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针尖对麦芒
金虞,二十九岁,晋西省一个县城的穷鬼。这穷鬼的脑子还被驴踢了,在十几个手机App上借了钱,大大小小的款项加起来有三十万了。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女人。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在岚梧市地面上也是一抓一大把。透支未来的人多了去,长了一张凤姐的脸,妄图撑起范冰冰的气质来。
凤姐身上砸三十万,那也还是凤姐呀。
搞笑的是,这三十万,她没有拿来买房买车,而是洗浴桑拿小酒吧一条龙地逛过去,点过夜店的少爷,泡过银泰的小嫩模,顺带着还拉了一帮狐朋狗友。
说得好听点叫作享受生活,说得难听点叫作傻子瞎花钱。那六千六一晚上的宾馆,和一两千的也没多大区别。
还真把那些小额贷款公司当成了印钞机,花钱像烧钱?
钱花完了,这妞就没地儿嘚瑟,灰溜溜地爬回来收账了。
方星海和马实这些人收账还有些考量,比如必须要将收回来款项的百分之二十作为佣金,比如太远的太霸道复杂的活坚决不干。
这妞倒是荤素不忌,饥不择食,什么样的人都敢惹,什么样的案子都敢上。
这是给债务逼急了。
“原来我以为是个天才呢,现在才发现就是个二货。”憋屈了半个月的马奋笑得格外开心,在空调车里把肚子掀起来,肚子上一层黑色的毛像毛衣一样。
“天才和人才,不就差个‘二’吗?依我看,打一顿,赶出去就行了。现在可是小额贷款的红利期,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发财的店了。”马实啃着熏肉大饼,吃得满嘴流油,方星海嫌弃得不行,但是这胖子太胖了,一脚踹不出去。
“这事交给我来办吧。”方星海笑够了,一锤定音,手握在方向盘上,有一种手握天下的自信。他扬了扬脑袋,刘海甩了甩,已然成竹在胸。
而另一边,镊子、结巴和刘二峰三个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立刻打电话去拉人头。
如果对方是农民工,那开场白就是:“兄弟,明天早上有活儿没?我给你介绍一个,保准钱多事少不累人,一上午站着看东西就行,七十块钱怎么样?”
如果对方也是地痞流氓,那开场白就是:“兄弟,明天早上能起来不?帮着兄弟去撑个场子,不用动手,一个不认识的人,要是打起来了你就赶紧跑,不连累人。七十块钱,来不来?”
如果对方是七拐八绕介绍来的学生,又是另一段开场白:“兄弟,明天上午没课吧?按小时结算,一小时十五,跟着我们去坐场,和你们替人上课差不多,不费脑子不费手。”
电话一个一个地打,不到半个小时,三个人就联络了二十个人。他们又商量着雇了三辆面包小黑车,来把那些人都装进去。三个人也要去,打群架这种事情不管搁哪儿,都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但是自从跟着金虞这个通吃的主,已经是第二次纠集这么多人了。
三个人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不知道面对的会是高荣森那样的小老板,还是硬杠硬的小流氓。
不过跟着出手大方的金虞,确实比在步行街这片儿赚得又稳又多。
金虞明显淡定得多。她在没有灯的过道里蹭到自家门口,摸黑开了门开了灯,然后开了电视机找到一个警匪电视剧,拆开一袋辣条,心满意足地开始享受夜晚的生活。
租住的房子在三楼,过道里的窗户和对面的楼只有两米的距离,如果有人敢过来揍她,她能用刘翔跨栏的姿势飞出窗户,然后把搁板一撤,再也没有人能抓住她。
就在金虞拎着一根辣条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她整个人悚然一惊,这新搬过来的地方,她是当成了安全屋在使用,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谁?
金虞立刻把电视机调成了静音,但是她的手机突然之间响了,上面晃着一个熟悉的人名,金虞的心七上八下地抖了一下。
顾非。
金虞把电话挂断,然后去打开门。穿着像个学生的顾非粲然一笑,如星如月。金虞一开门,就看到了顾非高大瘦削的身影,他这个年纪,大概还会再长一截。
顾非闪进来,顺带着把门上的广告单拿进来。
“你为什么不把广告单拿下来呢?广告单一直插在门把手上,小偷会以为家里没人进来偷东西的。”广告单一展开,上面是五颜六色的理财产品,从买农产品到买电子货币不一而足,还有各种各样小游戏的推荐。
花花绿绿的,像是超市的宣传海报,这种颜色组合最能吸引广大中老年人。
“除了手机是我的,这些二手家具都是房东的,贼的眼得多瞎,才能偷到我这里来?”金虞给顾非倒了一杯水,也从桌子上拿起广告单来看,她两眼放光,“原来现在炒的比特币,长这个样子呀。看起来和美元差不多,也是绿色的,没有我们红色的人民币好看。”
顾非一脸尴尬,咳了两声:“比特币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比特币长什么样子?”金虞又问。
“比特币是一种虚拟货币,没有真实的面额和可触摸的介质,并不能像美元和人民币一样放在口袋里,也就是说你只能打开你的电脑,在某个类似于文件夹的电子钱包里找到一行代码一样的序列。”顾非解释了一下。
金虞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红。呵,比特币这种玩意就是来侮辱我的智商的吗?
“这个东西很重要,我得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属于经侦局可以调查的、银监会等机构可以监管的金融骗局。”
顾非把这一页广告单折起来放在了口袋里,一本正经地普及了半天关于比特币的知识。金虞不理不睬,智商碾压了不起呀?你们还不是得靠着我摸着石头过河拆桥吗?
其实,她正拿着手机在“百度”比特币。
顾非意识不到其中的尴尬,孜孜不倦地把比特币给金虞普及了一遍。任何和金融有关的词语和事件,都能引起他的兴趣,尤其是这种在我国冷门但是在全球投资市场上火爆的新起币种。
“与大多数货币不同,比特币不依靠特定货币机构发行。它是一个叫中本聪的个人或者机构在2008年提出的,它依据特定算法,通过大量的计算产生。比特币经济使用整个P2P网络中众多节点构成的分布式数据库来确认并记录所有的交易行为,并使用密码学的设计来确保货币流通各个环节的安全性。P2P的去中心化特性与算法本身,可以确保无法通过大量制造比特币来人为操控币值。基于密码学的设计,又可以使比特币只能被真实的拥有者转移或支付。这同样确保了货币所有权与流通交易的匿名性。比特币与其他虚拟货币最大的不同,是其总数量非常有限,具有极强的稀缺性。该货币总数量曾在四年内不超过1050万个,之后的总数量被永久限制在2100万个……”
顾非是个有名的图书馆,任何一份生涩难懂的资料交到他的手里,都能被背下来,然后在某个需要的场合侃侃而谈,引来众人的惊艳。这已经成了他成长和工作过程中浓墨重彩的经历,收获了太多的羡慕嫉妒恨。
金虞暗戳戳地翻了好几个白眼:“停停停!你背得再好听,我也听不懂呀。比特币和我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要了解吗?”
顾非的心灵鸡汤灌起来,也是溜得很:“学习知识不是为了马上用,而是需要用到知识的时候,我们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你是怎么发现我住在这里的?”金虞又问。
“排除法呀,我看着你的自行车进来了。然后去查了这栋楼各住户的水电煤气费,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务工的两口子带着孩子,肯定要做饭,而你从来不做饭,煤气费肯定没有交过。这片的房子普遍没有暖气,壁挂炉靠煤气带动,空调靠电。你每天都在外面跑,电费、水费肯定也很少。三样加一起,你又是一条单身狗,租的房子肯定还很小。”
顾非一板一眼地说着。他对于自己的判断相当自负,他总是能用最少的线索无限还原事实的真相。如果不是身份气质和市井距离太远,这个有着浓浓求知欲的年轻科长,是最合适下放到基层去历练的。
金虞听了一遍,描述得非常准确,这根本就是找贫穷单身狗的节奏呀。
不过金虞从来都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新的主意。她把门一开,就把顾非推了出去:“我有个东西落在了楼下,你帮我拿上来,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顾非一头雾水,被推出去老老实实地下楼去找东西了。事实上,这租来的一楼房底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楼上几十户人家停的电瓶车、摩托车和自行车。难道是让他在底下扛一辆车送上去吗?顾非恍然大悟,又跑上楼,金虞已经把门关了。
“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金虞已经在继续看电视了:“找不到就对了。”
温文尔雅的顾非在面对金虞时频频失控,一年飙不了十句脏话的他利落地脱口而出:“我靠。”找不到就别回来了,意思就是不让他回来了。
这妞喜怒无常呀!
顾非觉得自己的智商再一次被这个妞侮辱了,而且还是被摁在地上摩擦:“你为什么要借那么多钱,万一还不了了怎么办?”
“把帽子扔过墙,人才会更加拼命地想要翻过墙。”金虞和顾非,依然隔着一道窄窄的门槛。
他高智商、不食人间烟火、彬彬有礼的人设,在金虞的面前碎了一地。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城中村,顾非心情复杂。
但是走出去后看着满天星光,回望帘子后头那个小小的人影一下子把灯关了,他就释然了。
她说了,她没有伞,要在雨里奔跑。
万叶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有这个能力。
电视综艺节目里传来一阵阵欢快的嘻嘻哈哈声音,辣条解决了一包,她又拿起来一包。金虞从来不会把悲伤和焦虑写在脸上,她靠咀嚼和综艺来缓解压力。
新接到的这个任务,比较特殊呀。
事主年纪不大,只有二十岁,女,在大学城里上学,却欠下了足足五万块钱。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大学生包括学杂费、住宿费、生活费在内两年的开销了。
一般的催收方式都是先文后武。先通过电话好言好语地要,再通过电话挨个地骂,都不行了才会让地痞流氓上场骂。
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已经被逼到这一步了吗?
心多大呀。
鉴于一大帮作息不规律的无业人员熬夜打游戏,起床时间都在中午以后,所以要账的时间也人性化地被安排在了九点以后,大家互相照顾一下嘛。让金虞意外的是,麻旦旦上门了。
这软萌的胖子向来奉行能坐着决不站着、能躺着就决不坐着的原则,攒下来一身软绵绵的肥肉。除了上厕所,金虞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胖子脚挨地。据麻旦旦自己讲,他这一生腿动得最快的时候,就是和王者赛跑逃避追捕,最后还给逮了回来。这已经不是个吃货,而是个饭桶了。他一天三顿外卖,量大得惊人,送外卖的小哥一度以为店里有五个人要吃饭,送来的餐品里面每次都放了五双筷子。直到有一次看到桌子上的罐头瓶里塞满了一次性筷子,快递小哥才恍然大悟:麻旦旦一个人能干掉五个人的饭。
动嘴就是为了吃饭和骂人,动手就是为了打游戏黑人和指指点点。就这么一个家伙,居然会骑着一辆矮墩墩的摩托车,跨越大半个岚梧市来到她这里。金虞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麻旦旦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不嫌累得慌呀?
这个肥腻的下巴有三叠的胖子匍匐着从摩托车上下来:“妹子,给哥点个菜,饿得没劲儿了。”
“旦旦哥,你来这儿干吗呀?”麻旦旦有很多的不良嗜好:比如入侵别人偷偷放在酒店里的摄像头,看真正新鲜出炉的小视频;比如入侵别人的网站后台——但也就是进去看看,什么也没有更改,什么也没有拿走,美其名曰“哥在磨炼技术”。
这些都是金虞这种对互联网技术完全不懂的人没有办法理解的。
当然,对于麻旦旦能找到她这里,她可一点也不奇怪。搞技术的人总有奇奇怪怪的算法,能从信号的运动轨迹里算出来一个人活动的半径,再进行概率排除和确定,最后得出一个比GPS定位还要精准的位置。
刚好,金虞正拿着手机在小卖部买辣条和烟。
“哥来给你个助攻,保准送好几个人头过来。”麻旦旦从摩托车上下来,背上的双肩背包里放着他用的大号笔记本,拿出来拉风霸气得很。
这种野路子的电脑高手,一点都不矫情,只要给个电脑,再开个手机热点连接上,一秒钟就能切换到工作状态。
麻旦旦真的盘腿坐在了低矮的摩托车上,宽大的车座椅也是根据他的体形改造过的。他得意扬扬地给金虞指着页面上的几个红色绿色的点:“就凭这幅图,哥吃你一个月你都不冤。这个绿色的点是那个二十岁的姚雪,旁边的这四个,分别是四家贷款App找来的催收人。你现在是第五家。”
原来如此呀。金虞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把手机拿出来让麻旦旦点菜。
早看出来姚雪这妞肯定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没想到她把天花板都给拆了。没有技术方面的支持,金虞仅凭自己看到的信息,颇有些束手束脚。
“是王者他们让你来的?”两个人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找了一张桌子,面条、盖饭、小笼包,堆了满满一桌子,麻旦旦心满意足地吃着。
“不不不,是我自己想要捞点外快。听说你干这个老挣钱了。你知道吗,一个程序员,从早上九点工作到第二天凌晨三点,一个月才三万的工资,而且过了三十四岁还可能会被老东家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股份后辞退,太可怕了。打死我都不可能去给那些公司打工的,打死都不可能的。”
一边说着一边擦了擦嘴边的油,麻旦旦神神秘秘地问金虞:“听说你收账很赚钱的,一单好几万,一星期就能完成一单?”
“你听谁说的?”金虞心立马放下了。
“郭总呀。”麻旦旦倒是不见外,“早年郭总和人竞争,让我把对方的电脑弄蓝屏了,对方拿不出方案来,这才败了。”麻旦旦说得无所谓,一口一个小笼包往嘴里塞着,像是在吃饺子。
金虞拨弄了一下手里的一次性筷子,低着头看不出来表情。
“广告行业水很深的。大家都在拼刺刀,能上什么方案就上什么方案。”麻旦旦继续补充。
“你还真把人家的电脑弄蓝屏了?”金虞反问,有点不太确定。
“对呀。哥是黑客,又不是小白脸。”麻旦旦眉毛一挑,把一笼包子的最后一个塞到了嘴里,“你可不能把到手的钱给推出去。”
“知道,针尖对麦芒,绝对没有退路。”金虞眼底寒芒一片,如同满天飘洒的冰凉的雨。办法,早在昨天晚上就想好了。
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