罚能达到截断肢体、刺刻肌肤的程度,一生都不能再生长复原,这样的刑罚是多么令人苦痛而又缺乏道德。难道这合乎为民父母的意思吗?应当废除肉刑,用其他方式予以代替。”

善乎!孙卿[1]之论刑也,曰:“世俗之为说者,以为治古[2]无肉刑,有象刑[3],是不然矣。以为治古则人莫触罪邪,岂独无肉刑哉,亦不待[4]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是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民无所畏,乱莫大焉。凡制刑之本,将以禁暴恶,且惩其末也。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宽恶也。故象刑非生于治古,方起于乱今也。所以有象刑之言者。近起今人恶刑之重。故遂推言古之圣君但以象刑天下自治也。”

注释

[1]孙卿:荀子,名况,字卿,又称“孙卿”。战国末期赵国猗氏(今山西安泽)人。著名思想家,儒家代表人物之一,时人尊称“荀卿”。

[2]治古:指古代升平社会、古之治世。

[3]象刑:传上古无肉刑,仅用与众不同的服饰加之犯人以示羞辱,谓之象刑。

[4]不待:用不着,不用。

译文

荀子对刑法的论说真是太好了。他说:“按世俗人们的说法,以为在上古治世的时代没有肉刑只有象刑,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如果认为在古代太平盛世时没有人犯罪,那么难道只是没有肉刑吗?连象刑也不需要啊。或是认为当时人们有犯罪的,但只是一味减轻其刑罚。这等于是杀人者不会被处死,伤害了别人也不会受到处罚。罪行非常严重而受到的刑罚却很轻,人民就会无所畏惧,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大凡制定刑法的根本,是用来禁止暴恶,并防患于未然的。(如果)杀了人不被处死,伤了人不被判刑,这是赐惠于凶暴之人而宽恕邪恶者。所以,象刑不是产生在古代的治世,反而是兴起于动乱的当今。”

“凡爵列[1]官职,赏庆刑罚,皆以类相从[2]者也。一物失称[3],乱之端也。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刑不当罪,不祥莫大焉。夫征暴诛悖,治之盛[4](盛作威)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云‘刑罚世重世轻[5]’,此之谓也。”《书》所谓“象刑惟明”[6]者,言象天道而作刑,安有菲屦[7]赭衣者哉?

注释

[1]爵列:爵位。

[2]以类相从:谓按其类别各相归属。

[3]失称:不相当。

[4]盛:《汉书·刑法志》原文作“威”。

[5]刑罚世重世轻:谓刑罚会因时代的变化而在程度上有轻重的不同。

[6]象刑惟明:颜师古注:“《虞书·益稷》曰:‘咎繇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言敬其次叙、施其法刑皆明白也。”

[7]菲屦:草或麻编成的鞋。“菲”通“屝”,指草鞋。

译文

“凡是爵位、官职、赏赐和刑罚,都要按功过的等级来相应地施予。一件事做得不恰当,就是混乱的开端。德行与爵位不相符,能力与官职不相符,赏赐与功劳不相当,刑罚与罪过不相当,没有比这样更不吉祥的了。征讨暴乱,诛罚叛逆,这是统治的威严所在。杀人者被处死,伤人者被判刑,这是所有君王都一致遵行的,没有人知道其产生的原因。因此在治世时,用刑严厉(以禁绝犯罪);在乱世时,用刑偏轻(以宽赦不得已而触犯刑律之人)。在治世犯法者少,有犯罪者众人厌恶,必会得到严重的惩罚;在乱世犯法的人多,不能都用重刑惩罚,所以用刑反而轻。《尚书》中说:‘刑罚会因时代的变化,有时重有时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尚书》所说“象刑惟明”,是指效法上天的规律来制定刑法,怎么会有只穿上草鞋和囚服就能代替刑罚的事呢?

孙卿之言既然[1],又因俗说而论之曰:禹承尧、舜之后,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汤武顺而行之者,以俗薄于唐、虞故也。今汉承衰周暴秦极弊之流俗,已薄于三代,而行尧、舜之刑,是犹以鞿羁[2]而御駻突[3],以绳系马领曰鞿。駻突。恶马也。违救时之宜矣。且除肉刑者,本欲以全民也,今去髠钳[4]一等,转而入于大辟。以死罔民[5],失本惠矣。故死者岁以万数,刑重之所致也。至乎穿窬[6]之盗,忿怒伤人,男女淫佚,吏为奸臧[7],若此之恶,髠钳之罚,又不足以惩也。故刑者岁十万数,民既不畏,又曾不耻,刑轻之所生也。

注释

[1]既然:本来如此,已经如此。

[2]鞿羁:马缰绳和络头。

[3]駻突:指凶悍的马。

[4]髠钳:髠,通“髡”,古代剃发之刑。钳,古刑罚。以铁器钳束人的颈项、手、足。髠钳,音坤前。

[5]罔民:欺骗陷害百姓。

[6]穿窬:亦作“穿逾”。挖墙洞和爬墙头,指偷窃行为。窬,音鱼。

[7]奸臧:谓不法受贿。

译文

荀子的说法已经如此,又就一般人们的看法而论述说:“禹继承于尧舜之后,自认为德行衰微,于是制定了肉刑。商汤和周武王沿袭并加以实行的原因,是由于世道人心比尧、舜时期衰微的缘故。如今汉朝继承衰周和暴秦之后极其衰败的风气,习俗已经衰微于夏、商、周三代了,然而却要实行尧、舜时期的刑法,这就如同用缰绳和络头来驾驭凶悍的马一样,违背了匡救时弊的适宜做法。况且,废除肉刑,本来是希望保全人民,如今去除了髡、钳这类刑罚,反而变成了以死刑来问罪,这是用死刑来欺骗陷害百姓,也就失去了本来的善意。所以,被处死者每年数以万计,这是刑罚过重所导致的。至于穿壁越墙的偷盗、因愤怒而伤人、男女淫乱、官员不法受贿,像这样的恶行,用髡、钳一类的刑罚又不足以惩戒,所以受刑者每年有十万人之多。人民既不惧怕刑罚,又不感到羞耻,这是刑罚过轻所造成的。”

故俗之能吏,公以杀盗为威,专杀者胜任,奉法者不治,乱名伤制,不可胜条[1]。是以网密而奸不塞[2],刑繁而民愈嫚。必世[3]而未仁,百年而不胜残[4],诚以礼乐阙而刑不正也。岂宜惟思所以清原正本之论,删定律令,撰二百章,以应大辟。其余罪次[5],于古当生,今触死者,皆可募行肉刑。及伤人与盗,吏受赇[6]枉法,男女淫乱,皆复古刑,为三千章。诋欺文致[7],微细之法,悉蠲除[8]。如此,则刑可畏,而禁易避,吏不专杀,法无二门,轻重当罪,民命得全,合刑罚之中,殷天人之和,顺稽古[9]之制,成时雍[10]之化。成康刑措,虽未可致,孝文断狱,庶几可及也。

注释

[1]条:列举。

[2]塞:遏制,约束。

[3]必世:三十年的代称。

[4]胜残:遏制残暴的人,使之不能作恶。

[5]罪次:刑罪的等级。

[6]受赇:接受贿赂。

[7]诋欺文致:诋欺,毁谤丑化。文致,谓舞文弄法,致人于罪。

[8]蠲除:废除,免除。蠲,音捐。

[9]稽古:考察古事。

[10]时雍:指时世太平。

译文

所以,一般所谓有能力的官员,都以诛杀盗贼来显示威严。专擅杀戮的人被看作能胜任工作,守法之人被认为不能进行治理。混淆刑名、损害法制的现象举不胜举。因此,法网虽严密但奸邪之事却不能得到制止,刑法虽繁多但人民却愈发轻慢。用三十年的时间还不能达到仁政,经过百年也无法遏制残暴,确实是因为礼乐教化缺乏而刑法使用不当的缘故啊。应该思考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法,删改修订现有的法律条令,依据古制撰集刑律二百条,以此来对应死刑。其他刑罪的等级,在古代应当活命而在今天却是犯死罪的,都可以用资财赎死来减为肉刑。如果是伤人和盗窃、官员贪赃枉法、男女淫乱等罪,都可恢复古代刑法的规定,制定刑罚三千条。对于毁谤和诬陷等微细的法令条文,都应予以废除。这样,刑罚就会使人畏惧,法律禁止的事就会容易避免触犯,官员不再只是以杀戮为能事,法令也会一致,判刑的轻重与罪行相当,人民的生命就会得以保全。像这样,符合使用刑罚的正确标准,确定天人之间的和谐,依顺古代的制度,可以成就太平盛世的教化。像西周成、康时期将刑罚搁置不用的局面,虽然不容易达到,但像孝文帝时一年仅断案四百的先例,差不多是可以做到了。

洪范八政[1],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兴自神农之世。“斫木为耜,煣木为耒[2],耒耨[3]之利,以教天下”,“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而货通食足。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黄帝以下“通其变,使民不倦”。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也。故《易》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治国安人之本也。是以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井庐[4]以均之,开市肆以通之,设庠序以教之。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陈力受职[5],故朝无废官[6],邑无傲民,地无旷土。

注释

[1]洪范八政:古代国家施政的八个方面。

[2]煣木为耒:用火烤木头来制作耒。煣,火烤木材使弯曲或伸直。耒,指耒耜的柄。

[3]耒耨:犁与锄。亦泛指农具。

[4]井庐:井,井田。庐,泛指简陋居室。

[5]陈力受职:陈力,贡献、施展才力。受职,接受上级委派的职务。

[6]废官:谓有职而无其官,或有官而不称其职。

译文

在《尚书·洪范》中,记录了古代国家施政的八个方面,第一个是“食”,第二个是“货”。这两个方面是养育人民的根本,自神农氏的时代就已经兴起。“砍削木料来制作耜,用火烤木材来制作耒,把耒耨的好处传给天下人民。”“在中午形成集市进行贸易,招引天下的人,聚集天下的货物,进行完贸易后就离开,各自都会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货物流通,粮食充足,然后才能使国家殷实人民富足,政教风化也就能形成了。自黄帝以后,“器物钱币有不便于当时者,则改革而变通之,使人民乐其本业而不感到厌倦”。殷商和周朝的兴盛,《诗经》《尚书》中已有所记述,其要务在于安定人民,使百姓富足后再教导他们。所以《易经》上说:“天地的大德是生养万物,圣人的大宝是地位。用什么来保持地位?要靠仁德。用什么来聚集人民?要用财富。”财富,是帝王用来聚合人民、保持地位、养育众生、治理国家、安定百姓的根本。所以,圣明的君王划分区域来安置人民,建筑城市让人们居住,设置井田并建筑房屋对人们进行平均分配,开设集市让人们互通有无,设立学校来教导大众。士人、农民、工人、商人都有各自的职业。圣明的君王通过衡量人们的能力来授予职事,(士农工商)四民贡献自己的才能来接受任务。所以,朝廷中没有不称职的官员,城邑里没有闲游之民,田野中也没有荒芜的土地。

孔子曰:“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故民皆劝功乐业[1],先公而后私。民三年耕,则余一年之畜[2],衣食足而知荣辱,廉让生而争讼息。余三年食,进业曰登[3],再登曰平[4],三登泰(泰上有曰字)平[5],然后王德流洽[6],礼乐成焉。又曰:“籴[7]甚贵伤民,甚贱伤农。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贫。故甚贵与甚贱,其伤一也。”善为国者,使民毋伤,而农益劝。

注释

[1]劝功乐业:劝功,谓努力建功立业。乐业,谓愉快地从事本业。

[2]畜:积蓄,积储。

[3]进业曰登:进业,使事业有所发展。登,成熟、丰收。

[4]平:古代官员考核政绩,任内连续丰收,余六年食,谓之“平”。

[5]泰平:连续三年农业有成,谓之“泰平”。

[6]流洽:流遍、遍及。

[7]籴:买进谷物。籴,音笛。

译文

孔子说:“治理一个千乘之国,要敬慎地处理政事,要讲诚信;要节省费用,爱护人民;使用民力时,要根据农事的忙闲合理调配。”因此,人民都努力地建功立业,愉快地从事自己的本业,先为公家着想而后才想到自身。人民耕种三年,就能积蓄足够一年使用的余粮。衣食丰足了,人们才会懂得荣辱;清廉逊让的风气形成了,争斗诉讼就会平息。能有三年的粮食储备,各项事业都有所发展,就称为登,两次登就称为平,三次登就是泰平,然后君王的德泽就会遍及天下,礼乐的教化也就形成了。(李悝)又说:“购买谷物时,价格太高就会伤害大众的利益,价格太低就会伤害农民的利益。大众的利益受到伤害,人们就会四散离去;农民的利益受到伤害,国家就会贫乏。所以谷价太高或太低,同样都会造成伤害。善于治国者,应使大众的利益不受伤害,而农民也能更加勤勉。”

文帝即位,躬修俭节,思安百姓。时民近战国,背本趣末[1],贾谊说上曰:“筦子[2]曰:‘仓廪实知礼节[3]。’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无度,则物力必屈[4]。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5]也,故其蓄积足恃。今背本而趋末,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淫侈[6]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残贼公行[7],莫之或止,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蹷[8]哉!”

注释

[1]背本趣末:谓弃农务商。我国古代以农为本、商为末。趣,趋向、归向。

[2]筦子:即管仲。

[3]仓廪实知礼节:人民的生活富裕了,才能够有礼法的观念。仓廪,贮藏米谷的仓库。

[4]屈:竭尽,穷尽。

[5]至纤至悉:极为细致周密。

[6]淫侈:奢侈,浪费过度。

[7]残贼公行:残,破坏。贼,祸害。公行,公然行动、公然进行。

[8]蹷:“蹶”的异体字。竭尽,枯竭。蹷,音绝。

译文

汉文帝即位后,亲自实行节俭,想着使百姓安定。当时的人们离战国时期不远,多弃农务商。贾谊劝告皇上说:“管子说:‘仓库里的粮食充实了,人们才会懂得礼节。’人民的衣食不足而能使国家得到治理的,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古人(指管仲)说:‘一个农夫不耕作,有的人就会挨饿;一个女子不纺织,有的人就会受冻。’物资的生产有时间的限制,然而使用起来却没有限度,那么物资一定会被用尽的。古人治理天下,极为细致周密,所以他们的积蓄足可以依赖。如今人们背离农业趋向商业,不劳而食的人太多,这是天下的大害;奢侈浪费的风气日益增长,这是天下的大祸。祸害公然盛行,却没有人来制止它。从事生产的人很少,而浪费的人却很多,天下的财产怎么会不枯竭呢?”

“世之有饥穰[1],天之行也,天之行气。不能常孰。禹、汤被之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十万之众,国胡以馈之?兵旱相乘[2],天下屈,有勇者聚徒而横击[3],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4]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5],何招而不至?今殴[6]民而归之农,皆着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畮[7],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禀禀[8]也,禀禀。危也。窃为陛下惜之!”

注释

[1]饥穰:饥荒与丰收。

[2]相乘:相加,相继。

[3]横击:恶毒攻击。

[4]大命:谓大事、要事。

[5]怀敌附远:怀敌,怀柔敌方。附远,使疏远者亲附、使边远者归附。

[6]殴:“驱”的古字。驾驭,驱使。

[7]缘南畮:走向田间,从事农业。

[8]直为此禀禀:直,竟然。禀禀,危殆,指天下危困。禀,同“廪”。

译文

“世上有荒年和丰年,这是自然运行变化的规律,大禹和商汤都曾遭遇过。假若不幸遇到了方圆二三千里的旱灾,国家将用什么来救济百姓?突然边境上发生了紧急军情,数十万的军队,国家拿什么来充当军饷?战事和旱灾接连而至,天下物资匮乏,有勇力的人就会聚众恶毒攻击,(叛乱者)同时举兵起事而争天下,这时才惊怕地来设法应对,难道还能来得及吗?积聚储存物资,是天下的要事。假如粮食多而且财物富余,那做什么事不能成功呢?凭借这样的条件,进攻就能夺取,防守就能稳固,征战就能获胜。以此怀柔敌方,使边远之人前来归附,那还有什么人不会被招抚来呢?现今应当驱使人民回归农业,都依附于根本,使天下人都能依靠自己的劳动来谋生,使从事工商业和四处谋生之人转行来从事农业,那么积蓄就会充足,人们就会乐于做自己所应做的事了。本可以使国家富裕安定,然而竟造成了这样一种危困的局面。臣私下为陛下感到惋惜!”

于是上感谊言,始开藉田[1],躬耕以劝百姓。晁错复说上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2]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3]者,捐。谓民饥也。或谓贫乞者为捐也。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民人之众,不避[4]汤、禹,加以无天灾,而畜积之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5],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游食之人[6]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7],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注释

[1]藉田:古代天子、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每逢春耕前,天子、诸侯躬耕藉田,以示对农业的重视。藉,通“籍”。

[2]资财之道:指获得财物的方法和途径。资财,钱财物资。道,方法、途径。

[3]捐瘠:饥饿而死。

[4]不避:不让,不亚于。

[5]遗利:未尽其用的利益。

[6]游食之人:指居无定处、四处谋食的人。

[7]地著:谓定居于一地。

译文

于是文帝为贾谊之言所感动,开始设立籍田,亲自率领大臣举行耕种仪式来劝勉百姓。晁错又上书劝文帝说:“圣明的君王在上位,而人民不会受冻挨饿的原因,并非是君王能耕作来供给人们食物吃、织布来供给人们衣服穿,而是会为百姓开辟获得财富的途径。所以,尧、禹时期有九年的水灾,商汤曾遇到七年的旱灾,但国家没有因饥饿而死的人,这是因为积蓄的粮食多而预先有所防备的缘故。如今天下统一,土地和人口的数量不亚于商汤、大禹的时代,再加上没有自然灾害,然而积蓄的物资却不能达到像禹、汤时那样充足,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土地还有未尽其用的利益,人民还有剩余的力量,生产五谷的土地没有被完全开垦,山川水泽的资源没有被完全发掘,四处谋生的人没有完全回归到农业上来。人民贫穷,就会有奸诈邪恶的事发生。贫穷是因为物资不足,物资不足是因为人们不进行农业生产,人们不务农就不会安居在一地,不能定居一处人们就会轻易离开家乡。(如果)百姓像鸟兽般居无定所,即使有高大的城墙和很深的护城河,有严厉的法律和刑罚,仍是不能加以禁止的。”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1];饥之于食,不待甘旨[2];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3]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4],广蓄积,以实仓禀,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5]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臧[6],在于把握[7],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8]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9]不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注释

[1]不待轻暖:不待,用不着、不用。轻暖,轻软而暖和。

[2]甘旨:甜美。

[3]再食:指每日两餐。

[4]赋敛:田赋,税收。

[5]牧:统治,驾驭。

[6]臧:“藏”的古字。收藏,隐藏。

[7]把握:掌握,执持。

[8]轻资:便于携带的财物。

[9]中人:中等的人,常人。

译文

“人在寒冷时需要衣服,不必是轻软暖和的;人在饥饿时需要食物,不必是甜美可口的。身体挨饿受冻,人们就不会顾及廉耻了。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会感到饥饿,一年不制作衣服就会受冻。肚子饿了却得不到吃的,身体寒冷却得不到衣服,这样即使是慈母也不能保住她的孩子,国君又怎能拥有他的人民呢?明智的君主知道其中的道理,所以使人民致力于农耕与蚕桑,减轻田租税收,广泛地积蓄粮食等物资来充实仓库,防备水旱的灾害,因此他就可以拥有众多的百姓了。人民,在于帝王用什么方法来驾驭他们。人们趋向利益,就像水流向低处一样,没有方向的选择。珠宝美玉和金银,饥饿时不能当吃的,寒冷时不能当穿的,然而大众却认为它们很贵重,这是因为君主使用它们的缘故。金银珠宝这些物品,轻巧微小容易收藏,拿在手中,可以走遍天下而不会有饥寒的忧患。这样就使得人民容易离开家乡,盗贼受到鼓励,犯罪逃亡的人有了便于携带的财物。粟米布帛产生于田地中,随时令而生长,凝聚了人力在其中,不是一日之间就能长成的。几石重的粮食,一般的人难以拿动,也不会被奸邪之人所利用,然而一天得不到就会感到饥寒。所以,英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

“今农夫,春耕夏耘[1],秋获冬藏,伐薪樵[2],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3],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4],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5],当其有者,半贾[6]而卖,无者取倍称[7]之息,取一偿二为倍称。于是有卖田宅、鬻[8]子孙以偿责[9]者矣。”

注释

[1]耘:除草。

[2]薪樵:柴火。

[3]吊死问疾:吊祭死者,慰问病人。吊,指祭奠死者或对遭丧事及不幸者给予慰问。

[4]急政暴虐:急征暴敛之意。

[5]朝令而暮改:早晨才发出的征税令,当天晚上就要求征收到位。

[6]半贾:原价的一半。

[7]倍称:加倍偿还,借一还二。

[8]鬻:卖。

[9]责:“债”的古字。

译文

“如今农民春天翻地,夏天除草,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还要砍伐柴火,供给徭役。春季不能避开风沙尘土,夏季不能避开酷暑炎热,秋季不能避开绵绵阴雨,冬季不能避开冰冻严寒,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间。此外还有个人的迎来送往、吊唁死者、慰问病者、赡养孤老、养育幼儿的事情都包括在其中。如此勤劳辛苦,尚且还会遭受水旱的灾害,官府又要急征暴敛,随时征收赋税,早晨才发出的征税令,当天晚上就要求征收到位。(为了纳税)有粮食的人,往往不得不半价出售以完税,没有粮食的就以加倍的利息向他人借钱交税,于是就有了卖掉田宅、儿孙来偿还债务的事情。”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1],小者坐列[2]贩卖,操其奇赢[3],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而有仟伯[4]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埶[5],以利相倾[6],千里游敖[7],冠盖相望[8],此商人所以兼(兼下有并字)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注释

[1]倍息:加倍的利息。

[2]坐列:谓坐在店铺内。

[3]奇赢:指商人所获的赢利。

[4]仟伯之得:指田地的收获。“仟伯”通“阡陌”。

[5]力过吏埶:(富商的)权势超过了官吏的势力。埶,“势”的古字。

[6]以利相倾:依靠钱财争权夺利,互相排挤。相倾,相互竞争、彼此排挤。

[7]游敖:敖,同“遨”。遨游,漫游。

[8]冠盖相望:指使者或仕宦富豪之人,一路上往来不绝。

译文

“那些大的富商囤积货物,以获得加倍的利息;小商人则坐在店铺中贩卖,带着他们用余财所获得的奇异货物,每天在都市中游逛,趁着官府急需之时,所卖物品的价格必定会成倍抬高。所以,这些商人男子不进行耕作,女子不进行蚕桑和纺织,而所穿的必是华美的衣服,所吃的必是上等的米和肉,没有农夫的辛苦,却拥有田间农桑的收获。他们凭借财富雄厚,与王侯交往相通,势力超过一般官员,依靠钱财争权夺利,互相排挤,遨游于千里之外,一路上往来不绝。这就是商人所以能兼并农民、农民却流落他乡的原因了。”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1],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2],得以拜爵,得以除辠[3]。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4]矣。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5],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6]。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辠,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辠,不过三岁,塞下粟必多矣。”

注释

[1]贵粟:以粮食为贵重之物,即重视粮食,为古代奖励农业生产的重要措施。

[2]县官:朝廷,官府。

[3]辠:同“罪”。

[4]渫:散布,发散。

[5]损:减少。

[6]农功:农事。

译文

“现今的法律轻视商人,而商人实际上已经富贵了;法律尊重农民,而农民实际上已经贫贱了。于是民众所认为是尊贵的,正是君主所轻贱的;官吏以为是卑贱的,正是法律上所尊重的。上下的观点相反,好恶的标准相违逆,却希望国家富强法制建立,这是做不到的。当今的要务,没有比让人民致力于农业生产更重要的了。想要让人们从事于农业生产,关键是要重视粮食,其方法在于用粮食作为决定赏罚的条件。现在号召天下人民,只要向官府缴纳粮食,就可以得到爵位,或免除罪过。如此,富人就会拥有爵位,农民也会得到钱财,粮食也能有所分散流通了。凡能交纳粮食来取得爵位的,都是有余粮的人。从富余者那里取一部分来供君主使用,那么贫穷百姓的赋税就可以减少了,这就叫做减少富余的来补充不足的,政令一出人民就会得到利益。此举顺应人民的意愿,能对三个方面有所补助:第一是君主的需用充足,第二是人民的赋税减少,第三是可以鼓励农业生产。爵位,是君主所专有的,出自于皇上之口而数量无有穷尽;粮食,是人民所耕种的,生长在田地中而不会缺乏。能得到高的爵位和免除罪过,是人们都很希望的事。让天下的人交纳粮食给边关,以此来获得爵位、免除罪过,用不了三年,边塞的粮食必定会多起来。”

于是文帝从错之言,令民入粟边,各以多少级数为差。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无事,都鄙廪庾[1]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2]。校。数也。太仓之粟,陈陈相因[3],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守闾阎[4]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5],居官者以为姓号[6],仓氏,庾氏是也。人人自爱而重犯法[7],先行谊[8]而黜愧辱[9]焉。于是罔疏[10]而民富。

注释

[1]都鄙廪庾:都鄙,京城和边邑。廪庾,粮仓。

[2]贯朽而不可校:贯朽,穿钱的绳子朽断,形容积钱多而经久不用。校,计数、查点。

[3]陈陈相因:谓陈谷逐年增积。

[4]闾阎:里巷内外的门。后多借指里巷。

[5]为吏者长子孙:指为官者长期任职,子孙长大而本人仍在官位。

[6]居官者以为姓号:为官者以官职为姓。如掌仓库之吏,曰仓氏、库氏。姓号,姓氏。

[7]重犯法:不愿轻易触犯法律。重,引申为不轻易、难。

[8]行谊:品行,道义。

[9]黜愧辱:黜,贬斥。愧辱,指耻辱的行为。

[10]罔疏:谓法网疏而不密。罔,喻法网。

译文

于是文帝听从了晁错的建议,下令让人民交纳粮食给边塞,各以纳粟数量的多少来决定所得爵位等级次序的差别。到汉武帝即位之初,这七十年间,国家没有重大变故,京城和边邑的粮仓都很充实,府库里有剩余的财物。京师的钱积聚了数百亿,以致串钱的绳子都朽断了,钱财多得无法计算。京师粮仓的陈谷逐年增加,多得都露天堆积在外面,有些已腐烂不能吃了。百姓的街头巷口有马,田间小路上也是马匹成群,看门的小吏都吃精粮和肉食。为官者长期任职,以致子孙都长大了而本人仍在官位,居官位的人甚至以官职为姓氏。每个人都懂得自爱而不愿轻易触犯法律,以道义为先而贬斥耻辱的行为,于是法律宽松而人民富足。

是后,外事四夷[1],内兴功利[2],役费并兴,而民去本。天下虚耗,人民相食。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赵过为搜粟都尉,教民代田,用力少而得谷多。至昭帝时,流民稍还,田野益辟,颇有蓄积。宣帝即位,用吏多选贤良,百姓安土,岁数丰穰,谷至石五钱,农人少利。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奏言:“籴三辅[3]、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足供京师,可以省关东[4]漕卒[5]过半。”天子从其计。寿昌遂白,令边郡皆以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6],名曰常平仓。民便之,上乃赐寿昌爵关内侯。至元帝时,乃罢常平仓。哀帝即位,百姓訾富[7],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

注释

[1]外事四夷:此指对四夷作战。

[2]功利:本指眼前的功效和利益。此指武帝时期推行的盐铁官营、算缗、告缗等利益之事。

[3]三辅:本指西汉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个职官的合称,亦泛称京城附近地区为三辅。

[4]关东:指函谷关、潼关以东地区。

[5]漕卒:运漕粮的士兵。

[6]粜:卖出谷物。

[7]訾富:谓资财富足。訾,通“资”。

译文

此后,汉朝对外与周边少数民族作战,对内则大兴(盐铁算缗等)利益之事,各种劳役和费用多了起来,人民荒废了农业,国家财政亏空,社会上又出现了人吃人的事情。汉武帝到晚年时,追悔征战讨伐之事,于是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任命赵过为搜粟都尉,教导人民实行“代田”的耕作方法,这样付出的劳力少而得到的谷米却多。到汉昭帝时,流亡的人民渐渐还乡,田地的开垦增加,积蓄了颇多的粮食。汉宣帝即位后,任用官员多是选择贤良之人,百姓安于本土,连年获得丰收,谷价降到了五钱一石,农民获利微薄。当时大司农中丞耿寿昌上奏说:“买进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等郡的粮食,足以供京师使用,关东运漕粮的士兵就可以减少一半。”宣帝听从了他的意见。耿寿昌遂即请示让边境的郡县,都在粮价低时加价买入粮食,到粮价高时则减价售出,这就叫“常平仓”。百姓感到便利。宣帝于是赐给耿寿昌关内侯的爵位。这样一直到汉元帝时,才取消了常平仓。汉哀帝即位后,百姓资财富足,虽然赶不上文帝、景帝的时期,然而天下的人口却是最多的。

平帝崩,莽遂篡位。因汉承平之业,匈奴称藩[1],百蛮宾服,舟车所通,尽为臣妾[2],府库百官之富,天下晏然。莽一朝有之,而其意未满,陿小汉家制度,以为疏阔。宣帝始赐单于印玺,与天子同。而西南夷钩町[3]称王,莽乃遣使易单于印绶,贬钩町为侯。二方始怨,侵犯边境。莽遂兴师发三十万众,欲同时十道并出,一举灭匈奴,海内扰矣。又动欲慕古,不度时宜,分裂州郡,改职作官。下令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其男口不满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与九族乡党。犯令、法至死。制又不定,吏缘[4]为奸,天下謷謷[5]然,陷刑[6]者众。

注释

[1]称藩:亦作“称蕃”,自称藩属,向大国或宗主国承认自己的附庸地位。

[2]臣妾:古时对奴隶的称谓。男曰臣,女曰妾,后亦泛指统治者所役使的民众和藩属。

[3]钩町:即钩町王,名毋波,汉时我国西南的地方政权首领,辖地在今云南省通海县。

[4]缘:凭借。此有乘机之意。

[5]謷謷:众人愁叹声。

[6]陷刑:谓犯罪。

译文

汉平帝去世后,王莽就篡夺了皇位。凭借之前汉朝太平的基业,匈奴自称藩属,其他少数民族悉皆归附,水路、旱路所通之处,都称臣民,府库充盈,百官富足,天下安定。王莽一时间拥有了天下,然而心中并不满足,他鄙视汉家制度,认为不够周密。汉宣帝时最初赐给单于印玺,地位和天子等级相同,而封西南少数民族的钩町为王。王莽却派使者更换了单于的印绶,贬钩町王为侯。这两方开始有了怨恨,发兵侵犯边境。王莽于是起兵,派遣了三十万人的军队,打算从十路同时出击,一次性消灭匈奴,全国一片混乱。同时王莽动不动就想要模仿古人,不考虑实际情况的需要,重新分割州郡,改变官职名称,创制官衔。他下令把天下的田地改名叫“王田”,奴婢改称“私属”,都不能进行买卖;家中男子不满八人而田地超过一井的,就要把多余的土地分给宗族和乡亲;违犯了禁令的,统统依法处死。因他的制度又常变化不定,官员便借机作奸舞弊,使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犯罪的人很多。

凡货,金钱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详靡记云。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圜即钱也。退又行之于齐。至管仲相桓公,通轻重之权[1],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所缓则贱。所急则贵。人君不理,则蓄贾游于市[2],乘民之不给,百倍其本矣。计本量委[3]则足矣,然而民有饥饿者,谷有所藏也。民有余则轻之,故人君敛之以轻;民不足则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民轻之之时为敛籴之。重之之时官为散之。凡轻重敛散之以时,即准平[4]。故大贾蓄家[5],不得豪夺吾民矣。”

注释

[1]轻重之权:轻重,我国历史上关于调节商品、货币流通和控制物价的理论。权,权宜、变通。

[2]蓄贾游于市:蓄贾,指囤积居奇之商人。游于市,谓活动于市场。

[3]计本量委:本委,指贮存的谷物。

[4]准平:均等,均衡。

[5]蓄家:蓄藏财货颇多之家。

译文

凡是货币,即金、钱、布、帛的使用,在夏朝、商朝以前没有详细地记载。姜太公为周朝制定了以九府掌管钱币流通的办法,他回到封地齐国后又继续施行。到管仲辅佐齐桓公的时候,管仲通晓调控物价高低的权变之策,他说:“年景有荒年有丰年,所以粮食就会有贵有贱;政令有缓有急,所以物品就有轻贱和贵重之分。君主如果不进行治理,则囤积居奇的商人就会活动在市场上,趁着百姓供给不足时,以高出成本百倍的价格出售。计算生产积蓄的粮食,应该足够人们食用了,然而百姓中仍然有饥饿之人,这是有人把谷物藏了起来。百姓的谷物有剩余时就会轻视粮食,所以君主应当在百姓轻视粮食时,以(适当的)低价收购;人民的谷物不足时就会重视粮食,君主则应在百姓都急需粮食时,以(适当的)高价抛售。这样权衡轻重,掌握好粮食买进卖出的时机,物价就会稳定,那些囤积居奇的大富商人就不能仗势强夺百姓的利益了。”

秦兼天下,币为二等:黄金以溢[1]为名,二十两为溢。秦以溢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也。钱质如周,钱文曰半两。汉兴,以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荚钱[2]。如榆荚也。孝文为钱益多而轻,更铸四铢[3],文为半两。除盗铸钱令[4]。贾谊谏曰:“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埶[5],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6],虽黥罪日报[7],其埶不止。报。论。为法若此,上何赖焉?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法钱[8]不立,吏急而壹之虖,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纵而弗呵[9]乎,则市肆异用,钱文[10]大乱。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繁,奸钱[11]日多,五谷不为多。民采铜铸钱。废其农业。故五谷不为多。善人怵[12]而为奸邪,怵。诱。动心于奸邪也。愿民[13]陷而之刑戮。刑戮甚不祥,奈何而忽!”上不听。是时,吴以诸侯即山铸钱,富埒[14]天子,后卒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钱布天下。

注释

[1]溢:通“镒”,古代重量单位。

[2]荚钱:榆荚钱的简称,又名五分钱,汉初一种轻而薄的钱币。

[3]四铢:即四铢钱,中国古钱币名。

[4]除盗铸钱令:废除不准民间铸钱之法令。

[5]埶:同“势”,此指权利。

[6]厚利微奸:指以奸巧作弊来牟取厚利。微奸,小奸、隐藏的邪恶。

[7]黥罪日报:谓天天有人被判处黥刑。

[8]法钱:古代指形式、币材、重量等合于法定标准的铸币。

[9]纵而弗呵:谓放任而不管制。呵,责骂;喝斥。

[10]钱文:指钱币。

[11]奸钱:私铸的钱币。

[12]怵:诱导,诱惑。

[13]愿民:朴实善良之民。

[14]埒:音列。等同,比并。

译文

秦朝兼并了天下,将货币分为两等:黄金用“镒”作为单位;钱币的形质如同周朝的钱,正面的文字是“半两”。汉朝建立后,认为秦朝的钱偏重不方便使用,改命百姓铸造荚钱。孝文帝因为铸造的荚钱愈来愈多而且分量很轻,于是就改铸四铢钱,正面文字仍是“半两”(古代二十四铢为一两,一枚四铢钱应重六分之一两,钱文虽曰半两,实重则轻于此),废除了不许民间私自铸钱的法令。贾谊劝谏说:“此事会招致祸患,其做法会引起奸邪。现在让平民掌握制造钱币的权利,就会各自秘密铸造。于是想要禁止人们用奸巧作弊的手段来获取丰厚的利益,但即使是天天判以黥刑,这种趋势也将难以被制止。若是如此制定法令,皇上还能依赖什么来治理国家呢?另外人民所使用的钱币,每个郡和县都不相同,法定的标准钱币没有立足之地。官员若是急着想统一吧,这个工作又非常繁杂,而力量也不能够胜任;放任这种现象不管制吧,那么市场流通的钱币就不一致,钱币就会十分混乱。如果得不到治理这种状况的有效方法,那百姓就不知朝什么方向走才对!如今农事被废置,而开采铜矿的人却很多,私人铸造的钱币日益增加,五谷却不见增多。善良的人受到诱惑而去做奸邪的事,朴实的百姓因犯罪而陷入刑罚,甚至被杀戮。刑杀过多对于国家来说很不好,这怎么能忽略呢?”文帝没有听从贾谊的意见。这时,吴王刘濞以诸侯的身份,就山采铜来铸钱,富可敌国,最终发生了反叛。邓通是大夫,因为铸造钱币,财富超过了王侯。所以,吴王和邓通铸的钱遍布天下。

武帝因文景之蓄,忿胡、粤之害,即位数年,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粤,江淮之间萧然[1]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穿秽栢(栢作貊)、朝鲜,置沧海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2]。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3],天下共其劳。干戈日滋,行者赍[4],居者送,中外骚扰相奉,财赂衰耗而不澹。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辠,选举陵夷[5],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而始。

注释

[1]萧然:犹骚然。扰乱骚动的样子。

[2]靡然发动:靡然,喻望风响应,闻风而动。发动,犹骚动。

[3]不解:不止;不罢休。

[4]行者赍:出征的士兵自带衣食等用具。赍,旅行的人携带衣食等物。

[5]选举陵夷:选举,古代指选拔举用贤能。陵夷,由盛到衰、衰颓、衰落。

译文

汉武帝凭借文景时代的积蓄,忿恨匈奴和两越的侵害,即位几年后,派严助、朱买臣等招抚了东瓯,对两粤用兵,使长江、淮河流域地区骚动不安,耗费很大。唐蒙、司马相如开始开通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开凿大山修通了上千里的道路,以拓广巴蜀地区,巴蜀人民深感疲惫。彭吴开通秽貊、朝鲜地区,设置了沧海郡,而燕齐一带随即受到扰乱。等到王恢谋划在马邑伏击单于,事情败露,匈奴就断绝了与汉朝的和亲,侵犯骚扰北部边境,战事连年不止,天下百姓都为此而劳苦。战争日益增多,出征的人要自带衣食资财,居于后方的人要输送军需,国家内外的动乱接连不断,财力衰耗而不能满足需用。于是交纳财物的人可以补给官位,提供钱财的人可以免除罪刑,选拔举用贤能的制度逐渐衰落。人们廉耻不分,以武力为进身之阶,法令因此也变得严酷苛细;那些提倡牟利之臣,从此开始掌权用事。

其后,卫青岁以数万骑,出击匈奴,遂取河南[1],筑朔方郡。时又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馕[2],率十余钟致一石。钟六石四斗。置沧海郡,筑卫朔方,转漕[3]甚远,自山东[4]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乃募民能入奴婢,以终身复为郎增秩,及入羊为郎[5],始于此。此后,卫青比岁[6]将十余万众击胡,斩捕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而汉军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经用[7]赋税既竭,不足以奉战士。有司请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赃罪,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道[8]杂而多端,官职耗废[9]。

注释

[1]河南:秦汉时代称今河套以南地区。

[2]馈饟:运送粮饷。

[3]转漕:转运粮饷。古时陆运称“转”,水运称“漕”。

[4]山东:秦汉时指崤山或华山以东广大地区。

[5]入羊为郎:交纳羊的人可以做郎官。

[6]比岁:连年。

[7]经用:经常用度。

[8]吏道:做官的途径。

[9]耗废:混乱荒废。

译文

其后,卫青每年率领数万骑兵出击匈奴,于是夺取了河套以南地区,建筑了朔方郡。当时又开通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道路,参与劳作的有数万人,从千里之外挑担来运送粮饷,因沿途损耗,大约运送十多钟才能得到一石。又设置了沧海郡,派人修筑并守卫朔方,转运粮饷的路程很远,从崤山以东的广大地区都要负担劳役,花费的钱有数百亿,府库空虚。于是召令百姓,向官府交纳奴婢的,就可以终身免除劳役,郎官(交纳奴婢的)则可以加官进爵,以及缴纳羊就可做郎官。以上这些都是从这时开始的。此后,卫青连年率领十几万的军队出击匈奴,斩下敌人首级和缴获俘虏的士兵,受到的赏赐有黄金二十多万斤,而汉军中士兵马匹死亡的有十多万,武器、军备转运的费用还不包括在内。这样常用之钱和赋税收入已经用尽,还是不能够供给战士们的费用。有关部门请求让人民能够出钱来买官爵、赎免不准做官的禁锢以及减轻或免除罪罚。立有大军功的人可以封侯或授予卿大夫之职,军功小的则授予郎官。如此则做官的途径杂乱多端,官员的职责也就混乱而荒废了。

票骑[1]仍再出击胡,大克。获浑邪王率数万众来降,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损膳[2],解乘舆驷[3],出御府禁藏以澹之。费以亿计,县官大空,富商贾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天子与公卿议,更造钱造(无造字)币以澹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司农丞,领盐铁事,而桑私羊贵幸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法既益严,吏多废免,皆谪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其明年,大将军票骑大出击胡,赏赐五十万金,军马死者十余万匹,转漕车甲之费不与焉。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矣。

注释

[1]票骑:即骠骑,古代将军名号,此指霍去病。

[2]损膳:减膳,降低饮食标准,是帝王的一种所谓关心民瘼的表示。

[3]解乘舆驷:解除御用的车马。

译文

(元狩二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仍连续两次出击匈奴,大获全胜,浑邪王率领数万人前来归降,都受到了丰厚的赏赐。他们(归降的胡人)的吃穿依赖于朝廷的供给,朝廷供给不上,皇上就降低饮食标准以减少开支,解除御用的车马并拿出少府(皇帝的私府)所藏的财物来供给他们。如此花费的钱财数以亿计,导致朝廷的财政空虚。那些大富商人有的财产累积达万金,然而却不肯帮国家解困。于是皇上与公卿大臣们商议,通过改铸钱币来满足国家的各项费用,打击那些轻薄淫佚吞并财富的人。于是任命东郭咸阳和孔仅为大司农,兼理盐铁官营的事务,而桑弘羊因受到皇上宠幸而成为侍中,所以这三人在奏议兴利的事情时,精明细微得如察秋毫一般。法令变得越发严酷,很多官员遭到罢免。以往被免官的人都被罚去上林苑采伐林木,兴修昆明池。到第二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大举出击匈奴,赏赐五十万黄金,军中战马死了十多万匹,转运兵车、武器的费用还不包括在内。这时国家的财力匮乏,战士们都得不到俸禄。

诸贾人末作[1]贳贷[2],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筭一[3]。轺车[4]一筭,商贾人轺车二筭。商贾人有轺车。使出二筭。重其赋也。船五丈以上一筭,匿不自占,占不悉[5],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6]之。是时,豪富皆争匿财,唯卜式数求入财以助县官。天子乃超(超旧作越。改之)拜[7]式为中郎,赐爵左庶长、田十顷,布告天下,以风百姓。

注释

[1]末作:古代指工商业。

[2]贳贷:本指借贷。此处指高利贷者。贳,音世。

[3]缗钱二千而筭一:缗钱,指以千文结扎成串的铜钱,汉代作为计算税课的单位,后泛指税金。筭,通“算”,指征税计钱多少的单位。

[4]轺车:一马驾之轻便车。

[5]匿不自占,占不悉:隐瞒不上报,或上报的不详尽(指以多报少)。匿,隐藏、隐瞒。悉,详尽。

[6]畀:给予,付与。

[7]超拜:超级升授官职。

译文

那些商人和手工业者,以及放高利贷的人,还有通过经商来牟取利益的人,即使没有商人的户籍,也要各自按其所拥有的财产向官府上报,按照两千钱而收一算(一百二十钱)的比例来交税。轺车每辆交税一算,而商人则一辆轺车要纳两算。船只超过五丈长的纳税一算。凡是隐瞒财产不上报,或上报不彻底的,则罚充军边疆一年,并没收其财产作为缗钱。有能告发的人,官府便将没收财产的一半给他。这时,富商们都争着把财物隐藏起来,只有卜式多次请求捐财来资助朝廷。皇上于是破格提拔卜式为中郎,赐给他左庶长的爵位和田地十顷,并宣告天下,以此教化百姓。

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而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计。赦自出[1]者百余万人,然不能半自出矣。犯法者众,吏不能尽诛。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行郡国,举并兼之徒。而御史大夫张汤方贵用事,减宣、杜周等为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2]苛刻为九卿,直指[3]夏兰之属始出,而大农颜异诛矣。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4],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5]。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告缗钱[6]纵矣。

注释

[1]自出:犹自首。

[2]惨急:严刻峻急。

[3]直指:汉武帝时朝廷设置的专管巡视、处理各地政事的官员。

[4]腹非之法比:意谓以腹非罪诛颜异成了自后判处类似案件之依据。

[5]谄谀取容:谄谀,谄媚,阿谀。取容,讨好别人以求自己安身。

[6]告缗钱:即告缗,指告发富户隐匿财产,逃漏税款。

译文

自从(元狩四年冬)铸造白金和五铢钱之后五年,赦免了官民中因私自铸钱而被判为死罪的数十万人,那些情况不明而被杀死的人不计其数。赦免自首的人有一百多万,然而自首者还不到一半。犯法的人太多,官吏不能尽数惩处。于是就派博士褚大、徐偃等人分别巡行各郡国,检举吞并他人财产的不法之徒。御史大夫张汤这时正受重用,减宣、杜周等人任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也因执法严酷苛峻而位列九卿,直指官夏兰这类人开始出现,而大司农颜异(因“腹非”)被诛杀了。从此以后便有了“腹非罪”的法律条例,于是公卿大夫们大都阿谀谄媚来讨好天子。天子已经下达了缗钱令(对个人的田宅、货物、车船、畜产等征收财产税的法令),又尊崇卜式的行谊,但百姓终究没有拿出自己的钱财来帮助朝廷,于是检举告发别人隐匿财产、逃漏税款之风大盛。

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1]以上大氐[2]皆遇告,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余下有顷字),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氐破,民媮[3]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业,而县官以盐铁缗钱之故,用少饶[4]矣。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水战相逐。乃大修昆明池,列馆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明年,天子始巡郡国。公卿白议封禅事,而郡国皆豫治道,修缮故宫[5],储设共具而望幸[6]。明年,南越反,西羌侵边。天子因南方楼船士二十余万人击越,发三河以西骑击羌,又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7]卒塞上候斥卒也。六十万人戍田之。中国缮道馈粮[8],远者三千余里。边兵[9]不足,乃发武库工官[10]兵器以澹之。

注释

[1]中家:中产之家。

[2]大氐:大抵,大都。

[3]媮:苟且,怠惰。

[4]用少饶:用,财用。少,稍、略。饶,富裕、丰足。

[5]故宫:旧时的宫殿。

[6]储设共具而望幸:在驰道沿线的县,都准备物资,陈设酒食,希望天子能够临幸此地。

[7]斥塞:开拓边疆之意。

[8]缮道馈粮:缮,修补。馈粮,运送粮食。馈,通“馈”。

[9]兵:兵器。

[10]武库工官:武库,储藏兵器的仓库。工官,秦汉时管理官府手工业的官署。

译文

杨可主持的让百姓告发偷漏缗钱之事遍及各地,中产之家以上的大都遭到告发,政府得到从民间没收的财物数以亿计,奴婢则以千计万计。大县没收的田地有数百顷,小县也有一百多顷,没收房宅的情况也是如此。于是经商者中,中等以上的人家大都破产,人民只是苟安于好吃好穿,不再从事积蓄储藏的事业,而朝廷因为有盐铁官营及缗钱的收入,财用稍微富裕了些。这时南越想从水路进攻汉朝,于是汉朝大规模的修建昆明池,在其四周修筑楼台馆舍;建造了带楼阁的战船,有十多丈高;又建造了柏梁台,有几十丈高。宫室的修建从此日益华丽。第二年(元鼎四年),天子巡视各郡国。公卿们上奏商议封禅之事,而各郡国都预先整治驰道,修缮原有的宫殿(在驰道沿线的县),都准备物资,陈设酒食,希望皇上能临幸此地。次年(元鼎五年),南越造反,西羌侵犯边境。天子依靠南方水军二十多万人攻打南越,征发三河以西的骑兵攻打羌人,又派人渡过黄河建筑令居城,开始设置张掖、酒泉(敦煌)郡。而在上郡、朔方、西河、河西等地垦荒开田,设屯田官,开拓边疆之卒共六十万人一起戍边屯田。国内则修整道路运送粮饷,距离远的有三千多里。边塞的武器装备缺乏,于是就调拨武库工官的兵器来补充边塞之需。

齐相卜式[1]上书,愿父子死南粤。天子下诏褒扬,赐爵关内侯,黄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至饮酎[2],少府省金[3],省视诸侯金有轻重。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卜式为御史大夫。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器,或强令民买之,而船有筭,因孔仅言船筭事。上不说。然兵所过县,县以为訾给毋乏而已,不敢言轻赋法[4]矣。

注释

[1]齐相卜式:当时卜式官至齐国丞相。

[2]饮酎:喝反覆多次酿成的醇酒。

[3]省金:检察列侯所献酎金之质量和数量。

[4]不敢言轻赋法:意谓县里需视所过兵卒数量多少,临时决定征收数目,不敢以轻赋的法令为辞,不然就难以给足了。

译文

时任齐国丞相的卜式上书天子,表示愿意父子两代人都能为国捐躯,战死在南粤。天子下诏进行表扬,赐给他关内侯的爵位,还有黄金四十斤和田地十顷,以此公布天下,但人民没有响应的。列侯有上百人,但都不愿投身军旅。等到朝廷举行饮酎祭祖时,少府检察列侯所献酎金的多少和质量,结果因酎金不合规定而失去侯爵的就有一百多人。于是拜卜式为御史大夫。卜式上任后,发现各郡国大多反映官营盐铁的不利之处(如所造铁器质量差,价格高等),有的甚至强迫百姓来买,而船又有算赋(征收船税使经商的人减少,物价昂贵),于是就通过孔仅来反映船只征税的事,皇上因此不高兴了。然而(平定叛乱的)军队所经过的县城,县里只是提供给养不令缺乏而已,却不敢谈及朝廷轻赋的法令。

元封元年,卜式贬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1],各往往置均输盐铁官,尽笼[2]天下之货,名曰“平准”,不复告缗。民不益赋,天下用饶。于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者再百[3]焉。是岁小旱,上令百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4],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久之,拜弘羊为御史大夫。昭帝即位,诏郡国,举贤良文学士,问以民所疾苦、教化之要,皆对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示以节俭,然后教化可兴。乃罢酒酤,宣、元、成、哀、平五世,亡所变改。

注释

[1]分部主各郡国:分派掌管各郡国的大农事务。

[2]笼:控制,垄断。

[3]黄金者再百:黄金二百斤。

[4]市列:市场中的店铺。

译文

元封元年,卜式被贬为太子太傅,而任命桑弘羊为治粟都尉,兼任大司农。于是桑弘羊请求增设大司农属官数十人,分派掌管各郡国的大农事务,各自往往在所分管的郡国设置均输官和盐铁官,完全垄断了天下的货物,号称“平准”,不再进行告缗。人民没有增加赋税,国家的财用也很富裕。于是桑弘羊被赐予左庶长的爵位,并赐黄金两百斤。这一年有轻微的旱情,皇上命令百官求雨。卜式说:“政府应当以税租为衣食就可以了,如今桑弘羊却让官吏们坐在店铺中靠贩卖货物牟利。煮杀了桑弘羊,天就会下雨了。”过了很长时间(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武帝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汉昭帝即位后,诏令各郡国举荐贤良文学之士,向他们询问人民的疾苦和施行教化的要务。这些人都回答:希望废止盐、铁、酒类的专卖制度和均输官,不要和天下百姓争利,以示节俭,然后教化就可以兴起了。于是就停止了酒的专卖,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和平帝五代,都没有改变。

王莽居摄[1],变汉制,更作金、银、龟、贝、钱、布之品,名曰“宝货”。凡宝货五物、六名、二十八品。百姓愦乱[2],其货不行,民私以五铢钱市买。莽患之,下诏:“敢非井田、挟五铢钱者为惑众,投诸四裔,以御魑魅[3]。”于是商农失业,食货俱废,民涕泣于市道。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抵辠[4]者,自公卿大夫至庶人,不可胜数。莽知民愁,乃但行小钱[5]直一,与大钱五十二品并行,龟贝布属且寝[6]。

注释

[1]居摄:指因皇帝年幼不能亲政,由大臣代居其位处理政务。

[2]愦乱:混乱,昏乱。

[3]魑魅:古谓能害人的山泽之神怪,亦泛指鬼怪。

[4]抵辠:因犯罪而受到相应的处罚。

[5]小钱:王莽时铸的一种钱名。

[6]寝:止息,废置。

译文

王莽代皇上处理政务时,变更了汉朝的制度,改而创造了金、银、龟、贝、钱(泉)、布的钱币,称为“宝货”。宝货共有五种质地、六种名称、二十八种品级。百姓感到混乱难用,这样的钱币未能流通,人民私下用五铢钱进行交易。王莽对此感到忧虑,下诏说:“有敢非议井田制、携带五铢钱的人以惑乱大众论罪,要被流放到四方边远之地来抵御鬼怪。”于是农民和商人失掉了本业,农业和贸易都荒废了,人民在街市的道路上哭泣。因卖买田宅、奴婢、铸钱而犯罪当被处罚的人,从公卿大夫到普通百姓,不计其数。王莽知道人民为此而愁苦,就只发行“小钱值一”和“大钱五十”,这两种钱币同时流通,龟、贝、布之类的货币暂且停止使用。

莽性躁扰,不能毋为,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1]。羲和置命士[2],督五均六斡,郡有数人,皆用富贾,乘传求利交错天下,因与郡县通奸[3],多张空簿,府藏不实,百姓愈病。莽每一斡,为设科条防禁,犯者辠至死。奸吏猾民并侵,众庶各不安生。每壹易钱[4],民用破业,而大陷刑。莽以私铸钱死,及非沮宝货投四裔。犯法者多,不可胜计。乃更轻其法,私铸作泉布者,与妻子没入为官奴婢;吏及比伍[5],知而不举告与同罪;非沮宝货民,罚作[6]一岁,吏免官。犯者俞众,及五人相坐[7]皆没入郡国,槛车铁鏁[8],传送长安钟官,愁苦死者十六七。

注释

[1]依古得经文:谓王莽托古改制,附会经文。

[2]羲和置命士:羲和,王莽将大司农改名羲和。命士,汉王莽时代指俸禄五百石之士。

[3]通奸:互相勾结做坏事。

[4]易钱:更改钱币,指改变币制。

[5]比伍:古代居民的基层编制,引申指乡里。

[6]罚作:汉代刑罚之一。处轻罪犯以一年苦役。

[7]相坐:谓一人有罪,连坐他人。

[8]槛车铁鏁:槛车,即囚车,用栅栏封闭的车,用于囚禁犯人。鏁,古同“锁”,音索。

译文

王莽性情急躁好动,不能无为而治,每当有所创建时,必定要依据古制,附会经文。羲和之下设置命士来监督五均六斡,每郡设有很多命士,都是用富商担任。他们乘坐驿车来谋求利益,在天下各处往来不断。于是他们和郡县官府勾结为奸,大多都设立假账,府库贮藏的统计数量与实际不相符,百姓更加贫困。王莽每施行一“斡”,都要设立条例法规以防止人们犯禁,犯禁者甚至会被处死。奸诈的官员和狡猾之人共同欺凌百姓,人民生活不得安宁。每改换一次币制,人民就会因此破产,且犯法的人很多。王莽对私自铸钱的人处以死刑,将诋毁宝货的人流放到边远之地,犯罪的人很多,不计其数。于是王莽就更改减轻了法令:私自铸造泉布(钱币)的人,将和妻子儿女一起被没入官府做奴婢;官吏和他的邻里,如果知情而不告发,将和此人同罪;非议、诋毁宝货的,平民则罚做一年苦役,官员则免去官职。但犯法的人更多了,甚至有五家比邻受株连都被没入官府(为奴)的,各郡国用囚车铁锁,将犯人递解到长安的钟官处服役,因愁苦而死去的人占到了十分之六七。

匈奴侵寇甚,莽大募天下囚徒人奴,名曰猪突狶勇[1]。猪性触突人。故取以喻。壹切税吏民,訾[2]三十而取一,又令公卿已下,至郡县黄绶吏,皆保养军马,吏尽,复以与民。民摇手触禁[3],不得耕桑,傜役烦剧,而枯旱蝗虫相因。又用制作未定,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奉禄,而私赋敛,货赂上流[4],狱讼不决。吏用苛暴立威,旁缘[5]莽禁,侵刻[6]小民。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依阻[7]山泽。吏不能禽,而覆蔽[8]之,浸淫[9]日广。于是青、徐、荆、楚之地往往万数。战斗死亡,缘边四夷,所系虏陷罪,饥疫人相食。及莽未诛,而天下户口减半矣。自发猪突狶勇,后四年,而汉兵诛莽。

注释

[1]猪突狶勇:指拼命向前冲不怕死的人。狶,同“豨”,野猪。

[2]壹切税吏民訾:向所有官员和百姓统一征收财产税。訾,通“资”,钱财。

[3]摇手触禁:谓法令烦苛,动辄得咎。

[4]货赂上流:货赂,犹贿赂。上流,指有权势的社会集团。

[5]旁缘:依仗,凭借。

[6]侵刻:侵害,剥夺。

[7]依阻:凭借,仗恃。

[8]覆蔽:隐瞒。

[9]浸淫:逐渐蔓延、扩展。

译文

匈奴侵犯得很厉害,王莽大量召集天下的囚犯和奴隶,称他们为“猪突豨勇”;统一向官员和人民征收财产税,比例为三十分之一。又命令公卿以下直到郡县的黄绶吏,都来承担饲养军马的任务,官吏完不成任务,又都转给人民来承担。百姓稍有不慎就会触犯禁令,不能耕田蚕桑,徭役又很繁重,而旱灾和蝗灾接连而来。又因为制度尚未确定,上自公侯,下到普通官员,都得不到俸禄,于是就在私下里征收赋税,贿赂有权势的人,许多案件久拖不决。官员以苛刻残暴来树立威严,依仗着王莽的禁令,肆意侵害、盘剥百姓。富人不能保护自己,贫穷的人无法生存,于是便群起而做盗贼,凭借山野险要之地,官吏不能擒拿他们就隐瞒了实情,以致这种情况蔓延发展日甚一日,于是青州、徐州、荆楚这些地方,常常有上万人的贼匪。因战争死亡,被边境少数民族所俘虏,违法犯罪,饥饿和瘟疫,以及人吃人等种种原因,还没等王莽被诛灭,而天下户口就减少了一半。自征发“猪突豨勇”后的第四年,汉兵就诛杀了王莽。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1],隐微不显之言。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战国从横[2],真伪分争,诸子之言,纷然殽乱。至秦患之,乃焚灭文章,以愚黔首。汉兴,改秦之败[3],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亡正,人用其私。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4],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约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5]之义,而务碎义[6]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以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患也。

注释

[1]微言:精深微妙的言辞。

[2]从横:亦作“从衡”。扰攘,纷乱。

[3]败:过失,弊病。

[4]大体:重要的义理。

[5]多闻阙疑:虽然见多识广,有不懂之处,还应存有疑问,指谦虚谨慎地治学态度。

[6]碎义:支离破碎的解说。

译文

从前,孔子去世后,精深微妙之言就断绝了;七十二贤弟子去世后,经典要义的解释也就出现了分歧。战国时代诸说纷乱,各家以己为真,斥他为伪,彼此争执不休,诸子之说纷杂混乱。到秦始皇时对此感到忧患,于是就烧毁文章典籍,以此来愚昧百姓。汉朝兴起后,改变了秦朝的弊政,大量搜集文献书籍,广泛开通进献书籍的途径,创立收藏图书的机构,设置抄写书籍的官员。书写必定是用统一的文字,不知道的字就空缺出来,向年高识广的人请教。到了世道衰败之时,是非没有正确的标准,人们就凭着自己的意思任意用字了。古代的学者一面耕作劳动,一面修养自己的品德学问,三年通晓一部经,一般是掌握其中的要义,反覆体会经文罢了。所以花费的时间少而蓄养的德行却多,到三十岁就能通达五经了。后世的经和传已经相背离,那些所谓博学之人又不体会(孔子所说的)“多闻阙疑”的道理,而专门致力于支离破碎的解说,以逃避问难,不惜花言巧语,巧为立说,甚至任意析破文字的形体以饰己说,解释五个字的文句竟能达到二三万字。后来的学人更是争相效法,所以往往从幼童时就抱守一部经,而到头发白了才能立言讲说,并因此满足于自己的所学,诋毁自己所未见过的观点,最终却是自己蒙蔽了自己,这就是求学之人的弊病啊。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1]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然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2]又随时抑扬[3],违离道本[4],苟以哗众取宠[5],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6],儒学寝衰[7]。此辟儒[8]之患也。

注释

[1]游文:潜心文字。

[2]辟者:指儒家学派中曲解学说,为己所用的人。辟,偏,偏执。

[3]抑扬:浮沉,进退。

[4]道本:儒家思想与主张的根本。

[5]哗众取宠:用浮夸的言行使众人兴奋激动,博取众人的称赞和支持。

[6]乖析:支离破碎。

[7]寝衰:逐渐衰减。寝,通“寖”,逐渐。

[8]辟儒:陋儒。

译文

儒家这个流派,大概起源于掌管教化的司徒之官,是辅助君主理顺阴阳、阐明礼乐教化之人。他们潜心文字于六经之中,注重于仁义之间,遵循尧舜之道为本始,效法文王、武王的制度,尊孔子为宗师,来显明儒家言论的重要,以儒家之“道”为最高。然而迷惑的人已经丧失了经典中的精微之意,而偏执的人又随着时俗的需要而进退,背离了儒家思想的根本,随便用浮夸的言行来博取众人的称赞。后来的学人沿袭了此种做法,结果使得五经的义理支离破碎,儒家的学说逐渐衰微,这是陋儒所造成的祸患。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纪[1]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秉要执本[2],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3]南面[4]者之术也。合于尧之克让[5],《易》之嗛嗛[6],一谦而四益[7],此其所长也。及放者[8]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注释

[1]历纪:一一记录之意。历,依照次序。“纪”通“记”。

[2]秉要执本:掌握要旨和根本。

[3]君人:为人之君,统治人民。

[4]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帝王诸侯见群臣,或卿大夫见僚属,皆面向南而坐,因用以指居帝王或诸侯、卿大夫之位。

[5]尧之克让:克让,指能谦让。

[6]嗛嗛:谦逊貌。

[7]一谦而四益:谦虚能使人得到好些益处。

[8]放者:放任的人。

译文

道家这个流派大概是起源于记录历史的官员,依次记录了古今国家成败、存亡和祸福的道理,懂得掌握要旨和根本,自己守着清净虚无,保持卑微柔弱。这是统治人民、面南称王者治国的方法,符合于尧帝的克己谦让和《易经》所提倡的谦逊隐忍。做到一个“谦”字,可以得到四种益处,这是道家的长处。等到放任不羁的人来学习道家学说,则想要断绝、去除礼学,并且舍弃仁义,认为只凭清净无为就可以治理天下了。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1],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2]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3]。

注释

[1]昊天:苍天。

[2]拘者:拘泥且固执不通的人。指阴阳家学派中有迷信思想的人。

[3]舍人事而任鬼神:舍弃了人为的努力,而听任鬼神的摆布。人事,人之所为、人力所能及的事。任,听凭、任凭。

译文

阴阳家这个流派,大概是起源于掌管天文历法的羲和之官。恭敬地顺承上天之意,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谨慎地将历法付予百姓,使知时令变化,不误农时,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拘泥的人来使用(阴阳历法),则被(吉凶等)忌讳的事物所牵制,拘执于占卜问卦的术数,舍弃了人为的努力而听任鬼神的摆布。

法家[1]者流,盖出于理官[2]。信赏必罚[3],以辅礼制[4],此其所长也。及刻者[5]为之,则无(无旧作云。改之)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6],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7]。

注释

[1]法家:战国时期以法治为思想核心的重要学派。

[2]理官:治狱之官。

[3]信赏必罚: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罚严明。

[4]礼制:礼仪制度;国家规定的礼法。

[5]刻者:刻薄寡恩的人。指法家学派中不主张施仁政的人。

[6]致治:使国家在政治上安定清平。

[7]薄厚:对所应厚者刻薄之意。

译文

法家这个流派,大概起源于审理狱讼之官。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罚严明,以此辅助礼制,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刻薄寡恩者来执法,则不讲教化,抛弃仁爱,专门任用刑法,却希望以此而能使国家安定清平,以至于残害至亲,伤害恩义,对应该亲厚的人反而刻薄了。

名家[1]者流,盖出于礼官[2]。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3]。孔子曰:“必也正名乎!”此其所长也。及譥者[4]为之,则苟钩鈲析乱[5]而已。

注释

[1]名家:中国古代哲学学派之一。

[2]礼官:掌礼仪教化之官。

[3]礼亦异数:礼节等级亦有差别。数,等级。

[4]譥者:攻击别人短处之人。指名家学派中喜欢吹毛求疵的人。

[5]钩鈲析乱:钩取诡怪的道理而破坏名实,分析得貌似严密而实际上支离破碎而混淆名实。钩鈲,探索分析。

译文

名家这个流派,大概起源于掌管礼仪教化之官。古代名分地位不同,礼节等级亦有差别。孔子说:“必定先要端正名分啊。”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爱挑剔的人来实行,则只会勉强找些艰深晦涩的道理,分析得支离破碎,混殽名实而已。

墨家[1]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2]。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3],是以兼爱;选士大射[4],是以上贤[5];宗祀严父[6],是以右鬼[7];右鬼。谓信鬼神。亲鬼而右之。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8];言无吉凶之命。但有贤不肖善恶也。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言皆同可以治。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乐,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

注释

[1]墨家:中国古代主要哲学派别之一。

[2]清庙之守:掌管宗庙祭祀的官员。

[3]三老五更:古代设三老五更之位,天子以父兄之礼养之。

[4]选士大射:选士,周代选拔人才的一种制度,录取乡人中德业有成者。大射,为祭祀择士而举行的射礼。

[5]上贤:推崇有德才的人。上,通“尚”。

[6]宗祀严父:宗祀,谓对祖宗的祭祀。严父,尊敬父亲。

[7]右鬼:谓信鬼神,即尊尚鬼神。右,尊崇、崇尚。

[8]非命:不相信命运,主张人为。

译文

墨家这一流派,大概是起源于管理宗庙的官员。居住在用栎木作椽子的茅屋,所以他们崇尚节俭;以父兄之礼奉养“三老”和“五更”,所以他们兼爱众人;选拔贤士,举行射礼,所以他们推崇有才德的人;宗庙祭祀,尊敬父辈,所以他们尊崇鬼神;顺应四季的规律而行事,所以他们不相信宿命;以孝道来昭示天下,所以他们主张上下同于义而治天下。这些是他们的长处。等到不明事理的人来实行(墨家学说),只看到节俭的利益,于是就反对礼乐教化,推崇兼爱的思想,而不知道区别亲疏的关系。

从横家[1]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2]。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当权事制宜[3],受命而不受辞[4],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

注释

[1]从横家:即纵横家,战国时专以纵横捭阖之策游说诸侯,从事政治、外交活动的谋士。

[2]行人之官:掌管朝觐聘问的官。

[3]权时制宜:斟酌形势随机应变。

[4]受命不受辞:只接受上级布置的任务,而如何完成则不受上级指令的约束。

译文

纵横家这一流派,大概起源于掌管朝聘的官员。孔子说:“好使者啊!好使者啊!”说的是使者应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只接受上级布置的任务,至于如何完成则不受上级指令的约束(辞令不能事先拟定,要靠临时应对)。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邪曲的人来行事,就崇尚欺诈而抛弃信义了。

杂家[1]者流,盖出于议官[2],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及荡者为之,则漫羡而无所归心。

注释

[1]杂家:战国末至汉初的哲学学派。以博采各家之说见长,以“兼儒墨,合名法”为特点,“于百家之道无不贯通”。

[2]议官:言官;谏官。

译文

杂家这一流派,大概是起源于谏官。他们兼知儒家和墨家的学说,综合名家和法家的理论,懂得治理国家应当有此杂家一派,明了王者之治应对各家的学说无不贯通,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浮泛放纵之辈来实行杂家学说的时候,就会流于庞杂、散漫而使人心中没有归宿。

农家[1]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2],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誖上下之序。

注释

[1]农家:战国时注重农业生产的一个学派。

[2]农稷之官:管理农业的官员。周朝的始祖弃在尧时做稷官,号曰“后稷”。

译文

农家这一流派,大概起源于管理农业的官员。(他们)播种百谷,鼓励农耕和蚕桑,以此来满足人们的衣食之需。所以孔子说:“为君之道所重视的是百姓的吃饭问题。”这是他们的长处。等到鄙野的人在宣扬农家的主张时,则认为没有必要侍奉圣明的君主(天下自然会治理好),想要让君王和臣民一同耕作,违背了上下尊卑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