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霜晨

一大早我就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枕头一侧的防雨门已经四敞大开,早上鲜明的光线白晃晃地在隔扇上摇曳。今年十六岁的弟弟阿栋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胡乱挥舞着扫帚打扫院子,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这是他每天早上的工作,我当初在家时也始终在干这个活。今早的霜看起来尤其重,屋后的草丛里候鸟在叽叽叽地高声叫着。

“阿栋,现在几点了?”我抬起头来,早上冻透了的空气唰地打在我睡得发热的脸上。

“刚刚敲过6点。”

“那还能再睡一小时吧。”

“嗯,放心吧。”

我又钻进了被子里。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困,夜里还醒了好几次,甚是烦恼。话虽如此,但又懒得起床。所以干脆就想这样一动不动。或许是因为被子没晾干,微微有些潮湿沉闷的发霉气味渗入鼻腔。这是不由得让人精神萎靡的柔和气味,是老房子里必不可少的令人怀念的气味。

这是八叠(1)的别室,因为是老式建筑,房顶虽矮,屋内却相当亮堂。土墙和顶棚都已经被煤烟熏得厉害,磨杉的壁龛立柱已经黑得发亮,然而又有种祥和平静的感觉,令人心情舒畅。正因为是自己家,所以并不觉得阴暗。头朝东舒展身体躺在里面,泛青的榻榻米也让人无比欣喜。床头屏风的铁钉装饰片上铸着三只雁家徽,屏风上画的是我仍有印象的藤女与寒念佛,画的一角有处涂鸦,则是我幼年时的妙笔了。我还记得这个恶作剧被发现的时候,我被父亲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烟灰缸近旁,缝好的棉衣跟和服外褂叠好摞在一起。衣料是深蓝色的青梅(2)条纹布。昨晚母亲好像就在缝衣领,这大概是她熬到半夜缝好的。

“哥。”弟弟拖着扫帚来到檐廊(3)边,略显拘谨地招呼道,“哥你爱吃黑枣对不。”

“嗯,爱吃啊。今年收成好吗?”

“嗯,是结了很多,就是闹百舌鸟,给祸害了不少。”

“也难怪,今年下霜比较早嘛。不过既然招来那么多鸟,肯定是熟得很好了。”

“我去拿点儿来?”

“过会儿再说。回头慢慢吃。”

“嗯呐。”阿栋又开始唰啦唰啦地打扫了。

到刚才为止我都没留意,然而侧耳倾听,可以微微听到卖秋野菜的吆喝声。——好像是在隔了二三百米的大街那边。

“秋野菜——卖茎菜了啊。”

“秋野菜了啊。”

小贩的声音拖得很长,细细摇曳在尚未彻底醒来的街市里。那声音细而通透。深秋10月到第二年春天,市郊的,尤其是原村(4)那边,每天都有农夫的女儿们成群结队出来,都是一样的打扮,身穿藏青色汗衫,头戴红绳草帽,系着绑腿,戴着手背套(5),凭着一副好嗓子,来卖些大萝卜、秋野菜。在比平时霜重的早上,远远地听到这悠悠的叫卖声,感怀尤其深。这声音比起用耳朵听,更像是深深沁入心底。街上的人听到这声音,方才意识到漫长而艰难的冬天已经近在眼前,事到如今才惊慌不已。连孩子也不能天真地置身事外,尤其是女孩子们,这时就要开始忙着堆木柴、修地窖、腌咸菜之类,着手过冬的准备了。

时隔许久又听到这令人怀念、依然如昔的声音,我没来由地觉得胸口发紧。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会儿,最后翻个身转向了另一侧。

“秋野菜——卖茎菜了啊。”叫卖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近。房檐近旁的乌鸦吵闹地振翅飞走,与此同时屋后的候鸟们也一气儿停止了鸣叫。大概是野狗开始拖着步子在霜地里觅食了吧。


(1)八张榻榻米大小。

(2)青梅市。位于日本东京都西北部。有纺织工业。

(3)缘侧:日本式住宅中,作为走廊或进出口,在房间外周铺设狭长木板的部分。有装窗户与外界隔开的,也有露天式的。

(4)原村:位于日本长野县中部,北邻茅野市。八岳西麓的农业村,以高原蔬菜及花卉栽培业为主。

(5)在行商、旅行、户外劳动时,为防止外伤、寒气、日晒而戴在手上的布制防护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