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nostalgia)是一种无法分割的连续性的存在
沼野:换个话题。圈内人都知道,龟山先生是一位超级音乐通,他自己也拉大提琴,对肖斯塔科维奇等俄罗斯音乐家也很熟悉。最近他还出版了《我为何喜欢柴可夫斯基》(PHP新书,2012年)一书,因此我们在这里绕个道儿来聊一聊音乐的话题,看看会有什么新发现。
刚才龟山先生提到了纽约、多文化、俄罗斯等话题,现在再把音乐放入其中时,我想到了一件事。日本作曲家山田耕筰[6],曾经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的1919年,在纽约见到了苏联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7]。当时的普罗科菲耶夫名声如日中天,已经是一位创作了大量二十世纪新音乐的世界级作曲家。山田见到他后,两人之间也有过一场对谈,而地点就在纽约。也很是耐人寻味啊。这场谈话,正是两种文化的相遇,也是一种对决。
山田著有《我所认识的现代大作曲家》(大阪每日新闻出版社,1924年),是一本珍贵的见闻交友实录,其中就提到了这件事。书在内容上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吧,而且普罗科菲耶夫跟山田是用英语交谈的,但山田是否有这样好的英语能力可使他与对方讨论这么艰深的话题,也是一个问号。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书中的内容是可信的,普罗科菲耶夫的态度就实在是太傲慢了。他毫不客气地断言说,日本人根本不懂音乐。这让山田很是来气,也展开了强势的攻击,说了下面的话——虽然外界都在赞赏你创作了那么多具有创新性的音乐,但你的创新,其实是建立在欧洲音乐悠久的历史传统之上的,有传统,才有所谓创新。以欧洲音乐的传统为前提,并在此基础上做出一些改变,就是创新了,这并不难。相较而言,我们日本人就……在这里山田说了什么呢,接下来我们引用一下他书中的内容。
打破形式之束缚、进行个人的自由表达,这说法听起来真是很现代呢,但我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特别的。比较一下我自己和普罗科菲耶夫两人在这一点上的处境,我甚至会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正处在一种注定要为这一状况感到焦虑的位置上。也就是说,对于身为日本人的我来说,西方音乐不是因循守旧的东西,这与普罗科菲耶夫的处境大不相同。因此我们日本人其实是处在一种崭新的立场上,不会为什么tradition烦恼。也因此,无论是巴赫还是斯克里亚宾[8],我可以对以前所有时代的作品都同时进行观照,而并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成见。
这一段话说的意思是,普罗科菲耶夫站在欧洲音乐的传统之上,满嘴说着“创新”“创新”,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是在没有受到西方音乐传统熏陶的情况下,一下子同时接触到了所有类型的音乐,无论是巴赫,还是斯克里亚宾,也不管谁在先谁在后,在某个时期所有的西方音乐同时涌入了日本。而这一体验之剧烈,只有日本人感受到了,西方人并不了解。
文化的碰撞,或者说不同视角的碰撞催生了一些新事物,山田耕筰和普罗科菲耶夫的相遇和对话正体现了这一点,而这个过程没有发生在二十世纪初期的俄罗斯,也没有发生在日本,却是发生在纽约。这一音乐逸闻虽然与刚才龟山先生提出的话题不尽相同,但也非常有意思。
龟山:山田耕筰于1913年在莫斯科听到了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在他回国后不久,就传来了斯克里亚宾去世的消息,此后,深为斯克里亚宾音乐倾倒的山田写下了一些钢琴曲,就像是模仿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创作一样。山田有一首名为《神风》的民族主义色彩的作品,是为交响乐团而作的,其中也使用了斯克里亚宾的手法。为何山田耕筰这么喜欢斯克里亚宾呢,我想到的一点是,可能因为山田很不喜欢普罗科菲耶夫的缘故。斯克里亚宾和普罗科菲耶夫,这二人有着很大的不同,我觉得,一定是山田在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一些特别的什么。
在《我为何喜欢柴可夫斯基》一书中,我采用了某些情况下在文学等其他领域才会用的一种手法,即,把俄罗斯的音乐分为“狂热的音乐”和“充满乡愁(nostalgia)的音乐”[9]两种,然后以这种分类的方式,对一些乐曲进行了重新定位。
有动有静,方成音乐。作品中某些部分是静止的,某些部分是动态的,而一首作品要成立,这两种要素都必不可少。我有一个假说,即无论是斯克里亚宾还是十九世纪俄罗斯的其他音乐家,在安静的、静态的音乐中,都糅进了某种类似“乡愁(nos-talgia)”的情感。如果,在这种类似“乡愁(nostalgia)”的音乐的另一极,又出现了某种“狂热”的音乐,那么这种风格的出现,会有怎样的文化史上的根据呢?在书中我对此进行了探讨,文风多少艰涩了些,我也是思来想去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写出来的,风格上倒与“PHP新书”[10]不像了。
那时我想,普罗科菲耶夫到底是属于前卫派,作曲时多用断裂,或者说切断曲子的节奏这一手法。与此相对,山田耕筰所作的曲子则一以贯之地有一种连续性,有始有终,如《红蜻蜓》中氤氲的乡愁(nostalgia)之感就是这样的。斯克里亚宾也是如此,就如将人的灵魂分为了两半,但却并非一刀两断,而是藕断丝连,其中所有的表达都是在音乐作为其自身的完整的连续性中完成。可以说,他是在避免自己的音乐中有断裂的发生。
这种对连续性的追求,在俄罗斯东正教的精神中也可以看到,或许山田耕筰就是被这一点吸引了。如刚才沼野先生所说,即使面前的是有着长久历史传统的西方音乐,山田也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去欣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山田处在了一种特权性的位置上。很多没有被同时代的人们所接受的音乐,却可以翩然而入山田的内心——也许曾经有过这样一些奇迹般的瞬间吧。
话说,山田和普罗科菲耶夫是在哪一年认识的,你还记得吗?
沼野:山田结束了他在柏林的留学生活后,就回到了日本。在那之后吧。当时普罗科菲耶夫不在俄罗斯,在其他国家。
但在那之前,山田耕筰遇到了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其特殊意义所在的。读过山田的自传就会知道,他有很高的音乐才华,在当时的日本人中格外突出,为了可以更全面地学习西方音乐,他愤然到欧洲留学,所选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德国的莱普士。在那里他学习巴赫、贝多芬的作曲方法,但同时也遇到了一个难题。现在说起来倒也好理解,就是,他意识到,西方这些音乐很难完全融入到日本人的血肉当中,作为日本人去学习西方音乐是有局限的。东西方两种音乐之间有着难以超越的、根本性的不同。此后,在留学回国的途中经停莫斯科时,他偶然听到了斯克里亚宾的钢琴音乐并为其深深折服。我认为,之所以会这样,正是由于斯克里亚宾的音乐并非是那种正统的西方音乐,山田从中感受到了一些连接东方和西方的要素。也就是说,对山田耕筰来说,俄罗斯音乐成为了一种连接东方音乐和西方音乐的非常珍贵的存在。实际上在那之后,不只是斯克里亚宾,还包括肖斯塔科维奇等人的音乐在内,山田积极地将俄罗斯音乐的最前沿的东西介绍到了日本,在日俄两国的音乐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