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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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本的乐趣

野崎:好的。刚才沼野先生提到了各位听众手边都有一份资料,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原定今天下午一点钟大家是要在池袋见面,做一下正式对谈前的准备工作的,于是我就出门了,但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打开电脑一看,果然有一封十二点零七分收到的来自沼野先生的带有附件的电子邮件,大意是可否按照这样的格式准备一份“世界文学排行榜前十”以及“文艺电影排行榜前五”的资料。时间太紧了,我匆匆忙忙写了一下。然后事情又有了新的展开——大家说这个机会很难得呢,不如打印一下请听众们带回去吧,于是会场上各位的手边就有了现在的资料。对我来说,这个事情本身就很有趣,或者说,它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此番绝非讽刺,是真心话。

可能在场的各位听了也会觉得很意外吧,但其实搞外国文学研究的人,平时交流的对象大多只限于那些跟自己搞同一门语言的人。呃,就拿我本人来说,平时单位里能见到的也只是那些搞法国文学的,像今天这样,在这里跟俄罗斯文学研究和世界文学研究的大学者沼野先生一起对话,这样的机会平时基本是没有的。

我非常喜欢跟研究其他语种、其他国家文学的专家聊天,因为,仅仅是彼此坐在一起聊天,我就好像是经历了一趟微型留学,或者说体验到了某种异国的文化。说起来,在对谈的当日,而且在距对谈正式开始不足一个小时的时候,会发一封带着附件的邮件说,请准备一份这样的资料过来——这么大胆的做法,在我周围搞法国文学的同行中是很难看到的。所以说,从这一点我就感受到了俄罗斯人在时间方面的不拘小节,或者说俄罗斯人性格中不怎么在意时间的特点,而这一点正与俄罗斯小说中的某些情节重合——想到这里,简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啊。

以前我曾与龟山郁夫先生一起在某处组织了一场学术研讨会。准备阶段,龟山先生曾给我发过一个邮件,问“你哪天有空”,在我回信之后,一直到那一天之前,都没再收到龟山先生的回复。我一边心里想今天是不是不用去了,但还是想去看看吧,就去了。龟山先生竟然真的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他笑着说:“今天你来晚了哦。”我也算是经常出门去各处演讲的,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但这也是一种很有趣的体验,让我感受到不同的文化带来的差异。

接下来让我们来谈一谈文学的乐趣。这个话题,说得太深了就打不住了,先说最简单的一点,当我们读书的时候——可能各位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阅读的过程里,其实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以逃避现实一会儿。也就是说,可以从眼前的问题那里逃离片刻。所以,越是眼下有急需解决的问题,这一乐趣就越甚。比如说明天要考试了,那么今晚读推理小说的乐趣就越多、就越发停不下来。

“逃避”这个词,经常被当作贬义词来用,但其实逃避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人生在世,若没有一点可逃避的退路是活不下去的。当然逃避的意义不止如此,它还有一层积极的意思,比如通过逃避,我们可能会遇见在此前的生活中不会遇到的人,接触到新的事物。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但当通过其他人的翻译读到那些俄罗斯经典时,在书里你甚至会看到那种一个晚上不惜散尽千金去赌博的贵族。而我们平时在自己的生活里是不可能那么做的。或者,当我们读到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女性的故事时,会感到我们自己仅有一次的人生被大大地丰富和扩展了,就如同活了不止一次。这是文学作品会带给我们的福祉之一吧。

此外,刚才我也简单提到过了,搞外国文学的,比如搞法国文学的人和搞俄罗斯文学的人,他们所分别理解的常识,或者说他们各自依凭的文化有极大的不同,而这个不同也是极为有趣的。

沼野:搞外国文学研究的日本人,很容易都变成了那个国家文化的代言人。就像有人说,搞法国文学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装模作样,总是莫名其妙地围着一条围巾,搞英国文学的则绅士又幽默,搞俄罗斯文学的就特别能喝酒,总是若无其事地迟到,不守时也不遵守约定。当然这都是些表面的例子,从本质上来说,这种现象其实可以这样理解,即在日本文化的框架中,搞外国文学的研究者们多少都受到了他所学外语的那个国家文化的影响,而这些在日常的言行中又都有所表现。

野崎:嗯,想想也是很奇妙的事呢。比如一个人是研究巴尔扎克的,就会被称“他是(做)巴尔扎克(研究的)”。想来这也是很奇妙的说法了。但这种现象到现在还是根深蒂固啊。

沼野:确实如此。时间再往前推一点的话,做外国文学研究的人与他所研究的作家的名字一定是非常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在法语圈里,大家会说渡边一夫是拉伯雷、阿部良雄是波德莱尔。不过,近期的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一个新动向,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就是说,只靠研究某一单个的作家就能写出博士论文的做法,恐怕行不通了。过去曾有一个时期,我称之为“俄罗斯文学的英雄时期”,研究对象和研究者之间都是很明确的一对一的关系,比如马雅可夫斯基是水野忠夫,巴赫金是桑野隆,赫列勃尼科夫则是龟山郁夫。而现在呢,谁在做哪个作家的研究,已经完全分不清了。我也是一样的,到底是在研究哪位作家,连自己也说不上来。野崎先生那边怎么样,也有类似的现象吗?

野崎:呃,法国文学研究这边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以作家为中心的研究为主。虽然作为研究对象的作家群不断有变化,但这种作家中心的倾向仍然很明显。五年前我离开原来的工作单位来到东大时,也有种感觉是,这里的法文研究的氛围跟自己当学生的时候差不多。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日本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竟然还有一个地方是没变的,也真是少见。

沼野:我的研究室也有在接收一些研究日本文学的外国留学生,听他们说,在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界,靠作家研究获得博士学位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比如说查阅了三岛由纪夫或者太宰治或者某个作家的资料写出一篇评传什么的,已经不会被看作是研究成果并得到认可了。从横断面把握某个时代的潮流及文化现象,并利用现代的文艺批评理论进行分析,这才是现在的文学研究。应聘美国一流大学的文学教授职位时,你不仅要熟知自己所研究的那个国家的文学,还要掌握各种其他的现代文学理论,如女性研究、媒体论、文化研究,等等。与此相比,貌似日本的学术界还停留在从前那种宁静的氛围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