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序言
这本书原为熊瑛的博士学位论文,讨论的主题是明代的丝绸。古代丝绸的研究如今颇为清寂,但当年却备受关注。
在古贤的笔端,有句话时常出现,这就是:“一夫不耕,或受之饥;
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它的后一半就是在强调纺织的重要。而在中国古代的纺织品里,丝绸是主流,也因之最受关注。中国是发明丝绸的国度,并且长期以之饮誉天下,但这纯粹是今人热议的话题,古人从来不说。古人看重丝绸另有缘由,那是基于经济、政治、艺术的考量。
经济上,男耕女织是中国延续了几千年的基本经济形态,就是说,大约有一半的古代人口在从事纺织,而他们所织的往往是丝绸。因此,在古代中国的手工业里,丝绸的从业人口最多,产值最高,地位最显赫,其荣枯盛衰直接牵动着国计民生。政治上,古代中国长期是个等级社会,人们所服所用都有严格的等级限定,仅从“释褐”“布衣”等常用的语词,就能判断上层人物的服装,尤其是官服大抵以丝绸为面料。而丝绸的品种、颜色、纹样,乃至纹样的大小,都成了辨尊卑、别贵贱的基本视觉标志,体现着等级制度,联系着社会秩序。艺术上,丝绸大多用以裁造服装,服装于人,不可或缺,着装不仅为了遮羞保温,还要展示着装人的审美趣味。这样,丝绸又因最富展示性,其美妙的新样式也就时时被主人炫耀、被他人仿效。大量的研究已经证明,包括色彩、纹样在内的丝绸装饰是新样式最快捷的传播者,其出现、风靡和演进往往牵动工艺美术的全局,引领着装饰艺术的潮流。
古今同理,重要的事情记载多,重要的文献存留多。丝绸既然地位如此重要,古代文献的存留量也就最大。按照材质,工艺美术可以分为六个门类:丝绸等织物、陶瓷器、金属器、玉石器、漆木器与其他(如玻璃器、象牙器、竹器等)。如果系统地阅读过古代文献,就一定能够发现,在工艺美术领域里,记录丝绸的文献最多,甚至那五个门类的文献相加,文字量也不及一个丝绸。
尽管中国古代的丝绸如此重要,可惜,当代的研究却与其历史地位太不相称:确有建树的学人为数寥寥、可以信赖的著述屈指可数。在有心人那里,这已经成了长久的痛。想来,有两个重要的原因导致了研究的困顿。一为实物相对匮乏,丝绸易腐难存,时代越早,遗物越少。二为学界努力不够,相关专家大多不肯在资料,特别是古代文献上用大力气、拼硬功夫。几十年来,信手捋扯材料、乱发议论的做法,居然傲然独霸古代丝绸研究的主流。
研究古代工艺美术,资料不外实物史料、文献史料和他人成果三类。学术史在反复证明,资料是研究的基础,有多少资料才配说多少话。熊瑛深明此理,为了写作博士论文,她把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投进了搜集、整理和研读资料。对于实物史料,熊瑛遍读了相关的考古文物书刊,并且尽其可能,四处观摩考察,以获取真切的认识。对于文献史料,熊瑛潜心苦读了大批的明代典籍,所读不仅有《明实录》《大明会典》等基本文献,还有重要的方志、笔记、诗文集等。对于时贤的成果,熊瑛更做到了“一网打尽”、搜罗无遗,纳入其视野的,绝不止于丝绸,乃至艺术,还有政治、经济、地理、文化、民俗等等。书后附录的“参考文献”对其努力有充分的展示,仅仅被她征引的文献便有350种之多。
对于明代丝绸的研究,熊瑛占有的资料已经远远超出一些时贤。有了这些资料做基础,她就能够原原本本、有根有据地匡正旧误,阐发新说。由于人在高校,熊瑛无缘像文博、考古工作者那样,亲近古物、详审细节,她提供的新知主要是依靠文献史料获取的。这些新知包含了产区变迁的原因、若干品种的辨析、著名作品的时代、装饰演进的缘由、等级制度的影响等。
年代考订是艺术史的核心工作之一,《明代丝绸研究》于此贡献不小。如果举例,那么改机出现的时代考证或许格外引人关注。《万历福州府志》称,改机由弘治年间(1487—1505)的林洪创制,专家历来据以认定改机肇始于明孝宗时代,从无异说。而熊瑛则依据《明英宗实录》里的两则文献,证实最晚在景泰年间(1450—1457),改机已经归入了御用的段匹。古文贵简,文献的记录难得详尽,名词的真义时而难以捕捉。因此,考订名实也是艺术史的重要内容,熊瑛于此也有重要的推进,于此,可仍以改机为例。改机是哪种丝绸?专家众说纷纭,或相信是双层锦,或认为属彩缎,或称是“用缎机织出的平纹、斜纹或二者的变化组织”。熊瑛则依据《正德福州府志》《宋氏家规部》和江西南城明墓里的成造敛衣清单等,指出改机应为线䌷。
倘若满足于考据,研究一定鄙陋。而熊瑛此著尽管不乏考据,同时又展示出充分的宏观把握。她没有把丝绸视为单一的工艺美术或者手工业现象,还努力寻觅并梳理出丝绸和时代背景、社会风气、造作体系等的内在联系,进而指出了丝绸现象出现的原因和演进的根由。能够显露学术视野的还有,熊瑛的讨论固然以丝绸为核心,但她又尽量以其他门类的作品,甚至绘画、版刻为参照,这令其核心讨论获得了更多支撑,因此,也就越发深入、更可信赖。她相信,制作丝绸虽然与陶瓷器、金银器、玉器、漆器等使用了不同的材质、采用着不同的技术,但它们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都在服务于那个时代的人,纵然品类不同,而其间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受到艺术以外的种种制约,因此,她对其他工艺美术门类也有足够的关注,引入相关艺术现象,以支持丝绸的讨论。正是由于对资料的大力搜集、充分理解,又有开阔的器局、宽广的视野,《明代丝绸研究》的成绩才能高出既有的明代丝绸著述。
初识熊瑛是在2007年的夏日,当时,在去西安不远的秦岭里,西安美院受托办了一个师资培训班,我来讲,她去听。课上,她听得走心,课下,多次发问。几年后,她成了我的博士研究生。按规定,读博士要发表论文,而我从资料做起的方法在学科内又似乎独特,所以她最先拿来的文章不对路,染上了时下流行的种种习气。我一通狠批,她几番痛改。熊瑛不仅勤奋坚韧,还能揣摩、善改过,几年后的博士论文已经十分成熟。熊瑛的学术前路还很长,几年已能大变,日后还有几十年,她应该有大发展。未来将会证明,这个判断不错。
尚刚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2020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