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什和本·拉登的语言面前
沼野:从日中语言交流的角度来看,《假水》确实是一部非常有趣的小说,正如利比先生所说,日语和汉语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毋庸置疑,在漫长的历史上,日语从汉语中汲取了非常多的经验和智慧,但是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下,由于日语和汉语终究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即便是从汉语中借用了大量的字、词、发音等语言素材,当这些语言素材融入日语时,也会产生复杂而微妙的变化。日中之间对于“假(仮)”字含义的认知差异也是这么来的。虽然使用同一个汉字,却存在着各自不同的语感或意涵。在日中两种语言中,类似这样的词语和表达方式还有很多。
比如日语所使用的文字符号,汉语叫作“假名”,包括“平假名”“片假名”,不过,事实上“假名”本来是对应所谓“真名”的一个概念,就是“假借”来替代“真名”的意思。
利比:对于汉语来说,日语的那种标记符号确实应当称为“假名”。
沼野:嗯,是的。因此,如果追溯到“假名”的起源,那么在日本这个“假(仮)”字的使用方法确实有着非常独特而悠久的历史。您在涉及美国“9·11”事件的小说《支离破碎》中,也提到过自己曾尝试着将美国电视节目中播放的英语译成日语,结果翻译出的日语却非常奇怪,产生了明显的不协调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支离破碎》也是一部语言性很强的小说。但是比起英语和日语,汉语和日语之间显然有着更悠久的历史关系和更复杂的文化联系,因此,可以说《假水》将一系列更为复杂的语言问题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但是,相较于其他的政治性的议题,我觉得《支离破碎》也同样体现出了在语言之间实现“越境”的可能和极限。
利比:正如您所言,在推出《支离破碎》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经常听到类似这样的评论。“9·11”恐怖袭击事件发生时,我正在加拿大的温哥华。电视上不断播放着美国总统小布什的演讲和本·拉登的录像声明。当时我发现布什的演讲中出现了一个英语关键词,用日语的话,只能翻译为“作恶的人们”[21]这种怪异的说法,而另一方面,本·拉登则在视频中对自己口中的所谓“异教徒们”[22]语出恐吓。然而,在英语和阿拉伯语之间,或者说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文化脉络中,这两个语感十分强烈的关键词都无法直接用日语中的词语来翻译,只能用这种不伦不类的日语来表达,这一现象让我意识到在语言的背后有着更深刻的文化内涵。尽管二者都无法抹去其中的政治性因素,但是我从“对某种语言的不理解”发展到“只想要纯粹地说(使用)某种语言”的思想变化,却恰恰根源于此。
沼野:《支离破碎》这部小说在文坛获得了很高的评价,还夺得了大佛次郎奖,也可以说是我个人十分推崇的一部作品。现在我手头上就正好有这本小说的文本,所以我参考了一下利比先生提到的那部分内容,在温哥华的酒店里,主人公爱德华从电视上听到一个操着得克萨斯口音的人频繁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而主人公对话语的内容,却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
那人说“evildoers”。
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很烂的日语表达——“作恶的人们”。这实在是一个没法儿用日语直接翻译的词啊。我只在四十年前的主日学校里听到过一次,从那以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提到这个词了。两栋大厦就像沙雕的城堡一样在眼前崩塌,即便是身处其中的罹难者,恐怕口中也喊不出这样的词吧。[23]
主人公立刻意识到在电视上说话的人正是美国的新任总统小布什。
而就像刚才利比先生提到的那样,再过片刻,当爱德华看到电视台为本·拉登的录像画面所配的英语字幕时,脑海里便开始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幻景。
infidels
英语的字幕打在画面上。
异教徒们,
一瞬间,爱德华觉得自己仿佛在观看一场一千年前的电视辩论。
眼前一掠而过的是:沙漠,由钢筋和玻璃幕墙构成的高楼化作城堡,在自己的脑海里又再次开始崩塌。
读到这里,我们就会发现这部作品除了深入地探讨了相关政治议题以外,还运用了极为高超的语言表达手法。只是,在英、日两种语言之间,由于语言鸿沟过于明显,导致出现英语中的个别词语无法用日语表达的情况,或者说即使勉为其难地翻译出来,也会显得非常蹩脚。这一现象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英、日两种语言之间存在着所谓“翻译的极限”,非常值得我们细细玩味。而与之相较,日语和汉语之间的关系则更为复杂、微妙。
利比:纵使日语和汉语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然而在日本,关于中国的故事却难以流传开来,我觉得其主要原因还是日本社会对中国的市井民情等基本信息缺乏认知和了解吧。有些朋友在看过我写的有关中国的作品之后,甚至评论道:“利比最近写的书,基本都是关于金钱方面的内容啊。”言下之意,我的作品只谈论经济类话题,我不能算得上是个文学工作者。
近百年来,在日本文学界内部一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尽量回避经济类话题,文学作品中也往往存在着一种排斥数据的倾向。鉴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已经发展成为大都市了,所以我现在去中国,并不喜欢待在这些大城市里,而更愿意去深入探访中国内陆广袤的腹地。
我很热爱语言,所以对方言也很感兴趣,只是碍于中国的方言实在太过复杂,相关资料也不够全面,很难一窥究竟。不过,实地生活差不多一星期左右,我也能逐渐适应当地的方言。结果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能够听懂方言时,会立刻发现当地人社会生活中的主流话题仍然是以经济活动为中心的。聊天的内容多是诸如去哪里打工能挣一千两百元;哪家面馆很贵,一碗面竟然要卖五元;想置办点家当竟然要花五千元;或者火车软座票只要一百五十元之类。
所以,我逐渐意识到中国正朝着经济“市场化”的方向蓬勃发展,一场经济大变革的序幕正在拉开。这一巨大的变化意味着什么呢?这不正是后冷战时代作为世界主流的市场经济的呼声吗?它标志着中国的老百姓即使身处内陆偏远的腹地,也在积极回应着这一呼声。我试图用日语来还原我所经历的一切,但令我苦恼的是,这一宏大的社会变革是很难用文学来反映的。不得已,我只能沉浸在各种经济数据的海洋之中,任由数字的原始张力冲击着我的感官,而这种体验也只能诉诸纪实文学。抱歉,我把话题扯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