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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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秋夜冷·白露寒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经过一夜漫长的守候,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层云从天际落下的时候,云渲从藏身了一夜的草丛里走出,收起了袖中已经被握得有些温热的刀。

雪落就在他的不远处,当云渲站起身来的一刻,看到雪落也站起了身。女子的面容仿佛霜华般凝白,却又带着一些冰冷,衣衫也已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软软地贴在身侧。在雪落起身的刹那,他看到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深秋时节,白露为霜,在这样的寒夜里,他们在半人高的荒草丛中潜伏了一整晚,是为了一场谋划许久的伏击。

同行的共有四人,除了云渲与雪落之外还有两人,分别是苍澜、轻尘。苍澜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而轻尘则是个女子,武功高强,他们四人都是从郁洛岛而来。

在世上的许多人眼里,郁洛岛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但是可以和那个地方划等号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人间地狱。每一年,都有身怀潜质的少年少女被送往其中,在那里,他们将被训练成为顶尖杀手。

几天前,云渲他们接到任务,说在近几天的夜晚会有正丰镖局的人押送大批银两财物途经此路,其中有不少是富贵人家的失窃之物,甚至还有价值连城的前朝遗物,他们的任务就是劫镖。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选择了这条偏僻小径,并夜间行进。然而,不知是情报有误,还是对方嗅到了什么气息而临时更改路线,他们已经在此潜伏了三个夜晚,却依旧一无所获。

伏击的这个晚下了夜雨,其中夹杂着冰雹,寒冷异常。雪落原本就体弱,加上夜里严寒侵体,发起了高烧。原先几人只是藏身于荒野中一间破落茅屋里,见到这情形便找了间客栈住下,请来郎中为雪落诊治,同时也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

客栈很小,只是勉强能够栖身而已。郎中来过又走,没有多说什么,连药都没有开,只是不住地摇头。送走郎中后,云渲看到躺在床上沉沉而眠的雪落,她的脸颊泛着两团奇异的酡红,好似醉酒一般,却又那样安静。

苍澜出外打探消息,云渲嘱托轻尘照顾好雪落,自己去往附近的芙蓉镇中抓药。

和雪落相识三年,她所服的那副药的药方,云渲早已熟记于心,而这件事他也不敢拜托任何人去做,必须亲自前去才能放心。

天寒霜重,招幌不展。芙蓉镇里,街上的行人很少,云渲到很快找到药坊,拿出药方给药师看。药师看到上面的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公子,这药方……”

云渲心里一紧:“这药方怎么了?”

“这药方中的几味药材有些独特……”

“贵店没有这几味药材吗?”

“有是有,不过……”他欲言又止。

云渲想到雪落有病在身,不由心急无比,从身上又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烦请您尽快为把药配齐。”

药师没有再说什么,进屋配药去了,不过久拿着几大包药走了出来交给云渲。

看到药,云渲的心里稍微松了一些,他只想赶快回去,雪落还在那里等着。就在他提着药走出门的一瞬间,有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步入药坊。那个人身形并不高,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头上带着一顶大大的帷帽,黑纱垂下,遮住了容颜。

“掌柜的,抓几副药。”

那人开口说话,竟然是个女子,声音冰冷,有一种与她外表并不相称的沧桑。云渲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因这声音而停驻,因为他听到她说出的药方和自己刚才所抓的一模一样。

药师也有些意外,这种药方非常少见,平时是决计没有人抓的,却没想到今天竟然接连有两个人都抓了同一个方子。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极快地将药抓好交给了女子,动作十分麻利。

女子拿了药,转身离开。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刻,云渲忽然感到手心里被极快地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云渲一惊,骤然抬头对上了女子的眼神。隔着黑纱,他看到她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冰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让他觉得寒意陡升,就像……

就像一条蛇一样。

那女子只瞟了他一眼,眼神就仿佛不经意般地飘开了。云渲的刀就在袖中,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丝毫想执刀的念头。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往他手中塞的是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上虽然有着强烈的寒气,却并没有任何的杀气。尽管如此,在和她眼神对视的一瞬间,云渲依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女子的目光幽幽飘开,整个人如风一般离去,背影逐渐消失了在浅灰色的天际。

云渲闪身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打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张被揉成小团的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速回客栈!

心煊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分毫,立即抽身向客栈掠去。

客栈离芙蓉镇还有些路程,云渲把速度提到了极致。出来小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客栈本也不大,大堂里除了打瞌睡的小二以外没有别人,十分冷清。

云渲的脚步很轻,轻得仿佛雪落云端,毫无声息;也很快,快得那正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过,抬头看时已不见了人影,于是只能疑惑地挠挠头。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渲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半是急迫,半是担忧,仿佛有什么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正在悄然接近。来到郁洛岛几年,在江湖上行走也时日不短,对危险的感知是一种必然的技能。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云渲丝毫来不及多想,极速掠到雪落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

雪落依然躺在床上睡着,呼吸平稳,脸上的酡红已经褪去,面色像纸一般苍白。苍澜去打探消息还没有回来,而轻尘站在雪落的病床边,手持长剑,神色不善。

云渲的心跳了一下,他顿时明白刚才那种不详的预感是什么了。雪落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若是他再晚来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

云渲挡在雪落床前,手握紧了袖中的刀,神色俱厉:“轻尘,你想干什么?”

见到云渲忽然闯入,轻尘也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的视线扫过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雪落,对云渲说道:“她的病看起来不轻,与其让她拖累我们,不如早点解决掉这个包袱。”

云渲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轻尘向来冷漠,但平时也不曾对雪落如何,更何况雪落曾经救过轻尘一次,他便轻易地以为轻尘会因此而心存感念,却没想到……

云渲的额上已经有青筋暴起,怒道:“不行!”

“如果她不死,或许我们就都得死,包括你。”

轻尘的语调同任何时候一样冰冷,如同她的名字,轻若微尘,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也不含丝毫感情。云渲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这般绝情,他分明记得曾经有一次轻尘因执行任务而受伤被追杀的时候,只有雪落一个人折返去救她。

而现在,曾经被雪落救过的轻尘,竟然要杀了她。

“雪落不会死。”云渲的声音很笃定。或许他可以死,但雪落,他一定不会让她死,也不允许她死。

轻尘不再说话。仿佛知道已经没有了得手的机会,她收起剑看了云渲一眼,起身走出屋外。

“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就最好留意苍澜。”留下这句后轻尘就离开了,留下云渲在原地,握刀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轻尘话虽难听,却说得不错。依雪落现在的病情来看,短时间内好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四个人能否完成任务尚且是个未知数,如今要照顾雪落,情形就变得更加不利。即使轻尘不杀雪落,苍澜也不一定会放过她,因为如果因她的病情而导致任务的失败,那么要死的,就是他们四个全部。

因为郁洛岛,是一个不允许有弱者存在的地方。

自从轻尘离开以后,云渲一步都没有离开过雪落的房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让小二送了砂锅和火炉上来,就在房中熬药,草药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雾一般的朦胧。

云渲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让那气味稍加散去,雪落不喜欢闻这样的味道。她从小就喝药,闻多了这样的味道,因而每每闻到就会蹙眉。尽管如此,她还是必须将它一口口地喝下去。

就在他开窗的时候,雪落醒了。

“云渲。”女子从床上坐起,发丝微乱。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孱弱,就像她的名字,雪落。她叫他名字的时候,仿佛有雪从天际飘落。

云渲走到她的身边。雪落看着眼前的男子,半晌后轻轻说道:“云渲,我觉得,我活不长了。”

云渲轻声呵斥:“乱说什么,这样的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以前都能好,这次肯定也是能好的。”

雪落摇摇头,眼神中一片空茫:“不,我的身体,我感觉得到。而且……我的十八岁生辰快到了。”

云渲心里一窒,他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笑着问:“你的生辰,我当然记得。你想要什么?我买来送你。又或者……我们去塞北看雪?”

雪落虽叫这名字,却自小在南方长大,从未见过雪。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到真正的雪,看看那书里写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底是何模样。

雪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将脸埋在他的掌心里。他感到有莹润液体落于掌心,似乎是温热,却又异样地炽热。她清冷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令他感到有如灼烧一般的痛楚。

“雪落,雪落,”他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你忘了我们曾经约定的吗?生死不负。”

如论如何,生死不负。

云渲当然知道雪落说她的生辰快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他只是不愿说出,不愿面对,不愿想起。然而,它还是快到了。

云渲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日子,那个——初见雪落的日子。

五年前的时候,云渲还是一个瘦弱少年,跟着他的三哥云泥进入了胭脂楼。胭脂楼是当今江湖中势力最大的组织——凝幽阁下属的一个分支机构,地处气候严寒的北弥,由漾花使苏拂雪掌管。

凝幽阁主坐下有四大使者,人称“镜花水月”,分别是沧镜使、漾花使、水吟使和汀月使,苏拂雪便是其中之一的漾花使。这四大使者都是美丽的女子,而且武功高强,各有所长。云渲之所以被送到郁洛岛,是因为他曾经意图刺杀胭脂楼的主人——苏拂雪。而那时候,他只有十几岁。

因为一项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为了不连累唯一的弟弟,三哥瘦弱的肩膀抗下了一切,自尽而亡。苏拂雪给了他最高的礼遇,予以厚葬,然而却阻止不了少年心中萌生的恨意。如果不是胭脂楼,如果不是苏拂雪,那么三哥也不会执行那项任务,也就不会死。

十几岁的少年,将所有的仇恨都凝成了一点,落在了绯红衣衫的女子身上。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他还记得在胭脂楼的地牢中,他这样满怀仇恨地对苏拂雪说道。而那个红衣的女子面对着少年的挑战,毫不畏惧,笑着对他说:“好,我等着你。”

那样的笑容,仿佛云淡风轻,是将一切置之度外的超然。她的笑容和煦,和煦到几乎有一丝轻蔑,他知道她根本不会将他放在心上,因为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不能成功,甚至包括他自己。

然而,他仍在坚持。

他不能死,他要报仇。为了这个约定,他也不会死。

刚来郁洛岛的时候,云渲的梦里时常浮现三哥刚刚离世时的容颜。他的面容那么宁静,那么苍白,让云渲以为他不过是睡过去了,他去唤他,他却没有醒来。

送他回来的人告诉云渲,他的三哥离开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三哥,云渲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如雪,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全都冻结。

第一次,云渲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知道自己杀不了苏拂雪,也知道自己的下场或许会很惨,但他不怕。也正是因为他无所畏惧这个原因,才被苏拂雪看中送去了郁洛岛,而这正给了怀有必死之心的少年希望。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必须成为强者,甚至是强者中的强者。

自从来到郁洛岛上的那一天起,云渲就抱着这样的目的,他也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郁洛岛是凝幽阁训练人才的地方——与其说是人才,不如说是杀手。在这里,如果不是强者,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亡,为了存活,每个人都拼尽一切地去训练。在云渲的心里,支撑着他的除了这些之外,更多的是仇恨。

他曾以为仇恨是一件多么刻骨铭心的事,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然而,当他的刀一次次染血,当越来越多的生命被他的刀所斩断,当他同样成为别人的仇人,那曾经的仇恨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执行任务的时候,云渲出刀总是最快,也最是无情。自从三哥离世后,云渲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在郁洛岛上,人的生命轻贱得如同蝼蚁一般,所有人只在乎他的价值,而不会在乎他的生死。

然而,却除了雪落。

五年前,他来到郁洛岛,三年前,他与雪落相识。雪落的存在是自从三哥离世之后他的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她如一盏灯火,照亮了他生命中寂寂的永夜。

雪落并不是他在郁洛岛上认识的第一个人,却是唯一的一个人,因为除了她,他不知道这些持着兵刃训练厮杀的同伴是否能够被称之为“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人是有感情的,但自从三哥离世后,云渲就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不再有任何感情。直到雪落的出现,那些被封闭了许久的情愫才慢慢鲜活,心也逐渐柔软。

雪落的功夫很高,起初云渲并不是她的对手,有许多次他以为他已经要死在她的手上了,可是每一次,她都没有杀他。后来云渲苦练功夫,武功不断长进,已经渐渐能和她打成平手,再后来,他战胜她的时候已经占了多数。

直到有一个夜里,雪落来找云渲,脸色苍白。

她走进屋后关上了门,手里仿佛攥着什么东西。云渲本能地警惕,袖中的刀蓄势待发,却见雪落忽然晕倒在地,手里的东西掉落下来,展开一看,竟是一个药方。

他将倒地的女子抱起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然后离开。

那一夜,云渲避开巡夜的人悄然离开岛上,去帮雪落抓了药来。郁洛岛守卫森严,他回来的时候被不慎被发现,缠斗一番,所幸夜里黑暗,没有被他们发现身份。云渲一路小心躲避,终于拿着药回到房中,左臂却已受了伤。

雪落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也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正焦急地地望着门外。云渲的房间并不大,床正对着门口,他进来的一刹那,视线与她相触,然后很快移开。

忽然,敲门声咚咚而起,响如擂鼓。

云渲知道如果晚开门片刻,外面的人就会因为疑心而破门进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掩藏手中拿着的药,以及受伤的左臂,还有此刻在他房中的女子。

就在这时,雪落忽然拔下自己的发簪扔到一旁,然后抱住了他,将他的右手搭在她的腰间。他毫无防备,就这样被她推倒在床上。女子将他压在身下,或者说,挡在身下。

然后,她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

柔软,清冷,仿佛从井水里浸过的花瓣,缠绵冰凉。

她的身子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犹如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身上。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睛离他那样近,看着他,他甚至能在她清澈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眼眸。她的嘴唇带着冰冷的幽香,好似冬日里一支寂寂的红梅。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意识都消退了,唯剩下女子胭脂色的嘴唇,烙在了他的心头。

就在这一刻门被一脚踢开,外面站着许多人,正是方才被惊动的守卫们,此刻奉命来检查所有房间里有没有藏有外人的。见到这番情形,所有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云渲,你小子好福气啊!”

云渲无法回答,也无力回答。他感到被雪落挡在里侧的手臂正在淌血,袖口一片温热粘腻,甚至渗入了手中的药包里。

雪落抬起了头,发丝因没有发簪的绾束而散落下来,拂过他的脸。她的头发上带着冰冷的芬芳,像是掩埋在冰雪之下的花朵的暗香,萦绕在他的心上。

门口的人调侃了几句后终于关门离去,云渲想起身,却被雪落暗中按住。

“怎么,还想看多久?”她的声音是冰冷的,向着外面的某一处。

有脚步窸窣的声音,然后快速远去。原来刚才的人并不是全部都离开了,而是有人躲在了暗处。云渲因为紧张而没有察觉,但雪落却已经了然在心。

当确定一切安全后,雪落终于起身。就在那一刻,云渲看到自己的血顺着床下,缓缓流出。如果刚才的那些人再迟走片刻,如果刚才他们的注意力没有被雪落所吸引,一定就会发现他的异常。还好,此刻终于安然无事。

雪落姓杨,杨雪落,如此美丽的一个名字,如同云端雪花翩翩飘落。她告诉云渲,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大雪飘飞,雪花纷落。她还有一个姐姐,名叫杨霜飞,她出生的季节是在秋冬,雨打霜飞。可是很多年前她便跟姐姐失去联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雪落的身体并不好,似乎天生便带着某种疾病,时常会发作,需要服用固定的药物。云渲无法想象身为一个原本就有病在身的女子,她究竟抵抗着怎样剧烈的痛苦修习武功,在郁洛岛生存下来。在这个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地方,如果被人知晓她有旧疾在身,那么她的性命很可能在顷刻之间丢掉。

云渲不知道最初的雪落为什么如此信任他,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看到晕倒在他房中的她时,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抓了她去向岛主请功的念头,而是毫不犹豫地为她去买药——就像现在一样。

客栈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药熬好了,云渲虽时刻守着没有离身,但依然先小心地尝了尝,确定没有毒后喂雪落喝下。也许是病中精神虚弱,雪落喝了药便靠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她睡得并不安稳,睡眠中依然紧握着他的手,怎样也不肯松开。

云渲看着怀中女子的容颜,她虽然比以前消瘦了,但却更美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每一天都在变化,变得比前一天更美,眼角眉梢俱是令人难以抗拒的美丽,美丽到令他心惊,令他心颤,令他心碎。

那三年来生死与共的人,这个脆弱而又倔强的女子,她的肩头是如此消瘦,令他心底一酸。

有些事情没有原因,但偏就这样发生了。如同一颗不知何时洒落在心里的种子,从坚硬如石的心灵的缝隙间长出,渐渐伸展开了柔软的枝叶。在郁洛岛上的这几年里,如果没有她,或许他早已在这无休止的杀戮中变得同岛上其他人一样无情,甚至更加无情。

杀戮会磨灭掉人的感情,而无情,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

在郁洛岛主——凝幽阁镜四大使者之一的汀月使莫惜言的居所外,有着这样一副楹联: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有人说,这是无情之句,但云渲却觉得其中的每一个都饱含深情。曾经的一次,在一个避开众人为雪落去买药的深夜,云渲曾看到一袭素衣的莫惜言立在这副楹联前,轻抚上面的字眼。于是他便知道,这个看似无情的冷然立于众人之上的女子,一定也有一段有情的过去。

云渲还记得,当初刚来到岛上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这间他住的屋子过去曾住过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楚延歌。这个名字云渲是听说过的,他曾经在岛上训练了几年,之后成为凝幽阁云歌堂堂主,一袭白衣,十足风流。就在他风华正盛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子,并为她放弃了一切,只身行走于山川之间,不知踪迹。

对于云渲而言,楚延歌的事情只能算是一个传说,只可追忆,不可企及。现实的生活远比此残酷太多,对于他而言,即使残酷,却也是黑夜中不灭的灯火。

天已经黑了,窗外冷风阵阵。雪落仍在睡着,云渲将她握着他的手放下,为她盖好被子,把刚才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关上。雪落很怕冷,他又将外衫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响声。那声音极其细微,如同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而行,黏腻冰冷。

雪落虽然有病在身,但习武之人警觉的本能使她立刻清醒过来,无声地坐起,屏息凝神。此刻的云渲也手持绝影,全神戒备,倾听着那奇怪声音的动向。

绝影,是云渲的刀。刀薄如蝉翼,舞起时刀影全绝,不见刀身,只见青光流泻。

就在这时,一条巨大的蛇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那蛇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近一丈长,全身草绿,昂着三角形的头,尾巴却是焦红色的。硕大的三角形舌头上长着一对血红的眼睛,瞳孔呈垂直的一条线,有些像猫眼,却邪恶得多。

那是剧毒的竹叶青蛇。

一般来说,竹叶青蛇是长不到这么大的,但眼前的这条蛇的大小却超乎寻常,对着两人嘶嘶地吐着信子,却并没有上前,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试探。云渲手持绝影,同它紧张地对峙着。

突然,绿影一闪,那蛇闪电般地扑了过来!

它快,云渲的反应比它更快。只见刀光一闪,绝影砍在那蛇的背上,蛇背覆盖着厚厚的鳞片,有如盔甲一般。那一刀下去在蛇的背上砍出了一个口子,却并没有砍死它。被砍了这一刀后,蛇被激怒了,更加猛烈地扑了过来!

云渲的防卫很紧密,蛇扑了几次都被击退,但云渲的刀也没有伤害到它分毫。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了片刻,蛇再次绷直身体发动攻击,但却在半空中忽然转向,扑向云渲身后的雪落!

好在雪落早有防备,身子一侧避了过去。同时云渲身子一低,刀从下方而上,避开厚厚的鳞甲,直直从蛇腹部插了上去。

刀影一闪,再低头看时,那蛇已经断成两截,已经断了的部分还在地上扭动,看上去分外可怖。

这一条蛇死了,然而情况却并没有任何好转。紧接着,第二条蛇钻了进来,云渲依旧一刀斩了它,但这远远没有结束。第三条,第四条……

蛇,到处都是蛇!

无数条蛇在极端的时间内纷纷涌进,不是单一的品种,但都是剧毒。青色,黑色,花色的蛇交互盘桓着,地面顷刻间被它们覆盖满,如波浪一般向两人袭来。这些蛇实在是太多了,看着就令人头皮有些发麻,不知究竟从哪里而来,无处不在。

云渲与雪落同时出手,他使绝影,刀光翻涌如长江流泻,她使双掌,掌心中气势如虹。小屋中光芒飞转,却始终无法突破周围袭来的黑暗。每一下出手都会有蛇被切成两段,但即使如此,包围着他们的蛇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情况十分危险。

耳旁是不绝于耳的“沙沙”声,云渲与雪落立在屋子中央,脊背相抵,能感觉到彼此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毒蛇原本就是一种令人心生寒意的生物,更何况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出这么多。和对手是人不同,面对着这等毒虫野兽,即使早已见惯了生死的两人都不由有些齿寒。

一条蛇离开地面,从空中扑来,半途中被云渲的刀光斩断。就是这刀光乍现的一瞬间,云渲发现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爬满了蛇,仿佛邪恶的藤蔓一般交缠扭动着,两人刚才只顾着四周,却忽略了头顶,险些被偷袭。

“从窗户跳出去。”云渲低声说道。

两人并肩作战过许多次,早已有了相互的默契。话音刚落,雪落已经心领神会,掌风一变,击落了盘桓在窗口附近的蛇,她抓住这难得的空隙翻身而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云渲跟在她身后也跃了出去。

雪落并不会轻功,但是云渲会。他们所在的客房在客栈的三楼,到地面的高度有几丈,对于不会轻功的人说,若是直接就这样跳下去,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但是在方才云渲叫雪落跳出去的一瞬间,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他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相识这么久,他们一同历经生死,她是如此信任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可以不经任何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他的手中。而他,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就在雪落跃出窗口的一瞬间,云渲紧跟而出,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几番起落。

秋天的夜里很凉,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在他的怀里,却觉得有如春天。他的怀抱很结实,也很温暖,许多个病痛发作的夜晚,是他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体,陪度过那一个个痛苦的漫漫长夜。

几个起落之后,两人安然落地,已经身处在客栈后方的花园里。然而环顾四周,他们发现这里的情况却比房间中更糟。

蛇,还是蛇。

这么多的蛇,如同无边无际黑色的海洋,翻滚涌动。黑夜里,他们只能看到那一片起伏的阴影,却清楚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冰冷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无数的蛇向两人逼来,沙沙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两人不断地将蛇向后击退,然而却有更多的蛇涌了上来,包围着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甚至只剩下了几步的距离。

雪落原本就体弱,经过这一番打斗,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胸口很沉,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令她无法呼吸,脸色也愈加苍白。

“云渲……”她低声唤着身边的人,“我、我不行了。”

“别胡说!”云渲奋力地将一条扑上来的蛇砍成两段,怒吼。血溅在他脸上,将男子原本清俊的面容映衬得有些狰狞。

雪落的心口很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身边的人。云渲还在奋力击杀着,然而这样的努力看起来是如此徒劳,蛇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再过不了片刻,两人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历经生死,却谁也没有想到最终竟会成为蛇腹中的美餐。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咳咳……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这辈子也值了。”雪落的声音很微弱,胸口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咳嗽着,她却依然在坚持。

“雪落,别再说了!”云渲大喝,纷飞的刀影已经将他的脸都映成了青色,映衬着周围嘶叫盘桓的蛇群,竟好似妖鬼一般。她越是这样,就越损失体力,如果能多坚持一刻,就有多一分的希望。还没到最后一刻,一定还有希望的,一定!

雪落望着他,虽然还在剧烈地咳嗽,神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继续说着:“可是,真的死到临头,我却不这样想了……我、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

在她说话的瞬间,一条蛇飞射而来,雪落一把扯住蛇尾,将它犹如一条长鞭一样甩了出去。经过这猛烈的一击,蛇群有刹那间的散乱,雪落就在这个时候猛推了云渲一掌,将他向那蛇最少的地方推去。

云渲从没想过她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仿佛将整个生命中一切的力量都用上了。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推出去很远,抬头看时,发现她依然站在原地,重新聚拢的蛇群已经将她包围,有几条甚至已经顺着她的小腿盘旋而上!

女子望着他,面色平静有如月光下的湖面,映出满满不舍与爱怜。然而那月光正在逐渐被侵蚀,湖面的光影,也在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

她想到那个人,云渲。这样简单的两个词,在她的心里,却是无可匹敌的存在。

其实雪落是知道的,依云渲的功夫,他完全可以早就逃离这满是毒蛇的可怖境地,然而他没有走。为了保护她,他留在了这里,以至于身陷险境。

这一切,她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她才更不愿拖累他。她曾经以为,如果不能相守,那么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好的。但是到了现在,她忽然明白什么曾经以为的同生共死都是虚无,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让他一个人生!她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他一世安然无恙。

换不了一世,即使只能换一时,也是值得的。

她远远地望着他,眸中竟似有微微笑意。那是看破生死的一笑,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已是无物,爱恨,成败,悲欢……一切的一切都有如一场幻花梦境,从她眼前纷然掠过,最终,凝固成眼前那个人模糊的身影。

“只要活着、就……就有希望……”

说完这轻得好似梦呓般的一句话,雪落闭上双眼,彻底放弃了抵抗。云渲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仿佛听不见一样,无动于衷。

满是毒蛇的庭院中,清瘦的女子站在那里,如一根挺立的竹子,或者一茎纯白的荷花。她双眼闭着,下颌微抬,仿佛在倾听着什么来自天空的声音,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永远都无法实现的事。

“雪落!雪落……”

云渲的声音已经由呼喊变成了嘶哑的低吟,他疯了一般地砍杀着眼前的蛇群,可是那些蛇实在是太多了,任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重围来到她的身前,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毒蛇沿着她的裙角攀爬上去,就要将她全身吞噬……

云渲曾经以为,三哥死的那一刻是他此生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刻,仇恨也在他心里悄然而生。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痛苦,也不是仇恨,而是比这一切都更加残忍的绝望。

三哥死的时候,他纵使再悲痛,都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变得强大。但是现在,看着深爱的女子逐渐被毒蛇所包围、所吞噬,但他却只能看着而丝毫无能为力,这种深深的绝望如同冰川下沉寂千年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令他窒息。

他知道她的想法,她是想牺牲了自己,引开毒蛇,也为他甩开了包袱。可是她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一丝一毫也没有。

他可以将她当作一切,却独独不是包袱。

雪落,在你的心里,我真的是那种能够舍弃你而独活的人吗?

不,你错了。

这一刻,离雪落不远的地方,她没有看到,那个将她视若生命的男子正深深地凝视着她,如同她刚才看着他一样。然后,他扔掉了手中的刀,一步步向她走去。

若是这世上没有了你,我纵使能够独活,又与死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