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烛光掩映现真容
鲛人是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生物,常年生活在大海的最深处,极少与人类来往。传说鲛人寿命可以长达数百年,人身鱼尾,无论男女都极其纤秀俊美,更奇特的是,他们可以织水为绡,泣泪成珠。
传说中鲛人常出现的地方,叫做寰珠海。
前往寰珠海的路程是漫长的,杨淙淙几人先是乘马车到了最近的渡口,再乘船从湄泠河顺流而下,目的地是沿海的凝光镇。
关于九幽窟主人,杨淙淙的心里有着诸多疑问,他神秘莫测,却似乎对几人并无恶意,然而让他们去千里迢迢地去寻找鲛人泪,又不知目的何在。说他身份成谜,她却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息,像夜里的大海,掠过凉而微咸的风。
那是一种她说不上的感觉,成了一个谜团纠结在她的心里。她担心沈仪心身体,于是暗中求太上老君给沈仪心解毒,可是给他诊过脉后,太上老君什么药都没开就离开了,说没有大碍,再加上沈仪心这些时日来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她才稍加安心。
关于心里的这些疑问,杨淙淙也曾去求助过锦澜仙君。听她一脸苦闷地说完近来所经历的一切后,锦澜仙君眨眨眼,一脸认真地说:“听说凝光镇有许多海鲜,尤其是有一种鱼味道极其鲜美,你去一趟也没什么坏处。”
杨淙淙刚觉得开心了点儿,心情又立马低落了下来,因为她想到了江月明。许多年前,这个家伙还在她身边总和她斗嘴打趣的时候,有一次她被他身上隐形的鳞甲割到了手指,他吓骗她那鳞甲是有毒的,平常没事,一旦吃了鱼,脸就会肿得像猪头,吓得她好长一段时间看到鱼都退避三舍。后来她知道他其实是吓唬她的,因为水族是他的同类,他只是不想她吃罢了,就如同她不想他吃洋葱一样。
江月明,生而为龙,是古老而强大、可以潜游海底,亦可以翱翔九天的龙族。
想到他,杨淙淙心里又隐隐难受了起来。
“掐指一算,也快要到时间了……天意,不可违。”锦澜仙君的声音飘进耳里,杨淙淙一抬头,发现他的身影已经忽而远去了。
时间,什么时间?又有什么事快要发生了吗?所谓“天意”,又是指什么?锦澜仙君很少说这种话,他既出此言,必有所指。怀着这一肚子的疑惑,杨淙淙决定去探一探这所谓的“天意”。
在出发之前,杨淙淙和蒋老九谈过,说九幽窟主人下毒是在沈仪心身上,跟蒋老九并没有什么关系,前路未卜,他可以选择离开。然而蒋老九态度坚定,说自己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同甘共苦,定当一路同行。
关于蒋老九自己的事情,他并不主动说起,然而一路上,杨淙淙和沈仪心从老百姓们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原来蒋老九是个义匪,专门劫富济贫,贪官污吏纷纷闻之色变,对他是又恨又怕,便想尽办法通缉他。为了避开风头,蒋老九于是掩藏起一身功夫,乔装打扮行走江湖。他依然不放过那些恶人,只不过教训他们的办法不是去“明抢”,而是去“暗骗”,那些人拥有大量不义之财,往往心虚得很,特别希望神明庇佑,于是他便用所谓仙术哄得他们心甘情愿地将钱财贡献出来,而他则将之分给了老百姓们。上次那个洛员外,也是个到处搜刮民脂民膏的恶霸,只不过蒋老九的计划却被忽然出现的杨淙淙和沈仪心打乱了。
“原来如此……”得知真相的杨淙淙觉得脸干干的,本以为自己是一身正气,结果没想到竟有着这样的隐情。还好,蒋老九并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
这天,几人夜宿在沿岸的一家客栈中,一来是连天在船上太过劳累,二来也是去附近的城镇中买些路上的食物用品。晚上,蒋老九在屋里休息,杨淙淙和沈仪心则去街上买了东西回来,走到客栈附近,远远地看到有一队官兵在沿岸搜查,他们隐约听到什么“通缉”、“逃犯”,似乎还听到了蒋老九的名字。
两一人心意相通,相视点头。沈仪心在暗处放风盯着那些官兵,而杨淙淙则匆匆绕到客栈后门,去房里通知蒋老九快些逃离。
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来得及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目瞪口呆。
在本该属于蒋老九的房间里,坐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他的面前是一架铜镜,而他正望着镜子,手轻抚着自己的容颜。烛光掩映下,他的身上带着朦胧光圈,眼神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镜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男子见到忽然出现的杨淙淙,也是一愣。杨淙淙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低低说了声:“抱歉。”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回头一看门牌,没错啊,确实是蒋老九的那间房!
犹豫了一下,杨淙淙再次走了进去。门依然没锁,男子还是在刚在的位置,仿佛知道她会回来,在等着她一样。
“我早知会有如今这么一天,一路同行,有些事我也确实不该再隐瞒下去了。”
听到他的声音,杨淙淙惊得简直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分明就是蒋老九的声音!
男子起身,打开了一个藏在隐蔽之处的箱子,里面有一个制作精巧的仿真面具,还有一些装扮用的物品,以及一堆棉花。原来他身形很瘦,全靠那些棉花塞在衣服中,才扮成一副壮硕模样。
就在这时,外面遥遥地传来了一声唿哨,那是沈仪心传来的讯号,表示官兵快要到来了。望着一脸惊讶的杨淙淙,男子将箱子锁好,起身给她倒了杯茶,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我的真名,叫做顾之臻。”
顾之臻说起了他曾经的那些往事。
原来,顾之臻年少时曾经有一个玩伴,他喜欢了她很多年,一心想娶她为妻,奈何他家境贫寒,不为女子家人所喜。后来女子被当朝一个大官看上,强娶过去当了妾室。大官知道两人青梅竹马,容不得顾之臻,为了除掉他便设计陷害他杀人,纵然他从没有做过什么杀人之事,却有口难辩,只能到处躲藏。
有一天,顾之臻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伤重的人,便是义匪蒋老九。蒋老九那时被仇敌所伤,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为了感念顾之臻的恩情,送给了他一个盒子说是谢礼。后来伤重的蒋老九没过几天便过世了,葬了他后,顾之臻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一把长刀,以及一个蒋老九面容的仿真面具,还有一份武功秘籍。
长刀就是被沈仪心斩断的那把,那是当年蒋老九的随身宝物,在江湖上也是叫得出名号的,所以看到宝刀被毁时顾之臻才会那么气愤。话说回来,也多亏了那把刀和武功秘籍,也因为他的勤奋苦练,原本没太多武功底子的他在一两年间功夫精进了许多,借着蒋老九的名号继续走天下,替他做着他未完成的那些惩恶扬善的事。
虽然蒋老九也是被通缉的,可是顾之臻却更加喜欢这个身份,无拘无束,无惧无畏,可是每每在夜里,他都会感到怅然若失。这副面具他已经戴了很久,久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或者说,这两个人都是他,却都不是他。
一个是记忆中怯懦的他,看着心上人被逼嫁人却无可奈何的他;另一个是现在行走江湖,看似自由自在的他。很多次他在夜里拿下面具,看着镜子中那陌生的容颜,在想着这个人究竟是自己,还是一个只活在记忆中的人。
“那你以后,想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吗?”杨淙淙问。一直这样生活着,以另一个人的面容,还有身份。
“这……”顾之臻有些失神,望了望窗外的月色,“你觉得呢?”
杨淙淙端详了他一阵,忽然掩嘴笑了起来:“我觉得,还是你现在的模样更帅一些。”
顾之臻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很柔和,跟先前那个扮出来的大汉形象截然不同。
“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月色朗朗,之前一直横亘在心里的什么东西,仿佛一下子就散去了。
“淙淙……我曾经立下过一个誓言。”
“什么誓言?”
顾之臻眼睛垂下,似是有些犹豫,烛光下又仿佛有些羞涩:“那就是……如果谁第一个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那证明是缘分所致,上天注定,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这也是我今天向你坦白一切的原因,既然要携手终老,就不能有所隐瞒。”
杨淙淙的嘴巴大得简直能塞得下一个鸡蛋。这种话本小说里的桥段,竟然也能被她碰上?顾之臻这个家伙,立下什么誓言不好,非学别人立这种誓!诶?等等!“既然要携手终老,就不能有所隐瞒”?这话说的,怎么仿佛默认她一定会答应似的,她可从来都没点过头啊!
杨淙淙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这个……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第一个看到你面容的人是个男的呢?”
话一说完,原本尴尬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尴尬了。
顾之臻自信满满地说:“那就结为兄弟。”
杨淙淙在心底哀嚎,为什么男的就是结为兄弟,而女的不是结为兄妹却是结为夫妻啊!不公平啊不公平!
“我不能答应你。”她故作平静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你的心里肯定还有别人,你的青梅竹马,我不信你忘得了她。”在那九幽窟里的“醉”那一关中,她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是那个女子,所以那时他的表情才会那般伤感。
顾之臻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暗淡,很快又有了神采,他说:“她已做人妇,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是时候放下自己的执念了,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记忆里。况且,你这样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可是……”看样子顾之臻真的是认真了,杨淙淙一方面不忍伤害他,另一方面又觉得必须要火速而果断地拒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杨淙淙咳了两声,说道,“其实,我早已定了娃娃亲了。”
“娃娃亲?”顾之臻一愣,“和谁?”
“就是……沈仪心。”杨淙淙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拉沈仪心出来当挡箭牌,硬着头皮继续扯谎,“明年就要正式成婚了。”
“明年才要成婚的意思,就是现在还没成婚。没关系的,我不在意。”
杨淙淙简直郁闷极了,以前只知道沈仪心呆呆的,没想到顾之臻也是如此,根本没听出她话中之意!难道读书人都是这样?真不知道是该说他木讷呢,还是说他执着。
“笃笃笃”,敲门忽然声响了起来,两人立刻噤了声。杨淙淙以为是官兵来了,让顾之臻藏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却发现沈仪心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门口。
“官兵没有查到这家客栈,已经走了。”他表情严肃地开口,眼睛一直盯着顾之臻,却没有惊讶的表情。
看他这样,杨淙淙就知道他显然是已经听到两人之前的谈话了,从顾之臻的身份,到后面说要娶她……遭了,他会不会也听到了她瞎扯的娃娃亲的事?
“淙淙,你刚说的是真的吗?”沈仪心一脸严肃地问她。
“那个,其实,其实……”杨淙淙“其实”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了,此时顾之臻和沈仪心都在场,任她怎么圆谎,都不可能天衣无缝啊!
“我知道了。”反倒是沈仪心先下了结论,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望月。
杨淙淙望着沈仪心的背影,居然有点萧索的意味。其实她没明白,沈仪心压根没听到有关娃娃亲的那些话,他方才来是想告诉两人官兵快到了,却无意中听到顾之臻说要娶杨淙淙,心里难受得紧,就跑开了,后面的话也没听到,直到官兵走了他才回来。他问她“是真的吗”,其实是想问她对顾之臻是不是真的,而杨淙淙却以为他问娃娃亲的事是不是真的,支支吾吾老半天,让沈仪心更加认定她是喜欢顾之臻的了。
那个顾之臻……哼!才跟淙淙认识多久,就想拐走她了,他绝对不允许!
第一次,沈仪心对一个人有了明显的敌意。
沈仪心觉得很惆怅,顾之臻的真容的确挺俊的,武功也不错,样样都挺好……他的心里好像堵了块棉花,特别难受,却又发泄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手指无意间触到腰间的剑,仿佛有一股电流通遍全身,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不,光是怅然是没有用的,他必须行动起来,只有让自己更强,才能更好地保护淙淙,才能不让她被人拐走。
那把乌黑的长剑,他先前总是觉得它重,此刻也不知怎么了,练起来竟然趁手无比。原来那些难练的招式,一朝一夕间也仿佛突然熟悉了许多,心念所往,剑锋所至。月色下,也不知是看花眼还是怎么了,他竟然发现剑锋上好似散发出了隐约青色微光,再一眨眼,那微光便消失了,唯有月晕笼罩。
那一夜,沈仪心吹了一夜的风,也练了一夜的剑。他感觉仿佛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又或者血液中的什么在逐渐复活。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那人有着跟他一样的面容,在月下吟着诗,舞着剑,饮着酒,指点着江山。
他想,或许第二天,他就能和那人一样了。
然而事实上……
第二天,他便染上了风寒。
凝光镇是寰珠海旁的一座城镇,原先这里只是个小渔村,后来逐渐因盛产珍珠而闻名,愈加繁华起来。传说中,珍珠分两种,一种来自贝类,是为常品,而另一种来自鲛人,是为珍品,而珍品中的珍品,就是以鲛人坠泪而凝成的,叫做鲛人泪。
传说鲛人泪圆如月盈,耀如月辉,散发着梦一般的光芒,持有它的人可以获得极致的美丽和优雅,在皇宫贵胄的女眷中极受追捧,谁若是拥有一颗鲛人泪,便会成为万人瞩目的中心。然而因为鲛人稀少,又与人类鲜有往来,难见泣泪,所以鲛人泪往往千金难得,甚至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黄金取来易,鲛泪得之难。”
走在凝光镇中,只见处处都是卖珠宝的铺子,鳞次栉比。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无数颗珍珠串起来的珠帘,熠熠生辉的珊瑚树……各种宝贝应有尽有,但却没有一家店有鲛人泪的,每当几人问起,掌柜总是摇摇头。其中一家店的掌柜告诉杨淙淙他们:“这鲛人泪啊,现在几乎已经寻不到了,你们可以去城中心的璨星楼看看,那是凝光镇最大的珠宝铺子,或许能有一些收获。”
几人来到璨星楼前,只见那是一幢三层的建筑,装修得富丽堂皇,连门口的招牌都是以拇指大的珍珠镶边的,看得沈仪心不由咋舌,这么大的珍珠,在前面那些店里都是当镇店之宝卖的,璨星楼竟用它来装饰牌匾。门口的牌匾上,以金粉书着“璨若星辰”几个大字,落款是良苑栎。
“良苑栎是谁?”沈仪心小声问。
顾之臻定定地望着那名字,说道:“是当朝皇后的哥哥,也就是国舅。当朝皇后娘家炙手可热,气焰连天子都要让之三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杨淙淙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见几人进来,立刻就有个小厮来招呼,穿着也是华丽无比,衬得几人倒显得寒酸了。当听几人说明来意以后,小厮让几人稍等,便请来了管事的。
管事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留一撮山羊胡,说话也倒算是和气:“听说几位是想购买一颗鲛人泪?”
沈仪心说:“我们不是想买一颗,是想买一袋。”
管事的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一看沈仪心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不禁失笑道:“你可知道这鲛人泪一颗价值几何?”
见几人摇头,管事的伸出一根手指。
沈仪心拿捏了一下,说:“十两?”
管事的摇头。
“一百两?”
管事的还是摇头。
“一……一千两?”
“一千两黄金!”管事的说道。
听到这个数字,三个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先前只知道这鲛人泪珍贵,却没想到价格竟然已经高到如此地步。
见三人的表情,管事的心知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对的,看他们衣着打扮,脸上分明写着“买不起”三个字,还要不死心地来问价格,一开口就说想买一袋,真是异想天开。
管事的收起了那副和善的样子,头一昂,鼻孔冲天,正想离开,被杨淙淙叫住了。
“敢问这鲛人泪,为何如此之贵?”
管事的看了看这个长得虽然清秀,却打扮得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这哪里算贵了,我们这里还有能治百病的仙药,那才叫价值连城。不过纵使告诉了你们,你们买得起么?”说罢扬长而去,留下杨淙淙几人面面相觑。
出了璨星楼,天已经黑了,顾之臻说有些累,先行回客栈了,剩下杨淙淙和沈仪心在街上溜达。忙活了一天,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两人决定先去吃点儿东西。
“那个管事的,真是个势利眼,哼!”饭店里,沈仪心愤愤地说道,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鸡腿,仿佛要泄愤似的。
看他这幅样子,杨淙淙有些好笑,他虽然长得比她高出了许多,轮廓也明显了,可心里有时候仍像个孩子,让人觉得有些傻,又有些可爱。
“那个九幽窟主人是为什么要鲛人泪呢?这鲛人泪如此贵重,我们连一颗都买不起,更何况说一袋……”杨淙淙托腮,有些惆怅。
“买不到,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得来啊。”
“什么方法?”
沈仪心说:“璨星楼通过什么渠道得来的,我们可以追根溯源。再珍贵的东西,最初时都未必高价,我们可以去源头试试看。”
他的话说得杨淙淙恍然大悟,对啊,璨星楼自己肯定是不产鲛人泪的,那么他们就去寻鲛人泪的源头,到海边,岛上,或者沿海的渔民那里去一探究竟,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杨淙淙忽然觉得,沈仪心一点儿也不傻,他聪明着呢,这才是大智若愚。
“又是你这小子,上次被你溜了,这次偷东西被我抓了个现行,看你往哪儿跑!”
客栈里忽然吵吵闹闹的,两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只见店老板正拎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的衣领,那男孩穿得破破烂烂的,脚上的草鞋连脚趾都露出来了。他怀里抱着几个包子,正奋力地想从老板手里挣开,却怎么样也挣不脱。
“我没有偷!我妹妹想吃包子,我是买的,我给了你钱!”
“给钱?”老板冷笑,“就凭扔在我这儿的一块破布,能值几个钱?”说到这里他摊出手来,手中有一块白色的织物,看起来松垮垮的,有些粗糙。
“那不是破布,那是鲛绡!”
鲛绡。听到这个词,杨淙淙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提了起来。
“哈哈,鲛绡,大家伙儿看看,有这样的鲛绡吗?传说中鲛绡轻薄如纱,柔软如丝,坚韧如钢,你若说你给我的是块抹布,我还相信些。”
听到这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少年紧咬着牙,坚称自己没有偷东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依然一脸桀骜不驯。
“老板,放他走吧,这几个包子我给钱。”杨淙淙说道。
“这位客官,您可别心软,这小子叫做阿中,不是头一次偷东西了,被抓到了毫无悔意,还满口谎言,今天我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
“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没有人会愿意这样的,希望他以后能学好吧。”
沈仪心也在一边帮腔:“是呀,是呀。”
老板犹豫了一下,把阿中放了下来,说道:“算你小子运气好,遇上了贵人相助,快些滚远,以后要敢再犯,我一定打断你的腿!”
阿中甩开他,在地上站定,望着杨淙淙和沈仪心。说也奇怪,分明是他们两个刚才帮了他,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感激,目光冷冷的。
“这些你拿走吧。”杨淙淙从自己这桌拿了好几个包子,还有其他的一些吃的,塞到少年怀里。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她想到许多年前的某天,她和沈仪心也是这样帮过一个少年,少年的名字叫玉生。最后,玉生成了沈仪心最重要的伙伴和助手之一。
时光仿佛走了,又仿佛一直都停在那里。
“记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望着阿中的眼睛,他说。
阿中看着杨淙淙,忽然狠狠地踹了她一脚,飞一般地跑开了。
“您看看,您看看,我就说这小子忘恩负义吧!”饭店老板气不过,不住念叨着。
杨淙淙却并不生气,望着阿中离开的方向有些失神。从少年的眼睛里,她看到了许多东西,憎恨,愤怒,还有一种悲哀。
小小的年纪,何以承受了那么多呢?
出了饭店,天已经黑透了,街上的人也稀少了下来,杨淙淙和沈仪心往客栈走去。
沈仪心说:“淙淙,你说,那孩子为什么这么仇视我们?”
杨淙淙也不明所以,说:“或许是经历了什么事情吧,从他的眼神中,我感觉他经历的东西比我们想象得多的多。”
“我觉得他不像是会偷东西的人。”沈仪心忽然说道。
“为什么?”
“眼神啊。”沈仪心说,“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算处于劣势,他眼神依然坚定,我由此就知道他内心是纯粹的。”
杨淙淙没想到沈仪心会说出这么有内涵的话来,赞同道:“相由心生,的确如此。”
沈仪心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我总觉得淙淙是世间最漂亮的人,原来是相由心生。”
这句话让杨淙淙该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正想教训他何时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然而转头一看,沈仪心面上竟然丝毫开玩笑的意味也没有。这话语落在她耳中,配上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竟让她觉得耳根软软的,心里有些甜丝丝的,好像吃了上好的桂花糕,那软糯,是从来没有过的。
晚风吹来,道路两旁的夜来香散发着幽香。
两人继续走着,途径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时,忽然有一个人影蹿了出来,两人吓了一跳,却听那人问道:“两位可是想买鲛人泪?”
借着月色,杨淙淙看清这是一个有点驼背的瘦子,迟疑着问:“你怎么知道?”
“方才两位在饭店吃饭时,我也在,只不过那时不好搭话罢了。”
沈仪心问:“你有鲛人泪?”
“正是,我祖上传下来鲛人泪一斛,一直保存着。但到了我这一辈,只恨我无用好赌,家道中落,无奈之下只能变卖祖产度日了。”
“我们怎么知道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两位若是不信,随我一看便知。”
杨淙淙和沈仪心对视了一眼,决定还是先一探究竟。
瘦子带着他们七拐八绕地穿过许多小巷,最后来到了一个海边渔村。在一个破旧的小茅屋里,瘦子从地下挖出了一个带锁的箱子,里面用金色帕子裹着一包东西,一打开,满是浑圆的珠子,有的雪白,有的浅紫,熠熠发光。
“这是祖先留下的最后一斛鲛人泪了,只要一千两,就可以卖给你们。要不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也万不会变卖祖先留下的宝物啊!”
杨淙淙并没有见过鲛人泪,这人的话她也有些怀疑。璨星楼卖一千两黄金一颗,而这里一千两银子就能得一斛,这价格差距也太大了吧?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
“你祖先留下的鲛人泪还真是不少,这几日看你都卖了好多‘最后一斛’了。”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地从一旁传来,瘦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之后,不禁面露凶光,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来:“又是你小子,真是阴魂不散!三番五次坏我好事,看我不要了你的小命!”
那个忽然出现的人,正是不久前两人在饭店里遇上的少年,阿中。
“你敢?”沈仪心话一出口,手中黑色长剑已经搭在了瘦子的脖子上。
瘦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抖如筛糠,连声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我我承认这鲛人泪是用贝母和一种发光的染料伪冒的,但小的只是谋财,从来不敢有害命的想法……”
原来是只纸老虎,外强中干。杨淙淙心里好笑,表面故作冷酷,哼了一声:“若是再被我们发现你为非作歹,决不轻饶!”
“是,是……不轻饶,不轻饶!小的再也不敢了!”
沈仪心收回了剑,瘦子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阿中,你怎么会在这里?”沈仪心问少年。
少年不说话,冷冷转头就走。
“忘恩负义的小孩子。”杨淙淙说。
阿中忽然站住,转身说:“如果我忘恩负义,就根本不会揭穿他,让你们被骗了最好!想获得鲛人泪的人,都是坏人!”
杨淙淙暗笑,她是故意使激将法的,这样阿中才会跟他们说话,毕竟是个孩子,很容易就说出了内心所想。而他最后的那句话,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为什么想获得鲛人泪的人都是坏人?”
“你们以为鲛人泪是怎么得来的?那是鲛人的眼泪!那些人获得鲛人泪的方法,也分外无耻!”阿中的情绪喷薄而出,终于说出了真相。
鲛人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很早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了鲛人泪的珍贵。以前。有渔民为了取得鲛人泪,假意把自家的小孩投入海中。鲛人生性单纯善良,不疑有假,见小孩蒙难,便伤心落泪。而事实上这只是一场骗局,渔民的小孩都极善水性,潜游水底,在鲛人落泪之后便打捞那些凝成的珍贵宝珠,之后带上岸来交给渔民,渔民出售给商贾,以此牟利。
这种事情出现得多了,鲛人们也渐渐知道了是骗局,不再上当。人们一看软的不行,在利益的驱使下,决定来硬的,那就是——捕鲛!
捕鲛船,往往船身巨大,装备精良,可以在深海巡游许久。鲛人并不好抓,但是一旦抓到了一个,就等于拥有了无价之宝。被抓住的鲛人极惨,人们会以种种残酷的手段去折磨,以使其落泪。长此以往,鲛人死伤不在少数,幸存的也潜居大海深处,不曾露面了,鲛人泪的市价也故而越来越高,乃至价值连城。
听阿中说完这些,杨淙淙和沈仪心都不禁倒抽了口冷气。原来传说中纯洁如雪、剔透似玉,被镶嵌在凤钗、金步摇上的鲛人泪,它的得来竟然如此残酷,如此血腥!
“建立在鲜血之上的美丽是肮脏的,所有想要得到鲛人泪的人,都是坏人。”阿中沙哑着嗓音,沉沉说道。
杨淙淙沉默了,她从不知道鲛人泪竟然是这样得来的,而其中真相又如此骇人听闻。怪不得在饭店那时候,她虽然帮了他,他还狠狠踹了她一脚,原来是将她当做同流合污的恶人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沈仪心问。
阿中沉默了片刻,说:“我曾在海滩上救过一个鲛人,那时她被捕鲛船所伤,我将她藏在了家里,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想到今天白天在饭店里的事,杨淙淙问:“你拿的那些鲛绡,是真的?你又为什么要去拿它来换几个包子?”
“我父母早逝,我自己一个人照顾妹妹。如果不是妹妹年纪小,肚子饿,吵着要吃那家的包子,我是绝不会去用鲛绡来换的。”阿中说,“当初我救了那个鲛人,我们成为了朋友,那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说要报答我,于是织了鲛绡送我。可是她的手受伤了,拉不紧线,也凝不成丝,只能织出那般成品。她很难过,可是却没有哭。我说不要紧,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后来她伤好了,她说她要回到大海,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然而杨淙淙从那平静之下,却仿佛看到了整片大海下的波澜。
一个在黑暗中成长的少年,独力扛起生活的重担,艰难而坚强,坚强而孤独。在那孤独中,曾有一个从海底的精灵浮了上来,潜入他的生命中,又悄然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黑暗中,杨淙淙能感受到阿中看过来的眼神,他说:“我觉得,你们不是坏人。”
沈仪心笑了:“可你不久前还说我们是坏人。”
“起初我以为你们想得到鲛人泪,是为了牟利,我于是跟着你们,想进一步探听情况。后来我听到了你们在路上的谈话,觉得你们真实不虚假,之前对我的帮助也并非伪善。所以在我发现你们可能被那人欺骗时,便出来阻止。好了,我要说的说完了,以后你们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阿中!”杨淙淙叫住了他,“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阿中从不受人恩惠,先前你们帮助了我,现在我还给你们,你们想知道的我也做了解答。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
“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说吧。”
“那个你曾经救过的鲛人,叫做什么名字?”
少年的眼神忽然柔软了下来,杨淙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愫在他眸子里浮现,声线也变得温和。
“琴幽。”
“那……”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得到鲛人泪,但我希望你们可以放弃这个念头,为了那些血泪掩盖下的真相。尤其,是不要成为璨星楼的客人。”
说完最后这句话后,阿中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回到客栈后,夜已经深了。杨淙淙躺在床上想起阿中的话,辗转反侧。
璨星楼?阿中特意提到这个地方,让她觉得有些疑惑。仔细想想,确实也有很多她想不通的地方。比如为什么这城中那么多家的珠宝店都没有鲛人泪,唯独璨星楼有?而璨星楼的小厮一听到几人要买鲛人泪,立刻便请来了管事的,显得十分熟门熟路,可见这里此类交易并不少见。那么多的鲛人泪,璨星楼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杨淙淙左思右想,觉得璨星楼这个地方,必须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