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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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所拥有的东西

伟大的幸福学家伊壁鸠鲁准确而精妙地将人的需求划分为三类:第一类,自然的、必需的需求:这些需求一旦无法满足,就会造成痛苦。因此,它们只是衣食之需,很容易满足。第二类,自然的、却不是必需的需求:这是性满足的需求,尽管在拉尔修的报告中伊壁鸠鲁并没有把这一点表达出来(一般说来,我在复述他的学说时会进行某种修整和完善,这里也如此)。性需求更不容易满足。第三类,既非自然的、也非必需的需求:它们是对奢华、繁荣、富丽、辉煌的需求:这些需求无止境,且很难满足。(参见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10卷第27章第149节和第127节,以及西塞罗《论善与恶的界限》第1卷第14章和第16章)

关于所有物,要去规定我们合乎理性的愿望的界限在哪里,即使并非不可能,也是很困难的。因为,在这方面,每个人的满足并非依据一个绝对的数值,而是仅仅依据一个相对的数值,即依据他的要求和所有物之间的关系:因此,如果孤立地看待所有物自身,就会毫无意义,好像一个分数只有分子而没有分母。从未要求过某一所有物的人,绝不会对它有匮乏感,即使没有它也感到十分满足;相反,另一个所有物是他百倍的人,却因为得不到他所要求的所有物而不幸福。在这方面,关于可能得手的事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野,而他的要求也会随之延伸到那么远。当任何一个在他视野之中的客体展示出自身,而他能够指望获得这个客体时,他就感到幸福;反之,当困难降临并且前途渺茫时,他就感到不幸。这一视野之外的东西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因此,富人拥有大量的财产,却不会使穷人感到忧心;另一方面,一旦富人没有达到他的意图,他并不会因自己已占有的东西而感到安慰(财富就像海水:人们喝得越多,越感到口渴——这一点也适用于声望)。在失去财富或者荣华之后,一旦我们战胜第一次痛苦,我们的心情跟以往并无二致。这是由于,在命运减损了我们的所有物之后,我们自身对于所有物的要求也相应地降低了。然而在不幸的情况下,这一做法的确很痛苦,而一旦完成这一过程,痛苦就会减轻,直至最后一点也没有了:伤口愈合了。相反,在幸运的情况下,我们的要求会被压缩提高:在其中我们感到高兴。但是这种高兴持续不了多久,直到这一操作全部完成,我们就不再感到高兴了:我们习惯于扩展我们的要求,并且对与要求相应的所有物漠不关心。荷马在《奥德赛》第18卷第130—137节就谈到这一点,这一节以如下两句话告终:

凡人的情绪变化多端,

就像被神人之父宙斯所赐予的时日那样。我们不满足的根源在于不断尝试提高自己的要求的量,与此同时其他的量则保持不变并且阻碍这一尝试。

人类是如此匮乏、由需求组成的物种,因此如下这点就不奇怪了:财富所获得的尊重和崇敬比其他一切事物更多、更真诚,并且就连权力本身也仅仅作为财富的手段。同样也不用奇怪的是,为了获得财富,其余一切都被排除在外,或者被抛弃了,例如哲学教授的哲学理论就被他抛弃了。有的人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金钱上并且爱金钱胜过一切,这种行为常常遭到谴责。然而人们爱金钱很自然,甚至不可避免,因为金钱就像反复无常的海神普罗透斯[19],为了我们易变的愿望和多样的需求,随时准备将自己变成某个特定的客体。其他物品只能满足一种愿望,一种需求。饭食对饥饿的人,葡萄酒对健康的人,药物对病人,毛皮对冬季,女人对少年,诸如此类。因此,他们都只是“应对特定目的的好东西”,也就只是有条件的好东西。只有金钱是绝对的好东西:因为它不仅满足一种具体需求,而且满足一般的抽象需求。

我们应该把手头的财富看作应对许多可能降临的灾祸或事故的防护墙,不应该把它看作允许我们、甚至认为我们有责任去追求俗世欢乐的凭证。有的人一开始一无所有,但是后来通过他所具备的才能(无论是何种才能)发家致富,就几乎总是陷入幻觉,认为他的才能是永久的资本,而他的盈利是利息。因此,他们并不会为了增加永恒的资本,而保留一部分的盈利;而是全部花掉,挣多少花多少。然而他们通常会陷入贫困:因为在他们江郎才尽之后(才能只是暂时的),他们的收益少了或者停止了。例如,几乎所有绝妙的艺术品都是这样,或者是因为这些艺术品只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或者经济形势下才有效,而这种环境和经济形势已经不复存在。手工劳动者可以常常按我所提到的方式花钱,因为他们的才能并不容易丢失,且难以被他们的同伴的力气所取代,由于他们制作的物品都是出于需求的物品,所以总是能找到出路。因此谚语说的对,“拥有一门技艺,则在每块土地上都能找到黄金”。然而并非每种艺术家、行家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正因为这样,他们的酬劳更高。因此他们应该将所挣的金钱变成自己的资本;然而,他们却毫无顾忌地把资本仅仅看作利息,因此走向堕落。相反,那些继承了财产的人们至少应该立刻正确地明白什么是资本、什么是利息。因此绝大多数人会努力保证资本的安全,绝不让它受到削减,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至少存好八分之一的利息,以便应对未来的急事。因此,他们大多生活富裕。所有这些评论都不适用于商人;因为对商人而言,金钱本身就是获得收益的手段,就像手工劳动者的工具;因此即使金钱是他们自己获得的,他们也要努力通过使用去保存和增加金钱。因此,财富在商人手里绝不会像放在家里一样原封不动。

然而,一般说来我们通常会发现:比起那些道听途说的人,经历过真正的贫穷和匮乏的人更少对这些东西感到害怕,因此更乐于挥霍。第一类人,凭借某种机遇或者特殊的才能(无论何种才能),很快就摆脱贫穷走上富裕;相反,另一类人,出生就很富裕,且一直富裕。后者比起前者通常会更加顾虑未来,因此更节俭。我们可以就此得出:贫穷并不像我们从远处看起来的那样糟糕。不过或许真正的原因在于,对于那些一出生就继承财富的人而言,财富就是不可或缺的东西,是他唯一可能的生活的元素,就像空气一样;因此他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自己的财富,常常打理得井井有条,过着谨小慎微、艰苦朴素的生活。相反,那些一出生就继承了贫穷的人则把贫穷看作自然而然的状况;此后又把他所获得的财富当成多余之物,仅仅适用于享受和挥霍。当财富再次消失,他就像从前没有财富那样应对生活,并且摆脱了一种忧虑。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的那样:

这句格言必须得到证实:

骑马的乞丐会把马骑到累死为止。

——《亨利六世》第三部分第一幕

此外,这种人要么是对命运,要么是对他们自己的手段抱有坚定的、过度的信心,这种手段已经帮助他们摆脱了贫穷。这种信心不仅在他们头脑中,而且在他们心中。因此,不像那些生来就富裕的人,他们并不把贫穷看作无底洞,而是思考通过触底的方式,再次站起来。所以这种人性的特质就可以解释如下这点:比起那些嫁妆丰厚的女子,年少时贫穷的女子要求更高,更加挥霍。与此同时,任何主张对立面的人都会在阿里奥斯托的第一首讽刺诗中找到权威的意见。相反,约翰逊博士[20]支持我的观点:“一个习惯于打理钱财的女人会小心谨慎地花钱;而一个结婚时才第一次掌控钱财的女人,则会一掷千金、挥霍无度。”(参见博斯维尔《约翰逊的一生》,1776年,六十七岁)无论如何我都会建议那些娶了出生贫穷的女子的人,不要让她继承资本,只让她拥有养老金就行了,尤其还要注意:别让孩子的财产落在她手中。

我在此奉劝人们用心保护好自己赚来的、继承到的财富,我绝不认为这是在做任何有失我作品体面的事情。因为一开始就拥有大量财富的人才是真正独立的人,如果他们只需为了个人,而不用为家庭考虑,那么不用工作就能过得很舒适,这是一种无法估量的优势:因为这将他从人类生活的贫穷和劳累中解脱出来,因而把他从普遍的奴役(合乎凡夫俗子天命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只有在这种命运的优待中,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才诞生:因为只有这样一个人才真能正成为自己的主人,主宰他的时间和力量,才可以在每个早晨说:“这是属于我的一天。”正因为这个理由,比起一年拿一千塔勒退休金的人与什么都没有的人之间的区别,拿一千塔勒退休金的人与拿十万塔勒退休金的人之间的区别就微乎其微了。然而一旦一出生就有的财富被那些具备较高精神力量的人所拥有,而这种人努力的方向又似乎不与赚钱一致,那么财富就获得了它的最高价值:因为命运给予他双倍的恩宠,并且现在他可以为自己的天赋而活;然而由于这种人完成了其他人无法完成的事情,并且创造出对全人类都有益的事物(也许也有助于个人名誉),因此他百倍地偿还了拖欠人类的债务。另一个人处在这种受到上天眷顾的情况下,也会通过仁慈的努力为人类做贡献。反之,那些生来就享有一切财富的人,却没有完成任何事情,没有完成一点点或者是试探性的工作,甚至连通过全面地学习某种科学,至少开辟出一种挑战这门科学的可能性的工作都没有做,这种人虽然具备先天的优势,却是纯粹的游手好闲之徒,其行为可鄙。他也不会感到幸福:因为摆脱贫穷却把他送至另一个人类不幸的极点,即无聊,无聊这般折磨着他,以至于如果生活贫穷可以给他一点活儿干,那他就会感到幸福。然而这种无聊可以轻易地引诱他去铺张浪费,这种铺张浪费从他那里夺去每一种跟他不相配的优势。因此,实际上很多人钱不够用是因为他们在有钱时就大手花钱,而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从压迫他们的无聊中,去努力获得一瞬间的缓和。

另一种情况是,如果我们的目标是在国家公职上获得晋升,那么就必须获得上司的偏爱、友谊和关系,以便通过这些一步步得到提拔,或许可以达到最高的职务。从根本上看,来到这个世界却一无所有,这样或许更好。如果一个人是个绝对贫穷的可怜虫,并非出身贵族却又具备一点才能,那么这尤其会给他带来真正的益处—获得举荐。因为人们最想寻找到的、最喜爱的是他人比自己低等,即使是在单纯的谈话中,更不要说在国家公职人员的工作中。然而只有一个贫穷的可怜虫才会坚定地认为自己彻底地、普遍地比他人低等,才会认为自己是完全不重要、无价值的,以至于达到上面谈到的工作中所需要的那种程度。因此只有贫穷的可怜虫总是弯腰驼背,次数足够多,弯腰直到九十度;只有他忍受一切,还面带微笑;只有他认识到功绩完全没有价值;只有他才会用高亢的噪音,或者硕大的字体,公开地赞美文笔拙劣的作品,将之吹捧为名著,而这些作品的作者要么职位比他高,要么具有影响力;只有他明白如何乞讨:因此只有他才会在青年时期,就及时地成为如下隐匿真理的倡导者。歌德已经向我们揭示出了这一真理:

没有人抱怨

卑鄙和低劣

因为人们对你所说的话

就是统治者

——《西东诗集》

相反,那些一出生就能够尽情享受的人,通常难以管束:他习惯于趾高气扬,并没有学会那些技艺,或许有一些才能来自我吹嘘,但是他应该明白,比起“平庸和奉承”他的才能是多么不充分;最终他能够发现那些职位在自己之上的人的低等;并且一旦遭到侮辱和轻蔑,他就会变得执拗而害怕。因此他在这个世上不会巴结讨好别人,最终他反而可能跟无畏的伏尔泰一道说出:“我们只有两天可活:不值得在卑鄙的流氓面前卑躬屈膝。”顺便提一下,遗憾的是“卑鄙的流氓”这一术语适用于这世上的许多主体。因此,我们看到尤维纳利斯[21]的诗句:

狭窄的房间阻碍一个人发展其力量,

人们也就难以在此有所提升。

这句话更适用于艺术家的生涯,而非普通大众的生涯。

关于“人所拥有的东西”这一话题,我没有把妻子和儿女包括在内;因为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被妻子和儿女所拥有。倒不如把朋友包括在这一主题内,然而在这里所有者必须在同等程度上成为他人的所有物。